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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剑出燕京-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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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一个时辰前。
  在瑞州城里纵马跑了足足半个时辰,霍连云拨转马头,从马上跃起,稳稳落在骧贤的马后。
  骧贤“啊”了一声,不明所以地问:“我们怎么还没到?”
  “有人跟着我们,不能把他们带到十方楼去。”
  “去十方楼的路,属下熟得很,还是托侯爷的福。”
  霍连云淬玉一般的话声刚刚落地,背后响起陈硕的声音,他没有骑马,靠近时连霍连云也没发现。
  霍连云无奈地勒住马,他怀中的骧贤感到霍连云双臂微微颤抖,不知道是不是连日赶路,有点握不住缰。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霍连云咬牙道,从马上翻身下来,硬把缰绳套在骧贤的手上,紧紧握了一下。
  “不要怪属下没有提醒侯爷,您最看重的人,昨日一早已经被送出十方楼。他现在口不能言,腿不能行,活死人一般,不知道在哪个破屋檐底下缩着。您说,身中蛊毒,为了保命将内力悉数散尽,一天要喝三回药的人,已经有足足两日没有吃过一口东西,喝过一口药,能扛过这场大雪吗?”
  “你想怎么样?”霍连云怒声问。
  “让他过来。”陈硕看向马背上的少年。
  霍连云也回头看了一眼,脸上呈现出一阵激烈的挣扎和犹豫。
  “他是我刺伤的,我该负责。”骧贤从马背上下来,走到霍连云身旁,“他是朝廷命官,刺伤了他我该受责罚。”
  陈硕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仰起头,大笑之后,无声摇了摇头。
  “不是要治你的罪,是一件,人,都会求之不得的好事。”  
  “陈硕,将来你会下十八层地狱。”霍连云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谁说不是呢?”陈硕轻飘飘地说,他抬起头,洁白的雪花一片接着一片,映在他的眼睛里,转瞬即逝,他伸出手,一片冰晶在他的掌中化成水,让他的指缝冰冷,“我们的命运,从生下来的一刻,就被决定了。有的人生下来是天子,有的人生下来是乞丐,我们就听天由命,可是天在哪里?侯爷,你敢说,你不知道你爹吃的药有问题?你敢说,御医亲自到你家为你接生,生下你以后就再也怀不上孩子,你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你敢说,老太君被薛氏传唤进宫,你心里没有过愤怒?”
  霍连云腮帮被紧咬到酸痛,他吃力地眨了眨眼。
  “我只效忠于皇上,薛氏算什么?”
  “薛氏当然不算什么,要不是太君当年为赵家打下的半壁江山,不是她死守国门,轮得到薛氏说话?是,数十年前的霍家是很风光,如今呢?”
  霍连云视线模糊起来,鼻腔中充斥着一股酸痛感,但他没有说话。
  “走狗烹,良弓藏,蔡荣与我是走狗,你霍家可不是。何况,我行事很过分吗?我怎么不觉得。江山仍然姓赵,只要善待百姓,安定社稷,谁来坐那把椅子,有什么不同?”
  强抑住泪意,霍连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当然知道当初他爹的死怎么回事,那是一场漫长的“赐死”,他也知道母亲为什么无法再有孕,因为霍氏只有一根独苗就好了,只有一根独苗就能被皇帝稳稳攥在手心里,攥紧一根苗,就攥稳了一个家族。至于祖母,父母的悲剧,都已成为过去,无论死的时候,亲者再怎样痛苦,时光会抚平一切。而他的祖母,还活生生的,被薛太后扣留在宫里。
  霍连云冷笑道:“不如你来坐好了。”
  “我当然不能坐,我要是坐上去,就真的成了佞臣。我怎么会是佞臣呢?迎接天子回宫,我是最大的功臣,效忠皇室,是我陈硕此生不敢忘的誓言。”陈硕转向骧贤:“过来,到我身后来。”
  骧贤看了霍连云一眼,霍连云脸色阴沉,没有点头,也没有阻拦。
  骧贤呆呆“哦”了一声,向陈硕走去。
  把人让到自己身后,陈硕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这孩子不是比圣上好拿捏多了吗?你看他多乖顺听话。”
  “朝中大臣不会允许你这么干,现在军政大权被薛家人把持,何况,皇室血统,不容混淆,你要怎么证明,他,”霍连云犀利的目光扫向骧贤,“是先帝的私生子,而不是你以令诸侯的利器?陈硕,你以为,我真的没有想过反抗?”
