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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2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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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大伙不干了,聒噪道:“大人,像那种离经叛道之徒,您怎么还能留他呢?”“是啊大人,留着他只能教坏了学生,败坏了风气,没有一点好处啊!”
沈默听着他们的投诉,表情十分的认真,等到他们告一段落,才微笑问道:“你们认为他是错的?”
“那当然!大错特错!”众人嚷嚷道:“何止是错,简直是犯罪!”
“是吧?”沈默笑笑,摸一摸下巴整齐的胡须,道:“既然都认为他是错的,那就好办了。”
“怎么办?”众人巴望着他道。
“和他公开辩论!理不辩不明嘛,既然你们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就群策群力把他驳倒!”沈默的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让他的错误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没脸再在这混下去,乖乖卷铺盖走人。”说着笑笑道:“以免人家说咱们国子监内斗啦、不能容人啦……什么的。”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要来了这么个结果。有心说‘不行,俺们不辩论!你得直接把他撵走!’却实在开不了这个口……那不就等于承认,自己这些人加起来,也辩不过一个李贽吗?
读书人都是动口不动手的,要是连口都不敢和人家动了,传出去肯定会被人鄙视的……虽然他们对李贽那张利嘴都十分畏惧,但一想到是以多欺少,便不那么打怵了,心说蚁多还能咬死象呢,何况我们不是蝼蚁,他也不是大象。
合计片刻,他们终于应下了这一场辩论,但要求李贽不能在这期间,继续散布他的‘歪理邪说’了。沈默早猜到他们会有这个要求,便痛快答应下来,起身相送道:“回去收拾收拾,咱们聚贤楼上见。”
五人这才想起,今儿还有一场给大人的贺喜宴呢,赶紧各自回去了。
※※※※
沈默离开国子监时,天色其实还早,三尺打趣笑道:“大人,这会儿子的饭馆还没开火吧?”
沈默白他一眼,淡淡道:“去吏部。”
三尺这才知道,原来大人竟要去接高拱,不由小声道:“不是已经送请柬了吗?还亲自去干什么?”
对于他智商,沈默只有一个字的评价,道:“猪……”
国子监离着吏部衙门可不算近,一个挨着地坛,一个在紫禁城西边。轿夫紧赶慢赶也用了小半个时辰,好在他出来的早。所以到衙门前街时,吏部还在办公呢……不用进去,看看外面那条长长的队伍就知道。
一看他是四人抬的轿子,守门的兵丁拦都不拦,便径直放他进去了,沈默轻轻挑起帘子,想起自己刚回京那次,心中不禁暗暗感叹,也说不出个什么滋味。
进到院子里落轿,三尺便持着沈默的拜帖先去高拱那里通禀,等沈默下了轿子,走到吏部右侍郎的值房时,高拱已经站在门口了,爽朗笑道:“江南啊,你太多礼了。”
每次听他叫自己‘江南’,沈默的心就抽搐一下,还得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只能安慰自己,这就像被那啥,如果不能反抗,就只有享受了,谁让自己现在跟裕王混,必须跟高拱搞好关系呢?
