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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2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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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形势已经混乱不堪,官员们把大汉将军打得丢盔卸甲,许多仪表堂堂的大帅哥,脸上都被官员们挖得一道道的,算是毁了容。但因为没有命令,大汉将军们也不敢还手,只能硬挨着。

不过锦衣卫一出来,就不一样了,看到自家兄弟吃亏,不待马全下令,便冲入人群一阵拳打脚踢,把些个闹得厉害的官员打倒在地,倒着拖拉出来。

但也有扎手的点子,比如闹得最凶的刘焘,此人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一手八卦奔雷掌,使得虎虎生威,等闲十几个锦衣卫都近不了身。在他的带领下,七八个会武术的官员,和锦衣卫厮打成一片,在皇帐前站来了一场大斗殴!

沈默和徐渭站在远处一个帐篷后,静静望着这一切,徐渭问道:“眼看要出大事儿了,你不去拉拉架?”以沈默目前的威望,说出话来两边都可能会听,确实是拉架的不二人选。

但他没有哪怕一丝这方面的意思,缓缓摇头道:“犯了错,迟早都要还……”

徐渭以为还有下文,没想到沈默就此住了嘴,便发问道:“你愿意看着事情闹大?”

“为什么不呢?”沈默淡淡道:“要是他们顶不住了,我也可以上阵!”

“你忘了四十年前的杨升庵?”徐渭皱眉道:“当今圣上可向来是个不肯低头的主。”

“现在不是四十年前了,皇帝已经没了少年意气,而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沈默幽幽道:“而且,如果不能让他在活着的时候屈服,本朝的倒行逆施,还会在以后的年代中反复上演。”

徐渭被沈默的话惊呆了,虽然两人相交莫逆,可以说是无话不谈,但知道他有这种可怕的念头,还是第一次……

“这真是,太太太……”向来巧舌如簧的徐文长,竟然结巴起来。

沈默斜睥他一眼,没有说话,今天他将自己心中的终极目标吐露一星半点,就是想看看这家伙什么反应,如果连狂放不羁的徐渭都难以接受的话,那说明自己的想法,真没有一点市场,还是放弃比较明智。

但徐渭终究是徐渭,他终于捋直了舌头,道:“太刺激了……”

沈默嘴角挂起一丝微笑。

“你打算怎么干?”徐渭道:“这可是前无古人的大事件啊,不论成不成,你都注定永载史册了,只不过……”

“不知是流芳千古,还是遗臭万年,是吧?”沈默竟还能笑出道:“我这辈子算是搭上了,不希望你也掺和进来。”

“瞎说什么呢?”徐渭拍拍他的肩膀道:“一世人、两兄弟,没有我陪着,你干不成事儿的!”说着嘿嘿笑道:“何况这么好玩的事儿,你赶都赶不走我。”

“嗯。”沈默点头笑笑,目光回到场上,这时候在源源不断赶到的御林军镇压下,骚乱已经渐渐平息,刘焘等十几个带头闹事的被揪了出来,当场拿走关起来了。

※※※※

剩下的官员也个个带伤,他们是真被打懵了,没想到皇帝竟真能动手,这把国家的大臣当成什么?还是君与士大夫共天下吗?一个个悲从中来,跌坐在地上,开始先有人小声抽泣,然后哭声渐渐放大,最终竟嚎啕大哭起来。

里面的嘉靖也毛了,老子还没死呢,你们号丧什么?怎么就没完了?哦,朕知道了,你们是看我老了、病了、好欺负了,是不是?要是放在十年前,朕决定的事情,谁敢说半个不字?看来真是这样……好吧,既然老虎不发威,以为是病猫,那朕就发威吧!

“既然抓带头的没有用。”嘉靖嘶声叫道:“那就把他们全抓起来!”

“主子,万万使不得啊……”马全不顾一切的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道:“奴才斗胆猜测,您不想公开审理那个案子,该是不想让事情闹大,可您要是把大人们全抓了,那不就是震惊中外的大事件了!”说着道出了最有水平的一句话道:“那样的话,大臣们得到了直名,咱们却必须要承受所有的恶果!”

