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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4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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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哪里知道,身为国家重臣的沈默,哪里有多愁善感的资格?那一抹乡愁,早在驶离南京后不久,便被他轻轻抛进了扬子江中。他眉头上的愁绪,其实是为了别的事情,那也是他提前返京的原因所在。

十六日夜,大雨如注,一艘小船靠上官船,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汉子,攀着船上放下的绳索,从小船一跃而上。

船上的护卫显然是认识他的,二话不说,便把他引了船舱中避雨。

“大人睡下了么?”那人摘下蓑衣斗笠,露出一张刚毅的疤面。

“回十二爷,睡下了。”护卫恭声道:“但大人吩咐,只要有消息,随时可以叫醒。”

“嗯,那劳烦兄弟了。”被称作十二爷的中年汉子,客客气气道。

“十二爷请跟我来。”护卫便带着他来到二层最里面的房间,敲门后不久,灯亮了,然后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什么事?”

“大人,十二爷求见!”那护卫低声道。

“进来吧。”沈默的声音清楚了一些。

护卫便小心推开们,朱十二迈步走进去,单膝跪下道:“卑职朱十二,拜见老叔祖!”

沈默披衣坐在床前,头发只是简单的绾在脑后,孤灯入豆,映得他的面孔晦明晦暗:“不必多礼,什么事……”沈默的声音十分低沉,显然已经意识到,朱十二冒雨深夜至此,必然有严重而紧急的事情禀报。

“昨天,也就是十五日,胡大帅已经被缇骑押解进京了!”朱十二压低声音道。

“……”沈默默然片刻,方咬牙道:“不是让你们拖延时间吗?”事实上,在南京时,他就知道有御史要找胡宗宪麻烦,所以才匆匆结束行程返京。只是,本以为这种几年前的案件,年前能走完程序就算快的了,所以也没有太过着急……当然他生性谨慎,已经吩咐下去,要是大理寺开出拘票的话,让南直隶的锦衣卫,设法阻拦一下,一切待自己返京后再说。

想不到,竟然先把人给抓了……这怎能让沈默不恼火?

朱十二的内功深湛,身上的衣服已经全干了,面上却现出汗水,垂首道:“这次的任务,是东厂缇骑亲去徽州拿人,他们手持圣旨金牌,谁也阻拦不得!”

“圣旨金牌?”沈默瞳孔一缩道:“凭什么?!”

“东厂的人透了底,说胡大帅的罪名是谋反……”朱十二轻声道:“还说谁也救不了他了。”

“放屁!”沈默一拍桌案,恨声道:“我沈拙言保的人,谁敢动一指头!我就把他挫骨扬灰!”

阴寒的声音让朱十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还从没见沈默这样愤怒过。

“传令你的人,一路保护好胡大帅!”沈默黑着张脸,低声吩咐道:“务必使他安全抵京!”

“无需大人吩咐。”朱十二沉声道:“孩儿们定会照顾大帅周全!”

“传话给陆纶,全力查清此事!”沈默一字一句道:“到底是谁在打主意!用了什么阴谋诡计!到底想要干什么!我要最全的情报!在我返京前,必须要给我查清楚!”

“是。”朱十二沉声应道。

“再把最新消息,告诉我府上十岳先生!”沈默缓缓闭目道:“他自会知道如何去做……”

“是……”朱十二再次应下,等了片刻,见他不再说话,便悄然退下了。

朱十二退出来,刚刚关上门,便听到屋里一阵砰砰砰砰的声音,仿佛有什么瓶瓶罐罐摔落地上……

朝那护卫摇摇头,微叹一声,朱十二拿了自己的雨具,便下去小船,消失在雨幕中……

※※※※

船舱内,沈默第一次失态,他把桌上的灯台、砚台、笔架、镇纸,统统拂到地上,屋里顿时一片黑暗……

沈默也不叫人点灯,他走到窗前,一下推开窗户,强风裹挟着大雨,便呼啸着灌了进来。他就那么站在那里,任凭风雨把衣服打湿,身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而是好像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五内俱焚!烧得他两眼通红!

