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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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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梳妆台上的胭脂还现出触目惊心的殷红,但她已不再扮桃花丽人,不再是小桃红。与此同时娇蕊又是一个极会活的女人,虽然七分爱己三分爱人——爱那些只爱自己的男人,但她懂得依附在每一个男人身上的过程都是一出早已写好的戏,人人都是戏子,谁也弄不清究竟是在自己的故事里流别人的眼泪,还是在别人的眼泪里伤自己的心。娇蕊懂得女人都是狐媚子,想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但一生都得不到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男人;懂得该生的时候生,该死的时候死,生死都不是自己,对错都是别人的;懂得世上没有谁爱错谁的故事,人窥不破全部的红尘,彼此都是各自的一段命,逃不过的——命在的时候,人活着;人死了,也就没了命。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一块古墓里的玉,都是殉葬与殉情的结果,诠释不过一本人去鬼来的聊斋,年代愈久就越名贵,凝了缕缕血痕。只是怀念传说中的爱情,和旧戏文里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寻觅,或者奢望一种平淡而实在的生活,去学堂里学习文韵与格律,书法与绘画——这样的想法来不及说出,就先被那善解人意的陈学礼给揣摩到了,心里就生发出给她聘请私塾先生的念头。       
  陈学礼认识很多私塾先生,那些孔圣人的孝子贤孙,或者年老或者年之将老,或者年少或者曾经年少,清一色地穿着青布长衫,戴着来路不明的秀才帽,要么手里拿着竹柄绸面题词点墨的团扇,要么背着玄色的化缘和尚似的布袋,里边装满了书卷,虽然不曾有之乎者也声声嗟叹,却也自负清高,不可一世。只因是给心爱的四姨太寻找私塾先生,陈学礼就格外上心,想来想去总觉得平时结识的那些装腔作势的老学究粗俗且又污浊,四姨太是冰为肌骨雪做魂魄的人间尤物,怎能拜他们为师?
  陈学礼有一个使唤丫头名叫花青,自娇蕊过门来就留在房里专使侍侯,长得山青水秀的好模样,又是个会拿注意的人,深得陈家上下的口碑,也和娇蕊亲姊热妹的处得好缘份。陈学礼为四姨太挑选私塾先生的事搅尽脑汁,终不如愿,花青知道了却说她倒有一个合适人选,年轻有为,才高八斗,仪表堂堂,只是家道破落,现在正是背时晦运的时候,恐怕不合老爷的心愿。陈学礼求才若渴,爱妻心切,也顾不得挑三拣四,连夜便打发人前去请来了那破落之家的美少年张灯。
  这张灯也确非省油的灯盏。在张家最鼎盛的时期,他的父亲落了个“张满贯”的声名,成为商州城数一数二的富户,并娶了身价和姿色都堪称一绝的龙驹寨船帮帮主的女儿为妻,生下儿子取名“张灯”。本想着再生一个女儿就给她取名“结彩”的,张灯结彩,好红红火火过他的日子呀。谁知那张满贯自此以后心思全不在妻儿身上,他迷上了来自西安城里的一个唱戏的男小旦,后来就常住西安夜夜泡戏园子。张灯的幼年是跟着母亲在夜夜盼郎归的寂寞中度过的,父亲捧红的戏子后来跟着一个军阀远走高飞了,人财两空、穷途末路之时父亲才想起远在商州的妻儿,而这时张灯已经七岁,他的母亲却在父亲归来的当天夜里无痛无恙地死去了——张灯的脑子里清清楚楚地印满了那一天的情景:母亲穿着沉香色的窄衣窄裙,戴着满手的珠钻,头发纹丝不乱,脸上是笑盈盈的表情,见了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你到底回来了!后来母亲就死了,满手的珠钻被取下来,一颗一颗,放在那个衬着绿丝绒的玛瑙盘里,竟是满满一盘。有人说这个女人死的不值得,留金留银留下珠宝钻戒和自生自养的儿子,就是没能留住男人对她的真心。也有人说,撑死也比饿死强,这女人到底是等回了自己的男人,只是守了太久的活寡,太饥太渴也太急,沾不得男人的,这不,沾上了,白送了一条命?!
