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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冷千山-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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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棠察觉他的意图,笑道:“钟大哥,你还会瞧病么?”
“普通脉象我还摸得出个一二三,再复杂的便不行。”钟不厌道,“没大碍,稍后住下了我去替你煮一碗姜汤。”
叶棠不爱喝那个,闻言立刻皱眉:“没病为什么要喝?”
钟不厌放开他的手,顺势将人往前一推:“我担心。”

那碗姜汤最终还是喝了,翌日钟不厌应他所求,带叶棠从洞庭出发,一路顺长江而下。
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天高气爽,悠悠苍穹中流云怡然。
两人并骑,游玩过钟不厌口中的天下盛景庐山瀑布,再往前行。徽城的青瓦白墙,黄山奇美,姑苏小桥流水,都是风光。叶棠遇到好玩好吃的便要停下几日,钟不厌又事事顺着他,如此边走边吃,等抵达烟霞山时,秋色已浓。

十二楼的势力主要在西域宁州一带,围着掌门而今乐不思蜀,代掌门专程提前差人送孤烟剑前往烟霞山,又在此地买下一处院落,供钟不厌落脚。
院子不大,普通人家三代同堂居住倒还恰当,他与叶棠两人在此就嫌空旷了。

送孤烟剑来的弟子将东西给了钟不厌便向他辞行,此地远在江南,他们须赶在宁州漫长的冬季来临之前回转西秀山,否则积雪厚重,不得不封山之后很难回去。
看向那几个白衣策马的身影,叶棠这才后知后觉记起什么:“今年冬天,你不回西秀山?”
“师弟看着,出不了大事。”钟不厌安然道,“回西秀山一趟再到中原,加上冬季封山的时候,一来一回便要花上大半年了。”

叶棠骇道:“那么远?”
钟不厌蘸上一点茶水,在桌上给他画。

出潼关,过张掖,再过旧朝都护府,一直没入戈壁才到宁州。而西秀山在宁州最北的玄武镇外,群山叠嶂,峰峦交错,光是下山到玄武镇用上轻功都要小半日,普通人若要进到西秀山十二楼,更是得花去好一番工夫。
叶棠咋舌:“我当西秀山只是在关外,没想到那么远——”

“是啊,”钟不厌玩笑道,“从前我派有个掌门的好友住在东海上的岛屿,他们若要相见一次,定是跋山涉水,中间穿过千里江山。但真见了面,不多时又要分别。”
叶棠问:“这么麻烦,那还要见面?”
钟不厌道:“君子一诺,又何惧千重山万重水呢?”

他见叶棠似懂非懂,又轻叹一声:“罢了,你还小,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不过如若以后你居于北境或者南楚,要见我了,我赴汤蹈火也会赴约。”
得了这千金诺言,叶棠却并无想象中的欣喜,只看向他若有所思。

钟不厌以为他是不明白含义,刚要再说,叶棠却突然轻轻问道:“你这话当真么?日后不论我在哪里,想要见你,你会从西秀山来?”
眼中有水光一闪而过,钟不厌也跟着他一起严肃,颔首道:“只要你想。”
月上柳梢,叶棠垂眸不语,嘴角分明在笑。




(四)

小院中东西一应俱全,钟不厌与叶棠休息一夜,第二天才去烟霞山。
钟不厌怕山中枫叶还未红透叶棠失望,起了大早问过城中老者,又轻功行至城外樵夫家中,打听好了情况与上山路线,方回转院中。
他推门而入,叶棠正坐在中庭打量那把孤烟剑。

长河刀身细窄,因要配合春水刀法,虽比一般柳叶刀长上五寸,却依旧轻盈灵巧。刀柄可双手交握,稍一用力,刀身便共振出金属微鸣,与长河刀恰恰相反,孤烟剑名为“剑”,又比一般长剑宽上三指有余,入手质朴厚重。
刀鞘上满刻春日百花,温柔得与那剑身太不相称,远远望去,像是沉甸甸的花枝。

他手间一动,握住剑柄,抽出一寸锋芒。
剑刃雪亮,霎时光华如朝阳初起!

