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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来湖水绿如蓝-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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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赢秋嘴角弯了一弯。
    “看得出王爷对燕染的态度,已经今非昔比。燕染是一个坚强、善良的人,他值得您的善待。”
    “这我已经知道了。”李夕持苦笑了一声,“只不过知道得有点迟了。你知道我和他的孩子的事麽?那孩子已经……不在了。”
    “天哪……”沈赢秋吃了一惊,“那燕染知道没有?”
    李夕持点头。
    沈赢秋随即明白过来:“那你是担心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
    虽然很想说一句“明知故问”,但是此刻的李夕持已经没有心情再做那些多余的事情。
    “如果是我,我早就找机会杀掉你。”沈赢秋毫不客气的坦诚道,“但是燕染比我心软,我想你若是真心待他,他总有一天还是会被你感动的。”
    这话虽然古怪,但总算是让李夕持胸中燃起了一点希望。
    “我是真心对待他的。”他这样答道。
    “真心?”沈赢秋冷笑了一声,“王爷的真心和我说的真心不一样。你是真心愧疚於害死了亲生骨肉吧?因此才会对燕染加倍补偿,不是这样的麽?”
    李夕持被他说得愣了一下,似乎在心中寻思。这犹豫的样子反倒让沈赢秋著急起来:“该不会真的被我说中了吧?”
    “我不知道……”
    李夕持依旧是难得的一脸恍惚,慢慢地摇头道:“我送东西给燕染,让他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难道不够表达我的真心麽?”
    沈赢秋听了他的这番话,脸上终於露出一片了然。
    “燕染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孩子。”他道,“你认为你能把他的孩子好端端的送回来麽?”
    

第39章
    李夕持摇头:“就在刚才,我抱了一个百刖的孩子给他,说是我和他的孩子。却反而被他戳穿,知道了孩子的死讯……”
    沈赢秋叹道:“正是如此,难道说王爷还有比孩子更好的馈赠,能让燕染从失去骨肉的痛苦中解放出来麽?”
    李夕持一时语塞。
    沈赢秋又道:“能让他消弭丧子之痛的,只会是另一个孩子的降生。你或许应该放手。让燕染离开王府,去寻找一个真正心爱的人,然後无论对方是男是女,只要一旦诞下属於燕染的新的孩儿,那过去的痛苦总有一天会消退。”
    “不行!”李夕持立即大声反对道,“燕染哪里都不能去,他要是敢爱上别人,我就……”
    他说了一半,似乎惊讶於脑海中浮现的血腥念头,猛然收回了声音。
    而沈赢秋却笑了起来:“你想怎麽样?杀了他?然後呢?抱著他和孩子的尸体到坟墓里团圆?”
    听见这种不祥的讽刺,李夕持顿时瞪圆了眼睛,面前人若不是沈赢秋,只怕他早就已经发作起来。
    然而沈赢秋却是不怕他的,又继续说道:“其实我说的话一点也不矛盾。你若能成为燕染第二个小孩的父亲,便能将燕染永远留在身边。我想以王爷的心智,应该还记得百刖人怀胎的前提罢?”
    李夕持一愣,心中悠悠地浮现出书本上所见的那一句话来。
    “百刖怀胎,情之所至。”
    “情之所至……”他喃喃地反复这一句话,“要让燕染爱上我,像以前那样。”
    “爱情不是靠巧取豪夺而来。”沈赢秋道,“尤其是对燕染,过刚易折。王爷,这世上唯一能够换来爱情的东西,还是爱情。就不知道王爷舍不舍得拿去和燕染的交换呢?”