他恨啊!恨那些混账言官,连解甲归田的老将都不放过!

他恨啊!恨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居然连功高盖世的大臣也要构陷!

他恨啊!恨自己一直以来的软弱妥协,让人家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存在,肆无忌惮的欺负自己要保的人!

他恨啊!恨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离京,给了人家可乘之机!

“好吧!”沈默朝着窗外黑洞洞的夜空低吼道:“既然要战!那就战吧!”为什么有人要对一个已经下野,花甲之年,双目几乎失明、没了爪牙的老虎般的胡宗宪动手?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要他沈拙言完蛋啊!

来吧!来吧!看看到底谁要谁的命!

护卫们心惊肉跳的在外面守候了一夜,到天明时,房门吱呀推开,便见大人双目通红的出来,身上散发着逼人的寒气道:“在最近的码头靠岸,我要走陆路回京!”

在沈默强大的威压下,护卫们根本不敢二话,赶紧去通知船老大。当天中午,官船便停靠在了淮安码头上。船一靠岸,护卫就赶紧去驿站要马。

半天下来,沈默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双目仍然通红通红,显然,他只是把火气强压下而已。

阿蛮站在船头,怯生生的望着刚有些熟悉,又开始陌生的叔叔,轻咬着下唇,显得不知所措。

“叔叔有事要先走一步。”沈默尽量温和道:“你依然坐船。”

“我想跟叔叔一起。”阿蛮抬起头来道:“阿蛮不怕辛苦的。”

“听话。”沈默深吸口气,遏制住想要发作的脾气,小女孩是无辜的,他不能迁怒于她,挤出一丝笑容道:“船上又很重要的东西,叔叔得找个信得过的人押运,除了阿蛮,我不知该信谁。”

小女孩将信将疑,但也看出叔叔的耐心快到极限了,只好不情不愿的点点头,泪汪汪道:“那阿蛮帮叔叔押运……”说着从雪白的脖颈上,摘下一串长长的紫檀木珠链,上前拿起沈默的左手,轻柔的缠在他手腕上,低声道:“这是阿蛮从小带的护身法珠,可以防止外邪入体,能让人平心静气……”

沈默轻抚着手腕上的木珠,不禁暗自惭愧道:‘真是太丢人了,连小女孩都看出我失态来了……’不由微笑道:“谢谢阿蛮……”这次的笑容要自然多了。

这时候,马匹到了,沈默深深看阿蛮一眼,便大步下了船,翻身上马,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往北方疾驰而去!

第八零六章 惊变(下)

凤阳府、宿州驿,这里也是南直隶最后用一个驿站,下一驿就进入山东境内了。

快近午时,一队一律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的骑士,从驿道远处疾驰而来。为首的骑士打着一面金黄色的竖旗,正面写着‘办差’,背面写着‘回避’四个醒目的大字。这种回避旗帜分好几个档次,其中最高档,就是这代表皇差的黄金色。只要看到它,路上官民无不赶紧躲避,这些缇骑可都是杀人不偿命的凶神!

队伍在驿站门前停住,驿丞赶紧出来小心侍奉道:“上差一路辛苦,快快里面请。”

一个珰头样子的横脸汉子,面无表情道:“吃午饭,给马匹饮水喂料!”

“是是是……”驿丞一面点头如啄米,一面恭请一行人马入站。

驿站不分大小门一律没有门槛,东厂诸人便直接纵马鱼贯而入。

这时那驿丞才看到,原来这些东厂缇骑,是押送一辆囚车而来……说是囚车,但也分三六九等。这驾囚车其实和马车也差不多,只是车门上套着一条粗粗的锁链,以示坐在车内的是待罪的官员。且没有任何门帘窗帘之类的遮挡,因此那驿丞能直接看到坐在里面的人,是一个穿着青布道袍,须发花白,双目紧闭,气色灰败的瘦削老人。身上倒没有刑具,但坐在笼子一样的囚车里,想必很是难过。

“看什么看。”见那驿丞偷瞧囚车,顿时有番子呵斥道:“再看连你一起抓起来!”

