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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1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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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跛腿ァ
景王殿下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金银财宝呢,简直把他都欢喜爆了,恨不得趴在上面不起来。
看着殿下的丑态,唐汝楫心中暗叹一声:‘这就是未来的皇帝?怎么这点出息?想当年老子去苏州,沈默给我五十万两好处,我都没激动成这样。’他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也不看看景王摊了个什么爹。
“咳咳……”见景王迟迟不肯自拔,唐汝楫只好咳嗽几声,才把他唤了起来。
景王站起来后,便是一个活脱脱的朱厚熜,只是比他年轻许多,且没有眉宇间的深不可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暴戾之色:“唐爱卿,这些人这么有钱,怎么还整天哭穷呢?实在是该杀!”
唐汝楫苦笑一声道:“殿下,京官这个行当。那是穷的穷死、富的富死,拿兵部来说吧,武选司、武库司一个管武将升迁、一个管军械发放,全国的武将都得孝敬着,肥得流了油;可同样是兵部,要是到了职方司,那就是鬼都不理,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哦,原来如此。”景王冷哼道:“这些人贪了我的钱,再用来孝敬我,还要我感念他们。真是取之于孤、用之于孤啊!”说着狠狠一挥手道:“早晚都把他们杀掉!”
嘉靖帝像他这么大时候,已经在与满朝文武的斗争中取得完胜了,可裕王和景王却还一个不成器、一个不着调,可见教育要从娃娃抓起,两位王爷就是吃了念书晚的亏。
唐汝楫心中郁闷道:‘这就提前把自己当成皇帝了?’可他也不敢给景王泼冷水,因为这位爷的脾气实在太古怪,动不动就要抽鞭子,就连他这样的师傅,也不能幸免。
景王一屁股坐在宝座上,顾盼自雄道:“唐师傅,那个‘如意’送了什么礼物过来?”
唐汝楫想一想,轻声道:“他刚从外地进京,对京里的人事还不清楚,不过最晚也就这两日了……”
话音未落,便听景王一拍桌子道:“现在大明谁不知道,孤王的世子降生?这么大的事情他却视而不见,这说明什么问题?他没把孤王放在眼里!真该抽他二百鞭子,让他长个教训!”
唐汝楫苦笑一声,道:“他毕竟是陛下赐给黄玉如意的近臣,殿下还得给他留些颜面的好。”
一听‘黄玉如意’四个字,景王当即瞪起眼来道:“好吧,让他速速将如意送来,免得一顿皮肉之苦。”
“这个,不好吧。”唐汝楫苦笑道:“那毕竟是御赐之物,他就是敢送人,殿下也不能要啊。”
“倒也是。”景王使劲挠挠头,烦躁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呵呵,殿下虽然不能强要那玉如意。”唐汝楫笑道:“但可以把沈默招徕到麾下。如此一来,他持有如意,您却持有他,不就等于您拥有那如意吗?”
“让我想想,有点晕……”景王抱着头想了半晌,最终开窍,大喜道:“确实不错,你快把他找来,让他从了我吧。”
“这个还需从长计议。”唐汝楫干笑一声道:“我得亲自跑一趟。殿下就静候佳音吧。”
“速去速回。”景王挥挥手,面露贪婪之色道:“他在市舶司干了这么多年,肯定捞了不少油水,你知道该怎么办的!”
