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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台风波录-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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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眨眨眼,“也许正是朝廷用得上我吧。”
宋虔之沉默片刻。
虽然看不见宋虔之的脸,少年郎察觉到宋虔之在看自己,他的头也朝宋虔之偏过去,枕在一只手背上,对于这位来援救他和母亲的青年,少年倍感亲切。
“王妃是明事理的人,太后是我的姨母,对她的心思,我大概知道一二。不过,”宋虔之顿了顿,眼睛捕捉到一丝微光,那是少年人的眼,“小王爷是苻姓子孙,可有动过万人之上的念头?”
微光急促抖动了一瞬。
“我年纪太小,且父王在时就只是闲散王爷,我有幸袭父王的爵位,已是圣恩浩荡,深受先帝眷顾,岂敢有不臣之心。”
宋虔之深深注视着少年,眼睛适应了室内的黑暗,他知道小东明王也是一样。
沉默令少年心情烦躁,两只脚在被子里不住相互摩挲,他手抓着被子边缘,气息潮热地堆在脖颈之中,带得他下巴颏也发烫。
“做皇帝也没什么好,天天遭人算计,又要操心天下大事,若是外邦来犯,不定还要御驾亲征,震慑四方。得胜还好,要是输了,这就遗臭万年,运气不好,被敌军俘获,若是再惨一点,惨死敌营也是有的。老百姓过得好,逢年过节,给灶神城隍供奉烧香,清明时分拜拜祖先神,无人感念报答君王之恩。而若遇到类似去年的灾年,又会流言四起,暗中议论皇帝不是天命之子,是以四时不调,万民不顺。”
久久不闻宋虔之说话,少年道:“我知道侯爷怀疑,这时夜深人静,只有你我。我的名字是母妃起的,苻璟睿,是要我如同美玉一般大放光彩,同时要懂得藏匿锋芒,做一个睿智的人。我现在年纪还小,许多事情不明白。我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父王,母妃为人沉静守礼,她是我最敬佩的人。我只要能守护母妃便好,而若要守护母妃,我便不应当将自己置于险境。做皇帝,便是最大的险境。”
宋虔之终于开口了:“所以,您也想过,若是能坐在那个位子上……”
苻璟睿抢白道:“那只是一个才冒出来就打消了的念头,我不想做皇帝。”
“如果有人白白捧上御玺给您,您也一样会坚持本心,不做皇帝吗?”宋虔之逼问道,他控制着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尖锐,不给人以压迫,仿佛是一个循循善诱的先生在提问才教授的课文。
苻璟睿攥紧被子,额头渗出了冷汗,他不做声地盯了一会宋虔之,看到的是一张极为英俊的脸,月亮在天空的位置推移,清辉顺着窗户溜了进来,宋虔之的眉眼极富美男子的魅力,他眉峰的走势干净利落,眼神给人深邃之感,鼻子并非一味的挺拔,中部略微隆起的部位就像一道锋利的折刀。
苻璟睿紧张地吞咽,深吸一口气,轻道:“你生得真俊……”他眼睛倏然一闪,低下头,结巴道,“不是,我是说,我不会做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
宋虔之笑了,起初只是唇畔浮现弧度,继而放声大笑起来,又怕惊动院子里的人,掩住嘴,渐渐地止住笑。
“那就好,那我就直说了。”宋虔之也不瞒着苻璟睿,直言相告,宫里来的人就是接他去做皇帝的,只是其中有一笔交易,更有很大风险。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宫里不能有两个太后,我姨母是荣宗的皇后,按大楚礼制,皇后是名正言顺的太后,您若要做皇帝,王妃疼爱您,自然愿意为您做出牺牲。”
苻璟睿想起那日宫里来的人捧给他母妃的东西,脸色发白地怒道:“所以太后要赐死母妃?”