两人寒暄着进了高拱的值房,离开国子监,双方没了直接隶属,而变成一种老上司、老下级的关系,反而相处起来比较融洽,至少高拱不再横挑鼻子竖挑眼,不再用命令的口吻说话了。
当然,这是比较阳光的想法,其实真实的原因,是沈默通过不懈的努力,展示了自己的实力……或者换种说法,就是在裕王那里,变得不可替代了,所以高拱才会真正尊重他。面子向来都是自己挣得,别人给的是靠不住的,这话永远不过时。
只听高拱笑眯眯道:“拙言啊,当上祭酒习惯吗?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只管问老夫就是。”他就有这本事,本来出发点挺好的,可话一说出来就让人听着别扭。
好在沈默已经习惯了,感激的笑笑道:“有的是跟大人请教的地方,您老到时候别嫌烦就行。”
高拱哈哈大笑道:“哪儿的话?你我忘年之交,正应当好好亲近,我家的大门是永远对你敞开的。”
“改日定要拜访。”沈默笑道:“不过今天,还是请大人跟我走,跟我们这些老部下聚一聚去。”
高拱这个高兴啊,心说:‘唔,这小子不错,有情有义、念旧,升了官也没浮躁,确实是好样的!’便欣然前往。
却也不想想,人家都当过省长的人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现在不过当个中央大学校长,有什么好激动的。
※※※※
去饭庄子的路上,自然不好再坐官轿了,三尺早备好了马车,请二位大人上去。
这年代,谁出入有马车,那就相当于沈默上辈子的宝马奔驰,还得是七系、艾斯级。所以高拱上了车,便笑道:“你是真阔气啊。”不过也只是随便说说,因为大家都知道,沈默娶了大财主家的女儿……当初为了救未婚妻,沈默遍请京城名医,每人的出诊费都是一千两!这段传奇到现在还有人提起,所以没人会将他的生活与贪污腐败联系起来。
沈默看看装饰典雅,造价不菲的马车内壁。苦笑道:“这都是拙荆的爱好,其实我觉着,生活还是简单一点好。”
高拱看看他身上的布袍子,摇头笑道:“有福不会享了吧?又不是偷的抢的,大大方方的享受就是,他们要是羡慕,也娶个富家小姐啊……”“大人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沈默说完,两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了,高拱想起一事道:“明儿有早朝,要廷推的,你可别缺席了。”
“是么?”沈默愣一下,苦笑道:“要不是大人提醒,我还真忘了,自己也得参与这事儿了。”
“这是好事啊。”高拱笑笑道:“明天会推举新任的礼部尚书,还有苏松巡抚,人选也就是那几张老面孔,你准备选谁?”
沈默不假思索道:“大人选谁我选谁,这还用问吗?”
高拱对他的态度很高兴,但口上还要教训他道:“怎么能如此儿戏呢?一票虽不顶事儿,却代表整个国子监的立场,切不可草率为之。”他还想说‘那就是一种犯罪’,但觉着太过严厉,便打住不说。
“大人教训的是。”沈默却正色道:“但下官初次参加廷推,很多事情不懂,所以觉着‘萧规曹随’是最稳妥的。”传说拍马屁的最高境界,是‘踏雪无痕’,就是说明明拍了马匹,对方却不觉的你在拍马屁,只感到浑身舒坦,所以效果最好。
从数次面圣的经过来看,沈默无疑是将此门神功练到极致的高手,如今只是随便使一小手,就让高拱吃了人参果似的暗爽不已。为啥?因为沈默用了个典故‘萧规曹随’,萧是萧何,曹是曹参,这两位前者是西汉的第一任丞相,后者则在萧何死后接任。曹参上任后,对萧何的政令法律一字不改,只是照着执行。皇帝笑话他毫无建树,他便问皇帝:‘我跟萧何比较,哪一个能干?’皇帝很实在的回答:‘好像不如萧相国。’曹参便笑道:‘陛下说的对,在管理国家上,我确实不如萧相国。既然他已经制订了一套规章。我们只要按照他们的规定照着办,不要失职就是了。’于是便有了‘萧规曹随’的典故。
高拱一听沈默用典,自然就把自己代入萧何,把沈默代入曹参了,如此得出的结论必然很喜人。这比什么示弱表忠心都强多了。
※※※※
沈默为什么要这样做?原因很简单——他已经彻底看清,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在徐阁老那里都不会受到重视。这种感觉真的很无奈,他觉着自己已经足够好了,可人家偏偏就把他当成后娘养的,要是再在那一棵树上吊死,恐怕自己这辈子都得在冷衙门里养老了。