嘉靖呆住了,马全说的不错,外面都是国家的股肱,近半数以上的高官,其中绝大多数,还是很他合心意的,难道能把他们全换了?要是都让徐阶换成他的人,那自己不更难受?

想到这,嘉靖更恨起袁炜的不争气了,空费了自己的一番心血,不但没有和徐阶抗衡起来,还把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再想想陈洪、严世蕃这些杀才,不正是自己一步步纵容、妥协,才让他们不知天高地厚,胆敢大逆不道的吗?

“罢了罢了……”沉吟长久之后,嘉靖疲惫的长叹一声道:“就按他们的意思来吧。”说完面色一沉道:“交给他们之前,先警告那几个杀才,要不想九族全诛的话,就把嘴巴闭紧点,不要胡说八道!”

这才是嘉靖不愿把事情闹大的原因,因为那几个人,说直白点,就是他的爪牙,知道他太多的事情了,尤其是见不得光的事儿,知道的太多了……

第七零零章 贵子

岁月如梭斩人的刀,嘉靖还是嘉靖,但早就不是四十年前那个,敢于跟全天下的官员对着干的青年天子了,如果放在四十年前,高拱、刘焘他们闹这一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对着干的结果,只会使皇帝的态度只会更加强硬,哪怕把所有人都打板子流放也在所不惜。

但现在的嘉靖已经老了,虎老不咬人,不是因为慈悲了,而是咬不动人。层层的顾虑将他的手脚羁绊,让他虽然恨死了严世蕃、陈洪等人,却没法光明正大的诛杀;让他虽不喜欢徐阶、高拱等人,却也没法将其驱逐。这,这是在为过去四十年的放纵还债啊……

“朕已经老了。”嘉靖垂着双目,对在銮舆上侍驾的沈默,缓言细语道:“他们也看出了,已经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沈默坐在下首的锦墩上,默默的为皇帝捣药,他的动作很轻柔,几乎没有任何动静,静静地听皇帝自哀自怨道:“包括陈洪、袁炜这些人,和朕相处了几十年,对朕是百依百顺、百般逢迎,让人以为就是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为什么就不能真心到底,善始善终呢?”

沈默还是不说话,只是腹诽道:‘难道有人会当巴狗儿上瘾?你把人也想得太贱了吧……太监、太贱,哦,原来如此。’

“怎么不说话?”嘉靖看他一眼道:“不认同吗?”

“微臣不敢。”沈默轻声道:“只是在想皇上的问题,恕臣才疏学浅,不知该如何解答。”

“呵呵,连朕的文魁星都没法解决。”嘉靖叹一声道:“看来是还真是个难题哩。”说着定定望向沈默道:“那么你呢,也会重蹈覆辙吗?”

“臣不会……”沈默停下手,正色道:“臣的老师是沈炼、师叔是唐顺之,臣是被他们从小教出来的。”他正面回答了皇帝的问题,但没有从正面解释自己的回答,因为难免有自夸之嫌。但他用两个人的名字为自己作注,按照此时的观念,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忠烈之后,自然还是忠烈。

嘉靖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点点头道:“朕还是信得过你呢……”说着无力地靠在枕头上,悠悠道:“朕也只能相信你了……”

沈默愕然,想不到皇帝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他能体会得到,嘉靖现在满心众叛亲离的凄凉,所以难免会有洪洞县里无好人的悲观,却不知嘉靖对自己突然而来的信任,又是为哪般——在此之前,他能明显感觉到,皇帝对自己,也就是对一般有前途的大臣,既用且打,谈不上有多信任,至少是十名开外。

但现在皇帝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竟然说自己是他唯一信任的人,沈默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不会又要拿我当枪使吧?’但转念一想,现在嘉靖对自己确实十分不同了,比方说,平乱之后,自己几次请辞护卫总指挥之职,但嘉靖坚持不许,说不放心其他人;再比方说,现在每天嘉靖都要自己陪他说话,基本上只要皇帝醒着,自己就得在边上伺候着,徐渭都笑话他,现在都变成没有去势的太监了。

当然,包括徐渭在内的很多人,都认为这是因为沈默救驾所致,但参与救驾的人多了,怎么皇帝偏偏对自己另眼相看呢?