叶棠不由得赞叹一声果然好剑,站起身走了几势最简单的三才剑法,觉得这孤烟剑十分符合“大巧若拙”四字。看似笨重,但剑式却能兼收并蓄,可惜落在自己手中却是浪费,如果是一名天才剑者得之,兴许能有大收获。
大象希形,大音希声,武学练至最高境界,恐怕也是不在借助有形之物才能发挥效用。但而今武林,恐怕能达到这样程度的人寥寥无几。

十二楼的折花手,或可以之相称……
正在沉思,眼前有人靠近,叶棠一抬头,听见钟不厌问他:“剑如何?”

“是一把好剑。”叶棠道,还剑入鞘,重新放在桌案上,“可惜我不会剑法,它在我手中发挥不出效用——你此前说为孤烟觅得良主,现在后悔了吗?”
钟不厌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只道:“一十七岁而已,倘若你哪天又想学剑也不迟。左右此剑已经是你所有,日后要送人也好,自用也罢,留着吧。”
叶棠笑着说好,把那剑拿回屋内。

他再出来时换了身干练装束,兴致勃勃道:“钟大哥,清早便出去,是知道了怎么上山吧?现在天色正好,我看咱们今日也能去烟霞山。”
钟不厌被他说破行踪也不闹,只把长河刀负在背后,叫他跟上。

烟霞山在江宁城东南方,这天撞上休沐,前往赏枫的人络绎不绝。官家少爷骑着高头大马,太太小姐们则坐在软轿中缓慢前行,又有丫鬟随从捧着食盒、衣裳跟在后方,而普通人家大都结伴而行,一路优哉游哉。
习武之人大可不必“脚踏实地”,钟不厌提议骑马,被叶棠否决,以为太过招摇。
于是与平民百姓无异地走,少年最初还有兴致缓步而行,走了一会儿又耐不住性子,脚下一点,施展轻功如飞燕投林般地走了。
钟不厌无奈,只得随他而去。

烟霞山的原名已不可考,前朝文人一篇《烟霞赋》名满天下,故而后人提及此地,也都以赋为名。江宁城本是前朝都城,改朝换代后虽皇家迁都,但仍旧有许多富商大贾、贵族后人居住在此。
因那篇赋名声大噪,烟霞山也跟着天下皆知,慕名而来的游人络绎不绝。父母官顺应民意,不仅修筑游山步道,更是于山脚、山腰与山顶共建凉亭一十二座,东南西北面对的又有不同风光,可谓之移步换景,甚是巧妙。

“……秋光美极,流连忘返。”叶棠顺着山顶凉亭外的石碑一路念下来,小声嘀咕,“这些读书人,写个石碑也拗口得很,不过一句风光好,竟能写满一百多字,可归根结底,我觉得还不如少年时看的那些侠客游记写得好呢!”
钟不厌见那落款是当代的翰林编修,从前还当过北川学宫的教书先生,料想叶棠不明白这层关系,顺着他道:“词赋是好的,但此间游人登顶者能有几个看得懂——你瞧那些官家子弟,走到山腰都走不动了。”

“所以上头是说这个亭子正对青龙湖水,盛夏时节杨柳依依,而秋天也可俯瞰全山红枫。”叶棠极目远眺,“青龙湖在那边吗?”
护城河环绕石墙而过,烟霞山位于高地,叶棠与钟不厌站立的地方正对护城河引水的湖泊,湖畔遍植杨柳,但眼下枯黄叶落,不是观赏湖水的好时节。

枫叶红透了,俯瞰全山,遍野被枫树染成浓艳赤色,远处的青黛山脉轮廓模糊,树叶随风泛起层层波浪,宛如一片血海——钟不厌暗想,与其说是浪漫,却有些不祥。
与这念头几乎同时跳出来的,有一年前那桩血案。

西秀山极少涉世,但那场惨剧却令当年专心铸剑锻刀的钟不厌都心惊胆战。
拜月教主华霓将一个青年男子在烟霞山顶杀害,手段极其残忍。人还清醒的时候,她便活生生剖开对方胸腹,取出心脏,在男子眼皮底下撕碎,随后以佩剑一一削下此人四肢,冷眼旁观,终至血流尽而亡。
后来听闻,那男子乃华山剑派的一位长老弟子,醉心剑术,无意中结识华霓,不知身份,只觉得此女子是天人之姿,甚至背着师父与她私定终身。

