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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剑出燕京-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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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感激占了上风,便道:“二师叔叫我们来,有什么吩咐,小侄洗耳恭听,能办的概不推辞。”
  霍连云讪讪笑道:“想不到也有本侯求到你们头上的一天。”
  “你身在朝堂,自没有我们江湖中人的洒脱逍遥,有什么不便的事,交给我们。师兄不是白叫的,师侄如今,也懂点事了。交给他去办,没什么好不放心的。”饕餮手搭在霍连云手背上,神色和缓,“师弟不妨直言。”
  “我想杀一个人。”霍连云憔悴充血的眼珠子缓慢转动,抬起来,看向对面两人,“在比武场上,刀剑无眼,真出了人命官司,谁也不能追究什么。”他嘴唇紧抿片刻,松开时红润异常,“我想杀陈硕。”

☆、一七七

  
  月凉如水,风把李蒙的发带高高扯起,漫卷在空中犹如一缕烟气。
  这还是骧贤第一次看李蒙练剑,看李蒙收势,拍着手走近,递给李蒙布巾。
  “想不到你现在剑术简直……”骧贤眉梢一抖,晃脑道:“出神入化。”
  “我也想不到,从前根本想象不到,要不是师父中了蛊毒,将他的内力分给我,又赶上这档子比武,恐怕这辈子我也就是个拙劣的三脚猫。”李蒙整个身体往躺椅上一抛,剑已归入鞘,被他抱在怀中。
  已经接近圆形的胖月亮坠落在李蒙的眼睛里,他微微眯起眼。
  赵洛懿这个时候在做什么?虽然曲临寒说话他不听,但他师兄鬼点子多,连哄带骗怕是也吃了药了。
  “师兄,你在想什么?”骧贤小声问,手牵着李蒙的袍袖拉扯。
  “没什么。”李蒙眉头松动开,微微一笑:“怎么不去睡,睡不着?想汉子?”
  骧贤蹲在李蒙面前,双手托腮,歪着头打量他。
  “别这么看我,我怕啊!”一巴掌拍在骧贤脑门上,李蒙赶紧换了个姿势,侧坐到躺椅一侧,拍拍身边,示意骧贤坐过来。
  “今天晚上叫我们吃饭的那人,生得真好。”
  没头没脑听了这么一句,李蒙嘴角扯出个淡笑:“是啊,中安第一美男。”
  “真的?!”
  李蒙看骧贤鼓圆溜的眼,就忍不住好笑,叹了口气:“假的,谁那么无聊,还给男的长相排位次。又不是女人,要花容月貌干什么,能当饭吃?”
  骧贤瘪瘪嘴,又道:“他说的事,咱们给办吗?”
  李蒙眉一扬,往阴暗角落里扫了一眼,起身拍了拍骧贤的脑袋:“不关你的事,你还是想想,怎么少挨两拳头。”
  留下骧贤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没动,李蒙就往屋里去。他把曲临寒给带的那些暗器和装备翻出来,挑出两三件要用的,其他收拾好,盘腿在榻呆坐片刻,直挺挺倒下去睡觉。手摸到脖子上吊着的玉牌子,李蒙眼神微动,不自觉将玉佩按在唇上,深吸了一口气,就那么以嘴顶着赵洛懿的玉佩睡了。
  次日不至傍晚,饕餮敲开李蒙的房门,看他在床上打坐,走来便道:“靖阳侯的局,叫我们去山上露天大浴场泡泡,解解乏,再叫上老师傅按按,通经活脉。”边说话,饕餮边掩上门,他动作很轻,房门没发出半点杂音。
  板凳拖过地面,饕餮两手按着凳,顶着中年男子的脸,探究的眼神将李蒙从头发到脚趾看了个遍,口中啧啧两声,摇摇头。
  李蒙睁开眼,金红的夕阳让他有一瞬间晃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朝阳如约,晚霞也一样,每天报到雷打不动。
  “昨日靖阳侯说的事,考虑得怎样了?上午他来找我,这单不是白做的,这个数。”饕餮比出三根手指,露出一口大白牙:“金子。”
  “归谁?”李蒙问。
  “谁做归谁。”饕餮抱臂,朝后抽身,遥遥望李蒙,“十方楼的杀手,通常单打独斗,在你师父身边这么久,你也都知道。这次这事,不算楼里接的,报酬自然是谁做了谁得。况且,真要是托到楼里去,也托不了。”
  “嗯。”这个李蒙知道,十方楼杀人从不在这种惹眼的地,杀手就是一群黑暗里行走的鬼影,赵洛懿的师父和娘也不是冲着横行无忌才整了这么个地方。
  “这笔干了,也算有点傍身的钱,你师父还吃着药。当然,楼里养楼主是应该的,不会亏了他的药。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有没有那个心。你要是接了,也算你学有所成以后的第一单。”
  李蒙笑了笑:“师伯说笑,第一单杀的不是恶名昭著的江湖大魔头,是个朝廷命官,不是好事。”
  杀坏人人人拍手称庆,杀个命官,既不能张扬,甚至还要提防官司缠身。
  脸上的表情凝固片刻,饕餮松了嘴:“师伯是无所谓,明说,你若是不做,那这三万两黄金就归我。”
  “难不成师伯是怕我黄雀在后跟您抢钱不成?”