※※※※

与此同时,三法司对严世蕃等人的会审,也在北归的路上,见缝插针的进行着。

基本上,这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严世蕃、陈洪一党死定了,只有严世蕃不这样看,他坚信自己能够逃得性命,这下连最崇拜他的罗龙文也不信了,悲哀道:“瞧瞧审理此案的三法司长官吧,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刘焘、还有大理寺卿,全都不是咱们的人,而且素来跟咱们有仇,一定会把咱们往死里审的。”

严世蕃却自信道:“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放心吧,咱们会没事儿的。”说着对罗龙文道:“开审的时候,他们问你什么,你都往宫里扯,便可保我们无事。”

罗龙文吃惊道:“可是那日,马太监过来警告过,说要是胡说八道的话,会诛九族的。”

“你傻呀,人家说啥信啥?”严世蕃捏住一个身上的虱子,放到嘴里尝尝。然后呸呸吐出来道:“他妈的,想开个荤都不行。”最近伙食太差,他每天只有两个硬得硌牙的小窝头,一碗清澈见底的白菜汤,嘴巴早就淡出鸟来了。

罗龙文不关心他的伙食,急切问道:“快说说嘛……”

“好吧……”严世蕃眨眨眼道:“咱们这次能不能活,关键还是皇帝的态度,他虽然恨死咱们了,但还是得给咱们一条活路。”说着压低声音道:“这二十多年来,皇帝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总是借咱们的手,让咱们给他背黑锅,却也将把柄一次次送到咱们手中……别看他现在这么生气,恨不得吃了咱们似的,可到时候,还是得从轻发落。”

“可是咱们是谋反唉,十不赦的大罪啊……”罗龙文表示压力很大,他受伤后随严世蕃被捕,没有得到应有的救治,独眼发炎,半边脸都肿的跟猪头三似的,跟帅字再不沾半点边。

“这你不要担心,换成别的皇帝,咱们真就死定了。”严世蕃摇头道:“但朱厚熜这辈子最大的弱点,就是死要面子,什么都不如他的面子大,他是不会用这个罪名,来处置我们的。”说着得意洋洋道:“只要不是谋反,就有希望……”

“我还是觉着,皇帝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我们的。”罗龙文道:“不过是早死晚死罢了。”

“嗯……”严世蕃这才拉下脸来,道:“大明是混不下去了,咱们只要有机会离开京城。去日本重新开始,王直那样的都能混个诸侯,不信咱们混不下去。”

“那已经是最好了。”罗龙文缓缓点头道:“但愿如此吧……”

※※※※

审讯严世蕃等人的过程,是艰苦而冗长的,因为牵扯太多,层次太高,一不小心就会触雷,而且严世蕃等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言必称宫里,凡事都会扯到皇上,让负责审理的官员们,整日处于胆战心惊的状态,甚至不知道,是先审出结果来,还是先被吓死。

队伍在继续行进,到了七月份,终于抵达京畿,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负责护送的军队也全都返回,只有戚继光的戚家军,没有得到南下的命令,这也印证了沈默的猜测,那些人确实不会放过这个给胡宗宪拆台的机会。

当到了通州时,裕王、徐阶、李芳等京中留守悉数出迎,接驾的队伍浩浩荡荡,足有数里长,锣鼓喧天、爆竹声声,旌旗遮天蔽日,看热闹的百姓更是塞满了御道两侧。

看到这熟悉的景象,嘉靖长舒口气,感叹道:“一场噩梦,终于做到头了。”他的精神大好,身体仿佛也有劲儿了,竟能坐起来,在御辇上接受官员百姓的恭迎。

所有人一齐行礼后,李芳和黄锦奔上来,看到皇帝形容枯槁。比走的时候瘦脱了型形,整个人也憔悴不堪,两人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掉泪道:“主子受苦了,那些杀千刀的怎么照顾的您啊……”