  “皇帝信任你,不就是因为,靖阳侯是他脚底下最忠心耿耿的一条狗?这一点,你真是你父亲的好儿子。”陈硕语带嘲讽。
  霍连云脸色难看,怒道:“不要侮辱我的父亲。”
  “难道真相不是如此?”陈硕轻飘飘地说:“要不是你父亲愚忠,怎么会容忍别人在自己的药里下毒,又怎么会连生孩子这种事,都听从外人指手画脚。而你,自己的祖母被人扣押在宫中,你真的相信老太君是因为缠绵病榻,宫中有最好的太医,所以不能即刻出宫这种说辞?”
  紧攥的拳头贴着霍连云的腿侧发抖,他避开陈硕的视线,嗓音沉痛:“李陵是你的恩师,也是相中你的伯乐,对你有举荐之恩,此事少为人知。你为了保全自身,不也将恩师的人头双手奉上?谁不是身不由己?你也不必把自己摘出来,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铮铮铁骨。”
  “属下从来没有想单独拎出自己。人生苦短,譬如朝露,谁不是使劲浑身解数钻营,想钻出个更广阔的天地,施展抱负。只要把挡路的人扫掉,自然藏不住康庄大道。这条大计,没有侯爷的支持,属下可谓举步维艰。”陈硕看着霍连云,他朝前走了两步,看霍连云没有攻击的意思,笑了笑:“眼下已经有一批人站在属下身后,侯爷只要点点头,将来你是右相,属下替赵家管管兵马,再也不必过提心吊胆的日子,难道不好?”
  雪花沾湿霍连云的衣袍和头发,一枚雪花粘住他的眼睫,几乎令他视物不清。
  “好。”良久,霍连云沉沉吐出一个字,他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声,抬头看向对面等他答复的陈硕。
  “这不就对了。”陈硕欣慰道,上前来,没受伤的一只手伸出:“闻说侯爷有一把宝剑,是铸剑大师的心血之作,不知可否让属下一观。”
  霍连云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僵硬的手提起剑,朝陈硕递出:“身外之物,要看就看。”
  就在陈硕眼里心里都是即将到手的霍连云的兵器,他对自己的武功极自负,况乎两人确实一直以来只能战个平手,谁也不能占谁的便宜,霍连云交出兵器,就再无威胁。
  就在陈硕指尖碰到剑鞘,嘴角那抹笑尚未达到眼底,倏然他脸色一白,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一把带血的匕首突出他的胸膛。
  “啊——!”拼着最后一口气,陈硕忽然转身,朝偷袭他的骧贤胸膛一掌拍去。
  风驰电掣的一道剑光劈砍在陈硕颈上,血光飞溅而起,热淋淋的鲜血将满地积雪染得通红。
  ☆☆☆
  “不、不行了,好冷。”领路的少年缩着脖子,手揣在袖子里,边走边不断抱怨。
  “你还冷,你还能揣着手,我们呢?”同伴不服气道。
  “能揣手就不能说冷了啊?”少年哀叫道。
  “别说了,又没用。还有多远?”另一人问。
  “五六里路……吧。”
  “你到底认不认路?”
  “城里当然认得,出城不好说。这么大的雪,怎么能怪我,哪儿哪儿看着都差不多。”
  少年人说的也是实情。瑞州有一义庄,出城后还有四五里路,先往东南,再折向西,挨着一个小村子,看守义庄的就是村里的一个老头。这个老头也很古怪,独眼,据说晚上睡在棺材里,白天从来没人看见他出来过。
  “他是有病吧?”闻言一个少年抱怨道。
  “谁知道呢……”领路的少年再次把衣领扯起来,不过也没什么用,风雪依旧往他脖子里钻。
  “要不然,咱们,找个地方把他埋了算了。”有人提议。
  “不、不成吧,让护法知道,还要不要命了?”