  “给你那胆子,恐怕现在你还不是我的对手。”饕餮露出笑容,拍了拍李蒙的肩,“有本事了,说话也敢往火头上撩。蒙儿,虽说在楼里这三年,师伯没有特别关照过你,却也没亏待过。你也见着了,大家是杀手,在一个大家庭,只能说人心不散。但薄情寡义唯利是图,本就是杀手的天性。”他顿了顿,似笑非笑:“说是非者是非人,梼杌看不穿,我知道你们不会在楼里多留。将来你就知道我这话有没有错。”
  “师伯教训,晚辈自然听着。”
  “你心里有怨气,我看得出来。”饕餮站起身,取过李蒙的外袍,给他亲手披上,李蒙动作滞了一下,还是伸手穿袖子,饕餮替他掩上衣襟,李蒙麻利地将腰带一束。
  “你这身段,官宦人家的公子,是与我们不同,云泥之别。”饕餮叹了句,语气中有羡慕、遗憾,也有认命一般的坦然。  
  “师伯。”李蒙将墙上挂的剑握在手里,转过身来,很看了一会饕餮,才道:“你们待我,说不上坏。我爹去世以后,不是托庇在楼中,早就被抓回去补漏砍头了,也没有立身于此的道理。”
  饕餮的笑意尚未到达眉尾,就听李蒙的后话:“这一茬算是当初我师父捅的篓子,从贺锐亭扯出百兵谱,他师妹萧苌楚找上门来,惹上肃临阁的人,又流落南湄。冥冥之中,似乎尽是天意,不巧的是,从我爹这一生,我就不再认为世上有天命一说。鸡鸣狗盗者长命百岁,两袖清风的官儿,被流放发配下大狱的比比皆是。”
  两腮僵硬的饕餮听见自己生硬的声音:“师侄的话,我有些听不明白。”
  “没什么好不明白的。”李蒙掸了掸袍袖,将袍子理直,淡道:“从前也是我自己不勤勉,加上学武时已经晚了,有心无力。我师父是个不长心的,人对他只要过得去,不害他的命,他就当没看见。我不成,文人出身,心眼大小有限。也是机缘巧合,合该以后的路,都要我来为他保驾护航。大师伯与三师叔,打的什么算盘,我也清楚。三师叔给师父的药究竟是什么,大师伯眼下的殷勤又为什么。”
  铁青的脸色中,饕餮腮上两团圆圆的肉痉挛一般弹动了两下。
  “师伯别不高兴,晚辈没别的意思。只是任谁总被人利用,也不会高兴。有一件事师伯没看错,也不必再试探,我和师父是不会在十方楼久留。倒不是为了这些破事,他根本不耐烦听我说你们,上回刚起了个头,还挨了一通说。”李蒙从未像这一刻这么明白和尖锐。
  饕餮也从来把他当个软趴趴的公子哥儿看,又是赵洛懿的床上人,自然从来没想过李蒙能拿主意。
  “明日以后,十方楼就是我和师父的老家罢了。男儿志在四方,我师父长这么大,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花花世界,还有很多好玩儿的东西,我得带他去,这才不亏活了一辈子。师伯说是不是?”