“是是是……”驿丞一缩脖子,赶紧陪着笑道:“小得给诸位上差安排犒劳去。”便小跑着离去了,只是转身之后,心中未免感慨,这么大年纪了还被抓,真是不多见。

东厂番子押着囚车直接辗进了驿站大门,然后便停在院中,留下两人看守,其余人便进屋里歇息了。

才坐下没喝口水,便又听到一阵马蹄声在驿馆外响起,那东厂珰头脸色登时阴沉下来,重重地一摔碗,啐道:“阴魂不散!”其余的番子也面露愤懑之色,显然知道后面来的是什么人。

驿丞刚刚吩咐好了伙夫们,听到动静赶紧再跑出去迎接,一看,好家伙,就见十六名身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彪形大汉,骑着清一水儿的黑色骏马,出现在驿馆门口。

“呵呵……”驿丞有些头晕道:“今儿这是太阳打哪儿出来了?怎么又是上差?”赶紧收拾起惊讶道:“上差里面请……”

“吃午饭,给马匹饮水喂料!”领头的一个锦衣卫丢下一句话,便率众鱼贯进了驿站。

“是是是……”驿丞点头哈腰道,心说怎么都是一句台词啊。

锦衣卫的人进了大堂,驿站里的气氛就变了,原先谈笑无忌的东厂众人,一下子全成了哑巴。前者毫不客气的清出半边桌椅,和东厂的人泾渭分明的东西相对。

原先坐在锦衣卫那边的东厂番子,自然被撵回了另一面,灰头土脸的坐下,双眼中满是怒色。锦衣卫的人却毫无所觉的喝水说话,讲一些带着颜色的小段子。

“哼!”那东厂档头心说,再忍下去,自己就成乌龟了,便冷哼一声道:“你们休要欺人太甚!”

锦衣卫那边声音一静,那个领队的千户一歪头,睥睨着东厂珰头道:“我们怎么欺负你了!?”

“还说没有?!”珰头怒道:“这一路上,你们就跟吊靴鬼似的跟着,我们在哪儿停,你们就在哪停,我们走出没多远,你们保准跟上,莫非以为还是陆太保在的时候?风水轮流转,你们早过时了!”

“你……”锦衣卫千户被他说中了痛处,这要是陆太保还在,早就把这些番子控在手里了,哪还用这样整天吊着,淋漓不尽,让人憋屈!遂冷笑连连道:“难道这官道兴你东厂走,就不信俺们锦衣卫走了?”

“谁都走得,但老跟着咱们就不行!”珰头瞪眼道。

“都是往北京赶路,碰上了在所难免,值得大惊小怪吗?”锦衣卫千户大摇其头道:“又不是大姑娘、小媳妇,大爷对尔等的菊门没兴趣!”话音未落,引得锦衣卫的人怪笑一片。

“你……”东厂档头气得鼻子都歪了,但看对方各个目蕴精光、肌肉结实,显然都是有练过的,绝不是自己手下的一群绣花枕头可比。只好恨恨别过头去,低声道:“不就是为了囚车里那人么,却不敢直说,在这儿扯些没用的!”

“哼哼……”锦衣卫千户咧嘴笑道:“这可不是咱说的,不过……那人好像五天五夜不吃不喝了,怕是到不了北京,就一命呜呼,倒要看你们怎么交差。”

“你们也一样没法交差!”东厂档头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一下回过头来,他虽然是个大老爷们,但似乎跟太监们混得时间久了,举止间总有些女气。

这时候驿丞带着伙夫上来,先向两边的上差请安,然后再把饭菜源源不断的送上,一会儿就摆满了饭桌。那锦衣卫千户拿起个包子,自顾自的吃喝起来,东厂珰头也不再说什么,端起饭碗也吃了起来。他们的手下也跟着吃起来,一时间屋里不再有说话的,只剩下一片吭哧吭哧声。