“对。”宋虔之没有多跟苻璟睿分析外戚权势,只道,“您不必担心,明日我们便启程,随白大将军的镇北军北上,一路收编整合军队。”
“可皇上没有旨意让我回京,有了封地的王非诏不能进京,这么做若是皇上降罪……”苻璟睿心慌地打断宋虔之。
宋虔之:“陛下绝不会降罪,只是请小王爷一定要记住今夜与我说的话,您要守护好您的母妃,绝不能为了任何缘由,任何利益让她受到伤害。慈母之心是做儿子的永世无法报答的,百善孝为先,只有您不做皇帝,您的母妃才能安然无恙。”
苻璟睿似懂非懂地往被子里蹭头,只留出一双眼睛,看着宋虔之。
他心中有一个疑惑,流连在嘴边没有问出口,只有有两个太后时,他的母妃才会有性命之忧,要是没了周太后,他做了皇帝,他的母妃才能成为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
第二天午后,白古游遣来一员副将,带着三十人的小支部,吕临带着他的人,通过五十余人,在镇上汇合采买。
宋虔之在马厩喂马,梳理黑马光亮如新的鬃毛,戴着皮手套的手掌轻轻抚过马脖子。
“看来东明王还没断奶,对他的母亲甚是依赖。”许瑞云吊儿郎当地凑过来,给他的马洗澡,水溅得到处都是,弄得地面一片泥泞。
楼上东明王妃坐在廊下晒太阳,苻璟睿在旁边挑挑拣拣,尝了不少蜜饯,神色不怎么满意,最后勉勉强强挑选出一小碟子东明王妃爱吃的给她。
“柳平文呢?”
“跟着周先出去买东西了,不是他自己要买,买来哄那疯子的。”
宋虔之眉头一皱,丢开马刷:“别疯子疯子的叫。”
许瑞云一脸讪讪,啐了一口,只是也不敢高声,咕哝道:“本就是疯子,还不让人说。对了,京城来信了。”
“谁的信?”
“你绝想不到。”许瑞云笑了笑,挥洒的刷子溅起水珠,凝结在马毛上,他咧着嘴,神采飞扬,“你那表哥宋程阳。”
宋虔之砰砰直跳的心沉了下去。他勉强扯出笑,擦干净手,状似无意地问:“信在哪儿,我去看看。”
许瑞云努了努嘴,他下巴的方向,胸怀中露出来信封一角。
接近傍晚,白古游驻扎在祁州的大部队除了留守部队,都在镇子外东北十数里地驻扎下来。
白古游骑快马到镇上,敲开了东阳王妃的房门。
苻璟睿刚刚睡下,东阳王妃披着一件灰色羊皮狐绒袄子,已经解开的长发光亮如瀑垂在腰间,她脸色发黄,略显得憔悴。看见白古游,东阳王妃眼波只是轻轻一动。
白古游向她点头,做了个手势。
东明王妃便随他下楼,在小院中跟着白古游的脚步缓缓而行。
院子本就不大,已走了一圈,东明王妃才抬头看了一眼男人的背影,与东明王妃娇小的身形比起来,白古游俨然是个巨人。他每迈出一步,身上的披挂都发出铮然的金属声响,腰间宝剑随步履晃动。
东明王妃轻启朱唇,尚未出声。
白古游停下了脚,脚步回转。
“王妃娘娘,臣已将东明王府囤在祁州的亲兵收编,事出突然,不曾事先问过您的意思,请娘娘恕罪。”白古游抱拳禀道。
王妃很是意外,勉强牵起唇角,莞尔道:“天下兵马尽归将军麾下,国家危亡,能用得上这些人,便算是我这见识浅薄的妇人,为百姓尽了一些微薄之力。”
白古游一颔首,漠然道:“臣挑选出了数十精兵,王威安就派给娘娘差遣。另外,安定侯身份特殊,他是周太傅的后人,身携先帝遗诏,是重要的见证,王威安也受命保护他的安全。这一小支部队会跟大部队保持一定距离,王威安会随时同大军联络,一路必定舟车劳累,情势紧急,请王妃多担待。”
“将军何出此言,是我们母子偏劳。”王妃一欠身,“不知将军可否验过了遗诏?”