  但是张满贯给了他的儿子最好的教育。
  那个聪明伶俐的英俊少年十九岁的时候就拿到了商州书院的最好成绩。
  也是在这一年,他的父亲张满贯又有了那个男小旦的下落,变卖了所有家产赶到西安,却被另一个更有权势的政客“截糊”,又一次把自己输成“白板”,再次返回商州时,满贯的家产已成东西南北风。
  张灯就是在这个时候,凭了他的绝世才情,凭着他的清雅不凡和熠熠风采,来到陈家金玉满堂耕读传世的前庭。陈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赶来看这新来的先生,不敢说丫鬟婢女们谁不怦然心动,就是娇蕊自己,看见张灯也是未曾开口,脸已羞红,后来向先生行拜师礼的时候,两条腿竟由不得自己直打哆嗦,再后来,就有那莫名其妙的东西自腿缝往下流,湿了紧身的半条裙衬。
  拜师的仪式简洁而又新派。先拿出预先习练的几幅蝇头小楷请先生过目,那张灯看过才知道他所面对的其实是一个才艺双全的女秀才。想来她十几年梨园浸淫,不敢说摸熟了笔墨纸砚遍读了天下文章,怎么说也是十八般技艺样样精通的妙人儿。于是就莫名惊慌,知道自己其实也是才疏学浅,恐怕难当传道授业解惑之师。好在这个时候拜师仪式结束了,按规矩由先生为学生起一个学名。张灯想都没想,就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娇蕊。
  看到这名字的刹那间,满屋的人都怔住了。本想着这个才高八斗的教书先生一定会赐予更雅致更考究更有书卷气的学名来,谁知他也难逃平庸,写在纸上的这两个字看起来简直俗不可耐。只有那真名就叫娇蕊的四姨太自己心里紧张的不得了,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全商州的人都知道她叫小桃红,她是桃花丽人,她的名字自从娘胎里下来几乎很少被人提及,更少有人知道,娘叫她蕊儿,桃花戏班的师傅师兄师弟师妹也叫她蕊儿,连她自己都早已忘记曾有过这样的名字了,这一次竟被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当做学名相赠,真是匪夷所思。
  那张灯是写过名字就搁脑后边了,无意理会女学生心情相对时胸中干噎着的那些疑惑:他是谁?他究竟是谁?他的名字,他的容貌,他的举止,娇蕊都是第一次知道第一次看到,为什么会让她的心里有一种被穿透被刺伤的痛觉?他什么话都没有说,满屋子都是人,她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就为他乱了心思,湿了裙衬。他只是赐给她久已遗忘的名字,她就感觉是前生后世的相识了。
  书房是安置在西院的,他常常坐在一片阳光灿烂之中为她解词读句,偶尔,邀来小丫头花青扮做书童,一圈一圈地在砚台上研墨,左一圈是寂寞,右一圈也是寂寞,研来浓黑粘稠的墨汁书写在阳春白雪的宣纸上,也是挥之不去不招自来的寂寞。只有身上那块为他生情的地方,是生生不息的泉眼,日日流淌。
  后来就习惯了天天为他更换裙衬,习惯了让所有的寂寞与濡湿都风干了,习惯了看小书童研墨,习惯了看先生的白纸黑字。渐渐地,娇蕊开始依赖于这种观望,似乎从他们的背影里所看见的就是一出耐人寻味的折子戏,只是幕前幕后的东西再也无关紧要,唱念做打俱可以省去,情节也尽可淡化,不必看先生的俊眉俊眼,也不必看小书童粉雕玉琢的苹果脸,慢慢地,就冷静了心思,收回了妄念,把所有的精神全用来忘却,凝神谛听:一圈,一圈,又一圈,听得见小书童手腕上两只银镯子的叮当声,也听得见先生浓笔重墨的挥毫中悉悉娑娑的衣袖的摩擦,娇蕊甚至能在墨与水的交融中推知墨汁的色度与饱和程度,猜度先生写什么字,画什么画。而那宣纸上的墨迹总是写好了这一张就干透了另一张,一张一张摞在一起的,于是娇蕊就从那重重叠叠黑黑白白的宣纸的堆积中,独自玩味,升华到最高深莫测的境界——娇蕊竟然闭着眼睛也能看见先生笔走龙蛇一挥而就的每一个字。事情就出在这里。那一天,她“看见”先生写了一个“青”,又写了一个“灯”。娇蕊突然明白了,小书童是“青”,先生是“灯”,合在一起就是“青灯”,原来这就是她身为四姨太的生活的全部了。真难为了,还有青灯做伴;或者说真不容易呀,是她自己在陪伴青灯——这种想法刚一冒出,娇蕊就张惶万分,觉得自己实在就是一个芒鞋陶钵执香披衣跪拜于莲花座前的僧尼,只是这样的修行真是苦海无边,何处是岸?何时才能修得正果呢?       