但当他发现真相,立刻害怕了,便要与华霓断绝联系。
华霓假意答应,提出要求叫他来烟霞山相会,说此地是他们初见之地,若在此作别,她也没有任何遗憾。那男子不疑有他,拒绝师兄弟的保护,孤身赴约,酿成灾祸。

他的尸身被发现时已经剁成了块状,手段极其暴戾,流血一直染红了枫树——那时正值夏日,枫叶未红。
可从那以后,烟霞山的枫叶似乎更加艳丽了。

叶棠的话语还回荡在耳侧,“我阿姐说那里的枫叶很好看,见过一次,终身难忘。”
钟不厌皱起眉,这场景让他不太舒服,他侧头看向叶棠,对方看得入迷。

他们出门比预定时间晚些,抵达后又在山腰转了半晌,而今登顶,不足三刻,已有夕阳西下的预兆了。
钟不厌问:“回去么?”
“再待会儿吧。”叶棠道,在凉亭护栏上坐了,两条腿晃悠。
他点头:“那再待会儿。”

金乌西沉,整片天空如同被火烧起,云卷云舒间竟是璀璨晚霞。叶棠见那流云变化,心道:“六阳掌中‘云霞’一式,本在‘海曙’之后,想必取的朝霞壮丽,但此时晚霞也如此华美,兴许有另一种模样。”
他兀自看得出神,似有所得。

夕阳西下,东方天色忽又明亮,蓝白相接的天际线上一轮弯月与星辰同升。少年人极少安静地看景色,淮南不多见的大江大河与青山流水一道正在足下,他有些痴了。
“我本将心付明月……”叶棠喃喃道。
他沉默良久,此时突然出声,钟不厌挨着他坐,一侧脸便能看见少年神情。

叶棠的面容被夕照蒙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色,那原本便十分温和的轮廓更显出几分暧昧。钟不厌一时有些恍惚,竟抬起手来,想要触碰他微红的耳垂。
“后边儿是什么来着?”叶棠挠了挠头,“我记不清了。”
一语唤醒梦中人,钟不厌的手生硬停在半空,他进退不得,只好落在叶棠肩上,由他的话头接口道:“反正也不是什么好话。”

叶棠想了一会儿,道:“也是,月光不暖,照不了人心。”
钟不厌一笑:“你说这话总让我以为陌生了。”
叶棠:“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么?人心像石头,怎么也暖不了,就算偶尔心软了说些好话,但到头来也还是会硬。”
“什么?”钟不厌道。

叶棠眼眸低垂,却不再提人心之事。
他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层细细的阴翳,语调缓慢却声音低沉:“我住的地方背光,但很好看月亮。每天黄昏,我便背着阿姐跑到高处,那儿有一棵树,跳上去别人见不着。我在那儿坐到很晚才回房睡下,新月、弦月、满月……都是冷的。”

钟不厌觉得他话里有话,心中顿时闪过一个可怕猜想,随即不等他说服自己,立刻将这念头抛出意识海,道:“你父母呢?”
“他们不要我。”叶棠轻声道,“我和阿姐相依为命。”

那其他人呢?家中到底在何处,你的一身武学谁教的?阿姐如若是个普通弱女子,恐怕没这么大的本事吧?为什么又不叫你出门呢?
与叶棠相处越久,便感觉他身上谜团越多。

但而今遍地银辉映照满山红枫,钟不厌什么也没说,手指终是触碰叶棠肩膀,在对方的讶异中轻轻一带,叫他靠在自己肩上。
后来他想,他早该知道的,只是他一直都不愿意相信。

叶棠对烟霞山情有独钟,正好十二楼在此地置办院落,冬日漫长,钟不厌回不去宁州,又无其他事务缠身,便陪他在此地久住。
枫叶红了好长时间,叶棠常常天一亮就往山间跑,直到黄昏才又回来。钟不厌从不问他去做了什么,只道旁人事情与他无关,也不跟他去,自行待在院中习武——他总说武学之道上无止境,何况《天地功法》更需持之以恒。