  “咱们埋深一点,雪这么大,到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到时候早就埋踏实了,等雪化已经是数日之后。”
  “可以是可以,不过这城里哪里找得到地方埋……”
  “先出城,找找地方,城墙下不是有几户农家吗?看看他们的地里有没有坟包,靠近他们家人的坟地埋,这样也不会被挖出来,日久年新,再挖出来也辨认不出身份。怎么样?”
  众少年一听有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么冷的天,连出来捡死人骨的野狗都没有。
  于是,给城门塞了点钱。十方楼干的是什么营生,在瑞州地面上的官兵,无人不知。只是上面都没话说,乐得官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么夜深送尸体出城也不是头一回,还有银子赚,何乐不为?
  担架一摇一晃,雪地里留下的一串脚印,很快又被大雪掩埋得了无痕迹。
  少年们挖了一个坑,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太愿意去抬死尸。  
  “给毒成这样,会不会传到你我身上啊……”一人胆怯道。 
  “怕什么,又不是没穿衣服,不要碰到皮肤不就行了。”
  “说得轻巧,你去搬。”方才说话的少年被同伴踹了一脚,不服气地瘪瘪嘴,“我搬就我搬,我还想早点回去睡觉,你们这些没用的。”
  尸体被他抱起来,费了不小功夫才扔进坑里,脸朝泥,少年嘿咻嘿咻直起腰:“死人真沉。”
  “你的脸……”一个少年哆哆嗦嗦抬起手指他。
  “脸怎么了?”抬手摸了摸脸,摸到一道血痕。
  “好像刚才他的手指甲在你脸上刮的。”
  顿时那人脸色白得雪亮,捡起雪块就往伤口上敷。
  “他手没动怎么会刮到……”
  “肯定是他不小心啊!”
  “我……我好像看见他刚才动了……会不会是穷奇……穷奇被他师兄赶出十方楼,想必已经死了,会不会是魂儿回来,又看见徒弟被害死……”
  “别说了!”雪块贴着皮肤化出的水,带着伤口的血顺着脸留下,少年咬咬牙:“快点埋了走人,你们埋!我要先走,回去敷药。你们几个不许偷懒!”丢下这么一句,少年火烧眉毛地顶着雪风,往回走。
  众人面面相觑,给尸体身上盖了层薄土,听着不知道从树林里传出的什么不明声音,一人忍不住叫道:“行了吧,反正下了雪,看不出什么……”
  “不行,等雪化的时候就会被发现。”
  “别吵了,快点埋。”
  一声尖锐的吼声响彻夜空。
  “什……什么……”其中一个少年手抖得没法捧土。
  “像吃肉的,咱们可以收工了!”
  不管谁说的这话,这话却正中红心,众少年彼此看了看,马马虎虎用脚蹬踹些土下去,看也不想多看一眼毒发身亡的狰狞面孔,彼此排在一起,迫不及待离开埋死人的坑,要是埋得吃死人的动物都发现不了,人自然不可能察觉。要是被动物刨出来吃掉,也正中下怀,总之不被追究就行。
  夜晚还很漫长,雪风呼啸而至,滚过千家万户的屋顶,带起瓦片阵阵作响。
  母亲哄着孩子入睡,老人摸一摸老伴在床,便再无忧虑。
  一条人影映在坟地里,他蹲下身,人影旁出现一个很小的人影,坐着。
  “死得透透的,哎哟,这模样,真该让赵洛懿瞧瞧,我不信他还能下得去嘴。”懒懒的腔调,尸体被人从坑里拖出来。
  安巴拉累得一屁股坐地上,厌恶地皱眉在身上擦干净手。
  树影里走出两个小的,阿汀自觉地走去抱起巴拉,有点摇摇欲坠,却没抱怨半句,只是催促道:“你快点!笨死了!白长这么大的个子。”
  “小媳妇,你再说一遍我让你来背,你不是怪喜欢这个大哥哥吗?”