  苦捱着无数个阴郁潮湿的日子
  只为了再现这一瞬间的辉煌
  最凄迷的一页翻过去了
  是岁月的蹉跎和
  回不来的梦魅
  不敢奢望
  无从幻想
  滴血流泪的时候
  自己抚慰受伤的痛
  却把最灿烂的笑颜
  掩在你抽搐的背影后
  小巷的尽头
  只剩下最后的一抹光阴了
  空气中是激情过后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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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敲打着无梦无语的叹息
  另一种结局
  却在剪辑苦辣酸甜的秘密
  搜寻红笺小字里
  声声慢的呓语
  爱你
  真的爱你
  1.灯影摇红
  十年一瞬,弹指挥间,娇蕊似乎已经忘记,究竟是如何离开陈家,告别青灯,告别做陈姨太的命。而东窗事发、祸起萧墙的原因似乎根本就没有原因,既没有被捉奸成双,也没有让陈家后院起火,陈学礼似乎什么都不知道,赶走先生之前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他还毕恭毕敬地给先生敬酒,陈家的一应老小也都毕恭毕敬给先生敬酒,可是第二天先生就失踪了。陈学礼似乎很会给自己面子,也给足了娇蕊面子,一层窗户纸从来就没有捅破过,陈家上下众口一致的说法是先生拐带了小丫头花青私奔了,从此这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只是娇蕊自己知道,她到底还是连累了他,也许他已遭遇不测,或者遭人暗算,暴尸山野。十年间,娇蕊走遍了该走的凡尘,演尽了每一个角色,从女学生到将军夫人,从活寡到死寡,始终得不到关于张灯的消息。有时候娇蕊真想借一块佛门净地嗅一嗅菩提,梳理自己纷乱的心羽,自以为那里面一定有豪奢的宁静和孤绝。只是娇蕊实在不稀罕这偷来的仙家岁月,也不原在一袖手之间误了与张灯的一世情缘,她知道假如错过了生命中的某一刻,也就错过了人间紧锣密鼓之际最动情最热闹最酣畅淋漓的戏分——那是他与她的戏,她是多么不情愿也不堪错过啊!
  谁知娇蕊竟然等到了。十年前用心认得的男子,此刻终于站在她的面前。
  娇蕊真喜欢他把他的头贴在她心口的感觉,喜欢他的胡言乱语,喜欢听他说:“我离开了你十年,娇蕊,但我终于找到了你。”所以娇蕊也是诚心诚意感慨万千:“没有谁爱错谁的故事,你我都是各自的一段命,逃不过的。”这句话在十年前娇蕊就说过,那时候她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结果,那时候娇蕊说给她自己,说给那个人戏不分已经忘记真实名字的傻女人:娇蕊,娇蕊!