  饕餮已经回过神,自然赔笑:“是,是,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这么会说。”
  “说不顶用,做才有用。不过我这一身功夫,也不是自己练出来的,没什么好得意。和朝廷比武,我不会输,我输了,就是我师父输。换了别人没什么,但不能输给放弃他的人,所以师伯也不必担心我有什么别的想法。咱们的目标一致,尽力而为。不过霍连云的条件,并不容易,恐怕你我有心无力。”
  饕餮还要问个明白,李蒙已经打开门,门外是一地晚霞碎金,靖阳侯在中安城里住的府宅,也是下人如织,再不方便说什么。饕餮也只得把问题吞下去,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跟在李蒙后面出来。
  晚上泡完澡,骧贤到李蒙房间里,叫他给自己掏耳朵,说是实在痒得受不了。结果掏到一半,人先睡着了,李蒙只得让他和自己一个屋。正待要吹灯,窗户纸上投下一个人影,看去像霍连云。
  李蒙毫不犹豫吹灭蜡烛。
  人影没了,也没人来敲门,便安然睡下,前几日还有些紧张得辗转难眠,大概泡温泉确实有用,这一晚李蒙睡得很沉,接近天亮时,骧贤忽然听见他笑,紧张地撑起身,低唤道:“师兄。”
  李蒙赶蚊子似的一巴掌拍开碍事的蚊子,把被子卷了个一干二净,翻过身去睡。
  他做了个梦,那梦里赵洛懿露着一条略有腿毛的苍白大长腿,袍子高高撩起,露出白白的腿根,侧躺在榻,男人骨节粗大的手随腿到臀的优美曲线缓慢撩人地往上移。
  李蒙才拎了两条鱼回来,接收到赵洛懿舔嘴皮的暗号,顿时肺里一下水开锅地腾了起来,还管什么鱼,飞扑而上。
  就在李蒙抱着被子狂啃不休时,后脖子掌风袭来,眼皮没睁的李蒙就和来人拆上招了。三招以后,李蒙这才清醒过来,左右手交叉,中间格着饕餮的掌。
  “师伯?”同时,饕餮撤掌,李蒙也放下手,擦了擦口水,鼻子一抽:“天亮了?”
  可不是天亮了?平日这个时候,李蒙已经连掌带剑走完两套,精神抖擞地准备早饭了。李蒙身体动了动,脸忽然红了。
  “快起来,马车已经候在山庄外,回城中还要一个时辰,还有些实战经验,得跟你们俩说。”饕餮看了骧贤一眼,见他努力点头,眉头微妙一动,长吁一口气:“总之你们快点。”
  李蒙含糊地“嗯”了一声,等饕餮出去,他皱眉看骧贤:“你也出去。”
  “哦。”
  人都走光后,李蒙才不自在地动了动,把裤子换下,就在屋里找盆,打水进来洗漱,顺手把裤子洗干净挂上。一想晚上也不在这里,干脆用剑把裤子割成碎片,埋土里毁尸灭迹。
  “师兄。”
  正埋土的李蒙浑身一搐,回头道:“不是叫你先去外面吗?”
  “不行,我跟他们都不熟。”骧贤好奇地伸长脖子,看见李蒙拿脚把土踩实,“你在埋什么啊师兄?”
  “没什么啊,昨天吃的桃,种一棵看看,没准以后还来呢。”李蒙起身,自顾自往外走,“人呢,都在山庄门口吗?”
  “都在,那个特好看的男的也在,不过师兄,咱们昨天吃桃了吗?”
  “吃了啊,你不记得了?你不记得不很正常吗?”