“臣知道……”唐汝楫随口敷衍道。
※※※※
嘉靖皇帝如愿了,他将一柄颜色特殊的如意抛出,便将京城上空搅得疑云四起,而沈默这个可怜的人儿,甫一进京,就成了各方瞩目的中心——他们怀着不同的目的走到一起,几乎是同时给他下了名帖。
“胡植,这是严阁老的。”徐渭翻动着桌上的一摞名帖道:“张居正,这是徐阁老的;殷士瞻,这是裕王府的;唐汝楫,这是景王府的。”说着呵呵一笑道:“恭喜沈大人众望所归了。”
沈默坐在大案后,左手支颐道:“少在这幸灾乐祸!”说着叹口气道:“就知道见了皇帝准没好事儿……原本我想夹起尾巴来,低调做人的,结果可好,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躲都躲不掉。”
“要我说,该站队时,就得站队。”徐渭道:“你看这四党犬牙交错,勾结敌对,朝堂中谁人不牵连其中?想要击鼓买糖、各干各行,已经是不可能了……就算你想清静,可别人会主动找你,让你躲不开、绕不过,只能深陷其中。与其被动的被席卷,还不如亮明态度,旗帜鲜明一些呢。”
沈默轻轻摇头道:“这个态度我不能亮,陛下将那柄如意赐给我,就像压住孙猴子的五行山,让我不敢轻举妄动。”那柄如意的意义太重大了,沈默每走一步,都要掂量掂量,会不会让人产生什么联想,又会不会引起嘉靖帝的不快,无形中便好似被套上一副沉重的枷锁,让他不得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那这些怎么办?”徐渭将那些名帖一把推给沈默道:“见还是不见?”
沈默看一眼那些花花绿绿的名帖,点点头道:“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管他是群英荟萃,还是萝卜开会,便让他们一起来吧。”说着起身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顺其自然吧。”便往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徐渭跟着起身道。
“我都进京三天了,再不去司经局看看,恐怕要被御史上本了。”沈默拿起乌纱帽,道:“你要是有事儿就去忙,没事儿的话,就在这给我盯着。”
“陛下从昨天起,闭关一个月。”徐渭笑道:“我这一个月就都没事儿。”
“真好命。”沈默随口说一声,便出门上轿,直奔礼部去了……之所以先去礼部,是因为成化以后,向来由礼部尚书兼任詹事,所以沈默得先拜会了礼部尚书赵贞吉再说。
其实在见到赵贞吉之前,沈默心中是有些惴惴的,不知道这位老冤家,会不会给自己小鞋穿。
但他显然不了解赵老夫子的脾气,这位老人家只有公愤、没有私怨,原先以为沈默是严党分子,自然会向他横眉冷对,但时间已经证明,他只是个干实事的能吏,除了与胡宗宪交厚外,并没有与严党纠缠不清,所以赵贞吉对沈默的怨气已经消散,反而生出些愧疚之情。
一听说沈默拜访,他竟然亲自迎到门口,与他携手进了签押房中,又和他挨着坐在大案下的一溜椅子上,还命人上好茶,让沈默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这块臭石头,怎么转了性。
赵贞吉看出他脸上的不解,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是直说道:“往日误会太重,多有冒犯沈大人的地方,现在想来,实在是老夫愚昧鲁莽,先入为主,又受了那吕窦印的挑唆,才会让沈大人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还险些把性命和前程赔上去。”说着叹口气道:“现在每每想来,都会觉着羞愧的无地自容,实在不知该如何向你道歉。”说着起身向沈默深深一躬道:“就让我先给你鞠个躬吧。”
沈默赶紧把赵尚书扶住,轻声道:“部堂切莫如此,当年拙言也是少不经事,行事欠妥,自然会让您起疑心,受些磨难也是自找的。”说着呵呵一笑道:“且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我被押到京里,有了几番奇遇,说起来还是得比失大啊。”
见他如此宽宏,赵贞吉更羞愧道:“我空活一把年纪,倒不如你个后生明事理。”
沈默笑道:“部堂的正直无私,实是我们这些后辈的表率。”说着给赵贞吉深鞠一躬道:“当年学生殿试,若不是部堂大人不计前嫌,回护了学生,又哪有我今天呢?”他就是会说话,其实当年,赵贞吉不过是凭着良心,没有为难沈默罢了,根本谈不上什么回护,但让沈默这么一说,赵贞吉心里就舒服多了,而且有了这点因缘,感情上一下靠近了许多。
两人再坐下时,终于前嫌冰释,竟比一般同僚还要亲近许多……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赵贞吉感慨昔日道:“也不知那个吕窦印现在怎样了?”
