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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4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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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再官迷,也不能因为丢了官,就连命都不要了吧?家里人才知道,他肯定是为了别的事儿。可怎么问也问不出来,怎么劝也劝不动,只能在那里干着急。

然而今天晚上,他突然走出了房间,让老仆人张罗一桌好饭,再把全家人聚到一起,吃个团圆饭。

对于在这个时候吃团圆饭,老仆人是一头雾水,但老爷肯吃饭了,就比什么都强,赶紧去给夫人少爷小姐们报喜,然后把那些懒种踢起来,叫他们拿出看家的本事,坐一桌最好的筵席。

家主一振作,这一家也好像有了精气神,不消多时,便张罗出一大桌丰盛的酒菜,一家十几口人,也都悉数到齐,围坐在桌边,争先恐后的向王廷相表达着他们的担忧之情。

席间,王廷相有说有笑,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他与儿子们把盏对酌,还力劝从不沾酒的夫人也饮了两杯。家里人虽觉得老爷的行为有些反常,却也只当是他想通了什么事理而卸去心病。甚至不少乐观者,还以为他一定有了什么渡过难关的办法,过不久,家里的情况就会好起来。

是以一家人在难得轻松的气氛下,用了一顿祥和的晚餐。然后又说了一阵子闲话,这才各自安歇去了。

出去后,大儿子对二儿子道:“父亲今天慈祥了很多,还回忆起小时候带我下河抓鱼呢。”

“是啊,我小时候才听过父亲唱咱老家的儿歌呢。”二儿子也点头道:“父亲自从当了大官,就再不唱给弟、妹听了。”

“你说这变化,是好是坏?”大儿子心头有些不祥的感觉。

“当然是好了。”二儿子笑道:“总比原先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强吧?”

“那倒是……”大儿子觉着自己念头可笑,哪能那样诅咒老爹呢?便没有说出来,与二弟道过晚安后,就回屋歇息去了。

※※※※

那厢间,王夫人因连日忧虑失眠困乏得很,现在心情一松,加之又喝了点酒,因此一上床就睡得很死。王廷相却没有丝毫睡意,辗转反侧到了二更天,他蹑手蹑脚爬起来,窸窸窣窣的穿上衣服,轻手轻脚来到书房。

在书桌前坐定,他给自己磨好墨,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了个题目:‘绝命书……’

望着这触目惊心的三个大字,王廷相木然了。耳边嗡嗡回响的,全是那日邹应龙的声音:‘自古大德不报、大功不赏。非无圣主,为有谗臣!’

‘条侯羁縻,陨身刀笔之下;梁公囚絷,方知狱吏威严!’

‘但看区区魍魉,跳梁几日哉?!不日天威振作,逆贼齑粉矣!’

无论写什么,自己都是千夫所指的罪人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散发着让人厌恶的恶臭味!就算写得天花乱坠,也不过是徒增笑耳……

除了那檄文给他带来的沉重打击,邹应龙还来了徐阁老的话过来,也令他极度沮丧。

邹应龙说,徐阁老的意思是,现在的压力超乎想象,已经不能再护着他了,请他千万把事情全部抗下,就一口咬定,是因为私怨才决定对胡宗宪动刑的……无论如何,他也罪不至死,最多只是个发配充军。徐阶必然保他性命无忧,并给他全家人一套新的身份,以及足够花几辈子的钱,半路上就可以随意去哪里,重新开始生活了。

这条件,应该说是很可以了,如果是一般官员,八成也就答应了。然而作为常年和狱讼打交道的司法官员,他没有那么天真。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只要自己答应了,那全家就离死不远了……道理很简单,就算自己担下所有的罪名,但只要自己还活着,对那些人来说,就是个极大的隐患。这世上只有死人不会泄密,所以他们早晚是要对自己下毒手的。

至于那所谓的伪造身份,隐姓埋名,王廷相更是嗤之以鼻。以自己二品大员的身份,就算被发配充军,也没人敢让自己不明不白的暴死。然而主动脱逃、沦为黑户之后,人家就算杀了自己全家,也不过是一桩普通的地方刑事案件,甚至都不会惊动北京。

为了家人着想,他也不能让他们陪着自己,走上这条不归路。所以想让自己,把所有屎盆子揽下,没门!