白古游抬起头,良久,冰冷的两个字从他齿缝中砸了下来。
“已验。”
东明王妃微笑道:“如此甚好。”
白古游前脚走出客栈,下一刻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
宋虔之大步走上前来,白古游头盔下的眼睛闪出精光,宋虔之走近时,白古游用力抱了他一下,右掌在宋虔之后肩重重敲了两下。
宋虔之咳嗽着站直身:“白叔轻些,再大力些我就要吐血了。”
白古游大笑出声。
“白叔军中送信可方便?”
白古游凝神看了一会宋虔之,整理盔甲,不经意地问:“送去哪儿?”
“自然是京城。”
白古游游移开去的眼转过来,落在宋虔之的脸上。当年在周太傅的府邸,他见到宋虔之,宋虔之还是一个满院子追着乳母要糖吃要抱抱的小孩,他分明没有见过后来的宋虔之,却仿佛能够想见,周太傅是如何督促宋虔之读书,周家明艳跳脱的二小姐又是如何盈盈站在花架下看儿子随师傅学武,身姿一点点从儿郎顽皮蜕变成青年英朗。
白古游眼神黯了一黯,伸手揉了一把宋虔之的脑袋:“只要不是送进宫,京城可以,就是时日不可预测。”
“送进宫里,送到皇帝枕畔,我要让陆观收到这封信。”
白古游半眯起眼。
宋虔之从怀中取出三封信,信封右上角都有不同数目的小墨点。
“这封,信封右上角有一个圆点,给陆观。这一封有两个圆点,给柳素光。这封三个圆点的,给太后宫里管事的太监,蒋梦。”
白古游眉毛轻动,迟疑地接过信,手指抖动:“都要送进宫?”
“对。”宋虔之肯定道,“而且要尽快。”
白古游停顿了一会,目光飞快从宋虔之的脸上溜过去,鼻腔里哼了一声。
“我只能答应你勉力一试。”
“有劳白叔。”
“兵部尚书秦禹宁是你外祖的得意门生,这可能是我们进京前最后一次与京城通信,你没有信要给他?还有李晔元,我听说他与太后极为亲近,想必对你也从来不乏悉心教诲。这两人都是举足轻重的朝臣,你没有书信要传给他们?”
宋虔之摇头:“没有,只有这三封信。”
“行。接下来恐怕没有这样宁静的时光了。”白古游抬头望天,表情让月光浸得柔软,他慈爱地摸了一下宋虔之的头,“今晚的月色倒是不错,可惜没有好酒。”
“来日一定有与白叔把酒尽欢的时刻。”宋虔之肯定道,“这个来日,绝不会太远。”
白古游笑了笑,朝前走向早有准备的老马,他的马熟练地将头拱到他的掌中,白古游顺势摸了马头,翻身上马背。
马蹄声匆匆而去,街巷上空无一人,夜风清寒,宋虔之抬手揉了一下肩,也抬头看了一眼天,手摸上胸口,触及一个小小的硬物,隔着衣料,他心中踏实了些,返身回店里休息。
☆、回京(叁)
两天后的早朝,苻明韶在朝上发了一顿火,军报劈头盖脸砸在秦禹宁的头上,纷纷扬扬纸片一般的文书摔在秦禹宁脚背上。
满朝文武一时噤若寒蝉,没人敢上奏。
苻明韶言语中对秦禹宁甚是不满,指责他没有选贤用能的才干,把杨文也拉出来骂了一通,将这些年国库亏空的窟窿一股脑砸在户部、兵部头上。
苻明韶侧身靠坐在龙椅上,胸膛不断上下起伏,喘息不止,脸色青白不定。
“文臣无用,朕的江山就是输在你们这些人的手里!”最后苻明韶在朝上充满绝望地吼出这样一句话。
朝臣无人作答。
散朝后的承元殿,李晔元一瘸一拐地随宫侍入座,秦禹宁与杨文面如土色,两人在朝上吵得不可开交,这时私下里见了,秦禹宁想上去同杨文说几句,杨文却只拿背对着他,朝李晔元拱手:“李相总算上朝了。”
李晔元已经称病五日,一上朝就赶上风平峡失守。
苻明韶收回在帘幕上窥视的双眼,孙秀帮他解开朝服,换了常服,揭开热气腾腾参茶,苻明韶含在口中,片刻后向痰盂唾出。
外间杨文的声音停了。
孙秀搀扶苻明韶上座,李晔元坐下后,杨文避无可避与秦禹宁对上了一眼,压抑着怒意,撩开官袍后摆坐下。
“国库还有多少钱?”