沈默神情有些黯然道:“吕大人,在一次剿匪中为国捐躯了。”虽然事实远非如此,但死者为尊,沈默在上报朝廷时,为吕窦印做了粉饰,让他不仅保全了名节,还追封苏州同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哎,想不到啊,想不到。”赵贞吉连连摇头道:“真是是非成败转头空啊……想想这些年,多少人被大浪淘沙?张经、李天宠、周珫、李默、王忬……都是显赫一时的名称,现在却归隐的归隐、作古的作古、坐牢的坐牢,都成了故人。”
沈默轻轻点头,他不明白赵贞吉为什么要感慨这个,只好顺口道:“好在还有部堂这样的中流砥柱,撑着朝廷的脊梁。”他只是几句口不应心的赞美,却引得赵贞吉面色一黯道:“恐怕,老夫也要步他们的后尘了。”
“为何?”沈默吃惊道。
“呵呵……”赵贞吉惨然笑笑,道:“那日拙言也在场,怎会不知道为什么呢?”
第五零六章 素手调羹
沈默默然,那天赵贞吉不过是为王世贞说了几句公道话,如果这样都要遭到严党打击的话,万一自己说情的事儿要是被严世蕃知道,那还不被整的死去活来?
想到这他额头微微见汗,轻声道:“部堂怕是多虑了,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明年考满之后,您就要廷推入阁了,身负着百官的仰望,又怎会因为几句气话下野呢?”
“呵呵,拙言有所不知啊。”赵贞吉的坦率无与伦比,他道:“一切都是表象,本质上还是乌漆抹黑的官场倾轧。”说着也不卖关子,直接分解道:“自从张志、李本相继去后,现在的内阁中,只有严徐二位阁老,双方能量都差不多,严阁老强一点也有限。所以都很看重这第三个入阁的人选……双方僵持了很多年,终于眼看着我要上位了,严党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除之而后快。”
“既然明知如此。部堂又何必要跟严党提前冲突呢?”沈默不由轻声道。
“呵呵,徐阁老说,我是什么都明白,可毁就毁在这个‘好刚使性’上了。”赵贞吉自嘲笑道:“其实老夫也是吃过大亏的,也想要改一改这脾气,无奈乎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五六十岁了还是这副德行。”
沈默早就听说,赵贞吉性情刚硬、嫉恶如仇,在权贵面前毫无忌惮,从不为那五斗米折腰。据说当年,他刚刚被提升为左谕德兼监察御史,适逢俺答犯京城,递交言辞轻侮的国书,要求与朝廷互市,满朝文武惊慌失措,严阁老更是极力求和。
年轻气盛的赵贞吉大怒,对自己的老师奋袖大言曰:“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既许贡则必入城,倘要索无已,奈何?”徐阶问他:“那你说怎么办呢?”赵贞吉便条理清晰的分析了当前的形势,提出了一系列合理的应急举措。然后徐阶说:“你的看法很好,可我做不了主。”
赵贞吉便‘盛气’见严嵩,要当面指出他的错误,严嵩怕被难堪,婉言辞而不见。
吃了闭门羹的赵贞吉登时大怒,竟然在严府门口,大骂守门的侍卫。这时赵文华先生来见严嵩,见赵贞吉还在门口大骂,完全不给干爹丝毫的面子,便喝斥赵贞吉,命令他闭嘴。谁知赵贞吉竟连九卿之一的赵文华,一起骂了个狗血喷头,抱头鼠窜,登时轰动京城。
当然他也因此得罪严嵩,致使仕途坎坷,一度被皇帝认为‘漫无区画’而下诏入狱,吃了廷杖,后又谪贬为荔波典史,教训不可谓不惨痛。对于他的遭遇,徐阶心怀愧疚,得势后便将赵贞吉起复,先在南京恢复品级,然后调回京城来。在徐阁老看来,类似的经历会塑造类似的人格……当年徐阁老少时,也是盛气凌人,因为得罪了张璁,先是下了诏狱、又险些被判处死刑。最后侥幸被发配到福建的穷乡僻壤,当一个小小的推官,多少年挣扎起复,重新回到朝堂时,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锋芒毕露、宁折不弯的翰林了,而是内敛世故,宁弯不折。
他相信经历过类似的磨难沉浮后,赵贞吉应该会变得与自己一般,成为志同道合、相互理解的好战友。但来自巴蜀的赵大洲,根本就是个撞破南墙不回头的家伙,回来后依然跟严党斗得不亦乐乎,后来徐阶跟他几次深谈,要他以大局为重,才稍有收敛。
谁知王世贞父子的事情一出,赵贞吉又忍不住了,蹭蹭蹭地发了一通火,结果让严世蕃找到了发落他的由头……他这才猛然想起,徐阁老‘大局为重’的叮嘱,所以才默然无语,没有跟他顶牛到底。想想吧,一个敢到严府门前骂街的家伙,岂能怵了严世蕃?