他年纪轻轻已经突破第九层,在十二楼历任掌门中都算罕见。可钟不厌并未向其他人一样选择立即往第十层的“天地同寿”叩关,而是任由自己停滞不前。
他有自己的道理。
“天地同寿”又被称为断情之章,此前很难有人抵达此种境界,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难练成。而十二楼中有记载显示,练至大圆满的同寿之道几人,在那之后不久便卸去掌门之任,隐居西秀山深处,不见踪迹。

为何如此?
“天地同寿”中所谓的断情之境,又是如何?
对于十二楼绝学,钟不厌想,在疑惑尚未领悟透彻前绝不会冒险。

这日叶棠惯例出门去,直到傍晚日落,才在漫天乌啼中归来。
他从不肯乖乖走院子大门,嚣张地从旁侧一棵高大槐树上翻身落地——院外有槐,起升官发财、登科及第的彩头——甫一站稳,叶棠鼻尖微动,嗅到了微妙香气。
那树下的画面让他一愣,院中人守着红泥火炉,正温酒待客。

叶棠不由得问道:“钟大哥,怎么今日要喝酒?”
钟不厌因为习武之故,不常饮酒,叶棠见他端杯子屈指可数,大都也在不可推拒的宴席上。他们客居烟霞山多时,钟不厌还是第一次想要喝酒。

“我见天边黄云,掐指一算今日夜里落雪。”钟不厌道,招呼他过去坐,“有道是晚来天欲雪,定要小酌一番才好。”
叶棠安然落座,那桌上两个青瓷酒杯,他拿起一个把玩,道:“哪儿来的酒具?”
“你出门时去城中逛了逛,这一套可爱得很,便拿回来了。”钟不厌拿扇子缓慢扇风,炉中火苗正盛,“这一阵雪若真落下来,不久就要入冬。”

叶棠“嗯”了声,道:“有何关联?”
钟不厌道:“我猜你没有见过雪。”
叶棠霎时无言以对。

淮南山间冬日称不上温暖,但因在山谷,又临溪,气候作祟,每年到了三九哪怕落雪,也是甫一落地就化了,很少积得像别的地方那么厚。
而拜月教的“移星”一脉为纯阳功体,不怎么受得了湿寒,叶棠还没到寒暑自如的阶段,每逢冬天便窝在室内,练功、浑浑噩噩地睡觉,直到春暖花开才重新活动。

此时钟不厌说破,他不提自己,转移话题道:“没见过又怎么样,不会少一块肉。”
钟不厌笑着把酒递给他:“尝尝,在城中打的醉三秋——那家酒楼开了许多代,听说又是百年老店,这酒也卖了快一百年。”
叶棠见他不再提雪,连忙接过杯子。

酒液澄澈,在青瓷杯中荡漾出一点细小涟漪,仿若他们白日里看过的青龙湖水,被杨柳环绕时多了一股草木清香。
他端起来凑在鼻尖嗅,味道并不馥郁,顿时有些失望:“还不如百花夫人宴席上的酒呢。”
钟不厌沉默以对,推了推他的手臂示意他亲自体会。

叶棠不是第一次饮酒了,手中杯子小小的一个,盛满酒液,稍一颤抖就要溢得到处都是。他连忙一口抿掉小半杯,霎时,温暖液体划过喉咙,旋即便火燎燎地烧起来,但并不难耐,反而温和得很,待到咽下,唇齿间才品咂出一点浓香。
“像花香,但这酒中应当并没有花一类的作为原料,你说卖了百年之久,的确有点道理。”叶棠点评道,收回了此前的鄙夷,“是好酒。”

钟不厌哈哈大笑,替他满上后与叶棠碰杯。
叶棠呆愣道:“你不会还要和我玩行酒令吧?这我不会!”
钟不厌摇头,执杯又与他碰了一次:“我们宁州的规矩,喝酒碰杯无非为了讨个彩头,而今年关将至,难得喝上一杯——希望我的小棠来年能够平平安安。”

一杯酒慌乱下肚,叶棠搓了搓手,掌心已经发热。

院落内一时间静寂无声,这夜没有如水月色,廊下灯笼成了唯一的光源。叶棠垂着头不敢看钟不厌,却分明感觉那人轻轻覆住了自己的手。
“小棠。”他低声道,酒香还弥漫在二人之间,“不管是西秀山的雪,还是江宁城的雪,总归都一样。我不会想那么多。”