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慎重考虑之下,他决定另攀高枝了……深谙斗争之道的沈默很清楚,没有贵人相助的话,是不可能在一拨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存活壮大,更没有入阁的可能。如果没法如阁,无论自己有多崇高的理想,也都将化为泡影,没可能实现,所以他必须得主动一些,不能坐以待毙。
深思熟虑之后,他选择了高拱。原因有三,其一,如果裕王能登上大宝,那凭着与裕王的深厚感情,高拱必然是首辅的不二人选;其二,高拱现在还没什么实力,第三,大家比较熟,而且原先就是上下级关系。三方面原因综合起来——高拱要为将来那一天做准备,所以必须组建自己的队伍,而他目前的地位,还不足以招徕各路神仙,所以自己一旦向他靠拢,必然会被视为左膀右臂,自己的付出,也必会得到丰厚的回报。
这种事情属于痴男怨女一拍即合、干柴烈火一点就着。在去往饭庄的马车上,两人心照不宣的完成了约定,高拱十分的高兴……话说他今天一直很高兴……便觉着应该对沈默表示表示了,想了一会儿道:“马上就要考京官了,你有没有需要关照的朋友,尽快报给老夫。”
“还真有两个,回头把他们的资料给大人送过去。”沈默闻言不由笑道。他本来就是要找高拱,解决吴兑和孙铤的问题,现在高肃卿能主动提出来,实在是再好不过,至少能说明自己的功夫没有白费。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看来是到了聚贤楼。
沈默先一步下马车,将高拱搀下来。
高拱站稳之后,看见许多原先的手下站在门口,恭候自己的光临,不由笑道:“我已经不是你们的祭酒了,诸位不必多多礼啦。”
众人本就怕他,加上他现在是吏部侍郎,就要命了,恭恭敬敬地一起向高拱行礼,然后簇拥着二位大人进了聚贤楼饭庄。
聚贤楼说是楼,其实还是四合院,前院有六间大餐室,后院是四个大跨院,在京城的饭庄子里已经不算小的了,而且室内装饰考究,壁上悬挂名人字画,餐具也很讲究,并以精美的肴馔和上乘的服务享誉京城,在这里请客绝不丢份儿。
沈默包下了最大的一个宴会厅,厅里摆了八桌,国子监的官员、教员,除了李贽之外,几乎全部到齐。
沈默请高拱主宾位就坐,自己则坐在主陪位,待众人都坐下,等候多时的饭庄侍者,便将菜肴流水般的送上来……对在座的大多数人来说,来大饭庄吃饭,那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所以对聚贤楼里德摆设用具之奢华考究,那叫一个震撼啊。
他们终于知道,什么是大饭庄的水平,可不是小饭馆能比得了的。比如当天吃的菜肴,名目并不出奇,不过是些‘烩乌鱼蛋、芙蓉鸡片、糟熘鱼片、酱爆鸡丁’之类,在普通饭馆也吃得到。但只有见到、闻到、尝到,才会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一分钱一分货了。
比如说同样一道‘芙蓉鸡片’,普通的饭馆也就是用鸡肉加火腿、冬笋,大火炒炒便出锅装盘。但人家聚贤楼的芙蓉鸡片,却是用捣成肉泥的嫩鸡胸脯肉、鱼肉,再加鸡蛋清烹制而成,这道菜外观雪白漂亮,品尝起来嫩软似豆腐,清香鲜嫩,美味可口,被美食家们赞誉为‘不见鸡片,胜似鸡片’,可不是外面的‘山寨货’能比。
这些菜对常年缺肚子的国子监官员来说,简直是无可抵挡的诱惑,恨不得扑上去大吃一顿,但二位大人……尤其是高大人在场,大伙还得慢条斯理,注意仪表,实在是太不过瘾。
高拱也看出来了,自己在这他们吃不痛快,酒过三巡之后,借口家里有事,便知趣的离开了。
第五五四章 胜负
夜幕深沉,天色渐晚,聚贤楼中的国子监众人渐渐有了酒,加之‘高阎王’已走,压迫感顿去,言谈间便开始放肆起来。
话题绕来绕去,怎么也绕不开当下的朝局,他们开始讨论起严徐两党的斗争了。虽然这些官员中清流居多,支持徐阶也多,但让沈默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全部认为徐党将在这场斗争中取胜!