※※※※
“当日我天真的以为。”赵贞吉苦笑道:“忍一忍便能度过这一关,不让严世蕃的诡计得逞。结果一时失算,完全被他压了下风,如此一来,大家都会以为我怕了严世蕃,将来整治我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出来为我说话的。”
“徐阁老呢?”沈默轻声问道。
“我们俩的关系。让他没法表态。”赵贞吉摇头道:“否则严阁老会很乐意,用朋党的罪名参劾他。”
“难道没有办法了吗?”沈默问道。
“也许有,但我不想找了。”赵贞吉捻须笑道:“其实我去了,未尝不是好事。”
“何如?”沈默轻声问道。
“我也说不准,只能说——骑驴看账本,走着瞧吧。”赵贞吉笑笑道:“对徐阁老来说,也许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见他不愿直说,沈默知道显然涉及到徐阶接下来的安排,便知趣不再追问。
赵贞吉见他安静下来,有些歉意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其实我也不知道,反正阁老让我安心休息几年,一切都有他呢。”
沈默摇摇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在担心,阁老这样的人去了,朝堂中就越发没有不同的声音了。”
赵贞吉摇头笑笑,起身坐回大案后,问道:“沈大人,你既然来觐见,老夫便要履行职责,查问一下你的学问。”
沈默不明就里,只好恭声道:“大人请问。”
“你是状元,四书五经自然不在话下。”赵贞吉道:“可是身为翰林,当博览群书,不知你是否对《韩非子》有所涉猎?”
“谈不上倒背如流。”沈默微笑道:“却也勉强算是烂熟于胸吧。”
“好大的口气。”赵贞吉不由失笑道:“那我问你,楚庄王莅政三年,无令发,无政为也。右司马御座而与王隐曰:‘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
沈默笑着接话道:“王曰:‘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子释之,不谷知之矣。’”
赵贞吉颔首笑道:“你还有什么疑问?”
“没有了。”沈默缓缓点头道。
“很好。”赵贞吉点点头,拿起笔架上的羊毫,蘸下墨汁,一边写一边道:“按例,在詹事府任职者,都会在别处兼任一职。”
这是惯例,每个开坊的翰林官都是如此,比如面前这位赵部堂,当年就是右中允兼任监察御史,所以沈默丝毫不意外,便听他道:“按例国子监应该有两名司业,现在只有一个……另一个人选,我推举你去吧。”翰林院、詹事府和国子监,都归礼部管,官员任免也需要得到礼部尚书的首肯,所以他才有此一说。
对沈默来说,现在在哪干都一样,便点头答应道:“让部堂大人费心了。”
赵贞吉把荐书写好,递给沈默,深深看他一眼,道:“去了那里,要跟祭酒大人搞好关系,你会受益无穷的。”
沈默微一错愕,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
从赵贞吉那里出来,已经是中午了,三尺上来道:“还去司经局吗?”
“先找个地方吃饭吧。”沈默坐进轿子里。
“大人,咱去吃什么?”三尺笑眯了眼道:“烤鸭还是涮羊肉?”