  “也是……”
  枝头两只雀歪着脑袋,喙与喙勾在一起,歪着头咬了会嘴,叽叽喳喳叫起来。
  太阳还没升到中天,赵洛懿就醒了,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曲临寒约莫是没想到他今天醒这么早。赵洛懿自己也没想到,就是睡不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拖得够久,我也是越来越罗里吧嗦,希望下一篇可以改进。
结局还没有写完,出了个乌龙。之前提到说想开新文,当时写了一章,然后存了,之后因为想和闺蜜同一天开,就放着了。日子也改到四月三十号,也就是今天,当时想着,等她开新文那天,要是还在往后的日子,就再改。结果给忘了,今天上来一看怎么发了一篇新文,也是吓得够呛。
呐,还是再打个广告,连接我也不会放。。代码翻了半天没翻到,可以点到专栏里,再去看看隔壁是不是合胃口。
新文叫“最苦不过下堂夫”,也可以直接在站里搜搜看,我自己还蛮喜欢的【当然自己的儿子不喜欢也不成】,题材比较轻松一点,是讲一个允许男男成婚的朝代,古风还是,小受被小攻用完扔了,之后遇上各款接盘手,和他们发生的没羞没臊的耍朋友的事。因为这次这文写得有点拖沓和绕路,下一篇打算写偏向谈恋爱的故事放松放松,三十万字左右,对象主要是王侯将相,白斩鸡有,冷面有,狂霸酷炫拽浮夸的也有,主受,受就是那个被抛弃的,是个伙夫,厨艺一绝,打不死的蟑螂,被丢在哪儿都能活的那种。
然后,以龟速希望自己能多进步,其实早上发了好想删掉,因为当时觉得要多更一篇文了握草,后来一想,反正也要写的,这都是缘吧【一耳光
那文现在也是没存稿的,今天开始会抓紧写,尽量保证日更吧,我自己也追文,没有日更的文太痛苦了。。嗯,就是这样,作者一时冲动开了个新文,要是有兴趣就去看看吧。么么哒~

☆、一七八

  
  等曲临寒从外头回来,已快到中午,他一身脂粉味,赵洛懿看他一眼,就令他露出心虚的神色。
  好在赵洛懿没说什么。
  两条活鱼悬在绳子下端,曲临寒从怀里摸出个纸包来,朝赵洛懿一让:“师父,您瞧这是什么?” 
  那气味赵洛懿再熟悉不过,他眼神被死死勾住,却没伸手讨要。
  “师弟不在,就抽两口,他也不知道。您说是不是?”曲临寒弄了个木盆放地上,一红一黑两尾鲤鱼沾水便摇头摆尾起来,水花溅得他一脸都是,骂骂咧咧几句,曲临寒起身:“烟枪也做好了,我这就拿给您。”
  “等等。”赵洛懿低沉的嗓音说。
  “师父还有什么吩咐?”曲临寒满面堆笑。
  “烟不用拿了,我不抽。”
  这下轮到曲临寒傻眼了,难以置信地失笑:“师父您说什么呢。我知道了,您怕师弟知道了生气?放心吧,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两尾鱼今晚就宰了它们,没谁能朝师弟告状去。”
  “不抽。”赵洛懿依旧拒绝,丢下呆愣愣的曲临寒,进屋子去练字,他最近找的新活动,能打发大半日时光。
  不到天黑时候,十方楼就处处张挂起彩灯,赵洛懿住的院子偏僻,平日少有人来。曲临寒领来二十余盏纸灯笼,也不用梯子,显摆轻功提气飞身,上一次树挂两盏。
  红光从天际消逝,夜晚从青白色中拉开序幕。
  席间不断有人向赵洛懿敬酒,曲临寒都给他挡了,梼杌对曲临寒频频打眼色,曲临寒总算找到机会脱身,是赵洛懿吃药的时辰到了,他得去端药。
  两人离开正厅,从黑沉沉的走廊快速穿过。
  “他能忍住不抽?”
  “他是真戒了,三师叔,我师父对楼主之位一直没有兴趣,你与他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他的为人你不是比我清楚?他要是不感兴趣的事,你就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会改主意。说个不好听的话,从前师父的武功在你与大师伯之上,也没有要接手十方楼的意思,此番是你们把他请回来。现在我师弟在外,这一战关系重大,你在这儿挖他的后院,恐怕不妥当。”
  “那成,给你的一万两白银,原封不动退回来。”梼杌声线平平,听不出语气。
  曲临寒打了个哈哈:“这收了的银子,不是吃下去的菜么,怎么吐出来?吐出来也不成原样了,您说是不?”