‘难道徐阶的群众基础这么牢固了?’沈默暗暗嘀咕道,便继续仔细听下去,终于发现了这些人的信心之源,却让他啼笑皆非……因为他们认为徐阶定会取代严嵩的依据,竟然是一首近来颇为流行的童谣:
‘高山蔽日月,合不利;人弋连工公,由水木!’一共十六个字,一看就是那种为了某种目的而编凑的谶谣。对于猜谜高手沈默来说,这玩意儿实在没搞头——第一句‘高山蔽日月、合不利’,看字面意思,是说高山会遮蔽日月,所以高山和日月不宜凑在一起。再稍一深究——高山为嵩,日月为明,‘合不利’的意思是‘分宜’,结合字面意思看,便可得到谜底曰:分宜的嵩会让日月不明,所以不能在一起。
第二句,‘人弋连工公,由水木’就更没意思了——人弋为代,木公为松,水工为江,加上那个‘由’字,便能拼出四个字道:‘由松江代’。
把一二句连起来,这谶谣的意思,便是分宜的嵩对大明不利,应当由松江代。分宜的嵩是谁?严嵩严分宜也,松江者何人?徐阶徐华亭焉!
在这个年代,谶谣有着神秘的力量,可以左右舆论的方向,比如古代那‘阿房阿房亡始皇’,国初那‘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都是运用谶谣的经典案例。
但沈默知道,这玩意儿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也不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而是有心人为达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而编造出来哄骗世人的。他心中不由暗暗冷笑,看来徐阁老这次是势在必得了。竟然连用谶谣造舆论的方法都使出来了,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但又不得不佩服徐阁老,果然是拿捏分寸的行家!其实一句谶谣并不会让徐阶取代严嵩,如果在严党如日中天的时候抛出来,很可能不仅没有作用,还会找来灾祸。但严嵩雨中跪金殿的事情已经传开了,还有严世蕃被逐出相府,这一系列的打击让严党人心惶惶。徐阶此刻才抛出这谶谣,既可以让严党更加混乱,也可以使己方士气高昂,更重要的,还能争取到许多骑墙派的支持,效果自然立竿见影。
在徐党使出吃奶的力气造势之下,严党分子终于人人自危,心道:天凉好个秋……
这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
第二日的廷推,就在这样一种气氛下开始了。
当沈默从家里出来,到了西苑门外时,朝中大员们已经到了很多,放眼望去,一水儿全是大红袍。且泾渭分明的分成了三个人群。沈默仔细分辨,站在左边那一拨,有万采有何宾,显然是严党一伙,右边一团自然是徐党了,人数竟不少于严党。
还有一波人数较少,他看到高拱、方钝都在里面,心说这应该是中立派了。
沈默正在踌躇该怎么站队时,高拱也看到他,便招呼他过去,倒省得他继续犹豫了。
沈默便走过去,向几位大人团团施礼,高拱笑着介绍道:“诸位大人,这是新任国子监祭酒,不过人你们肯定早认识了。”
方钝等人颔首笑道:“沈状元的大名妇孺皆知,我等就是再孤陋寡闻,也是认识的。”沈默谦逊几句,便低调的站在一边,听几位大人对待会儿的廷推交换意见,让他意外的是,在这些个中立的官员心中,徐阁老的口碑,并不比严阁老强到哪里去。这些人普遍持一个观点,那就是这两位大人秃子别笑和尚,其实一般模样。
他还听诸位大人感叹,今年政坛变动特别剧烈,往年总是死水无波的六部九卿,短短数月之内,已经有原刑部尚书何鳌,原礼部尚书赵贞吉、吴山,原吏部尚书吴鹏,原苏松巡抚鄢懋卿,五名部堂高官相继离去……这一切充分证明,严党和徐党之间的搏斗,已经到了何等激烈的程度。
更可怕的是,这才是风暴的前兆,真正的厮杀还在后头呢……
沈默正在认真听着,突然感到人群一阵骚动,便被好奇心驱使着看去,只见严阁老和徐阁老的轿子,从东西大道上相向而来,几乎是同时到达了西苑门前,两家的轿夫能把分寸拿捏成这样,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啊!