他俩这样一真情流露,嘉靖还真有些看到亲人的感觉,眼圈微红道:“罢了,不说也罢,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主子您真是太仁慈了。”李芳抹泪道:“可不能饶了那些狗奴才,他们竟然……”他毕竟是老得糊涂了,一激动起来,大脑便控制不住嘴巴。

“这个以后再说……”嘉靖挡住他的话头道:“你们先到一边去,裕王和徐阁老他们要等急了。”两人才乖乖站到皇帝身边,李芳这才发现,沈默竟然一直在皇帝身后站着……那个位置,通常是他站的,陆炳、严嵩也站过,总之是皇帝绝对信任的人,才被允许站在皇帝身后,就连两位皇子也没捞着过。

感受到李芳讶异的目光,沈默无奈的耸耸肩,示意不是自己想站这儿的,是皇帝不让他离开,他也没办法。

嘉靖的眼睛又移到徐阶身上,目光复杂的变化数下,便有些心虚的转到裕王身上,一眼看到他手中端着的托盘,上面金黄色的缎面上摆着一只大大的玉璋!

嘉靖昏花的老眼一亮道:“是你的王妃诞子了吗?”

裕王这辈子,在他父皇面前,还没这么扬眉吐气过,只见他昂首挺胸,平时不敢正视嘉靖的目光,这时也迎望向皇帝……此之名为‘迎喜’,中气十足道:“回父皇的话,老天爷给您喜降了皇孙!”

李芳赶紧大步走过去,接过那个托盘,又大步回到嘉靖面前跪下,高高举起道:“主子大喜!”

所有的太监紧接着跪了下来:“主子大喜!”

官员们也相继跪下道:“臣等恭贺皇上!”不管此时真心欢喜,还是装出高兴的样子,都知道在景王失了圣眷的情况下,皇长子却诞下世子,这意味着什么——皇位之争,再无一丝悬念了!

当然,此时真正喜上眉梢的,是高拱、陈以勤这帮子王府旧人,他们的风险投资,这下子终于要大赚特赚了。

嘉靖也很高兴,毕竟裕王无子这件事,就像拴住他的缰绳一样,让他干什么都顾虑重重,这下好了,终于彻底扫除了这个障碍。他慢慢回头,对身后的沈默笑道:“这下你猜对了,替朕把东西赏给朕的孙子吧?”

沈默笑道:“皇上神机妙算,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瞒不过您的眼睛,不过是想把吉利话儿,借着微臣的嘴说出来罢了。”两人这一番对话,近前的李芳和黄锦听得清清楚,虽然不知道详情,但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暗暗心惊道:‘想不到沈默和皇上关系这么近了,这种话题都会讨论……’

李芳正在心惊呢,沈默微笑道:“李公公,麻烦您把托盘举高点。”

李芳赶紧将那托盘高高举起,沈默便从袖子里,取出一样金灿灿的东西,双手搁在上面,正色道:“这是皇上赏赐给裕王世子的!”

裕王赶紧跪下谢恩,待李芳将那托盘中的东西呈到面前,他才看到,乃是一枚金项圈、上面挂着个精致的玉锁,但见那玉琢得精巧绝伦,缕着双鱼戏水,暖润滑泽。上镌刻有“富贵长命”的字样,原来是一个避祸驱邪、祝愿长命的长命锁。

皇帝将这东西赐给皇孙,自然是希望孩子能健康长大,不要再出意外了,裕王心头一热,眼泪刷的下来,再次磕头谢恩。

经过这番生死磨难,嘉靖仿佛也看开了许多,微笑道:“起来吧,等孩子百岁那天,朕还要亲自过去,给他起名呢。”

“不敢劳父皇大驾。”裕王连忙道:“小儿一满百岁,儿臣便立刻抱进宫来,给父皇见见。”

嘉靖摸摸自己的双腿,面色一黯,强笑道:“也好……”说着打起精神道:“李芳,照祖制,添了皇孙宫里该怎么赏赐?”

李芳这个记得倒清楚,想也不想道:“回主子,照例要赏赐喜庆宝物之外,还要调派二十名太监二十名宫女过去伺候。”

嘉靖却道:“这个孩子是应兆而生的,非比一般,各色用度规制,全用双倍的。”

“双倍就是亲王例了……”李芳小声道。

“亲王就亲王。”嘉靖道:“立刻去办吧!”