“吃吃,吃你个头。”沈默白他一眼道:“你们北京人的吃食太膻太油,大人我吃了会闹肚子的。”
“那咱去吃粤菜。”三尺笑道:“北京这儿我熟,要不福建菜也行,大人不是最爱那种清淡口味吗?”见沈默都不甚中意,他干脆道:“您说吧。八大菜系哪一种?这种行了吧。”
“淮扬菜。”沈默点点头。
“这么成了吗?”三尺道:“我知道前门外有一家酒楼,专做淮扬风味,那味道堪称一绝!”
“我要吃金陵风味的。”沈默有些郁闷道:“白跟了我这么多年。”
“金陵风味……哦……”三尺恍然道:“哎呦大人,您要去那儿直说不就完了,还用得着这么绕?”
“你想得太多了。”沈默放下帘子道:“我只不过想吃金陵菜罢了。”
见大人不再理会自己,三尺苦闷的嘟囔道:“每次都让我背黑锅,若是夫人知道了,真要打死我了。”见边上担任轿夫的卫士吃吃直笑,他低声威胁道:“笑个球啊?要是谁走漏了风声,我保证在被夫人处置之前,先打断他的腿!”说着猛的一挥手道:“去明时坊的丁香胡同。”
明时坊在城东,丁香胡同只是其所辖几十条大胡同中的一条,在这胡同深处,有一户不大不小的宅院,从外面看,普普通通的四合院而已,但进得院中,却是别有洞天——满园望去奇峰嶙峋,洞壑盘旋,嵌空奇绝,围一弯浅池,池中锦鳞戏水,莲花朵朵;四周下除了北方的槐柳海棠外,还种了百杆瘦竹,修影婆娑,在这北地中,营造出一番特别的江南风味。
依着竹林的是三间正房,以及侧边两间厢房。东厢房中摆满书籍,书架前是一张宽大的书桌,桌上铺陈着笔墨纸砚,还有厚厚一摞写满字的宣纸,显然是有莘莘学子在此用功。
而西厢房中,就要雅致许多,墙上悬着仕女图,地上是软榻,榻上搁着姑苏云林式样的小几,几上摆着一张绿绮古琴,几前隔着个博山香炉,炉中檀香淡淡袅袅,却是一间琴室。但此时中午,无论书房还是琴室,全都没有人影。
因为在此居住的姐弟三人,正在饭厅中用餐。桌上的膳食虽不算丰盛,却也称得上精心。几盘应时蔬菜之外,一大碗鸭血粉丝汤,几个南瓜团子,一碟点了胭脂红的鹅油酥饼,这便是姐妹俩的午餐了。至于弟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有半只烤鸭可以享用,足够他吃得饱饱的。
那姐姐望之不过二十岁,生得窈窕婀娜,虽着一身素衣,却有着恍若西子的容貌,即使数遍江南,也很难找到比她更美的女子。她的弟弟、妹妹都才十来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一边吃饭一边叽叽喳喳的说话,好长时间都没注意到姐姐眉宇间的忧愁。
两个孩子为了某个问题起了争论时,才一起看向姐姐,想让她给评个对错,这才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妹妹问道:“姐,你怎么了?”
“没怎么。”姐姐笑笑道:“快吃饭吧,吃完了该练琴的练琴,该读书的读书。”
“你一定是想沈大叔了。”妹妹年纪虽小,却十分八卦,道:“你说对不对呀?”后一句,确实问自己的弟弟。
那小弟弟闷声道:“不知道。”便低头扒饭开了。
“每次一提到沈大叔,你就这样子。”妹妹为某人鸣不平道:“下次不让大叔给你买《西游记》看了。”
“不看就不看。”那弟弟显然对那沈大叔意见很大。
“你这人真无聊。”妹妹指责弟弟道。
※※※※
听着弟弟妹妹的对话,姐姐哭笑不得打一下妹妹道:“小鬼知道什么?再胡说撕烂你的嘴。”
她话音未落,便听到门口一个清越的声音道:“好厉害的姐姐,要撕烂谁的嘴巴啊?”