在众人的注视下,有那么好几息的时间,两边的轿子都没有任何动静,仿佛都睡着了一般。
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东边的轿帘先掀开了,露出徐阁老那张精明干练的老脸,他的目光望着对面纹丝不动的轿子,微不可察的轻叹口气,对身边人道:“迎一迎吧。”便在家人的搀扶下下了轿子,徒步向迎面的那乘轿子走去。
见徐阶下轿走过来,对面那轿子也动了……轿帘掀开。须眉皆白的严阁老苍声对严年道:“快,扶我下来。”
站在轿边的严年,连忙伸手扶住了老首辅。
严嵩下得轿来,徐阶也走到了他的面前,恭恭敬敬地拱手道:“阁老早啊!”
严嵩也毫不怠慢的还礼道:“好啊,阁老好啊。”
徐阶很自然替下严年,搀起了严嵩的右臂道:“严鹄他祖母好些了吗?”‘严鹄他祖母’指的是欧阳氏,徐阶将长子徐蟠的女儿,嫁给严嵩的孙子为妾,所以会有这层称呼。
严嵩摇摇头,叹口气道:“还是老样子。唉,撑一天算一天吧。”说着看徐阶一眼道:“我不也是一样?过了正月就是八十三了,也该向皇上告老还乡了。”
这话徐阶不知听了多少遍……当初严嵩七十的时候就说过,之后每年都会提起,至今已经说了十多年,却仍然占着茅棚不屙屎,所以鬼才会再信他呢。但嘴上还要道:“可别!”一边搀着严嵩往宫门口走去,一边笑道:“阁老长命百岁,您老最少得再伺候皇上二十年呢。”
严嵩摇头笑笑,还未说话,一个带着恨意的声音却插言道:“真还干二十年,有些人就要恨死我们了!”能这么大胆子,敢在两位大佬交谈时插话的,除了严世蕃也没别人了。
徐阶呵呵笑道:“小阁老多心了,您问问满朝百官,谁不是盼着阁老长命百岁呢?”
“什么小阁老!”严世蕃毫不客气的打断道:“我怎么没听说过,咱们大明朝还有这官职?”
徐阶的面色不由有些尴尬……这称呼已经叫了好多年,以至于在所有非正式场合,人们都以此称呼严世蕃,他也不例外。谁知这严世蕃竟翻脸不认账,闹得徐阁老好大的下不来台。
徐阶不知道,严世蕃已经被陈洪警告过了,哪里还敢用这个头衔?