然而如实招认,吐出他们来,也没有任何意义。王廷相不是万伦那种糊涂鬼,他很清楚只有保住上面的几尊神,他们肯定会报答自己的,自己的家族才不至于一落千丈。

所以一直以来,王廷相都以沉默应之!他相信只要能撑过最艰难的时期,自己可能会得到从轻发落的。

但邹应龙的到来,以及他说的那些话,让王廷相的信心动摇了——原来压力已经大到连徐阁老也承受不了,要把自己交出去受审了……前面说过,招是招不得的,要是不招的话,在这么大的压力下,恐怕没自己的好果子吃。

一想到要在堂下受审,斯文扫地,尊严全无,甚至可能被大刑伺候,自己能不能咬得住牙?王廷相没有半分信心,一旦招了,全家都要遭殃……这几日,他就是被这种恐惧折磨着,满脑子都是自己被打得血肉模糊,都是家人那一张张凄惶的面孔。思来想去,他都实在无法承受这些,最终只能下定决心,走上最后一条路,自杀……只有死,才能替他们保住秘密,才能让他们放过自己的家人,才能让自己免遭折磨和虐待,以及下半生的悲惨命运。

“大限来临了,大限来临了……”王廷相脸色蜡黄,喃喃自语道,“前有蛇蝎,后有虎狼,我只能一了百了了!”这时他的脑海里反复盘旋的,就是那句话:‘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便提起笔来,飞快的写完一封绝命书,大意是‘因为自己把私怨和公愤混淆,导致胡宗宪惨死,自感罪孽深重,只能一命抵一命。此事与他人无关,愿到此为止,大家好好过年吧……’云云。

※※※※

不知不觉,谯楼上的三更鼓已是隐隐传来。睡得死死的王夫人,忽然一下就醒了。伸手一摸,身边没有人,再一摸,被窝都是凉的,不由一下就醒了。她感到有些不妙,赶紧披衣起床寻找。

寻了两间屋子不见人,走近书房时,看到里面亮着灯,她心下稍定,轻轻掀开帘子,刚要叫声‘老爷’,忽见自家老爷已经吊在梁上了。吓得她撕肝裂胆大叫一声,一下就瘫倒在地。

夜深人静,这一声穿透云霄,把整个宅院都惊醒了。儿女家人纷纷起身,慌忙奔过来查看,就见自家女主人在书房门口,再一看,男主人已经悬梁自尽了……

男人们赶紧七手八脚,把老爷放下来,一试脉搏,已经死透了……一时间悲声四起,围着他的尸身大哭起来。

外面镇抚司和大理寺的人听到了,全都变了脸色,甩掉身上碍事的棉袍,露出里面的劲装,也就是一转眼的功夫,便砸开门冲进去,循着声到了书房。

“全都不许动!”看到要保护的人遭遇不测,那镇抚司的头目懊恼极了:“否则格杀勿论!”

府上人知道他们是守在外面的官兵,便乖乖让开去路。他先查看了王廷相的尸身,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再走到书桌前,看到王廷相的一品官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案桌上,上头还放着梁冠,金银花腰带。旁边还放了一封信,用盖尺压在那里,信皮上写着三个字。

那头领识字不多,但这几个字还是认得的:‘绝命书’!

第八二二章 绝杀(上)

王廷相的死讯,天一亮便传到了内阁。

拿到这个消息,张居正先是一惊,然后又是一喜,最后浓浓的忧色涌上眉宇,拿着那份大理寺呈上的奏报,便去首辅值房禀报。

徐阶正坐在圆桌前,端着一碗桂花莲子粥,小口的呷着。天冷不愿出屋,他便让人把早餐送到值房里来。

张居正进来,徐阶看他一眼道:“吃了吗?”