  “那就照我说的办。”梼杌短促地说,转了个方向,朝着茅房去了。
  等曲临寒再回到宴席上,赵洛懿颧骨微微发红,已有了三分薄醉的意思。曲临寒连忙把人扶回房中歇着,给赵洛懿腰间一个软垫,让他靠着。
  “师父?”曲临寒试探地叫了声。
  赵洛懿一手支着额头,似乎醉得眼睛都睁不开。
  “该吃药了师父,这么着,我喂您。”勺子沾上赵洛懿锋利的唇,曲临寒手不由自主一抖,虽说赵洛懿现在没武功,他仍然觉得有些心惊胆战,好在是赵洛懿没看他,要是看他,他都怀疑自己憋不憋得住不说。
  想了想那一万两银子,又想到王家破败的山庄,被朝廷污了的百兵谱,曲临寒一咬牙,重新舀一勺药,再次把勺子抵到赵洛懿唇边,打算他不喝也直接捣进他嘴里。
  就在这时,赵洛懿忽然睁开眼,那眼神清明得很,哪有一点醉意。
  曲临寒心头一跳,药又洒了。
  “师……师父……”曲临寒讷讷道,满面堆笑,“这我没拿稳,我喂您,您张嘴就是。”
  “王汉之。”
  久无人叫过的大名让曲临寒有一丝恍惚,只得苦笑道:“有事师父您吩咐……”
  赵洛懿复又闭上眼,曲临寒才松了口气,忽然听见赵洛懿吩咐:“柜子里有只小的,红漆箱子,拿出来。”
  曲临寒不止一次好奇那小箱子里是什么,却上了锁,没想到赵洛懿主动拿了出来。
  “师父,这是什么呀?”
  赵洛懿手指勾出一个荷包,取出小小的一把铜钥匙。
  “打开。”他喘了口气,似乎很累。
  曲临寒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看见是一枚丹药,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是什么灵丹妙药,是孙先生给的吗?”
  “你很聪明。”赵洛懿淡淡地说,眼睛疲倦地闭着,“我师兄给的药,你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就是。”
  这一句如同雷劈,让曲临寒张口结舌百口莫辩,该否认。他心里这么想,脑门却不自主渗出汗来,黄豆般大的汗珠顺着脸盘滚下来,结巴道:“师父您说什么呢?我听不太懂……”
  “两日前,我想出去一趟,平白在放钱的地方,看见的多出一万两银票。票号是楼里放款才用的,我手里没有一张银票,是通汇钱庄的。”
  曲临寒嘴唇嗫嚅,慌张摇头否认:“不可能啊,那些银票是汇通钱庄的。”
  赵洛懿轻笑了起来:“大秦没有一间通汇钱庄,只有汇通。”
  曲临寒浑身如堕冰窖,好一阵才暖过来,讪讪笑道:“师父……”
  没等曲临寒说下去,赵洛懿本来自顾自地闭着眼,每一次呼吸都格外长,似乎吸气很耗力气。这时候却出言打断曲临寒:“我身上的血,百毒不侵,除了孙天阴,谁也不能药死我。老三没有这个本事。”
  曲临寒张了张嘴。
  “你们再忍忍;没有几天。”
  “师父,我从来没想过要您的命,您对我也有教养之恩,虽然时日不长……”
  “收你为徒,是情急之下,要你保护你师弟。我这人生性凉薄,不爱欠人人情,所以教你武功。但没有盯着你勤修苦学,将来你的造化,也不归我管,我也管不了身后的事。”
  “师父!”曲临寒脸色发红,他脸庞发烫,冷不丁一个耳光抽在脸上,“我这就把银子退给三师叔。”
  就在曲临寒起身同时,他的手被赵洛懿牢牢抓住,赵洛懿是病人,没什么力气,这一下却很用力,抓得曲临寒手背生疼,怀疑破皮了。
  “师父,您别拦着我……”