    李夕持生在贵胄之门,那里听过这种论调?一时之间只觉得突兀,然而仔细是说起来,又仿佛明白了什麽道理,忽然沈默了。
    燕染很久都没有感觉到如今天一般的疲劳。整个下午,他似乎都站在郑长吉的病榻边,直到傍晚,沈赢秋死活将他赶去休息,可他回到了自己屋子里,一颗心却还是辗转忐忑,为了郑长吉而感到担忧,更为了孩子感到疼痛……
    其实在很久以前,燕染就隐约感觉到孩子已经不在了。
    郑长吉的缄默,李夕持的威胁,无论哪一样,都是在尝试著切断著他与孩子之间的联系。
    更不用说那长时间的鞭笞与折磨之下,又怎麽还会有奇迹发生?
    燕染一点点地回想,心中越来越冷,冷到连表情都几乎要为之而冻结了。
    如果是在两个月之前,他觉得自己应该会伤心哭泣,将自己对於孩子的爱怜与心疼尽数发泄出来。然而现在,他只觉得欲哭无泪,胸中缠绵、郁结著的痛是细密而令人窒息的,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知不觉中,他扶在门框上的手指开始痉挛,指甲用力地、似乎要掐进硬木之中。可还没有等他察觉出痛苦,就有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想要发泄的话,打我就好了。”
    李夕持不知什麽时候已经走到他身後。
    “是我害死了我们的孩子,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我罢,不要拿身体出气。”
    燕染像是被他吓了一跳,立刻将手抽了回来,整个人又向後缩了一缩,努力要隔开与李夕持之间的距离。
    李夕持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也再不急躁。反而反手将门掩上了,低声说道:“孩子的事情,还有我们的从前,今天晚上我想要和你好好的谈一谈。”
    燕染依旧垂著眼帘不去看他,但一点注意已经暗中流转,落在了李夕持身上。
    男人掩了门,然後坐到了另一边的椅子上,轻叹一口气,然後开口道:“从这一刻开始,我对你而言,不再是什麽焱朝的涟王,而是漠儿的另一个父亲。”顿了一顿,他又解释道:“漠儿就是我们的孩子,因为我们是在大漠里的时候有的他,所以我便将他取了这个名字。”
    

第40章
    他兀自说了这一通,燕染依旧不愿去理睬,只有在听见“漠儿”这个名字的时候,才很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
    李夕持接著说道:“其实我也真的很喜欢那段在大漠上的时光。那时我把你抢回来,以为也能将那种愉悦随之带回,那个时候我其实爱的不是你……”
    “你爱的当然不是我。”
    听到这句话,燕染终於有了一点反应,“你爱的始终只有你自己。”
    “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李夕持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睛,“现在我真的爱你。燕染,我带著敬佩、愧疚的爱你。”
    不意从李夕持的口中听见如此深沈的告白,燕染心中微震,忽然又沈默起来。而李夕持也无意於让他即刻原谅自己,因此没有再继续多做纠缠,而是突然又转了话题。
    “燕染,你问过我把漠儿带到哪里去了是麽?”他问,“现在还想知道麽?”
    “在哪里?”事关骨肉,燕染立刻抬起头来。
    李夕持答道:“焱朝有一种说法,如果把夭折的孩子放进长辈的阴宅,那麽它的魂魄在三年之内就不会去投胎转世,只要在这三年里,家族里有人怀孕,它就会投胎去那人腹内,然後再次降生。”
    燕染闻言,似信而非信,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却误解了李夕持的用意。
    “难道……你把孩子送去你们的皇陵?”他失声道,“你竟然要他连投胎去做你们李家的人!那是我的孩子!是我的!你怎麽能…………”
    “我没有送他去皇陵!”李夕持急忙辩解,“王陵和皇陵是不一样的。我在紫屏山已经修好了自己的王陵。孩子被我放在那里,那是我一个人的阴宅,所以那孩子在三年内,依旧还会降生成我的骨肉……”
    “可那是我的孩子……”燕染依旧重复著同一句话,“你把它还给我……还给我……”
    “那也会是你的孩子。”李夕持顺势将疲弱的燕染拉入怀里,“李夕持这一辈子,从此只有你一个,爱你一个。我一定不会让你再受一点委屈,让你以百刖王子的身份成为我的妻子我会去向皇兄请求,废了百刖人的奴籍,让他们返回故乡,如果你能够在三年之内原谅我,那孩子依旧会是你的,是我们的……”
    李夕持激动地说出这一番话,其中描绘的某一点,似乎触动了燕染的感情。他於是抬起头来,轻声问道:“你真的愿意放所有的百刖人回去大漠?”