“师相,王廷相昨晚死了。”张居正面容沉肃道。

“死了?”徐阶手一松,粥碗落地,摔了个粉碎,衣袍上沾满了稀粥。他却毫不理睬,紧紧抓住张居正的手道:“怎么死的?”

“自缢。”张居正感到他的手指冰凉,轻声道:“禀报说,他还留了绝命书,不过得先让皇上过目。”

“自缢……”徐阶没理会他的后半句,犹在那里喃喃道:“怎么会自缢,不应当啊……”

张居正便不吭声,等待徐阶恢复正常……以他的经验看,此老属于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永远都不会丧失理智。

但这次徐阶的冷却时间,竟出乎意料的长,使他不得不开口轻唤道:“师相,师相……”

徐阶这才回过神来,目光冰冷的望着他道:“是不是你干的?!”

“我……”张居正错愕道:“我就是寻死,也没这个死法呀!”

“真的不是?”看来在徐阶那里,这位高足的信誉已经是负数了。

“不是。”被人冤枉的感觉,实在真不爽啊,张居正深深吸口气道:“李春芳都没急,我又着得哪门子急?凭什么替他作嫁衣?!”

徐阶一想也是,上有自己顶着,下面有李春芳垫着,还有皇帝眷顾着,张居正确实没有理由,行此等丧心病狂之事。

“不是你,那还有谁?”徐阶陷入了迷茫,在镇抚司和大理寺的层层监视和保护下,应该没有任何人能暗害王廷相……不要说刑部大牢那次,没有黄光升放水,根本就办不成。现在镇抚司、大理寺互相监视,想要动手脚,是不可能的。

虽然还没有进一步的报告,但徐阶几乎可以断定,王廷相应该是死于自杀的。但自己可是对他做过承诺的,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他丧失了理智,非要用这种方式来了结?徐阶百思不得其解。

看到张居正欲言又止的样子,徐阶脸一沉,低声道:“你不会是以为,这是为师所为吧?”

“这个……”张居正紧皱着眉头道:“学生怎么想不重要,关键是皇上怎么想,百官怎么想……”

徐阶本来还挺得住,听到张居正这句话,一下子泄气道:“是啊……”

王廷相之死,在一般人看来,是解开眼下这死局的最好方案……一来,一个左都御史给胡宗宪偿命,足以平息众怒了。二来他这条线断了,自然也就不好再往上查,至少上面的神仙就可以松口气了。

这两点都没说错,可问题在于。对于了解案情的人来说,有几个人会认为,王廷相是心甘情愿自杀的?他们肯定会以为,是神仙们想要过年,可怜的王廷相便被自杀了。

而无论是谁干的,最后都会被归结到徐阁老这尊大神的头上。不管是不是他干的,这下都黄泥巴落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

“这是谁在陷害老夫?!”徐阶终于发作了,号称喜怒不形于色的宰相城府,也无法容纳他此刻的惊惧愤怒,狠狠的一拍桌子,面容扭曲道:“真以为这样就动得了我吗?放马过来就是!”他对自己是有充分信心的。徐阁老养望二十年,如今的地位早已是稳如泰山,明枪也好、暗箭也罢,谁都别想撼动他分毫!

他已经下定决心,只要度过这一关、撑过这一局,决不再手下留情!管他晋党还是沈党,统统赶出朝廷去!

这朝堂太窄,容不下那么多神仙!

张居正心中苦笑道:‘您早干嘛去了……’他对徐阶一直以来的‘三还政策’很不感冒,什么将威福还主上,将政务还诸司,将用舍刑赏还公论?把权力都还给人家,你这个宰相手里还剩啥?

他相信,做宰相,徐阁老这样是不行的。当宰相,就得有个宰执天下的样子,不敢任事,只知任恩。为些许虚名,把权柄拱手让出,搞得朝堂上山头林立,不出乱子才怪呢!当年严阁老,绝对不会遇到这种麻烦!要不是老头老得实在不像样了,恐怕现在还是那对父子的天下。

当然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静等老师发泄完了,张居正才轻声道:“眼下这一关,怎么过?”