叶棠睫毛飞快地眨:“不一样……”
被钟不厌打断了所有后文,拉着他的手一紧,让他去看:“你瞧,下雪了。”

黄云散去,苍穹澄澈。北风拂面有了一丝湿润的凉意,叶棠终于敢抬头,灯下似有片片飞霜,又不若霜花冷凝,轻盈无比,随风旋过几圈后飘然落地,转瞬化为水滴。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钟不厌起身,手中暗自运功。西秀山独门功法本就在极寒北境练就,此刻他凝气于掌心,几乎是令人看不清如何动作,听风步辗转四周,再回身时,手中已凝固雪花,尽数困在尺寸之间,献宝似的送到叶棠眼下。
“折花手,踏花归来。”钟不厌道,指尖微动,雪花凝为冰晶。

玲珑剔透的颜色,映出一张微红的少年面容。

叶棠伸手想碰,但他喝了酒,身上发热,刚摸到,那冰晶便立刻融化成了水。他扑了个空,手却落进了钟不厌掌心,被他拉住。
“钟大哥?”叶棠疑惑地抬起头。
却如同雪花飘在枝头,他唇上蓦然一冷,钟不厌抱住叶棠的腰,良久没松手。

后半夜雪落无声,但却有风卷残云之势。
叶棠睡不安稳,索性起来点了灯,随手抓起钟不厌的衣裳披在外面,拢着前襟推门出去。他向来怕冷,这天却觉得身上从里到外都暖透了,被冷风一吹都不觉得凉。

江宁城的第一场大雪直到后半夜才彻底落下,天边微亮,叶棠站在廊下,想,这是他前十七年第一次看到落雪。
他又没来由想到了华霓,离开水月宫时他知道华霓那会儿不好受,江湖传闻拜月教主也被男人辜负,从此每个月都要抓一个年轻男子百般折磨。叶棠倒没见过这画面,他晓得华霓对华山剑派的弟子一片痴心,不然也不会将他的心都挖出来。

那时他以为华霓自己处理了,便不用自己挂怀,而今看了数天烟霞山红叶,心道或许自己离开得有点早——至少陪她过完那段时间。
如果没有钟不厌这一出,最多一年,叶棠走过了想去的地方,还是会回到水月宫。

华霓没错,等他见了武林中的众生相,就会明白除了水月宫,他其实哪儿也去不成。
但他现在又犹豫了。

叶棠叹了口气,他在栏杆坐下,两条腿伸出袍子,裸露在空气里。寒冷也许能让他清醒一点,叶棠做不了好人,也做不了大侠,他直觉钟不厌其实什么都知道了。
房门“嘎吱”一声,叶棠转过头去,刚还在榻上熟睡的人此刻衣裳规整地出来,惟独少了件袍子。见他坐在廊下发呆,钟不厌气笑了:“我说外衫怎么不见,要出来看雪,也不多穿一些——这件衣裳单薄,挡不住风。”

“足够了。”叶棠对他笑,又使坏地一转眼珠,“觉得我冷,那过来一起呀。”
钟不厌骂他一句小混账,将外衫故意地拽下来套在自己身上。叶棠还没发作,背后忽然一暖,整个人跌入钟不厌怀里。

那人下巴抵在他的头顶,拈起一缕黑发亲了亲,哼哼道:“这下舒服了?”
叶棠没回答,转而问道:“此前在洛阳,我总听东方远说什么离经叛道之事,当时没想太多……但这会儿却突然很困惑,什么才叫‘正道’。”
“在他们眼中,你我二人恐怕如今这样就是离经叛道。”钟不厌道,心跳平缓,与他的节奏暗暗相和,“但以我之见,‘正道’即善恶之道,那小情小爱,实在不必登上所谓大雅之堂,作为衡量一人德行的准则。”

叶棠又问:“你也知道这样不对,那你害不害怕?”
钟不厌重新坐下后又搂紧他,袍子的衣襟都塞到两边,让一点风也漏不进来。他在衣裳包裹中握着叶棠的手,冰凉凉的,连忙贴在自己心口去暖。

随后他才缓慢回答叶棠的问题:“我之行止,何须旁人置喙!”
寥寥数言,却突然有了十二楼掌门杀伐果断的气势。西秀山向来不与中原的腐儒为伍,武道也好德行也罢,但求无愧于心。
他一早就告诉过叶棠。

心念微动,叶棠忽道:“人活一世,不可能不知天高地厚的,你到底怕什么?”
此言既出后,钟不厌贴着他的面颊似乎有点僵硬,他不知想了些什么,扭过头去顺着叶棠鬓角一路亲到唇畔,虎牙衔住一小块嫩肉磨了磨。
叶棠推他:“我今儿非知道不可,你少在这儿打太极!”