“是!”李芳这一声应得倒十分响亮。

嘉靖又对裕王道:“好生准备准备,等百岁的时候,让百官都去你那好好庆贺一下,缺什么直接跟宫里说,内库全出了。”

“是。”裕王爷应的非常响亮。

嘉靖又对众大臣开心道:“朕高兴,真的太高兴了……”众大臣也只好跟着贺喜,把跟气氛不协调的话儿,硬生生憋了回去。

沈默在心中暗暗偷笑,道:‘皇帝就是会来这手,把不想听的话全堵住了。’

※※※※

皇帝体力极为有限,方才超水平发挥,已经是透支了,感觉不妙,赶紧示意放下卷帘,大队启程回京。

皇帝躺下就睡了,沈默终于不用伺候,从御辇上蹑手蹑脚下来,便看到徐阶在朝自己微笑。

沈默知道逃不掉,索性大方上前,恭敬施礼道:“老师。”

徐阶点头微笑道:“拙言,为师真心感谢你啊。”

沈默知道他指的是袁炜,谦逊道:“学生只是在尽本分而已。”

“无论如何,我都要重重奖赏你。”徐阶伸出三根手指头道:“吏部右侍郎、户部左侍郎、礼部右侍郎还有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这都是目前空缺,且不委屈你的职位……不是我不能给你更好的,只是老夫认为,不应该操之过急,还是要慢慢来的。”

沈默也不想推辞了,他这几年放弃了好几次机会,终于让所有人都替他鸣不平,再没人觉着他少年得志、眼红嫉妒什么的了,已经具备了上升的一切条件,再退让就真矫情了。想一想,他轻声道:“学生想有始有终,把翰林院的差事干完一任。”

“我知道了。”徐阶点头道:“礼部侍郎兼任翰林学士,如何?”两人之间的谈话,已经刨去了一切的虚伪客套,都是直奔主题。

“多谢老师栽培……”沈默深鞠一躬道:“学生没齿难忘。”其实徐阶也就是知道沈默这次肯定要升了,赶紧过来送个顺水人情,这举动跟严嵩窥主上威福以市恩,也没什么区别。

“呵呵……”卖完了好,徐阶捻须笑道:“现在你陪伴皇上身边,可知道皇上到底对那些人,是个什么态度?”这就叫贼不走空,绝不会便宜沈默的。这不,便在这探听情报,好应付回京后的奏对了。

“皇上的态度,老师不会不知道。”沈默呵呵笑道:“当然是想两全其美了。”

“两全其美……”徐阶沉吟片刻,缓缓点头道:“明白了。”

第七零一章 小魔星

回到京城,不用再侍奉帝侧,沈默回到家中,夫妻久别终聚、父子暌违重逢,自要安享一段天伦之乐,恰又赶上酷暑盛夏,沈默更是打定了主意不出门,天天在家里围着老婆孩子转,却是别有乐趣……

清早天还不亮,他便从床上爬起来,来到天井里捣鼓他的花花草草。这些年沈默愈发返璞归真,不仅饮粗茶、食淡饭,日常穿着,除了官服之外,不过单棉四套,够倒替换洗便不再添置。而且愈发喜欢自己动手种菜养花……他在天井里亲手扎起来瓜棚豆架,清明、谷雨之间,随意点种些丝瓜或扁豆,数日破土而出,几经浇灌便蔓叶虬蟠,爬满了架子,盖住了天井。挡住了毒辣辣的日光,让院子里比外头凉快许多,不是天棚胜似天棚。

沈默回来时,正是花谢果实的季节,便见碧油油的架子上,挂着许多生满了洁白绒毛的丝瓜、扁豆、还有黄瓜、葫芦,让人看了就心生满足。他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提着篮子到瓜架下走一遭,再去自己开的小园子里转一圈,便将一篮子带着露水的新鲜瓜果,提回屋里,交给柔娘,便是全家人这一天的主要吃食……