听到这个声音,那姐姐的身子明显一颤,弟弟继续闷头扒饭,妹妹却欢喜雀跃起来,丢下饭碗跑出去,欢呼道:“大叔,你终于来啦。”便将提着一盒艾窝窝的沈默拉了进来。
沈默把点心盒子递给小妹,看看桌上的饭菜,不由笑道:“这么多好吃的,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我还没吃饭呢。”便对小妹道:“巧儿,给大叔端一副碗筷。”
“好。”小妹干脆利索的答应道,便去给沈默拿碗筷。
“洗手去。”那姐姐终于发话了。
沈默无奈投降道:“知道了,知道了。”眼睛四下瞅瞅,没看到有水盆,只好问小男孩道:“志坚,你在哪洗手吗?”
那志坚白他一眼,吐出两个字道:“天井。”
沈默心说这都吃炸药了?只好出去天井,自己打水洗了手,回来时,桌上多了碗筷,却少了那姐姐:“巧儿,你姐呢?”
“去给大叔包馄饨去了。”巧儿一边捏着个艾窝窝,小口小口的吃,一边答道。
沈默呵呵笑道:“太见外了,我又不是外人……”
话音未落,便听那志坚道:“你就是外人。”
“我说志坚,怎么几个月不见,跟我较上劲了?”沈默好笑道。
“因为你是坏人,你整天欺负我姐姐。”志坚怒目而视道。
“这话可不能乱说。”沈默连忙摆手道:“会让人有歧义的。”说着正色道:“我跟你姐姐,是纯洁的好朋友,绝对没有不可告人的事情,知道了吗?”
“哼,那我姐为什么整天不高兴?”小家伙年纪不大,已经有了维护家人的信念,质问沈默道。
“哦,是吗?”沈默微微动容道:“我去问问先。”便不管两个小鬼,起身往厨房走去。
只听身后的巧儿质问志坚道:“你凭什么说大叔欺负姐姐?”
“因为他是坏人……”看来志坚的逻辑,似乎出了些问题。
※※※※
沈默走到厨房,看那女子正在忙活。只见一个个样式精巧的馄饨,在她那双纤细白皙的小手中飞快成型,然后整齐地摆在面板上,光看看都是一种享受。
沈默便站在门口欣赏,她却立刻发挥失常,一连捏破了几个馄饨,不由气道:“想吃别看了,想看就没得吃了。”
“那我不看了。”沈默肚子真的饿了,便拿个小板凳,与她背靠背坐着道:“你包你的,我不看,专陪你说话,何如?”
“这还差不多。”她便继续忙碌起来,只听沈默道:“在京里住的还习惯?”
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见,那女子点点头,继续忙活起来。
沈默回过头来,轻声道:“苏雪,听志坚说,你很不开心,能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吗?”这女子便是跟沈默绯闻多年的苏雪大家,这位才貌绝世的女子,其实跟沈默真的没有乱过,却依然甘心卸下铅华,为他素手调羹,这让沈默没法心安理得的接受。
苏雪不言语,将捏好的馄饨煮好了,又麻利的兜了一勺滚烫的鸡汤浇在馄饨上,那皱纱似的皮透著肉色的馄饨,顿时便一只只张开羽翼在碗中漂浮起来……
第五零七章 旷工
苏雪将那碗鸡丝馄饨端到沈默面前,又递给他一把调羹。沈默送一颗馄饨入口,果然是皮薄馅嫩,爽滑鲜香,不由赞道:“这些年也吃了不少好东西,可都赶不上你这儿的老三样。”
深吸口气,苏雪已经平复了心情,微微一笑,回答他起初的问题道“别听小孩子瞎说,跟你能有什么关系,我是在为他的学业发愁。”
“有什么问题吗?”沈默问道。
“我读的经书有限,已经快要教不了他了。”苏雪道:“前些日子让老王去临近的塾学看看,却都要官府的身份文书,还得邻居出具结保才能收纳。”说着有些郁闷道:“在苏州时也没听说这个。”
“北京嘛,皇城根儿下,自然有些不同。”沈默一边吃,一边轻声安慰她道:“这事儿你别操心了,改天我找找人,给他办了吧。”
“又要麻烦大人了。”苏雪轻声道。
“怎么又见外了?”沈默笑道:“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苏雪低头道:“你也是为我着想……”