  十年相思的岁月在眼前幻化成一幅惨淡的迷离的年代久远的画卷,所有的回忆都似淡墨水彩的晕染,在象牙白的锦缎之上,载不动千愁万惑,却又一览无余地铺展开,红尘万丈。而画卷上清新的竹韵和书香味却依然如昨,红丝带在断然解开的时候凄艳无比,还是昨日那双纤纤瘦手系就,故事却是今日所涉已非昨日之水了。
  那么美的娇蕊也会老去,那么风流的小桃红也会迟暮。
  张灯禁不住大唬出声:“娇蕊,十年中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偏偏白了一头的发?为什么偏偏老了娇蕊?”娇蕊默不作声,缓缓地打开发髻,一头雪浸霜洗的银丝,哗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个面颊,遮住了前胸后背被他的双手紧紧钳着的地方。那双温暖的手穿过她的白发,从发根到发梢不住地婆娑,似乎是在梳理娇蕊千头万绪利箭穿心的悲恸。
  娇蕊说:“你看看我的眼睛,它曾有六年的时间不见天日,一片漆黑;你看看我的脖子,它戴着贞洁的红石头再也取不下来;你再看看我这双手,它纺了四年的纱织了四年的布……”娇蕊说:“十年不见,我是瞎子,是节妇,是没有牛郎没有鹊桥的织女……早已不是娇蕊!”这是娇蕊此情此境之中所能说出的最完整的一句话,此情此境所有的情绪都剥离开来,犹如一缕香魂化烟散去,留下思想的躯壳在云端遨游;乱云将雨,雨急敲春,春温红玉,玉虹摇意,也全然来自于同一种剥离,似刀片,似利刃,那是他的书带生香、调脂弄玉的一双手,在她玉肌翠香的身体上轻轻地,轻轻地划过去。没有娇绿迷云,没有含羞带笑,只有日软风柔的病酒心思,只有杏花过雨、趁醉梨花的快意,只有无边香色、调雨为酥的浪游。娇蕊说:“张灯,喊一声,使劲地喊一声:你是我的鬼你是我的魂你是张灯的娇蕊!”张灯就喊了:“我是你的鬼我是你的魂,你是我最心疼最心疼的娇蕊,好娇蕊!”好似短梦惊回,好似疾风受雨,好似才聚还分的离肠婉转,娇蕊禁不住地叫了起来:“张灯!张灯!!张……张……张……灯……”张灯也是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娇蕊!娇蕊!!娇……娇……娇……蕊……”       
  他们就这样,疯狂地喊,疯狂地叫,疯狂地又喊又叫。娇蕊说:“抱紧我,张灯,我不行了,我一见你就不行了,你摸那下面,你看又湿透了,鬼,张灯!张灯,我的死鬼!你要让我流干流尽流死流活吗?”张灯不知所措,张灯在不知所措之中急出一身汗来,张灯一身湿汗淋漓也依然不知所措。他们在往昔的偷欢中曾有过几次短暂的如同孩童游戏一般的情事,他们曾胆大包天情难自禁地在书房完成了它——那么短暂,匆忙,来不及消受与回味,只是因为小书童外出购置书卷文具,或者抽身去凉亭休憩小睡,或者去厨房打理茶果点心,就在那么来不及消受与回味的又短暂又匆忙的时间里,他们就做完了这一切,每一次都怕人撞见,每一次都只能近身不能如意,每一次都是湿了一张嘴和半条裙衬,湿了两颗恣意纵情的心。而那陈学礼,却总是在这个节骨眼里打发人来唤了娇蕊进内厢里去。陈学礼的性事安排完全是掐准了娇蕊与张灯恣意纵情、按捺不住的这一时一刻。陈学礼掐猫捏狗一般地抚弄着娇蕊的身体,把她的绣裙一层一层地揭起,又一层一层地掩了去,看着那泉眼里的水是怎样一股一股地渗出,汨汨地清亮润泽:“水,水,娇蕊,我就爱你这一汪泉水!”娇蕊在这样的时候早已是迷梦痴醉,分不清那搅和了一泉清水的男人究竟是谁?他应该是俊朗无比的,应该儒雅至极,书卷生香,满腹经纶却又年轻气盛胆大无敌。他和她不仅是三生石畔的旧精魂,更是有过盟约有过契阔的,他们互知对方的容颜,互知对方的姓名,自以为万无一失必结尘缘的,可还是被轮回中急赶着投胎的人流给冲散了,不仅踪迹不见,而且错过了时间,一前一后,一个成了戏子,一个做了书生。“哦,张灯,张灯,我的张灯……呵!”喊完这一句话娇蕊醒了,傻了,陈学礼也傻了,醒了。娇蕊知道自己闯下大祸,肯定要被千刀万剐了。谁知陈学礼并没有报复她,他只是没有放过张灯。
  十年相思漫长。
  她找寻他,总也找不到;
  他找寻她,总也寻不着。
  他们一次次地梦回三生石畔信誓旦旦的日子,一次次地寻找被冲散被搁浅的命运,却总是辨不出回去的路,只落下满身满心的痛和伤。所以她才要装扮成女学生给自己找到另一条出路,另一段缘起,她有了将军,成了将军夫人。她以为生命中属于张灯的那一部分已经死去,她再也做不了往日深情款款的那个娇蕊了,现在的娇蕊是白发魔女,妄自残缺地守着一串红璎珞,却不知为谁守节?