  “我才不背!”阿汀鼓着眼睛叫道。
  安巴拉哼哼两声,背起李蒙的尸,朝着南边而去。

☆、一八三

  
  眼前是漆黑一片,耳朵里听不见一点点声音,连自己的呼吸都感觉不到。但李蒙知道自己醒着,因为不是醒着他怎么会有感觉呢?只是这感觉丝毫无法让他感到愉快。
  他张了张嘴,在叫:师父。
  依然没有声音。
  李蒙试着又叫了三五声,耳朵依然罢工。
  他想坐下,他坐下了,却感到身体一直在往下掉,仿佛永远也不能触碰到底。
  猛然一个念头蹿进李蒙的脑子:他死了。
  李蒙一阵阵心慌,他站起来,大叫着朝前跑,没有气流拂过身体,空气是凝滞不动的,跑了很远他的身体也一点都不累。
  一股真实的难过涌入李蒙的心里,泪水让他感受到真实,脸上仿佛真的有液体流过,他伸手摸了摸,热乎的,有感觉的。
  一片开阔的河流出现在李蒙的面前,山崩地裂的巨大水声无孔不入地钻进李蒙的耳朵里。
  刺眼的阳光让李蒙难受地皱起眉,他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片刻后他放下手来,看见掌心发光的水渍。
  “醒了啊。”
  安巴拉站在李蒙面前,以靴尖踹了踹他胳膊,“醒了就起来,赖在地上还想我背你多远啊,你小子沉得要命。”
  一瞬之间,山谷中流动的风,潺潺流动的河水,阳光下发光的绿色叶片,坐在不远处拍裙子的阿汀,绕着他不停跑圈,不时冲他伸出手又失望放下的孔孔,带着铺天盖地的真实感,让李蒙浑身一颤。
  “怎么回事,这是哪里?师父呢?”李蒙坐起身,浑身没有一处不酸不痛,好像被人重重殴打过。他嘴角抽搐地起身,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没了啊。”安巴拉随便地说,戳了戳巴拉肉嘟嘟的下巴,巴拉咯咯地笑。
  顿时一股难以呼吸的滞闷攫住李蒙的胸口,他茫然地抬起一只手,捂住胸口,胸腔里那颗心每一次跳动都让他觉得难以忍受,只想把它按住,紧紧按住。手碰到一样硬邦邦的东西,李蒙略蹙眉,满脸疑惑。
  摸出来一只铜色的盒子。
  他鼻翼瞬间抽紧,难以遏制鼻腔中的酸楚,眉尖难以控制颤动。李蒙深吸一口气,把盒子收起来,皱着眉头,警告道:  “正经点。”
  “真的没了。”
  李蒙手顿住,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忽然挥起拳头,照着安巴拉还带笑的脸孔揍了过去。
  “李大哥!”阿汀霍然起身,跳着脚想下来。
  孔孔也不再绕圈跑,吓得小脸发白。
  安巴拉猝不及防挨了一拳,却没有生气,他缓缓抬起头,将没有挨打的右脸也凑过去。
  “这么生气?”眉一扬,“还有这边。”
  那股冲动来得快去得也快,怒意顿时消散,李蒙嘴唇绷得紧紧的,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他习惯地去抓自己的剑,才发现他身无长物,除了揣着的那盒烟丝,什么也没有带出来。
  谁会给死人的身上带东西呢?
  他看了一眼阿汀:“我要去找我师父,你跟不跟我去?”  回头看一眼安巴拉,安巴拉脸上被李蒙刚才一拳头砸得发青,他懒散地坐下,巴拉摇摇晃晃走来,把胖墩墩的身子往他盘起的腿中间挤。
  “还是你想和他们一块?”李蒙问阿汀。
  阿汀果断地跳下石头:“我跟你一起,青皮脸,你别吓唬他了,这是能开玩笑的事吗?这么一大把年纪了。”
  “你说谁一把年纪了?”安巴拉不服道。
  “还有谁?”阿汀不买账,孔孔犹豫地看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性子有点腼腆,倒是合适跟着骧贤。
  “小媳妇儿我告诉你,没有我,你的李大哥,别说找人,离开这片林子恐怕都成问题。不信你让他提气运功试试?”