  “等他们得胜归来,楼里会办一场庆功宴,宴席上,无论如何梼杌会取我性命。届时我会叫他如愿,银票你也不必还了,谁还能和钱过不去。我与你爹不算有什么深厚的交情,你我师徒一场,这笔钱你拿去重建王家庄,就算弥补当初我的私心。”赵洛懿没有半点磕绊,一字一句虽说得不快,却很稳,仿佛这话他早已经想了成千上万遍。
  呆愣了半天的曲临寒,喉头一直发紧,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已是满脖子大汗。
  “师父待师弟,真是情深一片。”曲临寒心头腾起一股微妙的醋意,他不曾喜欢赵洛懿,对李蒙有过那么一丝丝朦胧好感,是对俊美的少年人那点难以克制的向往,也谈不上是什么感情,不过是看见花开得好,谁也想凑近了闻一下。
  曲临寒涩然道:“就不知道,师弟是否领情。”
  “现在这日子,活得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差别?”良久,赵洛懿才说话,他面无表情,盯着屋顶瞧个没完。
  从前在十方楼,赵洛懿没有敌手,现在却连烟都不能抽,否则就会被蛊毒折腾得死去活来。他见过一次赵洛懿毒发,浑身抽搐,对身体丧失控制力,眼睛无法聚焦,面容扭曲,仅仅看着,曲临寒已觉得可怕。因为他实在想不到,要多大的痛苦,才能让赵洛懿也无法忍受。他见识过赵洛懿对痛苦的忍耐能力,拜特异的体质所赐,他即使重伤时,也至多是皱一皱眉。能让这样的人满地打滚,咒骂不休,这让曲临寒不得不谈蛊色变。
  “你师弟从来是为我着想,一天两天想不透,三天四天也会懂。到时候……”赵洛懿没什么力气地朝曲临寒笑了笑:“你这个做师兄的,劝着点。”赵洛懿吃力地喘了口气,“他和你一样,是要娶妻生子,延续那点家族血脉的。谁也不能绊着他的脚。”
  “师父……”
  赵洛懿摇摇手,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睛,卷起被子朝床里翻了个身。
  药汁从老槐树根部泼下去,曲临寒冷淡地看着那汁液渗入土里。
  整个大秦都笼罩在元宵灯节的喜庆中,走到哪也驱散不了一股熏人醉的暖风。彻夜通明的花灯,伴着烟火鞭炮,在大秦都城中安噼里啪啦炸开。
  人群中爆出一阵夸张地尖叫。
  从灯楼上坠下一个人,就在下落时,一身黑袍,当胸是一头银线飞织而就的猛虎的陈硕将军,被人紧紧抱住那只阻止他下落的手臂,匕首刺中陈硕的手臂,灯楼上一匹雪亮的绸带飞出,灵活如同蛇身般紧紧缠住骧贤的腰,骧贤一只手也攀住灯楼。
  陈硕如释重负地松了手,抱着伤臂坠落在地。
  远处高楼上观战的天子将架在高挺鼻梁上的一副竹为骨玻璃做镜的新奇玩意儿掷在桌上,啪一声响,令在场官员无不跪倒在地,口念恕罪。
  “有用的一样没造出来,就先弄出这小东西,看得清楚有何用?看不见朕想看的。”赵乾永不怒而威,说话语气不重,却让跪在地上的霍连云一脑门都是汗,作声不得,同是朝臣的其余人看他的眼神如同芒刺在背。
  谁都知道,他是寻回百兵谱的功臣,一时间纷纷猜不定皇帝这话什么意思。
  直至那只尊贵无比,每日朱砂御批的手伸到霍连云的眼前。
  站起来霍连云还觉得脚软,讷讷地请罪。
  “爱卿何罪之有,技不如人,更不能气馁,要想法子,锋利的兵器,握在自己手里,不就安心了吗?”赵乾永携着霍连云的手,站在楼头,这里是中安最高的地方,脚下是万千蝼蚁般的臣民。
  “朕也不忍心,毕竟是先帝的血脉。你也不忍心,那年也是朕的过错,让你涉险。以怨报德的小人靖阳侯不能做。”
  霍连云有些没听明白,只见到赵乾永玉白无暇的脸上,那张红润的唇似笑非笑地开合:“所以朕找能做的人去做,不是不信任你,知道吗?”