“我必须马上去向皇上请罪。”发泄出来后,徐阶也恢复冷静道。

“是,这个时候,帝心千万不能有疑。”张居正赞同道。

“你去给我把此事查清。”徐阶阴着脸道:“到底是谁在捣鬼,老夫不想被蒙在鼓里。”

“是。”张居正又应一声道。

于是师徒俩分头行动,张居正出宫去查案,徐阶则乘坐抬舆,往乾清宫去。

须臾便到,徐阶对迎上来的冯保道:“劳烦公公通禀一声,老夫要面圣。”

“哎呦,您老来的真不巧。”冯保一脸苦笑道:“皇上现在没空啊。”说话间,两手成拳,大拇指对在一起,轻轻颤抖了几下……意思是,小蜜蜂在采蜜呢。

徐阶还就真看懂了,瞧瞧外面日头都升起来了,这时候敦得哪门子伦?强忍着‘致君尧舜’的冲动。他强笑着问冯保道:“那得等多长时间?”

“这哪好说。”冯保小声道:“也许一两个时辰,也许一两天,看皇上的兴致了。”

徐阶简直要晕厥过去,这不是作死吗?但现在管不了皇帝的生理问题,他一把拉住冯保道:“我确实有急事,必须马上见到皇上,公公帮着想想办法吧。”说着竟给他作了个揖。

“哎呦呦,折杀咱家了。”冯保连忙躲开,道:“您老稍候,我去看看有没有机会跟皇上说。”

“劳烦公公了。”徐阶心下稍宽道。

冯保便进去西暖阁,穿过层层宫幔,到了皇帝所居的内殿中。

这里哪有什么无遮大会?只有一个气得直哼哼的皇帝。见冯保进来,隆庆拉着个脸道:“把他撵走了?”

“回主子,没有。”冯保看看边上的陈宏,小声道:“他非要见您,说是有急事。”

“怎么办?”隆庆看向陈宏道:“会不会真有急事?”

“这都年根下了,除了这事儿,还能有急事儿?”陈宏还是那副命不长的样儿,不紧不慢道。

“那,见不见?”隆庆一阵怵头道。

“皇上想好了,如何应付徐阁老,那就见。”陈宏用那种老太监独有的语调,慢吞吞道:“若是还没想好,老奴建议还是等想好了再见……”顿一顿道:“毕竟,您是要表态的。”

“唉……”隆庆真恨自己,没有沈师傅他们那样,一眨眼就能把问题想周全的本事,不由头大如斗道:“可是这节骨眼上拒而不见,他肯定会以为,朕这是不想见他?”

“实在为难的话。”等皇帝纠结一阵子,陈老太监又悠悠道:“可以这样说……”

※※※※

“皇上说了,他是信得过您的。”徐阁老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冯保出来宣谕道:“大事小情您看着办就行,不用事事汇报。”

“是,谢皇上信赖。”徐阶行礼领了上谕后,被冯保颤巍巍扶起来,后者便搀扶着他往外走。待到了背风无人处,徐阶拉住他的手问道:“冯公公,你跟我说句实话,皇上看了那封遗书没?”

“看了。”冯保点点头,压低声音道。他的袖子里多了样东西,应该是一卷银票,这可是宰相行贿啊,真是令人激动!