吃了有一会儿,一个番子从外面进来,走到那珰头边上,躬身小声道:“摆上饭菜,那位又是不吃一口。”

珰头的眉头登时拧成朵菊花,这要是再不吃不喝,非出人命不可,到时候可真没法交差。遂望向在对面胡吃海塞的锦衣卫千户道:“哎……”

锦衣卫千户既然在胡吃海塞。

“哎,叫你呢。”珰头提高声调道。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那锦衣卫千户才抬起眼皮道:“俺不叫爱,你大爷的。”

“外面那个要是饿死了,你们也一样交不了差。”珰头气得直翻白眼,但现在没法跟他一般见识:“有办法就别藏着掖着了,不然真要出人命了。”他还是有一定水平的,看到对方这时候还有心情胡咧咧,便知道应该是有办法的。

把手里最后一快肉饼送到嘴里,又舔舔指头,那千户才慢悠悠的站起来,打个饱嗝道:“先把那位老大人放出来,鸟兽才在笼子里吃喝呢!”

“这个,上面有封条的。”珰头为难道。

“他站都站不稳了,怕个球!”千户道:“这一路上风吹雨淋的,啥封皮能糊得住?”

“……”珰头沉吟片刻,方咬牙道:“照做!”

※※※※

囚车门被打开,一个番子把车里的老人背到了偏房,搁在座位上坐定后,锦衣卫千户便清场道:“都滚出去!”

“可是……”一众番子为难道。

“可是个屁,我带着他能插翅飞了?”千户很是暴躁道。

“那好吧……”众人只好退出去,把门关上,然后再将偏房团团围住。

一个番子不无担忧的问道:“头儿,他会不会……”说着做了个斩头的动作。

“那感情好。”珰头以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瞧着他道:“厂公正愁着没机会收拾他们呢。”

被骂得番子缩缩脖子,不再言语。

※※※※

偏房中,那千户把提着的一个饭篮,放到了桌子上,接着揭开了篮盖,从里面端出了饭食还有两碗小菜,使劲抽鼻子道:“啧啧,还真香啊,这是专门给老大人开的小灶,咱们是吃不着的。”

那老人仍一声不吭,紧闭双眼,木然的坐在那里,连喘息声都听不到。

“唉……”看他的样子,千户叹口气,心说只有出绝招了,便缓缓道:“老大人,我们不是东厂番子,而是沈阁老派来保护您的锦衣卫……”

那老人虽仍木雕似的坐着,眉头却微不可察的动了一下。

“俺们虽然都是些粗人,可也知道您是东南抗倭的大英雄,解甲归田这些年,却又蒙此不白之冤,您比窦娥还要冤啊……”千户挠挠头道:“俺也不会说话,您就凑合着听吧,反正沈阁老让俺告诉您,他已经星夜赶往京城,为您洗清冤屈去了,八成咱们还到不了北京,赦免您的圣旨就送来您老面前了……”

这气色灰白的垂垂老者,竟是当年那叱咤风云、豪情万丈的太子太保、东南总督胡宗宪!如果被他的老部下看到,肯定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两三年前,胡大帅仍然是个神目如电、身形挺拔、富有魅力的中年帅哥模样,怎么会一下就衰老不堪了?

但这种事情做不得假,不管你信不信,他就是胡宗宪。但不是那个‘一手擎起东南天,挥师十万斩倭奴’的胡大帅,而是一个尊严丧尽、形如枯槁、万念俱灰的可怜老人而已……

越是骄傲的雄鹰,就越无法接受无法翱翔后的卑微。

胡宗宪无疑有着比雄鹰更雄鹰的骄傲,他出生在豪门望族,家中累世进士,在他之前,最高曾做到尚书,显赫一时。

他更是一个天才,二十二岁中举,二十六岁中进士,之后无论在地方,还是军队,无论是处理政务还是平息叛乱,他都有着卓越的表现,向来为同僚所称赞,为上司所赏识。

只是不幸的是,那是个严嵩父子当权,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年代。为了能实现自己救民于水火的报复,他毅然放弃了清白的名节,不顾旁人的鄙视和议论,巴结逢迎那群恶棍!