  哦,张灯,张灯!我们怎么会错过那么久?我们怎么会被人流冲散?我们怎么会误了投胎的时间?
  哦,张灯,张灯呵!我怎么会变做小桃红,怎么会爱上满天星下嫁古玉龙,我怎么会舍得离开商州跟着将军漂洋过海去大连?
  张灯呵,你这样的落魄书生,怎么会失去娇蕊又找到娇蕊?
  千惑万惑,千恨万恨,千辛万苦,千伤万痛。
  一万年和十年都是遗恨,十年和一万年都是爱情。
  哦,娇蕊,娇蕊!我们千错万错不会再错,终于相见就已经是再生了,让我们永远珍惜再生之缘。
  哦,娇蕊,娇蕊!当你是小桃红时你只有眼泪,下嫁他人也只留下无奈的伤痛,直到你有了我,惟有你有了我,总算你有了我!
  哦,娇蕊,娇蕊,娇蕊……天妒情种,天怜情种,天罚情种,天助情种,今生为你受苦,今生无憾啊!
  “张灯,张灯,张灯啊,我的鬼呐,抱紧我,抱……我……”
  张灯依然是不知所措,依然是大汗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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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灯啊,你怎么总是不知所措,又为何总是大汗淋漓?
  娇蕊说:“张灯,你还等什么?我们走过前生后世都找不着,我们只有今天是夫妻,你还等什么?还等什么?等什么?”
  娇蕊看到一颗饱满的硕大无朋的眼泪,从张灯那双委屈的含忧含怨的眼睛里滚落,她奇怪他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竟然生就一双孩子般无辜的大花花眼,透过这种无辜,她看见他心里的无奈与无助。娇蕊也是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紧紧地搂着自己的男人,不仅漂亮异常,而且年轻无比,印堂凝结着珠玑一般的红晕,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眉心散淡着,是千丝万缕的率真,是千真万确的童颜。心里禁不住一阵恍惚:他到底是谁?岁月老了,地久天长的爱情老了,娇蕊老了,为什么他还保存着初时的模样,还是记忆中陈家屋堂初为人师时的俊逸,好像只是为了衬托出娇蕊一片沧桑,沧桑的娇蕊,沧桑的往事,沧桑的爱情。看他这满脸的泪,看他这满身的汗,它们在一瞬间经历了由热变冷的过程——它们本是纠结在心头的一场雨啊,满怀着天地挥撒的渴望;它们本是要升华为爱的甘霖和琼浆,本是要飞起七彩霓虹的,此刻却无奈而忧伤地凝为一脸冰泪一身冷汗。无限的爱怜,无限的歉疚,极度的无力,极度的无奈,极度的挫败感,浸透了所有的表情,所有的激情,所有的心情。娇蕊觉得自己是躺在一片汪洋之上了,有无数翻滚起伏的潮汐,汹涌地濯洗着她,掏空了她。娇蕊甚至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一汪泉水汨汨而流,而是泛滥决堤的春水,是骤雨后暴涨的山溪,是沁透着桃李芬芳的女儿河,是等待舟楫的渡口——谁是冤家?谁来渡我?
  “鬼,张灯!张灯,鬼!”
  娇蕊的声音感性得就像噙了一口新鲜的蜂蜜,甜润浓烈的一如夜戏场上挑着灯笼挑子声声吆喝叫卖的梨膏糖,更像张灯小在商州山地的柞树林里采摘到的那种熟透了的“八月炸”,片片炸裂的都是金色的流蜜的汁液,使人禁不住想伸出舌头舔尝不止。这种想像与来自舌尖味蕾的快感,使得张灯在情不自禁的这一瞬间萌生出更为强烈的冲动:“娇蕊,吃香香!吃香香,娇蕊!”       