“那,皇上有没有说什么?”徐阶轻声问道,又是一卷银票……这手法动作显然是有练过的,就算这几年没干过,现在也一点不生疏。

冯保简直要爽死了,忙痛痛快快道:“皇上看了后,说这家伙终于觉悟了,早干嘛去了。”顿一顿,面现贱笑道:“皇上好阵子都没这么高兴了,要不也不会这么早……”

“多谢。”徐阶点点头,又是一卷银票,这才松开手。在冯保的搀扶下,走出乾清宫,上了等在那里的抬舆。

在回内阁的路上,徐仰望着黑云压城的天空,面容无比凝重。方才冯保的话,虽然让他心中的压力稍减。但他仍然深深感到,自己头顶笼罩着空前的危机。就像被一张大网牢牢网住,越是挣扎的厉害,就被困得越紧,可要是不挣扎,这种坐以待毙的滋味,真是太煎熬了。

时间,最需要的还是时间。一切等撑过这个年再说……今天已经是二十九了,徐阶暗暗道:‘怎么还撑不过这一天半?’

回到内阁后,徐阶招来了自己最亲信的司直郎道:“今天和明天,所有送去司礼监的奏章,你都必须都仔细看过。”老头难得的霸气外露,一字一顿道:“若是有不懂事的言论,一律先留着在文渊阁过年。”

“是。”那司直郎也知道情况严峻,便要领命而去,却听徐阁老道:“还有……”

那司直郎站住脚,垂手恭听。便听徐阶轻声道:“如果到中午,陈公公还没有信来,你就主动和在宫里的眼线联系,务必把真相弄清楚。”这是徐阶一直很忌讳的事情,如今万不得已,也只能特事特办了。

“是。”司直郎这下表情都僵硬了,难道比想象的还要严峻。

“去吧,天塌下来有老夫顶着,伤不到你们的。”徐阶给他打气道。

“是!”那司直郎挺起胸膛,转身离开。

望着他背影,徐阶面容冷肃,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原来那一句,‘权臣都是逼出来的!’,并不是当婊子立牌坊,而是一种无奈的心路……

※※※※

那厢间,冯保回到值房,把门关好,喜滋滋的清点手里的票子,好家伙,一个问题二百两,足足六百两银子,徐阁老三年的俸禄,真是大手笔啊!

虽然冯保这个太监很另类,并不爱钱财这种阿堵物,但是能拿到当朝宰相给的贿赂,实在让他深感荣幸。并准备收藏起来,将来老了也好有个炫耀。想到这,他心中不禁有些愧疚,可惜咱还是骗了您老,这也是没办法的,谁让咱得听皇上的呢?

滕祥用鲜血换来的教训,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何况今天皇帝是那样的生气……冯保还从没见过,好脾气的隆庆皇帝发那么大火呢。

在听说王廷相自缢后,隆庆先是错愕,然后越来越生气,到最后竟怒不可遏了,捞起什么来砸什么,把机子上的瓶瓶罐罐全都砸了个粉碎,才不那么生气。但嘴里仍然碎碎念道:“太目中无人了,太不要脸了,这就是你的一查到底吗?把朕当成什么了?秦二世还是汉献帝?太丧心病狂了!”

好在陈宏已经提前一步,将所有闲杂人等,驱逐出西暖阁,才没有让这些疯话流出去。

好说歹说,陈宏终于把皇帝劝下了。但当皇帝想接见徐阶时,陈宏却又似乎不经意的拦住了……

经过这么多风雨,冯保已经成熟多了,就是静静的看着这一切,除非皇帝让他干什么,否则一句话也不多嘴,一件事也不多干,更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第八二二章 绝杀(中)

北梅胡同,天官府,后书房,大明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杨博,正站在书案前挥毫泼墨。

在常人的想象中,这位戎马一生的老边帅,写起字来应该银钩铁划、力透纸背。其实不然,他的字极为工整,间架结构、一笔一划,都十分讲究章法,给人一种含而不露、细腻严谨的感觉。

当然,这也跟他此刻所写的内容有关:

‘煮饭何如煮粥强,好同儿女细商量。

一升可作三升用,两日堪为六日粮。

有客只须添水火,无钱不必问羹汤。

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

“好,好!”待其写完最后一捺,边上静静围观的几个人,便一同叫起好来:“字好、诗也好……”