“我怕被人欺骗。”钟不厌耐心地亲着他,言语却冷了,“少时有个师兄对我极好,后来他骗我去山间,却是差点将我推下山崖,就因为师父即将传我折花手,他嫉妒不已——从那以后,我便十分害怕亲近之人骗我瞒我。”
叶棠不知说什么好,偏过头埋在他颈侧,默然不语。
钟不厌喟叹道:“小棠,你说得对,人心只偶尔会软。可我还是希望若有天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骗我。”

叶棠轻轻“嗯”了声,算答他的话,却又道:“如果我是大魔头呢?我要想跟你在一起,就得骗你自己其实出身名门正派,那你怎么想?也会恨我?”
钟不厌缄默片刻,笑道:“你才不是大魔头。”

叶棠:“我如果真的是呢?”
钟不厌道:“那我便保护你,带你远走高飞,左右世上少有人胜得过我了。”

叶棠笑他太痴傻,怎么可能跑得掉。钟不厌再不言语,某个念头辗转在唇舌间,一句“那你现在跟不跟我离开”将要脱口而出,叶棠却突然往他怀里缩。
于是所有话语都被他自己咽下,钟不厌问道:“怎么了?”
叶棠抱着他的背,十七岁的少年身形在此刻显得格外孱弱,含笑道:“下雪太冷,我想回去睡觉。没穿鞋子,你抱我回去罢?”

那夜小院中的灯一直点到了黎明才灭去,而雪也停了。
初雪来势汹汹,而后整个严冬,江南再没有下过雪。







第61章 番外 皓月冷千山(下)
(五)

后来所有人都知道,叶棠拿了孤烟剑招摇过市,那样的一把重剑,负在身后竟也没有压垮少年肩膀丝毫。
只是没过几个月,他又对钟不厌说,孤烟剑用腻了,于剑法也一窍不通,他其实更喜欢那把长河刀,不知道钟掌门能否割爱。

那是在绿山阁的宴席上,叶棠仿佛十分钟爱这样的场合,而钟不厌竟也毫不犹豫,当场解下长河刀双手赠予他,自己转手向西秀山弟子要了曾经不做掌门时那把普通柳叶刀,刀柄底部刻有姓氏,重新带在身边。
不过一两年,叶棠名声除却这一刀一剑,还有他时常的行侠仗义,不多时响彻江湖。

而变故发生在顷刻之间。
妙音阁的赏琴宴十年一遇,这一年,“素手清音”康吟雪横空出世,为了她,妙音阁阁主重启古琴“烧尾”,使得赏琴宴名副其实之下更有了几分色彩。

请帖送到叶棠手中时,他正与钟不厌游历到太原城。
这时的叶棠已不再是那个要跟着钟不厌混进流觞曲水席的无名小卒,他拿着帖子在钟不厌面前招摇:“如何?”
“不错。”钟不厌赞道,又说,“但此次赏琴宴我恐怕无法按时抵达。”
叶棠问道:“怎么了?”

钟不厌:“师门传信,要我回返一趟玄武镇,此前有弟子在戈壁遇袭,恐怕是外域圣教的人动手。十二楼向来不与人争,但欺负上门了,我这个掌门也得回去一趟。等一来一回的,恐怕要错过赏琴宴。”
距离他上一次回归十二楼已有近两年之久,钟不厌自打遇到叶棠,便一直留在他身边,带他大江南北地走。知道他们二人感情甚笃,师弟谷知秋也顺水推舟,准了他时常不在宁州。但代掌门毕竟顶着个“代”字,真到关键时刻,还得靠钟不厌。

叶棠理解地点点头:“那我便自己去吧,左右我和东方大哥也熟悉,由他带路,妙音阁中听听琴喝喝酒,放松几日。”
钟不厌叮嘱他道:“不可贪杯。”
叶棠摆手说自己知道轻重。