    李夕持郑重地点头。
    “愿意。”
    燕染的双睫抖了抖,眼中顿时有了一点光芒。
    “那麽……”他同样郑重地说,“我也要回大漠去。”
    李夕持满腔难能的柔情顿时如同淋上一盆冰水,而脸上的表情也凝滞住了。
    “可是燕染……”他喃喃地开口,“你不要我们的孩子了麽?”
    燕染抬头,嘴角却翘,却是用言语无法说明的苦楚与心酸。
    “就算我留下来,也怀不上你的孩子。”他望著李夕持,声音也在颤抖,“涟王爷,你放了我罢……”
    李夕持如坠冰窟。
    “我说过了,我是漠儿的父亲!”
    他握住了燕染的手腕,将他推抵到墙根上,强迫他看著自己的眼睛。
    “我会做得比任何人都好,比在大漠时更体贴你。我是你的丈夫,你这一辈子只能留在我身边,除非我──”
    他并没有说出那个“死”字,因为从燕染的表情里,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失态了。
    “我……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他急忙松手,将燕染抱回椅子上。“可我更不想失去你。以前,我是因为你不肯服从而折磨你,可现在我明白,正是你的坚强让我著迷,我是真的……”
    他沈默了一会儿,又想要再补充一点什麽,这时候忽然听见小厮在门外忐忑地通报道:“宫里头的张公公来了,送来了皇帝的手谕……”
    正在思索的一切戛然而止,李夕持抬头,只听见一片沈沈的死寂之中,隐约从远处传来男人尖声说话的声音。
    李夕持一时愕然,他并没有立刻开门,而是低头去看面前的燕染。
    燕染同样一脸苍白,可他并不太明白所谓“皇帝手谕”的意思,只是听见皇帝二字,本能的感觉到了不适。然而他很快就会明白,即将发生的,不啻於又一场狂风骤雨。
    

第41章
    皇帝的手谕来得仓促而古怪,李夕持从太监手里接过之後给了赏,然後匆忙地退回到内堂,在灯下展开。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明日酉时初,朕与胡妃於捧香阁邀涟王与澹台燕染赴宴,钦此。”
    李夕持脑中一热,竟然连手谕都几乎拿不住了。
    这时候燕染却不知怎的从门口进来,从地上捡起了那张纸,却只看懂了大概。
    “有我的名字。”犹豫之後,他还是主动对李夕持开口道,“我想我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你是应该知道……”李夕持退到椅子上坐下,将右手埋进头发里,半天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皇兄知道赢秋在我这里,他要我和你明晚去宫里见胡妃。”
    “我不去!”燕染吃了一惊,立刻回绝,“我不可能去见那狗皇帝!不可能!”
    “可是你不得不去!”
    李夕持双手按在燕染的肩膀上。
    “他是故意的。如果我们不去,他就会名正言顺地到王府里来提你,实际上却是搜查沈赢秋的下落,只怕到时候你们俩个一起遭难,所以一定不能冲动!”
    燕染听他这样说,犹如兜头一捧凉水,定定地看著眼前忽明忽暗的烛火:“可是难道说皇帝不会趁你不在的时候来捉人?”