杨文闻言心中一阵惊跳,他没想到苻明韶已全无耐心维持尊严和风度,直接抛出了这样一个触及底牌的问题。
“折算成白银,大概有六百余万两。”杨文小心地抬眼,迎面就见苻明韶举起了手边的茶盅,杨文两手笼在袖中,举到一半,本意是要去挡,接着放下手,满头是汗。他下意识的动作,险些忘了君王之怒,他只有受着的份。
苻明韶冷冷笑了一声。
殿内三人都听在耳中,杨文额上冷汗出得更多,油腻如浆。李晔元不发一言,手紧握住右膝,看上去像是风湿发作。秦禹宁劝道:“陛下息怒。”
“各地征收的税金,到了几成?”
杨文举袖拭汗,小心回禀:“不足三成,稍远些的,运送或有不及时。风平峡被攻破之后,南北运输几乎完全切断。各地府衙也不敢冒险,若是钱粮被敌人劫走,局势将更为不利。”
“秦禹宁,你怎么说?”苻明韶眼皮泡肿,整个眼圈泛着骇人的红,“现在朝廷与祁州的联系已经完全断了吗?”
“……镇北军已有十数日没有消息,最近一次,是五日前祁州州府上报的,发出时间是在十二日前。与孙逸战况胶着。”
“区区孙逸,朕看白古游是不想打胜仗!”
“陛下息怒。”秦禹宁咽了咽口水,“白大将军的忠心毫无疑问,用兵部署,攻防策略,作战经验,在我大楚是第一人。陛下万不可乱了方寸,自乱阵脚。”
“风平峡已破,秦大人身为兵部尚书,却是不见半点慌乱啊。”李晔元一手紧紧捏着膝头,似乎连脸色都被病躯拖累得隐隐发白。
秦禹宁:“臣与陛下共进退,死何所惧,便是黑狄军攻到京师外,臣身为兵部尚书,也绝不会露出半分畏惧。”
“那秦大人可有合适的拒敌人选?”杨文咄咄逼人地问。
秦禹宁答道:“皇上早有人选,岂容我来置喙。”
苻明韶莫名其妙:“朕何时选定了人选?”
“陛下不是才钦定了一位将军?”
苻明韶想起来了,他脸色愈发难看,却见秦禹宁低下头,自顾自继续往下说:“微臣听说陆观重伤已愈,陛下也擢升了他的官位,如今朝中无人,李奇将才出众,在孟州艰难据守,派陆观往孟州增援李奇,筑起一道坚固屏障,同时急诏北境与祁州收拢兵力,让白古游速速回京援救。京中有孟鸿霖,数日间从京城四面各州回调的兵力已增至两万,一定可以坚持到白大将军回防。”
秦禹宁头低得很深,不敢抬起。
良久,秦禹宁听见皇帝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孙秀。”
孙秀应了声。
“这六百万两,朕给你四百万两,你协助陆观,两日后自京城出发,将这阵子征集的新兵都带上,一路南下,沿途收编逃兵散兵,凡加入新军者免其逃跑的死罪。余下的二百万两,拨给孟鸿霖。你派个人去找孟鸿霖到朕的跟前,再派个人去传陆观。”
·
秦禹宁回到家中已过了傍晚,他钻出轿门,最后一线霞光消失在天际。秦禹宁按住官帽,他的夫人等在家门口,这就上来搀扶,担忧道:“老爷,朝中可是发生什么大事了?您的脸色不好看,皇上今日又发火了?”