  “李大哥,他,他刚才把你背过来,摸了你的身,我,我没留神,他一定是使坏了!”阿汀急得满脸通红,攥起拳头扑到安巴拉身上要揍人,安巴拉轻轻松松架住小姑娘的胳膊,将阿汀牢牢控制在身前。
  巴拉兴奋得直叫唤,一把抱住阿汀的腿。
  “你们俩……”阿汀甩掉巴拉,巴拉就像块粘人的糖又扑上去。
  “干得漂亮,不愧是我儿子!”安巴拉洋洋得意地说,“李小兄弟,要走你就快走,不走你就跟着大哥,别的你甭管,有我在,谁也动不了你。你身上被我下了个蛊,十个时辰以后,蛊虫会自行离开。”
  “无聊!”这样的蛊下了不等于白下吗?李蒙心急如焚,仍然想走,暗中运功,顿时双膝一软,掩饰不住浑身前倾一个踉跄,顿时单手撑地才能勉强稳住不摔个狗趴。
  “没骗你!”安巴拉拍了拍手掌,“这么说吧,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听你师父的吩咐。”
  李蒙闻言顿时浑身僵硬地看向安巴拉,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什么意思?”他心里觉得难以置信,却也提醒自己,不可尽信安巴拉。
  “你师父根本不想你跟着他,早就发愁怎么摆脱你。人生苦短,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你呢?像个小苦行僧,成天不许他这个不许他那个,他早就腻歪了。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他最近常常来找我喝酒?我就跟他说了。酒入愁肠愁更愁,得寻到根源,彻底解决。”
  “你让他摆脱我?”李蒙严寒冰霜。
  安巴拉一手捏了捏脖子,“哎哟,好怕。反正这十个时辰里,你想把我怎么样办不到,我却能随便把你怎么样。男人的味儿,我还没尝过,尝尝鲜也不错。”
  “臭不要脸的,你嘴里不干不净胡说什么!早晚烂了你的嘴!”阿汀叫道,低头对着安巴拉的手背狠狠就是一口。
  安巴拉一皱眉,终于放开阿汀,一把将人推了出去。阿汀连连后退几步,才勉强站住。
  “你这丫头,属狗的啊!”安巴拉甩了甩手,手背上赫然一圈血印,血汪在里面,虽没流出,看着也疼,安巴拉没工夫同阿汀废话,朝李蒙道,“你师父还算有情有义,他防着你要死要活要人命,所以,留下一封手书给你,算有个交代。你要不要看?”只见安巴拉掏出一个信封来,封面上没字,也没有上火漆封口。如果里头真是赵洛懿留的信,那他对安巴拉便是十足信任。
  李蒙从未见过赵洛懿毫无保留地信别人,顿时心里说不出的郁结。他直起身,神情木然,盯着那封信看了很久。
  “他说什么了?”