不多时钟不厌回宁州,叶棠在太原城中停留数日后,也一骑绝尘,奔赴妙音阁。他不曾想,钟不厌更不曾想,这时突然分别,竟谁也再回不去。

叶棠大闹妙音阁的故事在后人的口耳相传中总是充满了血腥与冲突,魔教护法混迹中原多时,一朝露出真面目,六阳掌所向披靡,直把各大门派的高手伤了个遍,好不威风!但东方远直到多年之后,也并未觉得当日场面真有江湖传闻那么可怕。
妙音阁建于水畔,暮春时节,棠棣花开得灿烂如锦云,花香熏熏然。美人美景,应和着赏琴宴上一曲高山流水,令人如痴如醉。

此番主角正是康吟雪。
她本身不擅外家功夫,内功却极为身后。琴音又号称弦音剑,指康吟雪以内力入曲,弦音动时能隔空取人性命,比之利剑惶不多让。

赏琴宴自当全心弹奏,只是周围人隐约有轻视之意,才让康吟雪动了心念。
她是女子,而名门正派提起妙音阁,大都带着不屑,以为她们不过一群草台班子,凭什么与十二楼相提并论。哪怕赏琴宴上名流齐聚,鱼目混珠之人也有,有些话夹杂在丝竹之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康吟雪不是妙音阁阁主,有胸怀江海的宽容,指尖一动,阴寒真气旋即入曲。高山流水变了调,居然有了金戈声——

下一刻,预料中的小小惩戒却突然酿成大祸。

她只感觉一股罡风扑面而来,旋即下意识地以弦音挡,那烧尾名琴居然从中裂开一条缝,紧接着至阳内力拍至面门,康吟雪翻身后撤,但闻一声撕裂,古琴已化为齑粉!
忽然喉头微甜,康吟雪内息紊乱,她慌忙截脉定气,再抬头看向始作俑者,不觉呆在原地——她没想到竟是叶棠。
口中呕血,半边青色衣襟全数被染红了,鬓发散乱,简直是走火入魔的先兆!

弱冠之岁的少年人,平素都是随和温柔的模样,就算有些锐气,不过也都与他的骄傲相得益彰,整个人便如同出鞘利剑,锋芒不可一世,有着年轻的矜持——但这是叶棠,不是拜月教的左护法。
有人一语道破:“是六阳掌!”

立刻“魔教护法”“十恶不赦”之流的叫骂声回荡四野,站在场中的人仿佛终于从方才的气血翻涌中回过神,不疾不徐地擦掉口边血迹。
但见周遭怒目而视的,一盏茶前还与自己把酒言欢,叶棠不觉大笑出声。

他自以为总归有个一来二去的,殊不知越到山穷水尽,心中反而越发明晰。环顾四周,平素的友人噤若寒蝉,而空着的那张座椅,没人出现。
叶棠一阵心冷,身侧长河刀应声坠地。

旁人道他不识抬举,此刻一个活的魔教护法在面前横行霸道,打伤了康吟雪,毁了赏琴宴,谁咽的下这口气!
正要寻由头,却听叶棠朗声开口:
“今日算是领教了各位的翻脸不认人——不错,在下便是拜月教左护法!我纵然负伤,尔等齐上尚且不敌,单打独斗只会丢人现眼!不比仇星朗那三脚猫功夫,叶某今日让大家领教领教,什么才是真正的六阳掌!”

此话一出,仿佛一场噩梦,风花雪月的赏琴宴血流成河。

待到钟不厌得到消息,从宁州日行千里不顾一切地奔赴妙音阁时,只见到东方远满脸的一言难尽,指着被打烂了的雕梁画柱唉声叹气。
“贤弟,贤弟……哎呀!这……你说这怎么办才好!”

钟不厌此番是带着谷知秋一起来的,闻言把师弟推出去,要他协助东方远重新料理妙音阁。可眼见四周再无其他人,他才问:“他伤了多少人?有死了的没有?”
东方远叹道:“怎么没有!北川学宫被他打死了两个,司轶先生纵然忍了,其他几个学宫先生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出事到现在,三天两头地送信,非说我们妙音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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