  娇蕊是迷惑的,也是清明的;是恍惚的,心乱如麻的,也是冷静的,心知肚明的——不仅仅是欲火中烧,真的……不仅仅是欲火中烧。纵然惑在心头,梦魂颠倒,纵然在自己的火焰中把自己烧得快要变做焦灼的黑炭,但是惑有惑因,梦有所指,燃烧在心头的一定不是无名的邪火,而是真正的焦渴。她要他,要他的坚韧的力度的撞击,要他用他的男人的利箭去穿透她,要他用他身体的飓风去撕扯她,让所有郁积着的、膨胀着的、隐忍着的那一切,都在一瞬间溃不成军,迸裂为一滴殷红的挣脱,一股濡湿的奔流,一捧暖热的喷涌,最后,一定不要忘记了狠狠地咬一口他的肩膀,吐一口带血的唾沫,喊一声“张灯,你个害死人的鬼哟!”倒头就死。
  娇蕊伸出一只手沿着他的肩胛往下摸,那些汗是热了又冷湿了又干的,凝在那副我见犹怜的好皮囊上,是细细的柔腻,是滑爽的清凉;脊椎上骨感的凸起与微微凹陷的部分形成一丘一壑,是那种令人动心的瘦弱和瘦弱的心动。宽肩,蜂腰,环臂绕去,是平坦的腹部,肚脐周围有茸茸的似有似无的毛发,探手下去,却是一片茂密的森林。
  娇蕊是那样不顾一切地一把就攥住……什么都没有攥住,那里什么都没有!
  张灯说:“我已是个废人了,我这东西已被陈学礼拿家伙给锯掉了,这就是我爱娇蕊的代价。”
  这是怎样的代价!娇蕊在心里痛苦地惊叫着。
  也许命运一直在呐喊着,在告诉她什么;也许一切早有定数,早有预兆,早有安排,只是她自己一会儿痴得找不到自己,一会儿又瞎得看不见别人。这一刻娇蕊宁愿自己又聋又瞎,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娇蕊好像闻到了千古玄秘的况味,好像回到了久远的桃花戏班,学戏,唱戏,从众多的男旦坤旦之中脱颖而出,一个拖腔唱得流水过滩、冤妇幽泣,俊俏的扮相惹得台下蜂缠蝶绕;低吟浅唱,色艺俱佳,多少男子为她的美貌倾倒,多少轻狂子弟愿做她脚底下的浮草落尘,那时的娇蕊不仅花月容,不仅艳风情,不仅舞低杨柳、歌尽桃花,更是沦落戏班、辗转欢场的肉蒲团,涂满了油彩粉黛的装扮下,流尽所有的心泪也做不了那朵卖艺不卖身的劫火净莲。猥贱的男人在她的玉肌雪肤之上寻找自足与尊贵,狂妄之徒在她的怀抱里享受桃之妖娆。芳魂凄凄,云乡渺渺,爱上的每一个男子却都不是用心认得的人。就像她自己喜欢的《春望词》中的句子:“风华日将老,佳期独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那堪花满枝,翻做两相思;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就像宋时名妓严蕊的诗句:“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风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谁知她有一天也会遇见张灯呢?
  原来念想不仅是心头贪痴嗔怨、爱恨莫能的一个幻觉,更是暗夜相思里挫骨扬灰、泪流自陈的泡影,是美丽与哀愁的近身与远去。娇蕊终于知道,她此时此刻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的,其实只是一个为情而殇的男子深深的遗憾与亏欠,是生命里刻骨铭心的残缺与惨烈。
  那张灯此刻却是出奇的平静。
  也许生命里的安排和等待,也许十年回归的缘由和意义都在这一刻的平静之中。终于可以放下郁积的羞愤,从容不迫地面对魂牵梦绕中的爱人。纵然是个废人,纵然不能相欢,能够相见,也不遗憾。
  张灯那双充满疼惜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娇蕊的脸上,她的沧桑的面容,如霜的白发,那走过人生的苦难仍然柔肠婉转的情怀啊,伤得透透的了,千疮百孔了,血浸泪染了,却似乎更能感天动地。张灯伸出手去,想要替她抚顺散落两腮的几缕白发,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只有了哽咽。
  而娇蕊自己,脑子里涌现着的却是《懊奴歌》里的句子:“相乐不相得,抱恨黄泉下;我与欢相怜,常欢负情人。”她的心中懊恼而又矛盾,心境乱得难以理出个头绪。不知道在那样一些她所不知的过程里,当他被施酷刑的时候,他忍受了怎样难以忍受的苦痛?而能够让一个男人痴心到不顾身家性命不顾切齿羞辱而又毫无幽怨的,究竟是些什么?