  “你自己看呀。”安巴拉眉毛一扬。
  李蒙心中觉得好笑,有什么事,是赵洛懿无法同他坦言的?还是说,自从拿走赵洛懿的烟枪,他便对自己失去信任了?当时赵洛懿的暴怒李蒙还清清楚楚记得,两人之间从未冷战过,也体验了一把。
  那几日李蒙是真的难过,赵洛懿为人心思深,平日里已让人费解他在想什么。李蒙挨了那一巴掌,不是愤怒,而是伤心。至少李蒙以为,为了两厢厮守的日子长一些,赵洛懿也会珍重身体。
  然而,离开十方楼前那些日子还历历在目,因为那一阵太特别。从李蒙被赵洛懿带走的第一天,他见到的,就是一个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态度漠然,居高临下的杀手。但那些日子里,赵洛懿却只能听他的,吃药喂饭都被人一手包办,连什么时候睡下去,什么时候醒过来,他自己都难以控制。
  李蒙没有体会过那种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感觉。怪不得赵洛懿总是一副懒洋洋轻飘飘的样子,他过午才起,入夜就睡,两人到了床上,该办事就办事毫不含糊。早该想到,那样的平静背后,隐藏的正是反常。
  一丝冷漠闪现过李蒙的眼睛,他一言不发,背过身就走,朝着树林走。
  安巴拉不远不近地跟着。
  阿汀跟着李蒙,孔孔跟着阿汀,两个小人儿也飞快地迈着步。
  李蒙现在动不了内力,无法甩掉安巴拉,况且,是他将阿汀从遥远的西戎带来,他也无法丢下阿汀。看见李蒙停下脚步,刚转身,安巴拉便道:“我可不是跟着你,这里只有一条路。”
  李蒙脸色铁青,只得一步一步往前走,不去理会安巴拉,但每当他停下来等阿汀跟上时,安巴拉早已轻轻松松走到前面去。
  黄昏。
  李蒙出钱,找了间客店住下。本不想管安巴拉,但那人死皮赖脸唉声叹气,倚在人家店里柜台前,叹道:“都说出门靠朋友,别人是好运,遇上的是好人。我运气就差咯,走到半路,朋友也不见了,钱袋也被人偷了,遇上的全是白眼狼。我自己无所谓,可还带着个孩子。”
  孩子可怜巴巴地把冻得发红的脸贴在安巴拉脖子上。
  这套戏十足,安巴拉又有意无意拿眼扫李蒙。
  弄得掌柜的也以怀疑的眼神看李蒙,越看脸色越严肃,正要趁这机会,教训教训不懂事的年轻人。
  “再开一间上房。”
  “嘿嘿,听见没有?这是我兄弟……”
  把安巴拉喋喋不休的声音丢在楼下,李蒙牵着阿汀上楼去,孔孔也亦步亦趋跟着。三个人分开住,安巴拉和巴拉一块儿。  
  睡之前李蒙去阿汀那里吗,叮嘱她第二天卯时就起。
  “安巴拉自由散漫,不会起那么早,明天我们先走,你待会告诉孔孔一声。”李蒙身体仍觉得不适,从醒来之后,心口一直憋着想吐的劲,偏偏吐不出,憋得一张脸毫无血色,看着很虚弱。
  阿汀点点头,捧着茶杯,犹豫地说:“那个人,也不是坏人,他救了我们所有人。也许他说的……”阿汀小心翼翼地看了李蒙一眼,见他神情依然淡淡,没有过激反应,这才继续说下去:“有可能,是真的。你们走后,你师父同他确实走得很近。”
  李蒙眼珠轻动了动。
  片刻后,他苍白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话来:“那天在酒席上,我喝的酒有问题,对吗?”
  阿汀心虚地点点头,避开了视线。
  “我和孔孔不知道什么时候中了毒,食宿都在十方楼,谁也没有料到,那个赵大哥的师兄会给我们两个小孩子下毒。”
  联想到那日在酒席上,他急着见赵洛懿,只想赶紧打发了梼杌了事。两个孩子,尤其是阿汀还叫了他一声,被安巴拉及时打断,来龙去脉已然一清二楚。
  “梼杌给你们两个小孩下毒,以此要挟你们,不要透露口风,也不要阻止他做事。”李蒙遍体生寒,他本来不想问了,毕竟一切已经显而易见,赵洛懿不在十方楼,多半就是被梼杌赶走的,他现在吃药,身子弱,随时可能倒在路边,发生任何事都有可能,丧命是最容易想到的。
  “李大哥,你师父被他师兄送走时我们都不知道,知道的时候,也不晓得要上哪里去找人。而且我和孔孔都中了毒,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离开十方楼。”阿汀急得快哭出来,想为自己辩解,却又心虚。她怎么能说,真的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她还是害怕,那嗓音里俨然已经带了哭腔,“我差一点就警告你了……”