因为夏天炎热,大伙儿都胃口不好、饭量减少、用北京话叫‘滞夏’。在伏天里,京城百姓第一不买鱼虾水产吃,第二不多买肉吃,第三不买豆腐吃,因为这些都容易变质,不易保藏,就是有冰窟窿,鱼肉之类的也不易保藏,所以为了全家人的健康着想,就得尽量吃得清淡些。

那吃什么呢?就是这些蔬菜呀,黄瓜呀、茄子呀、豆角呀、冬瓜呀、小白菜呀,而且沈默最喜欢凉拌了吃。因为北京有一样好东西,这年代在别的地方还真没见到,就是芝麻酱。这可是个宝贝呀,凉拌面、拌黄瓜、拌粉皮,都少不了它,就连厨房里夏天来做面食,都喜欢烙些芝麻酱饼,蒸点芝麻酱花椒盐的花卷。

用过一餐爽口宜人的早饭,沈默目送着若菡去账房忙活,柔娘送孩子们上学堂,待所有人都走了,他便去捣鼓自己的小园子,捉虫除草,松土施肥,等把菜园都服侍好了,他就溜达回天井,给自己沏一壶茶……沈默从不追求茶具的精美,只注重茶叶的汤色和味道。喝得也不是名品,只要是一般的雨前‘小叶茶’便好,间透了之后,坐在棚架下的竹椅上款款而饮,那真是‘喉咙润、破孤闷、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唯觉两腋习习生清风,不必摇扇,身上的暑意自会消退,只需片刻便浑身凉爽起来。

沈默惬意地喝着茶,双腿搭在小几上,随意翻动着手上的闲书,也不是大学中庸,也不是道德文章,而是《夷志间》、《梦溪笔谈》之类的闲书,那叫一个心无牵挂,悠然自得,真像古人所说的‘此地在城如在野,个人非佛亦非仙’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便将书扣在面上睡着了,听到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沈默一抬头,书本滑落,也顾不上捡书,他朝来人笑道:“夫人,该吃中饭了?”

※※※※

来人正是若菡,只见她上穿碧绿的翠烟衫,下穿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更显得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人若幽兰……她是极会穿衣打扮的,首饰不过一珠一翠一金一玉,疏疏散散,便有画意;服色亦有时宜,春服宜倩,夏服宜爽,秋服宜雅,冬服宜艳;见客宜庄服,远行宜淡服,花下宜素服,对雪宜丽服,各种各样的精雅服饰,可以摆满十间屋子。

这夫妻俩,在生活态度上,可谓是天壤之别,一个愿意为美好的生活买单,花多少钱都无所谓,另一个却不愿被衣食所羁绊,只求温饱洁净便好。难得的是两人互不干涉对方的喜好,也不强求对方跟自己一样,便如俞伯牙与钟子期,虽然生活上相去甚远,但难得知音、琴瑟相和的快乐相伴着。

见娇美的妻子穿一身清爽的夏装,更添几分沁人心脾,沈默色与魂授的伸出手,笑道:“这是谁家的俏媳妇,快让俺来抱一抱。”

“讨厌……”若菡掩口一笑,却没有依言坐到他怀里,这毕竟是光天化日,她可不敢失了主母的尊严。坐在沈默边上的竹椅上,面色稍显疲惫道:“忙了一上午,脑仁疼坏了,到后面来透透气。”

“头疼啊,不要紧。”沈默从椅子上弹起来,走到天井之隅,那里种了些个碧绿的藿香、薄荷、丁香之类的芳草,是用来清洁空气、驱赶蚊虫的。沈默捡几片饱满的薄荷叶摘了,拿过来用清水一冲,便往若菡的两边太阳穴上贴去。

若菡闭上眼睛,任由他处置。便感到阵阵清凉透体而入,头脑眼目感到一阵清明。便听沈默笑道:“薄荷可是个好东西,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上说,它可以清热、祛暑、消汗、明目而又清醒头脑。是夏天里难得的清凉啊。”