※※※※
见两人僵了,严嵩缓缓道:“百官正看着我们呢,和衷共济,和衷共济。”这时众官员也迎上来,将两人隔开,这个小插曲也就过去了。
过了不长时间,宫门楼上一声悠扬的钟响,大臣们便都住了声,分左右进入西苑,在玉熙宫正殿中列班,沈默作为官位最小、年资也最小的小字辈,当仁不让的站在了最后一排,再往后一步就是殿外了。
跟着众大人跪下,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时,他用笏板挡着脸,偷瞧御阶上面,只见空空荡荡,皇帝果然不在。
大人们跪了一会儿,才有个太监的声音道:“有上谕,今日廷推由大学士严嵩、徐阶主持,尔等需秉承公心,为国荐材,不得徇私,钦此。”
“臣等接旨……”又是一阵山呼道。
“诸位大人请起吧。”那太监道:“咱家就不打扰你们议事了,杂家告退了。”说着一施礼,一甩拂尘便翩然而去。
“李公公慢走……”原来是司礼监大珰李芳。
待李芳走后,严嵩坐在锦墩上,垂眉闭目道:“请徐阁老主持吧。”
徐阶没有像往常那样推辞,而是恭声道:“遵首辅命。”说罢直起腰来,目光扫过众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顿时散发出来,只听他用带着松江口音的官话,慢而吐字清晰道:“诸位,吏部已经提请内阁,罢免了礼部尚书吴山,苏松巡抚鄢懋卿的职务,按例咱们应该为国荐贤,为主分忧,所以请各位畅所欲言吧。”
众人却不会随便发言,因为在廷推之前几天,各派就已经选定各自的人选,到时候也就是这些能争一争,你要是随便提一个,绝对是毫无用处,而且还自取其辱。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严徐两党的斗争,别人根本掺合不上。是徐党趁势追击,就此确立胜局,还是严党不甘失败,奋力反击?沈默在边上拭目以待。
突然感到脑后一阵凉飕飕,沈默回头看看,原来殿门是大敞着的,自己又站在个门口,自然成了深秋冷风的第一问候对象,不由缩缩脖子,看看乌云密布的天空,他突然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
短暂的沉默后,锐意进取的徐党份子打破了平静,急先锋刘焘出列大声道:“我推荐严讷严大人!严大人资历、德行都没的说,乃是最合适的人选。”此言一出,那些个徐党的积极分子,马上高声附和,极力想造成一种,非严讷莫属的架势。
沈默一听,头立马大了——他虽然现在立意袖手旁观,却在当初已经苦口婆心对徐阶分解过,如果要进行礼部尚书的廷推,一定要推荐欧阳必进,绝不能是别的人选,但现在徐党却推出了严讷,分明没有采纳自己的建议!
天可怜见,他的提议可完全没有私心,而是全意为徐阶着想!
当初沈默在偷袭了严世蕃后,自知实力不足,无法与严党抗衡,便亲赴徐府折节下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说得徐阶答应为此事负责。为了让徐阶打消顾虑,他根据双方的强弱态势,还精心为其设计了一套步步为营、稳重取胜的反攻计划——其核心一步,便是在廷推礼部尚书时,全力推荐吏部尚书欧阳必进,如此虽然将礼部尚书,也就是未来一名阁员的名额让给了严党,但可以将至关重要的吏部拿下来,然后以吏部为依托,一步步的蚕食严党的力量,积小胜为大胜,直到彻底扭转双方的局面!
沈默当时,已经不厌其烦的将这样做的理由和后果,全都讲给了徐阶……虽然在徐阁老那里,自己总像是后娘养的,但当前大敌是严党,所以他没有半点藏私!
沈默清楚记得,自己当初这样对徐阶说:‘严党羽翼丰厚、爪牙锐利,贸然相拼的话,一定会两败俱伤,甚至是反受其噬,所以我们要避免决战,切不可操之过急。’其实他这是照顾徐阶的面子才这样说,如果实话实说的话,就是‘如果全面开战,我不大相信你能赢!’因为他相信,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平时显露的实力都只是冰山一角,还有大部分力量隐藏在水下,若是贸然冲过去,只能变成铁达尼号。
所以他希望徐阶能在胜利面前继续保守,将优良传统发扬到最后……
本来沈默以为对徐阶来说,做到这点应该没问题,却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竟然推荐徐党的严讷,而不是欧阳必进!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徐党不打算放过任何胜利果实,贪多求全了!沈默不知道这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也许是他多心了,但沈默原先对徐党必胜的信念,竟然产生了动摇……
他的心理活动影响不了任何人,那边严党马上就不干了,何宾站出来道:“我推荐袁炜,不服就比比,看看严大人哪里比袁大人强。”这还真没法比,因为袁炜比严讷早一科,而且袁炜在迁围之前,就是太常寺卿,后来去了詹事府转迁时,接替他位置的,正是严讷,所以无论怎么说,袁炜都比严讷更硬起一些。
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自然谁也说不服谁,最后只能豆子上见真章了。张四维和另一个内阁的司直先发了豆子,言明绿豆代表严讷,红豆代表袁炜之后,又端着罐子下来收集。
沈默看一眼站在正前方的高拱,只见他手中亮出一枚绿豆,旋即收了起来,他便知道,这次高拱选的是严讷……看来裕王的利益压倒一切啊,就凭袁炜是景王的老师,高拱就不能选他。
正在寻思着,张四维端着罐子到了他面前,看着一身红袍的沈默,张四维朝他意义难明的一笑,小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干这个了。”
沈默点点头,将手中准备好的绿豆送进了罐子里……不管心里多么不痛快,还是得大局为重啊!