    “当然有可能。”李夕持蹙眉点头道,“所以我们要把郑长吉和赢秋送到别处去。让他派人扑一个空,这样才能让他真正无话可说。”
    说著就要伸手去拉燕染的手。
    燕染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可李夕持却抢先一步与他十指紧扣。
    “我有一个请求。”他柔声道,“就一天,为了沈赢秋和郑长吉,也为了你自己,与我装作和睦的样子一起进入宫。不要给皇兄任何把柄。”
    燕染吃惊,他使劲想要抽手,而李夕持却是下定了决心始终不再松开。
    “你冷静一点,不要这样。这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等到事情结束之後,我会陪你去看我们的孩子,还会送你去大漠住一段时间,我会放赢秋离开,并且帮助郑长吉找到那个姬申玉……一切都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
    他一边这样许诺著,一边连连亲吻燕染的额角。仿佛要将这一切直接刻入爱人的脑海中。
    

第42章
    “立刻离开?”沈赢秋惊讶道,“可是二哥现在这个样子,你叫我们逃到什麽地方去?”
    李夕持蹙眉道:“我有一个别馆,在城外山中,已有两三年时间没去,很少有人知道。郑管家已经去整理打点,你等会儿就趁著夜色带著长吉去那里暂时躲避。我和燕染明天傍晚要去宫里。”
    “去宫里?”沈赢秋惊得变了脸色,“皇帝已经知道了?”
    “现在还不清楚。”燕染摇头,“他只是让我去见那个胡妃,但也有可能是想要趁机搜查王府。”
    “这……”沈赢秋一时语塞,咬牙道,“竟然把你们也连累进来!”
    “你不用担心,我和燕染不会有事。”李夕持拍了拍他的肩膀,“事不宜迟,马车已经停在西门的小巷里。我让小厮们把郑长吉抬过去。”
    沈赢秋看著床上依旧昏睡不醒的人,无奈地点了点头。
    旅行时简单的包裹还放在外间椅子上,此时甚至不需要整理便能再次上路。沈赢秋轻叹了一口气,伸手要将包袱提起,面前忽然伸来一双手,捧著几件崭新的袍子。
    “这是府里最近做的。我还没穿过。”燕染说道,“最近天有些热了,把它带上吧。”
    沈赢秋怔了一怔,伸手接下了衣袍。放在包袱里一并打了。又抬头问道:“燕染,你真的要和他一起进宫?”
    燕染笑了一笑,面上透出几许无奈:“我是不想,但事到如今,已经不由得我选择。”
    沈赢秋衔恨道:“都是我的错。”
    “与你无关。”燕染摇头,“这世上本就有很多说不清、解不开的事情。以前是我太幼稚,才会处处与自己为难。现在倒是想开了,用你们焱朝的话来说,就是随遇而安。”
    沈赢秋终於也笑了一笑:“我不久前也正和王爷说那‘过刚易折’的道理。看来你们两人真的都改变了很多。”
    “我改变,是为了我自己著想。”燕染忽然郑重地解释道,“与李夕持无关……”
    他还想再说些什麽,然而这时负责护送郑长吉的小厮们已经立在了门口。沈赢秋忙与他使了一个眼色,将话题收住。领著小厮往离屋去了。
    

第43章
    沈赢秋与郑长吉来去匆匆,偌大的王府里顿时又是一片冷寂。日落时分,燕染一个人孤零零地往自己住的院子走去。推开门,却见屋子里融融地点了烛光,却不是小秋和夏枯两个人。
    “赢秋和郑长吉已经平安出城了。”
    李夕持坐在外间的八仙桌边,桌上的金色托盘里搁著一个檀木匣子与一套青蓝色锦缎的衣袍,闪著幽幽光泽。
    他指著这衣袍道:“明日我们就要入宫,这是我为你准备的衣服与头冠。不如试穿一下。”
    “不用了。”
    即便是短暂一瞥,燕染也知道这件衣服绝非俗品,甚至会比从前沈赢秋那件月白色长袍更为金贵。但这些并无法令燕染高兴起来,他的心中满满的,依旧只有痛苦,是久久无法愈合的伤痕。
    李夕持被他拒绝,也没有再坚持,反而又从不知什麽地方端出了一把套壶。
    “衣服不试了,那这酒要不要尝一尝?”