旁边丫鬟多了句嘴。
府里的下人早早回来递话说老爷今日要在朝中多耽搁时候,秦禹宁这些日子忙归忙,却比往常对夫人殷勤,陪伴妻子的时辰比往常都要长,过午不归,秦夫人就着了急,带着婆子丫鬟在门上等。
秦禹宁沉默不语,直至进屋净手过后,那股暖意包裹着他粗糙的双手,秦禹宁凝神看了一会自己的夫人,依稀间记起两人年少时的样貌,他不禁伸手碰了碰夫人的侧脸。
早在六年前,秦禹宁得一游方道人指点,过午不食,晚上用些核桃仁、花生、干枣也就是了。他一年到头在衙门里的时间比在家中还长,秦夫人常常携女儿住在娘家,或是在亲戚家中小住。秦家往上数十代,所积财富还不如夫人娘家,好在秦禹宁没什么嗜好,所谓嗜好,大多是字画古玩,要大把银子去养。
秦禹宁的夫人姓罗,名琇音,比秦禹宁小八岁,膝下养着的女儿年初刚满十二。早在去年秋天,罗琇音带女儿回爹娘家住了三个月,预备年前回京,恰逢多事,只得留在南方。二月间家中有一表兄进京,托在一名刘姓军官的照拂下,随这军官做买卖的亲戚一同进了京。
次日午后,刘雪松差人到秦府递名帖。
罗琇音犯了难,想着等秦禹宁回来再说,没到等到秦禹宁回家,只得让人先去告知一声。
谁知就在下午,刘雪松听闻宫里招兵,原是想着稀罕,他本拿了地方巡防的牌子,眼下除镇北军军纪严明,各地巡防依着孙逸的例子,游兵散勇遍地皆是,州城管辖全都依仗行政长官的个人威严。刘雪松离开茂州完全没费什么功夫,朝师爷的小妾塞了五十两银票,路上帮了罗琇音的忙也实属意外。
到京城之后才听说罗琇音是秦禹宁的夫人,这一下刘雪松动了心眼,要在京城谋个事,他又是军武出身,帮了罗琇音不大不小一个忙,恰可谓天赐良机,要让他一展宏图。谁知左等右等,名帖递上去数次,始终见不上秦禹宁一面。
原本刘雪松听说宫里招兵,只当是个笑话,去看看热闹。谁知宫里竟真的在招兵,登记名册就有十两银子,当天傍晚分发两季军服。
刘雪松就这么入了伍,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支军队的统领,是皇帝跟前头一号的贴身大太监孙秀。
·
天亮之后陆观就要出京,他伤未痊愈,半是掖藏在被子里的轮廓显出苍白。不知道陆观梦见什么,倏然手指弹动,眉头一蹙,鼻息一紧,深而促地吸了口气。
正对上一双圆瞪着的眼睛,陆观倏然心里一抽。
“陛下。”
苻明韶移开眼,在被子里探到陆观的手,轻轻抓住。
“舜钦,朕原是不想让你离开京城。”
陆观一动不动。
苻明韶沙哑着嗓子:“在衢州的时候,你说你是朕最后的盾牌,只要你在,无人能够伤及朕。”
陆观耳朵轻微一动,他听见风吹在窗纸上撑满那薄薄的一张时,那窸窸窣窣的难耐紧绷。
“是的,殿下。”陆观不能肯定苻明韶听见旧时的称呼,会天子一怒还是龙颜大悦。加上苻明韶久久不说话,陆观手心渗出汗来。
苻明韶手掌贴着陆观的掌心抽出,一只手握住陆观的手,食指摩挲他的手指。陆观的手,纯然是男人的手,骨节坚实粗大,皮肤虽不粗糙,摸上去有一层硬茧。
“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苻明韶道,“自从朕坐上龙椅,没有一日不在担惊受怕,皇后是个平庸妇人,虽不善妒,家世才智无一可取。太后有李晔元、秦禹宁,朕什么也没有。朝臣有多少是因周家的拥立才效忠朕,他们才不在意坐在上面的是谁,他们只在意头顶的官帽,家中的银票。”
陆观静静听着。
“前几日朕梦见父皇,他身穿龙袍,坐在龙椅上,披头散发,沉沉郁郁地注视朕。朕走到他的跟前,却见他眼中、口鼻俱是污血。”