收完了沈默的,张四维便转身回到了最前面,恭敬地递给徐阶道:“阁老,今日在场三十二人,共收集三十四枚定子,请阁老查验。”原来在这个场合中,豆子不叫豆子,叫‘定子’。
“辛苦了。”徐阶点点头,便伸手接过罐子,对严阁老道:“阁老,咱们开始轻点吧?”
严嵩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我看不清了,还是徐阁老自己数吧。”
徐阶看一眼异常低调的严世蕃道:“那,不如让小……哦不,严部堂替阁老数吧?”
严世蕃却拒绝道:“你自己数吧,我们信得过你。”说这话时,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让徐阶心头升起一丝不安……
摇摇头,将讨厌的感觉甩到一边,徐阶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所有的‘定子’倒在白色的棉布上,用一种小钩子似的东西,开始一粒粒数起来。
他数的是绿豆,也就是严讷的……一、二、三、四、五……十五、十六!
然后便再也找不到一粒绿豆了!
第五五五章 属谁?
按照徐阶原先的打算,是听沈默的话,推举欧阳必进的。
但所谓的‘朋党’,是由各种利害关系组成的集团。一个人是没法称为‘党’的,所以徐党绝不是指徐阶一个人,而是他和他身后那一帮子的集合。
要想跟严党抗衡,徐阶就得靠着身后那帮人,不然势单力孤,好虎架不住群狼……所以他得注意,千万不能散了人心。
对徐党来说,他们的人心便是‘消灭严党,取而代之’,这个目标其实是分两个阶段,先消灭严党,后取而代之,很明显是先苦后甜。
在第一阶段,大家都能怀着一种崇高的精神,甚至以舍身取义的态度,团结在一起,基本没有私人的要求,一切的目标只为战胜‘邪恶’的敌人。
但当到了第二个阶段,取而代之。分享胜利果实时,原先的同志情怀、牺牲精神、服从组织,便全都抛之脑后,人人都絮叨着自己的功劳,把手伸的老长,唯恐少分一块馅饼,恨不得把别人该得的也吃掉。
对于长期饱受压抑的徐党来说,等着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虽然一直以来,无比强大的严党,给了挑战者一次次惨痛的教训,让他们变得无比小心,但当他们得知严阁老雨中跪金殿,并把严世蕃撵出家门时,即使最保守的份子,也会大胆说一声……天亮了!
再加上为了打压严党、鼓舞士气、拉拢中间派,徐党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攻心战,一时间仿佛有‘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架势……打没打击到敌人尚未可知,反正徐党自身,似乎被鼓舞的有些……过于乐观了。
不信在六部衙门看看,那些喜气洋洋、满脸放光的,必定是徐党无疑,这些人腰杆也直了、嗓门也大了,开口必称‘三十年未有之大变革’,仿佛磨刀霍霍向猪羊一般!
不仅是中下层官员普遍乐观,好像这种情绪也感染了核心层的人物,那些稳重的部堂高官。眼看着形势一片大好,心思也开始活泛起来,纷纷打起了小九九……他们这些人,普遍都是侍郎、右都御史之类,全都是副职。
副职啊,那是天下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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