    燕染一愣,随即想起自己放在膳房小火煨煮的仙人掌酒。他缓缓地走过去,从李夕持手上接过套壶,放在桌上,然後将兼作壶盖的倒敷酒盏拿下,便闻见一股浓烈的酒香。
    酒壶中是半壶剔透晶莹的浆液。燕染用食指沾了一些放在嘴边舔尝,唇角隐约浮现出一抹笑意。
    火候恰到好处,只差最後勾兑一道。便与百刖所出味道无差。
    只是哪里去找能配得上这原酒的好水……他正在寻思,却见李夕持已经将一个青瓷小坛子送到他面前。
    “我翻过百刖酿酒的有关典籍。”李夕持道,“这是上一次那种带有酒香的泉水。”
    一瞬间,燕染竟然有些感动。他接过坛子,将泉水缓缓注入酒瓶中。然後覆上瓶盖,缓缓摇晃了一会儿又放回桌上。
    这段时间里,李夕持虽然没有说话,但目光一直凝视著燕染。那模样倒像是一头馋涎欲滴的野狼。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之後,燕染再度将酒盏掀开,这一次,扑面而来的酒香淡了,却更加沁人心脾,其中更多了泉水本身的芬芳,别有一番独特的风味。
    燕染斟了一杯,轻轻地沾上一口。熟悉的感觉顿时扑面而来。他刚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听李夕持低声提醒道:“你身体还弱,不要喝太多。明天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听见这声劝诫,燕染执杯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会,竟然将杯子放在了桌上。而下一个瞬间,李夕持竟将余下的酒液夺了过去,在燕染惊愕的注视下,扬起头一饮而尽。
    

第44章
    听见这声劝诫,燕染执杯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会,竟然将杯子放在了桌上。而下一个瞬间,李夕持竟将余下的酒液夺了过去,在燕染惊愕的注视下,扬起头一饮而尽。
    “好酒……”他低喃,“是我怀念已久的味道。”
    时间总是在人们最需要它的时候匆匆流逝。当第二天的落日缓缓西斜,李夕持便亲自来到燕染的院中,要与他一起进宫去赴那一场危机四伏的宴会。
    院子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屋子里掌了灯,远远地便可以看见几个模糊的身影。
    李夕持推门进去,第一眼便看见燕染背对著他立在灯火前。身上穿著昨夜他带来的青蓝色华服。小秋手上正捧著檀木匣子里的那顶头冠,踮著脚尖想要帮燕染带上。然而他也不算是正儿八经服侍过人的,根本不明白应该如何摆弄这顶高贵的饰品。
    “让我来。”
    李夕持见状,立刻走了过去。小秋见是主子来了,急忙行礼退到一旁。李夕持就势来到燕染身後,掬起他那一头柔软的长发。
    燕染听见了李夕持的声音,下意识就想要躲避,然而李夕持已经凑近到了他的耳边,悄悄的提醒道:“今晚上,就一晚上,让我们不要分离。”
    这句话确实提醒了燕染。他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随即安静了下来。
    李夕持於是从小秋的手里接过梳篦,亲自为燕染梳头。
    “这个头冠是我特意命人为你定制的。”像是要消除掉燕染心中最後的一丝不安,李夕持缓缓地对他低语,“这是我们大焱男子的式样。这是我第一次为人梳头,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说著,他便将燕染的长发束成一把,绾成发髻,再将那一顶嵌有青玉的银丝如意冠仔细罩在发髻上。
    等到他做完这一切,燕染终於转过身来,他身穿著剪裁得体、做工精致的长袍,含蓄的青绿色恰好好处地衬托著他静默、沈稳的气质。李夕持印象中尚未见过如此惊豔的男子,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言语,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燕染的双颊不由自主地微微酡红,然而嘴上却只是轻声叹息道:“时辰不早了。”
    皇宫里的宴会定在酉时初,涟王府的马车倒达宫门口时已将近开宴时分。燕染与李夕持二人下车,在太监的指引下去到捧香阁。
    那是一个开阔的花园,被几十盏西域进贡的琉璃灯照得通明。正中央搭起一个红毡的台子,一会儿的戏文多半就会在这里上演。
    皇帝的御座座北面南,左首便是涟王爷李夕持的席位。西南两面零星坐了一些大臣,影影绰绰地只认得出袍色,却辨不出面目。
    皇帝还未来到,李夕持牵著燕染想要入席,却听一个太监恭敬地说话道:“澹台公子,胡妃想要见你。”
    燕染一愣,同时感觉李夕持抓著他的手也紧了一紧。
    

第45章
    涟王爷随即问那太监:“不知胡妃为何要见燕染?”