  一定有些什么,有些什么是她所不知,他也不晓,谁也不知不晓的东西存在。
  一定有些什么,有些让他们九死不悔、万劫不复的东西存在?
  或许是他们正在重复别人的悲剧?!
  想到这里娇蕊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想起在商州流传甚广的五百年红纸伞的传奇,虽然有些真真假假含含糊糊难以明断,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总以为自己就是被伞店老祖宗神思妄动日思夜想的雪衣,她们俩,一个是江南秦淮河上萍踪浪迹的花船上的歌妓,一个是商州的桃花戏班走游四方的戏子,同样有倾国倾城的美貌,同样是通音律、善诗词的春风才女,同样是活在蛛网狼吻的人间劫火中,既求洁身自守,又要慧黠逸事,蕙口兰心;同样在痴男戏汉的汗垢与铜臭里侍酒鬻歌,强颜欢笑,同样有一颗被欺凌作践的寂寞芳魂。他们都是在灵魂相知的瞬间被自己心仪的男人认出,名字写在爱人的心里,命运写在莫测难辨、茫然无知的结局里。这样左思右想,更觉面前的男人就是那儒雅风流的商时月,他们俩,都是贪痴之人,都有癫狂妄念,都是惯常风月,性情中人。他和他,他和他,他们和他们,看来都是为了演绎一个悲情故事而存在的。就像她和张灯,纵然走过几世几劫为情而来,也只不过是灯影摇红时的凄迷,烟粉灵怪之中的哽咽,谁也做不回自己。       
  2.烟粉灵怪
  娇蕊说:“张灯,你喜欢我着戏装的样子吗?如果我做回往日的小桃红,做回桃花丽人的样子你愿意吗?”
  张灯心里猛地一动,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张满贯,那个热衷于在勾栏戏坊、舞榭歌台醉生梦死的男人,他到底还是倾其所有,耗尽全部家产、全部生命与热情,殉身梨园了。
  张灯曾不止一次看见过父亲带着男小旦回家。
  那是个身材纤巧、鬼魅狐妖的男子,蓄着长长的手指甲和一头如瀑的黑发,尖下巴,吊梢眉,唇边一颗梅心惊破、朱砂红艳的美人痣,所以艺名也是直奔这颗鲜红的胭脂肉瘤儿,名曰“一萼红”。
  假如拿娇蕊和“一萼红”做比,那只能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比不得。
  娇蕊是红透商州的桃花戏班的小桃红,年少成名,聒噪梨园,众星捧月惯起的名角儿,花容云裳自然是本色,车载柜装的行头多得可以开一间戏装门面,更别说怎样严格了穿戴规制。
  “一萼红”算什么?充其量只是一个从西安城落荒而逃的江湖戏班子的无名小卒,纵然练就了精巧娴熟的唱念做打的童子功,掌握了秦腔戏的咬字归韵、喷口润腔的技巧;纵然身怀绝技,弄通了花旦、武旦、刀马旦的踩跷的软功和硬功,熟识了戏曲行当里的十八般武艺和正旦、贴旦、闺门旦、武旦、老旦、彩旦的步法身法,指法眼法;纵然把水袖、翎子、扇子、云帚、手巾、趟马、推衫子、把子、毯子功练得上天入地,游刃有余,行云流水,也免不了那种穿梭于乡间庙场上的穷戏班子的做派,除了唵囋砌末,猥琐行头,除了土台子上因陋就简、牵强附会的穿戴装扮,难成名角儿的“一萼红”和红透商州一面天的娇蕊相比,只能是唱戏混饭吃的叫花子,穷酸,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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