若菡缓缓点头,哼一声鼻音不说话,静静享受这难得的安宁,直到脚步声响起,她才睁开眼,只见两个丫鬟端着消暑的饮料上来,甜碗子和绿豆汤。前者是若菡最爱的消暑小吃,乃是厨子跟宫里师傅学得……把新采上来的果藕芽切成薄片,用甜瓜里面的瓤,把籽去掉和果藕配在一起,再把青胡桃砸开,把里头的带涩的一层嫩皮剥去,铺在上面,浇上葡萄汁,冰镇了吃,若菡和几个孩子都好这口,每天要吃两次才算对得起这么热的天。

沈默却嫌这玩意儿太甜,他还是喜欢喝普普通通的绿豆汤,就是把绿豆用砂锅熬熟,放在阴凉处凉它几个小时,便是他消暑的最佳饮品了。

夫妻俩各取所需,端着各自的小碗无声的吃着,沈默把碗里的绿豆汤吃完,看看天光道:“孩子们该下学了吧,这两天光跟着我玩了,也不知还能坐住了不。”

他不提这茬不要紧,一提若菡就一脑门子官司,再香甜的吃食也没了味,搁下碗道:“亏你还想起问一句。”

“这话说得。”沈默也搁下碗,笑道:“我那可是亲儿,能不问吗!”

“得亏是亲的!”若菡气呼呼道:“都怪你,说什么要素质教育……活活教出两个不知天高地厚,没有他们不敢干的小魔星来!”

“不是请先生了吗?”沈默原本是想自己教儿子的,无奈要随扈南巡,一来二去半年不着家。只好请了德高望重的蒙师,来给阿吉和十分开蒙,说起来从拜师至今,已经半年了……沈默暗暗汗颜道:“怎么,胡先生教的不好?”

“还胡先生呢……”若菡气得真想掐他,嘟着嘴道:“胡先生早就卷铺盖走人了,现在是魏先生了。”

“怎么换老师了?”沈默吃惊道:“才半年多就换,不好吧。”

“谁能坚持半年。”若菡双手合十道:“我真要烧高香喽。”说着掐指头给他数道:“第一个胡先生,和最近这个魏先生之间,又有周先生、丁先生、两个刘先生,半年里统共六位先生,时间长的能捱俩月,短的也就半个月。”说着郁闷的低头道:“这才几天啊,京城私塾界,便知道沈学士家的两个公子没法教,你说以后可怎么办啊……”就像全天下担忧儿子的母亲一样,若菡脸上满是愁苦、没有半分从容,一个劲儿的怪沈默道:“你那……素质教育,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怎么把孩子教得反倒没素质啦……”

※※※※

沈默静静听着若菡大倒苦水,始终保持微笑,让若菡就像打在棉花上,说着说着自己都没劲了,嘟着嘴道:“养不教、父之过,可都是你的错。”

“夫人放心,没那么严重。”沈默笑着拍拍她的背道:“孩子嘛,七八岁狗也嫌,那不正是闹人的时候,皮点好,将来不受欺负嘛。”

“那也不能老把先生气走了啊?”若菡郁闷道:“还有没有一点尊师重道了?”说着拉着沈默的衣袖道:“我不管,这事儿你得管,不然将来出落成俩无行纨绔子,我看你找谁哭去。”

“好好好,我管……”沈默投降笑道:“不过你总得跟我说说,他俩六七岁的小屁孩,怎么就能把先生都气跑了?”

“淘呗,都淘出花来了!”若菡数落道:“先生让他们乖乖坐着听话,他们就四处乱窜,把先生惹急了,打几下板子,他们却记恨上了,就想着法子报复先生。”说着又好气又好笑道:“抓了蛤蟆、刺猬塞到先生的被窝里;往先生的饭菜里倒盐、成包成包的往里倒;趁着先生打盹放爆仗,吓得先生哇哇乱叫,人家又不能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惹不起还躲不起?当然忙不迭告辞了。”

“嘿,这些臭小子,还真能作呢。”沈默摸着下巴道:“真像他爹。”上辈子在孤儿院,沈默就是最难搞的一个,孩子头、惹事包、害群之马老鼠屎……这些光荣的称号,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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