  “圣上明鉴。”霍连云战战兢兢道,脑子像被一把大锤砸过,嗡嗡作响。
  “有些事过去了,朕不再追究。但不代表事情没有发生过,朕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道能不能换霍家人的忠心耿耿?”赵乾永转过脸来,和颜悦色地盯着霍连云。
  祖宗牌位、祖母慈颜、父亲病故、薛太后如同染血的指甲在霍连云脑子里不住旋转。咚的一声响,靖阳侯跪在地上,一个响头。
  这时候楼上已经没有一个大臣,唯独霍连云并几个贴身的太监,赵乾永虚抬了抬手。
  霍连云没有起身,又磕了两个头,热淋淋的液体漫过他漂亮得让人心跳不已的黑亮眼珠。
  “霍家誓死效忠陛下,子孙后人,不忘此誓。”
  明月当头,人群簇拥着胜者,涌上桥头,挤进容人最多的一间酒楼,正闹腾,官差露面,顿时鸦雀无声。
  官差后面让出来一员大官,他容色憔悴,手臂缠着绷带,是才包扎好伤口的陈硕。
  李蒙将骧贤挡在身后。
  陈硕朝众人点头示意,大掌一挥,十数人上了楼,在人挤人的酒楼中,掌柜以让人惊叹的速度辟出一间雅室。
  “这是陛下的赏赐,衣服请三位勇士即刻换上,随本官进宫赴宴。”
  更鼓响,第三次烟火在中安上空炸开,只见陈硕嘴唇在动,却听不见他说话,话才说完,陈硕便起身出去,到隔壁等待。 
  李蒙拇指压住脸上血口,等烟火的声音过去,才提起华服瞥了一眼,钻到屏风后去。
  三人都在换衣服,随从等在外面。
  不片刻,瘸着腿的饕餮,弓着背的李蒙,和毫发无损的骧贤坐上宝盖花车,在无数艳羡、好奇和听不清的窃窃私语里驰出东街,从官兵清理出的一条道上,飞奔向皇宫。

☆、一七九

  
  宫灯一盏一盏,亮在空旷宽阔的宫殿前方,一直照上丹陛,绕过正殿。寂静小道上的青石,入了内宫改换成白玉。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香气,明明很好闻,李蒙却觉得骨髓里都透出一股寒凉。大雪已经化去,宫中也遍是火树银花,这里的灯比在民间能见到的更加华丽斑斓,整个偌大后宫,仿佛将夏日天上的银河,拉扯到地上来。
  先是由陈硕领入殿内,皇帝早已上座,霍连云也在。其余官员李蒙都不认识,当年与他父亲相熟的那些,也曾是这里的常客。如今金灯依旧,璀璨鎏金的装饰沉寂地匍匐在殿内,只换了陌生的脸孔,来做皇帝的座上宾。
  行跪拜,入席,礼官唱和,珍馐美馔鱼贯而入。
  庄严古雅的曲目从乐师的琴与笛中流淌而出,红衣轻薄的舞女蹁跹起落。
  要是父亲没有被杀,要是摄政王当政,这样香风熏人的场合,便会是他的人生了。
  李蒙端起一杯酒,御酒入口醇厚,宛如一个优美的大家闺秀,不辣不浊,温婉如玉。
  舞毕。
  天子赐匾额,礼官尖细的嗓音再度绵绵不绝地唱和,李蒙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见到宫侍穿梭来去,那是名副其实的厚赏,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御笔钦书的十方楼匾额,通行四方的皇商令牌,是饕餮跪接的。
  接着群臣散,连霍连云也退出殿去。
  一名太监站在李蒙面前,尖嗓子报道:“陛下召见,请少侠随杂家来。”
  李蒙这才浑身一颤,从昏沉沉的虚无感中落回到地上,他是听见天子点了他的名,说是他师父不在,所以由他代替他师父去说说话。
  中安皇宫,建于五百多年前,那时还没有大秦,赵家的第一位皇帝,提倡节俭,不欲劳民伤财,将前朝皇宫略为修缮,改作大秦皇宫。
  如今辉煌浩大的宫殿,曾经不过是十四间宫室,正殿两间。
  最终李蒙是在一间金碧辉煌的宫室内,见到现在的皇帝。  仙鹤细长优美的脖子高高扬起,尖喙衔着灯火,照亮赵乾永的脸。
  他瞥了一眼李蒙,就有太监为李蒙安排座椅。
  赵乾永在喝一碗汤,席间他没有吃什么东西,现在慢条斯理用一碗汤。
  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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