    那太监面露难色,揣测道:“或许是胡妃思乡心切,好不容易知道有个胡地的人来,因此想要见面罢?别的却实在不知了。”
    听了这话,李夕持没有再说什麽,却低头去看燕染的反应。
    燕染沈吟了一会儿,点头道:“那就劳烦公公带路。”
    那名太监如释重负,立刻就要领著燕染往捧香阁里走,李夕持很自然地要跟在燕染身後。然而太监却面露难舍道:“王爷,胡妃说想要和澹台公子单独见面,您看这……”
    “王爷只送我到捧香阁门口。”李夕持尚未发话,燕染却抢先这样回答,并且抬头看著李夕持一眼,目光坚定,又带著一些请求。
    李夕持心中虽有不安,如此处境之下也不便反对,倒是燕染默默的坚决令他很快镇定下来。
    “你们叙旧,本王确实不便打扰。”他慢慢地松开了燕染的手,嘴角上甚至还带著一丝微笑。“本王就在捧香阁前等候,你也不要忘了时辰。等到开席便要记得出来。”
    燕染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入捧香阁。李夕持也不走开,便一直在阁外等候。他站的位置不算明显,却距离大臣们就坐的席位很近。
    虽然李夕持并无心去关注他们,但仅仅就是那随随便便的一瞥,却让他看见了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
    太监将燕染领进了捧香阁,这是一间从外面看起来有两层,里面却只有一层的高大厅室。两人多高的桃花屏风後面隐约坐著一个人影。
    太监起禀:“胡妃娘娘,澹台公子已带到。”
    屏风内里一个女声答道:“可否请公公先行退下,我想与澹台公子叙旧。”
    一个是皇帝宠妃,另一个是被俘虏的王子,太监有多大的胆子也不敢让他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於是直接皱了眉头道:“这怎麽行,娘娘莫不是不知道这宫里的规矩
    胡妃叹了一口气道:“我与燕染情同姐弟,他又是这些年来,我在宫里能见到的唯一胡人。还请总管通融通融。”
    说著,她站起身,从屏风後伸出一只白得甚至有些发青的手,托著一枚硕大的碧玺。
    “这、这……”那太监口头上依旧犹豫著,手却已经伸了过去。“那就请胡妃看著点儿时辰,不要让杂家难做。”
    胡妃点头道:“谢过总管了。”
    说话间,那太监已经推门出去。胡妃在屏风那头说道:“燕染兄弟,请过来坐吧。”
    燕染应声过去,看见一个绝丽的女子坐在美人榻上,她衣著华丽,但神色却异常憔悴。
    

第46章
    燕染与胡妃并不是一个部族,但曾不止一次在大漠庆典上见面。胡妃那时还是另一部族族长的妹妹,性格刚直爽朗,博得了身边不少武士的爱慕,燕染小她五岁,便被当作弟弟一样看待。然而今日两人却都成为了阶下的囚徒,
    “你瘦了。”胡妃抬头,细细地打量著燕染,眼睛里顿时有水光闪动,“再次见面,想不到会是在这里。”
    燕染见了古人,心中也是一阵酸楚,但他毕竟不是女子,尚不至於立刻就落下泪来,於是勉强闭了一下双眼,强笑道:“这里那里,不过都是人生暂时歇脚的地方,只要人平安无事,哪里不还都是一样?”