杨博搁下笔,将那副字审视一遍,用他那带着山西味的官话道:“几句顺口溜,好个球球。”把边上人一下就弄讪讪了。

“给外面送去吧。”杨博淡淡道:“告诉他们印得用心些,不必计较本钱,若是能让老夫满意,会买五百本《百粥谱》送人。”

那两个幕僚忙着把字收起来,拿去前面交差去了。

这时屋里只剩下三个人,除了杨博外,一个是他的三子杨牧,另一个是他亲家外甥,新任吏部右侍郎张四维。全是一家人,气氛自然要比方才亲切许多,有着标准世家公子仪表的张四维笑道:“想不到几年不见,舅舅竟做起学问来,要出书了。”

“要是食谱也算学问的……”杨牧字牧之,与张四维自小交好,一面给父亲收拾摊子,一面笑道:“所谓《百粥谱》,听着像是个文集,其实是我爹多年搜集的粥方,也要合辑出版,以解名下没有著述之苦。”

“大胆,连你爹也敢调笑,看我不掀了你的皮!”杨博佯怒,但看着这两人都是三十多岁四十不到,鲜花着锦般的年纪,一边洗手一边不由感慨道:“你们年轻人,正是吃全羊、喝烈酒的时候,还体会不到吃粥是福,乃人生第一哲理。”说着对张四维道:“近些年老夫多方搜求,写成一札《百粥谱》,专道不同配方之粥疗治不同之时症。方才这首《煮粥诗》,便是老夫为此其写得序诗。这里有一套手抄的,你拿回去送给你父亲,他一定喜欢。”

张四维正色道谢:“莫道淡薄滋味少,淡薄之中滋味长。仅这一句,家严就会很喜欢的。”

“是啊,烈火烹油虽然热烈,但必不长久啊……”这时杨博洗完手,杨牧也收拾完书桌,三人便移步到内室吃茶。杨博端起茶盏,轻呷一口道:“如果可能的话,老夫倒是愿意一直这样平平淡淡下去……”说着轻叹一声道:“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还不是棋盘胡同那位。”杨牧有些不忿道:“既想吃羊肉,又不想沾身骚……明明是他把一局布成这样,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候,他却抽身去徽州送葬,真是……让人无语。”自己说着就服气道:“不过他也真厉害,我到现在,还看不懂他是怎么搞成这样的,真让人不得不服啊。”

“我早就说过,他是个疯子,不过是最理智的疯子。”杨博颔首笑道:“这种人是不能惹的,徐阶老儿却纵容他那高足,反复去刺激他,这不是茅坑里点灯笼吗?”说完看看张四维,有些歉意道:“这样说你岳父,你不会不开心吧?”

“从二位舅舅给我订下这门亲那天,我就知道早晚有翻脸的时候。”张四维面带苦笑道:“只是想不到,来得这么快。”

“放心。”杨博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不愧是山西帮的未来领袖,没有被徐家的小狐狸精把魂勾去。他安慰地拍拍张四维的手臂道:“不让你难做,咱们不会跟你岳丈闹翻。”

“无妨,舅舅不必顾忌我……”张四维微微摇头道:“孩儿知道大局为重。”顿一下,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何况……”

杨博听杨牧说,张四维婚后并不幸福。起先张四维对能娶到这样一个年轻貌美,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而欣喜不已,然而徐璃对他始终冷冷冰冰,后来听说,张居正在他之前,便求娶过徐璃。张四维心比比干多一窍,哪里还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便和她分房而居,夫妻甚至好几天都不照面。

看来传闻是真的了,杨博暗暗道。便轻叹一声道:“子维,听老人一句劝。那是你明媒正娶的继室夫人,一经进门,恕不退还。别别扭扭也是一辈子,和和气气还是一辈子。做人嘛,开心最重要,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呢?你说是不是?”