对于出身高贵、有着强烈道德感的胡宗宪而言,这是一种让他极其痛苦的应酬,但他依然卖力地表演着——因为他不是一般人!

一般的读书人,都遵循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路子一步步向前,遇到困难就退回来,作那‘修身齐家’的闲云野士,以保全自己的名节为上。然而在胡宗宪这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读书人报效国家的使命、救济黎民的责任,要比全一时名节重要一万倍!

他一直坚信,只要自己能完成平天下的伟业,小节的亏欠自然不会有人追究,同样能达成人生的圆满。他也是一直这样做的……才得到了十年时间,十年时间,他便让东南的军备翻天覆地,将那些毫无益处的卫所兵扫入了历史的垃圾堆,建立起一支支强劲的子弟兵!在他的麾下,涌现出了谭纶、戚继光、俞大猷、刘显、尹凤、卢镗……等一大批优秀的军事人才,这些人,率领着这些兵,在苏松、在浙江、在福建、在广东,给予凶顽的倭寇以迎头痛击!

仅仅十年时间,他就将朝中众人认为不可完成的抗倭,圆满的画上了句号,也达到了个人声望的最高峰!

然而就在这时,严家父子彻底倒台,掌握着六省兵权的胡宗宪,彻底失去了朝中的靠山,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而他们用来攻击他的把柄,恰恰正是他一直不甚在意的小节!

贪污腐化、投靠严党,都成了他必须负担的罪名,为了避免被投入腐臭的牢房、穿上破烂的囚服,还有遥遥无期的羁押,以及众人的唾弃和鄙视,他只有接受黯然下野的命运……人生的高峰和低谷相隔太近,他还未充分享受成功者的荣耀,就被赶下了宝座,成为一身布衣的乡野闲人。

坐镇东南的风光一去不返,人生的意义也戛然而止,那个建功立业的大丈夫胡宗宪,在离开东南的那天就死了。剩下的,只是个没有了目标、没有了理想,没有了动力的空壳一具。从此以后,他便终日落落寡欢,不是与酒为伴,就是去远处的庙里与和尚下棋……因为只有喝醉后,才能让他梦回吹角连营;只有和那些不问世事的和尚在一起,他才不会被现实刺痛。

终于有一日,他不能去下棋了,因为他饮酒过度,把一双眼睛烧坏了,看什么都只是一片虚影,根本看不清纵横相间的棋盘了……

为了他的健康,家人禁止他再沾一滴酒,在家中静养了半年,胡宗宪终于从巨大的打击和落差中走出来。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一个致仕在家等死的半瞎老头,甚至连起复的心也淡了,只想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不再走出龙川一步。

然而命运的残酷在于,它夺走你最宝贵的东西后,还会再夺走你剩下的……

那天,他正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日光透过淡淡的白云,撒在身上一片温暖。他惬意坐在那里,看着几个小孙子在眼前跑来跑去,听着他们银铃般的笑声,心里感到十分的平和。

然而下一刻,这片平和就被杂乱的脚步声,和家人们惊慌的声音打破,从他们吞吞吐吐的讲述中,老人知道,自己又一次犯事了,这次的罪名要比前次更大——谋反!足以诛九族的不赦大罪!