    胡妃并不知道燕染这段时间的故事,因此讶异道:“你变了,换做在大漠的时的你,只怕早已经按捺不住了罢。”
    “按捺不住又能怎麽样?”燕染叹了一口气,环视著四周的雕梁画栋,“逃,又逃不走。死,也被威胁了要让人陪葬。这样的生活,难道你也不正经历著麽?”
    这话似是切中了胡妃的心思,她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扶著桌子站起身来。
    “说得也是……听说涟王李夕持一直把你留在他王府里。他对你还好麽?”
    燕染低头,看见胡妃白皙的手腕上隐约可见几道暗红色伤痕,心中顿觉疼惜,不觉痛道:“自从离开大漠之後,又有什麽事情能用‘好’来形容的。你应该与我一样明白罢。”
    胡妃听了他的话,脸上瞬时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又咳了一声,端起茶呷了一小口,突然问道:“你恨他麽?”
    燕染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道:“不恨。”
    “不恨?”胡妃惊讶地追问,“怎麽会不恨的呢?”
    “有爱才会恨。”燕染淡淡答道,“既已无爱,那要恨又有什麽用?”
    说著,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飘了一眼去向门外。
    “你竟然已看透到了这般地步?”
    胡妃著实吃了一惊。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昔日单纯、活泼的大漠青年竟然变成如今这样的性格,这其中定是有著不为外人所知的痛苦与曲折。
    她有些好奇,却并没有开口询问。因为只需要看著宫里那个高傲暴烈的皇帝,就能够猜想出那个与他一母同胞的王爷也绝非善类;可是看著燕染这一身精致、昂贵的装扮,她又觉得涟王爷对於燕染非常重视。
    然而,面对著胡妃明显询问的目光,燕染始终保持著沈默。女子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凄凉地笑了一声道:
    “我若是能像你这样看透了便好了。”
    

第47章
    说著,眼眶中充盈了许久的泪珠终於滑落下来。
    燕染不忍令她伤心,於是宽慰道:“恨也是人之常情,却要注意不能伤到了自己身子,否则便是得不偿失了。”
    他本心乃是安慰,却不知全然逆了胡妃的心意。那憔悴却依旧美豔的女子愈发止不住地落泪,喃喃道:“我不仅仅是去恨……恨那个人,却也爱他……爱上了那个令我们家破人亡的元凶……”
    燕染大吃一惊,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双手不自觉地支在桌子上,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起身离开。
    胡妃看著他如此明显的情绪变化,内心一阵黯然,立刻用手捂住了脸,低声哀求道:“求你不要这样看著我……我知道不应该那样去想,但心中不知不觉地就……”
    听她这样请求,燕染终於勉强稳定了一点情绪,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你为何喜欢上了皇帝?”
    “就好像中了魔咒。”女子低声道,“好像我天生就对强者心存仰赖之心……看著他统治这个比大漠更辽阔百倍的国度,看著无数人在他面前俯首称臣,我便不知不觉……”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於被又一串沈重的咳嗽声里淹没了,只剩下一点游丝一般的气息,依旧在诉说著:
    “……我好恨,恨我自己这样下贱。我想过去死,但他却笑我这样的身体,就算到了黄泉,族人也不会再接纳我……我更恨我自己,恨自己能有结束生命的勇气,却始终没有想过对他作出什麽不利的事……”
    这是一种无法消弭的,同样强烈的爱与恨。唯一不同的是:爱是自发产生的,而恨却是被迫。
    自愿的爱,始终无法被强迫的恨所熄灭。
    一瞬间,燕染忽然觉得自己开始理解她的痛苦,可这种痛苦无法消解,更无从抚慰。
    “放手吧。这样能让你觉得舒服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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