张四维心说,你那叫搭伙过日子,我和谁不是过?干吗要跟个心在别人身上的过?但这是长辈关心,他也就点头听着是了。

但是杨博这人,做事从来都极有目的性,包括关心子侄的私生活也一样,看出张四维是在应付自己,便加重语气道:“就算为了大局,你也得和她搞好关系!”顿一顿道:“有道是,兵无常形,水无常势。政坛上的敌友转换,就像你三哥换女人一样不靠谱。”

那边杨牧正在喝水,闻言差点喷出来,害得他连连咳嗽道:“爹,说我干嘛?”显然是在报复他方才的调笑,看得张四维不禁暗暗苦笑。果然,淡薄是给人家看的,当官的玩淡薄,可要坏事的。

杨博也不看他,正色对张四维道:“这次之所以干这一票,一是为了我们的大计,让你早日上位;二是徐阶在位,手操生杀予夺一切大权,我们太被动了,才不得不请他回家养老。”其实私怨也是很重要的原因,杨博唯一的入阁机会,是因为被徐阶捣鬼,功亏一篑;今年春里又因为他同情高拱,差点被徐阶整回山西老家。虽然忍气吞声装孙子,狼狈万分的过了关,但杨博心里已经把徐阶恨死了,觅到良机当然要送他归西!

其实包括对沈默,即使双方在经济上处于蜜月期,在军事上还有求于他,杨博不能做得太过,但也不会让他好受了。

※※※※

之前因为是算计人家老丈人,所以杨博一直没有让张四维掺和,但现在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必须要跟他交底了……毕竟张四维是晋党的未来所在,若是让他心生芥蒂,对杨家并无任何好处。

“如果一切顺利,不久你那岳父便要回家抱孙子了。”便听杨博慢悠悠道:“说好听点,这叫‘千军万马中取其上将首级’,然而这并毕竟不是打仗,也不能真把徐阶老儿怎样……”说着看看张四维,很深情道:“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岳父啊。”

张四维却暗笑道:‘是因为他是沈绍兴的老师吧。’当然不会说破,而是很感激的对杨博道:“舅舅为我想得太多了,其实用不着的……”

“用得着。”杨博一摆手道:“这就是我说,你要跟媳妇儿和好的原因……下野后的徐阁老,还是门生故吏满天下的徐阁老,依然会控制着强大的徐党。我判断,将来和他联手的可能性很大,你要好自为之。”

这是当代首领对下任首领的指令,张四维只能肃容道:“孩儿明白了。”

杨博知道他说一不二的性子,放心的点点头道:“你果然是识大体的。”说着喝口茶道:“之前因为你和徐阶的关系,有些事情没和你通气……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怕你难做,这你要晓得。有什么问题,你现在都可以问,以免到时候被动。”

“我晓得。”张四维点点头道:“孩儿倒还真有个问题,王廷相到底是怎么死的?”说着摇摇头道:“以我对徐阁老的了解,他不会只顾眼前,不管将来的,难道是李阁老所为?”

“他倒是想,可惜没这个本事。”杨牧冷笑道:“还得我们帮他擦屁股。”

“这么说……”张四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的,但还是忍不住瞳孔一缩道:“真是我们干的?”

“不错。”杨牧颔首道:“沈默抽身而去,这摊子只能我爹来挑,虽然他之前已经把火烧起来了,但还不够旺,得再加把柴。”顿一顿道:“王廷相的死,就是这把柴。”

“是怎么做到的呢?”张四维苦笑道:“我是百思不得其解,还得三哥解惑。”

“利用了一个权欲熏心,急功近利的蠢材罢了。”杨牧淡淡道:“右副都御史邹应龙,都察院里排第四,却想一步登天,越过前两位,接王廷相的班。”便将真相对他简单道来。

原来自从打定主意,要给徐阶好看后,杨博便让人仔细梳理徐党上下,专找那些容易下手之人进行拉拢蚕食。其中,那位赫赫有名的邹应龙,便是他们名单上的第一人……至于李春芳,其实他在扬州的家族,不知从盐商那里得了多少好处。这老倌一直官运亨通,到哪里做官都是风调雨顺,其背后也少不了晋党的鼎力相助,所以其身份明是徐党,实则晋党。

晋党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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