当然,现在的大明,已经不兴株连了,到头来被砍掉的,不过是自己这颗老头而已……

上次被人指控下野时,他曾出离的愤怒。但这一次,面对着即将被押赴进京的悲惨命运,他却一丝怒火都没有……当他无力反抗,只能任其把最后一丝尊严也践踏成泥时,心情只能用一句话表达,哀莫大于心死……

老人严令家人不许陪同侍奉,他不想让任何认识自己的人,看到自己被关在囚车里的样子。人生的末路,他要一个人去走……

※※※※

抱着这样的心情,胡宗宪被囚车押送上路了,他拒绝吃喝,决心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之所以不在家里自尽,是因为那样叫畏罪自杀;浸淫官场多年,胡宗宪知道,只有用绝食而死,才能引起朝中士大夫的同情,给予自己一个稍稍体面的结局。

这次归案,他没想过自己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致仕多年,谁还会为了他这个过气的罪人,去得罪那些权势滔天的贵人?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胡默林已然认命……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粗豪的锦衣卫汉子,竟带来了沈默的口信!如果说,这世上他还会信谁的话,自然非沈默莫属,既然沈默说了,他会尽力去斡旋,那就一定会尽力,这一点,胡宗宪还是有信心的。

‘以他今日的权势,倒也不是不可能……’想到昔日的小老弟,现在竟要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胡宗宪的嘴角,轻轻扯起一丝苦笑。

那千户还在喋喋不休的劝说,在他彻底词穷,快要哭出来的时候,胡宗宪终于出声了:“我吃就是……”

第八零七章 审讯(上)

通州驿,寒风呼啸。

从淮安到北京,一千五百里路程,沈默只用了五天时间便跑完,也终于到了极限。虽然京城就在眼前,他却歇在了通州的驿站之中。

什么也不管,先昏天黑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次日的晌午了,虽仍旧浑身酸胀,但至少精神好了很多。盘腿坐在热炕上,一边喝着金黄的小米稀饭,一面听连夜赶来的余寅,汇报京里的情况。

“这几个月大人不在京,倒是错过了连场的好戏。”余寅小声道:“宫里宫外打得不可开交,先是左都御史王廷相,上书请宫中交出在六科廊行凶的中官,被皇帝以证据不足驳回;然后,礼科左给事中王治又偕御史王好问,提请核内府诸监局岁费,又被内承运库太监崔敏跪请止之,后在二王的坚持之下,皇帝只准核嘉靖四十一年以后部分,但仍查出宦官贪污账不少,二王请严惩,但皇上以内外有别为由,命慎刑司处置,不经外廷。”

“见皇帝对阉寺几多袒护,科道言官沸反盈天,六部九卿亦多有微词,至此,科道不再将皇帝和阉寺区别对待,对所下中旨一概封还,不予颁布!”想到这几个月宫里宫外的大乱斗,余寅不禁倒吸冷气道:“结果,宫里派吕用等数人掌管禁军四卫,被兵科谏止!派吕祥守备太和山,被欧阳一敬谏止!太监们在京城新开的皇店私店,也被新任巡城御史李学道,以违反宪令为由,率兵马司悉数查封!太监们怀恨在心,竟以皇帝召见为由,把李学道骗进宫里聚殴,抬出来时,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还有这等事?”沈默微微吃惊道:“我倒没听说。”

“这是七天前的事,大人可能忙着赶路,一时没有关注。”余寅道:“言官们忍无可忍,竟又敲响了登闻鼓,几百人到午门外死谏,还有被抬着去的,大有‘壮士去兮不复还’的架势!”

“宫里呢?”沈默微微皱眉,不禁为那个优柔寡断的皇帝担心起来,这种情况肯定很让他伤神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隆庆对沈默真情以待,沈默也不自觉为他着想起来。

“太监们也在御前跪了一地,哭求皇帝为他们做主,皇帝也是没了主意,便召见内阁问计。”余寅道:“但徐阁老的态度十分含混,但那个意思要皇上秉公……其实皇帝的意思,是让徐阁老出面,把言官劝回去,结果徐阁老还是向着言官的,皇帝十分失望。”太监们从来不占理,何况对手是正义的化身,科道言官呢,所以只有拉偏架才能保住前者,而徐阶想要打太极,态度也就不言而喻了。