  “你没错。”不是出于善心安慰阿汀,而是李蒙这会子头脑清醒了不少。这群人虽是朋友,但论到底,和赵洛懿非亲非故。他笑了笑,那神情有一丝恍惚,说话仿佛梦呓般轻飘,“我师父一生运气不佳,他娘骗他帮她解脱,让他背负一生杀母之名;他父亲不要他;他兄弟利用他;太师父生前有无数次机会将楼主之位当着众人的面传给他,却非要留下遗嘱。”李蒙眉峰抽搐了一下,“你们对他已算得上仁至义尽。你不要怕,我不会迁怒你。我把你带到大秦这片陌生土地上来,也欠缺审慎。等遇到合适的人家,我会把你托付给他们,不用跟着我。”
  “李大哥!”阿汀急得站了起来。
  李蒙却无动于衷,他仿佛一尊泥塑木雕,身体在这里,心不知道在哪里,嘴唇犹自在动:“总之,你一个女儿家,跟着一个年轻男子总是不妥,我也不好带着你。”  
  “你带着我,我可以帮忙啊,我可以帮你找你师父,你饿的时候我可以帮你跑腿买东西,我会做很多事,我还会说西戎话……”阿汀急得语无伦次,满头冒汗,声音也不自觉大了起来。
  门外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你想做人家童养媳,别人还不乐意呢,我说,小姑娘,你还是跟着我的好。我是年纪大了点,可正因为年纪大了,缺个人贴身服侍,帮我跑跑腿买东西吃啦,说不定还可以去你的故乡游玩,届时你熟悉当地人,可以为我带路,帮我的巴拉物色个西戎姑娘做他的继母,巴拉,你说是不是?”
  李蒙忍无可忍地打开门,冷道:“安巴拉,不管是不是我师父交代了你什么。你最好在我能动武之前离开。”
  “哟,什么意思?这么快翻脸不认人?想揍你的救命恩人?”安巴拉夸张地叫道,一瘪嘴,摆出一脸无奈:“反正也不是没被你揍,你醒来就给了我一拳。看我这张帅脸,现在还发青,摸上去还很疼。可惜我背你那么远,把你从死人坑里挖出来,放蛊虫给你清余毒。”
  “我身上流着百毒不侵的血,安巴拉,你撒谎的本事就这么点?”
  “是百毒不侵的血,可你知道那酒中下的药,是哪儿来的吗?”
  “这世上除了毒圣孙天阴,没有人可以毒死我。”话刚出口,李蒙瞳孔急剧一缩,难以置信道:“孙天阴,他给了师父很多药,都是一日三次吃。”只要一个例外。陡然一个真相打得李蒙措手不及。
  “看来你已经想明白了,现在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你好还不算晚。”安巴拉鸠占鹊巢地坐到李蒙床上,巴拉被他用布兜固定在身前,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巴拉的背,哄他睡觉。
  “明告诉你,你师父还活着,只是不想见你。至于为什么,我没兴趣知道,就没问我,你自己想想怎么惹了他,平日你管他那么紧,虽然梼杌让他走,你不想想,为什么曲临寒留了下来。”
  李蒙的脸色难看至极,越少人知道赵洛懿的去向,他就越不可能找他回来,为了不让自己找到,他师父宁愿拖着虚弱病体流落天涯,也不肯带一个人在身边照看。  
  “我唯一犯难的是,挣钱吧,我懒得动。带个孩子太费劲了,你是没当过爹。”
  “你也不是巴拉的爹。”李蒙道。
  “是是,你没说错,那他就是个孤儿了,等他长大了,你就这么告诉他也成,我没问题。”
  李蒙想赶安巴拉出去,可方才安巴拉说的那句话,却实实在在扯动了他浑身每一根神经。
  他不想看赵洛懿的手书,是想留一丝希望,毕竟在那样的时刻,他心里很不镇定,怕自己脾气上来做出将来后悔的事。现在安巴拉说他知道赵洛懿还活着,李蒙隐隐觉得,他也知道赵洛懿去了哪里,只是怕不会轻易告诉自己。
  于是李蒙冷着脸,正中安巴拉下怀地许诺:“我可以给你提供食宿,朝廷有不少赏赐,我存到钱庄了,从前我师父的钱不能动,一动便会被人发现。”
  “看来你还不算太笨。”
  “我原本想和他去很多地方,找个地方安稳过日子,不能让他过得太差,我早有准备,我也不必全告诉你。”
  “这个不归我管,有饭吃有衣穿,我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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