两人便都不说话,沈默无声的吃着馄饨,苏雪则在低头想着心事——他俩相识也有五六年了,也一起经历过一些事情。在外人看来,苏雪早就是沈默的外室了。可事实上,沈默连手指头都没碰过她一根……这可不是他矫情,而是非不愿,实不能尔。
在苏州时,沈默握着权把子,不知多少富商士绅奉承他,逢场作戏也不知多少次,所以他起初也想着,顺水推舟便把苏雪办了……可苏雪从来不给他任何暗示,如果他不来,苏雪从不会去邀,如果他来了,苏雪会为他做顿饭,给他弹首曲子,或者和他对弈一局,然后天不黑便撵他回家去了。
沈默起初以为,这是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便耐心等着,可等啊等啊,一等就是好几年,他终于相信,苏雪真的是与众不同了,这女子就像水中的莲花,可远观不可亵玩,又像空谷中的幽兰,美丽却无比飘渺。他甚至相信,若不是有弟弟妹妹的牵绊,她一定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沈默这人,说他心黑也好,皮厚也罢,却从来不无耻,也压根没想过吃着碗里占着盘里的,为了自己的私欲,使别人陷入痛苦,所以他不知多少次问过苏雪,对将来什么打算……需不需要他安排一下,让她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一段生活。
但每当此时,苏雪都会温柔的婉拒,轻声道:“我知道自己在作甚,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沈默很想明白,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但每每问起,她都会像这次一样拒绝回答,让他一阵阵的气闷。
※※※※
如是稀里糊涂的相处几年。苏雪竟然成了沈默的红尘知己,每当他感到疲倦、难过,想要倾诉的时候,便会不自觉地溜到她这儿来,总是可以得到莫大的舒缓……若菡太忙了,孩子和事业让她没有当年的细腻,或者想细腻也没那个精力。而柔娘,在沈默面前总是拘谨的,不能像苏雪一样,完全不管他的身份、地位,以一种平等的心态对他。
渐渐的,沈默已经习惯了苏雪的存在,也不再追问她将来的打算……直到他确定要离开苏州时,才猛然发现,这是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了。
于是在正月里的一天,沈默对苏雪说:“我要进京了。”
苏雪正在沏茶,听到后,手微微一颤,旋即那亮黄的茶汤又稳稳的注入杯中,若无其事一般。
沈默从怀里掏出个信封道:“我已经把志坚的户籍,落在陕西兰州卫了……虽然要千里跋涉去参加科举,但那里的卫所子弟读书的少,根本用不完生员名额,这样志坚去了,一来没人在乎他侵占名额,二来也容易取中,这都是在江浙没法比的。”
苏雪将茶杯奉到沈默面前,轻声道:“我被父母卖到青楼,却牵连了弟弟。让他没了前程,现在大人帮我弥补了这个终生的遗憾,我真不是该如何报答大人了。”
沈默轻声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不需要你报答什么。”顿一顿道:“如果你能告诉我将来的打算,那就更好了。”
苏雪娥眉轻蹙,低声道:“大人为何要苦苦追问呢?”
“因为我就要走了,你不管何去何从,都该跟我说说。”沈默道:“我也好有个安排。”
“可能会离开东南吧。”苏雪轻声道:“既然弟弟要去兰州应试,我们姐弟理当去北方。”
“不必那么急吧?”沈默道:“那里的教学稍差些,会耽误志坚学业的。”
苏雪看看他,轻声道:“大人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留在苏州吗?”
“不是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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