“最后呢……”沈默轻声问道。

“最后迫不得已,皇上处罚了几个打人的太监,将其论戍有差,虽然远没满足言官的要求,但也算是给他们出了口气。”余寅缓缓道:“徐阁老这才出去,把宫外跪着的言官都劝回去。”说着叹口气道:“要学生说,徐阶真是有些糊涂了,一味的袒护那些言官,这样下去,和皇上的裂痕会越来越大的。”

“徐阁老是有苦难言啊。”沈默压低声音道:“有些事情,你在宫外,并不知晓,自从高拱去后,皇帝对其眷恋之情,不减反增,经常会让人传他入宫说话,待宫人回禀,高阁老已经致仕后,他就会十分消沉,经常落泪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朕的忠臣?’然后问左右:‘能不能把他请回来?’太监因为彻底恼了徐阁老,便答道:‘只怕有人不答应……’皇帝听后沉默许久,方叹一声道:‘果是如此,这皇帝当着还有什么味?’”

对于这段秘辛,余寅还真是首次听说,闻言不由悚然点头道:“这样的话,徐阁老确实别无选择……只能依靠言官了。”

“这也只是宫里的传闻而已,无法验证真假……”沈默看一眼余寅,淡淡道:“但现在看徐阁老的反应,似乎是八九不离十了。”

“我要是徐阁老,也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余寅目光闪动道:“只是……这样一来,和皇上的裂痕就会愈深,不知徐阁老是怎么想的。”

“不要替别人操心了。”沈默摇摇头道:“还是说说自己的事儿吧。”

“是……”余寅本就不是个多话的,闻言立刻回到正题道:“胡大帅的事情,已经基本查清,虽然胡大帅已经下野三年,但都察院的一些人,始终没有放弃对他的追查。”顿一顿道:“而且,现在的左都御史王廷相,是王本固的本家兄弟……”

“王廷相、王本固……”沈默的眉头紧紧皱起,这两位都是赫赫有名的清流名臣,其权势倒在其次,最棘手的是,他们占据道德的高度,可以不分青红皂白,使对手带上奸邪的烙印。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去动这些茅坑里的石头。

“是,王廷相虽然刚刚当上左都御史,但他在都察院的时间最长,能量最大,一直把暗中调查胡大帅的事情,掩盖的很好。”余寅又将详情道来:“具体负责这件事的,是负责严世蕃案的佥都御史万伦,此人三年来,一直在江西、徽州等地辗转,名为核实严世蕃、罗龙文等人之罪名,其实是为了找出办胡大帅的铁证……从浙江转任江西的王本固,为了避嫌,虽然没有主动过问此事,但出人出力,十分尽心,其意昭然若揭。”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证据?”沈默一摆手,沉声问道。

“他们从严世蕃的儿子家里,找出了胡大帅昔年写给王直的密信,还有伪造的圣旨。”余寅叹息一声道:“严世蕃不愧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他竟然早就把负责联络王直的蒋舟等人收买过来,胡大帅写给王直的每一封信件,都有高手匠人誊写仿造,将赝品还给蒋舟,而把真件留了下来。”这一手,显然是防着将来胡宗宪功高盖世,脱离了控制,只要有这些信件和假圣旨在,哪怕胡宗宪被皇帝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也得乖乖俯首听命。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没等到和胡宗宪撕破脸的那天,严世蕃就先上了断头台,却把这些玩意儿留了下来,终于在死后几年,又祸害了一把胡大帅……

“刑部已经鉴定过了,那些东西都是真的。”余寅面色忧虑道:“学生知道,胡大帅伪造圣旨,向王直封官许爵,是为了把他诳上岸。但伪造圣旨这一条罪名,就等同谋反,已经无法翻盘了。”

沈默目光阴沉,望着碗中已冷的小米粥,一言不发。其实当年,他就曾提醒过胡宗宪,做事情不要留后患。但胡宗宪不能像他那样,不论做什么都先跟嘉靖通气,他和皇帝之间,还隔着一层严家父子呢,擅自越过他们,肯定是不行的。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所以许多事,胡宗宪都是自作主张的,当时的效果立竿见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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