陆观眼光一动,苻明韶把头埋在他的肩前,没看见陆观的神情。
“朕来日、来日……”苻明韶嗓音克制不住颤抖,这时,听见陆观低沉坚定的声音。
“陛下终日忧思怖虑,须放宽心,您是真龙天子,百邪不侵。陛下知道臣素日不信鬼神之说,便是要做假设,臣也深信世间万事皆有缘法,先帝是陛下至亲,泉下有知也会庇佑江山稳固,子孙万年。”
苻明韶身体一僵,收住心,抬起头,握住陆观的肩膀,沉沉凝视他,嘴唇颤动,道:“朕等你得胜归来。”
陆观:“臣自当凯旋。”
次日苻明韶龙袍庄严,率文武百官,为新招募的军队送行,一袭黑狐领衬得天子面色病弱。
苻明韶回承元殿召李晔元议事,竟在殿内昏厥过去。久居深宫不出的周太后闻讯严令宫内上下封锁消息,亲自为皇帝侍疾。
太后宫中。
蒋梦匆匆步入,小心着看了一眼太后的脸色。
太后目光移动得甚是缓慢,终于扫过最后一行,她抬起眼,随意拿镇纸将两封信镇住。
侍候的宫女将暖手炉递过来。
太后抚着手炉,一只脚从脚踏落到地上,这才看蒋梦。
“李相突发心疾,不宜移动,太后娘娘珍重国之重臣,奴才已命人请何太医到承元殿,何太医说须静养数日。李相方才醒来,奴才已问过他要用些什么,理了单子命人就地置办,这会子李相吃了药,已睡下了。”
“知道了。”
蒋梦斟酌着开口:“太后,您看需不需要请秦大人进宫一趟?军情瞬息万变,太后娘娘这些时日一心礼佛,为国运祈福,论前线情形,皇上总是与秦大人当面议论。”
“请来。”
蒋梦弓着身未动。
周太后瞥了他一眼:“还有何事?”
蒋梦连忙道:“无事,奴才是在想,安定侯走了有时日了,宋家老夫人屡次求见太后,是否要见?”
周太后冷笑道:“她要什么?”
“要宋家的宅子。”蒋梦声音放得极轻。
“宋家的?”周太后唇角勾起,“那就还她宋家的宅子,哀家拟了一道旨,你拿去用印,安定侯的爵位世袭给嫡子,宋虔之改周虔之,让工部派人重修安定侯府,再找人好好算算,择吉日将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移入祖庙。”
蒋梦应声退出。
周太后重新低头看手中的信笺,她静静出神片刻,揭开手炉。
一沾上火炭,信纸便打了卷儿缩成一团,顷刻之间化为炉灰。
☆、回京(肆)
连日赶路,加上下雨,苻璟睿染了风寒,成天病歪歪地赖在他母亲身上。
路过略繁华的一个镇子,宋虔之和周先去买药,柳平文带着李宣。李宣年逾三十,抓着柳平文的手,眼珠滴溜溜转。
“他好像没那么怕生了。”宋虔之给李宣买了串糖葫芦,李宣拿在手上,突然就伸长手臂,递给宋虔之,嘴里发出一个单字音节,叫宋虔之吃。
宋虔之咬下一口。
李宣嘴角绽出笑来,心满意足地吃起糖葫芦,吃到中间,给了柳平文一个,还剩最后一颗山楂时,犹豫了一会,给了周先。
“还要吗?”看李宣意犹未尽的样,宋虔之问他。
李宣不自觉地舔嘴唇,不答话,目光追着不远处稻草扎的插糖葫芦的竿子。
宋虔之不禁莞尔,刚走出两步,背糖葫芦的中年男子拐过一排数米长的土黄色泥墙。
周先:“你去吧,我们在这等。”
宋虔之脚步不由得放缓下来,他看见背糖葫芦的男人解下肩上的蓑衣,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接过糖葫芦竿子去,没卖出几串。
“爹!”扎着两条小辫的女儿小小的,才齐男人的腰际,递上一细卷裹好的烟叶。
男人伸手揉了揉小儿乌黑的发顶。
宋虔之重又提步,迈出一步就停下来了,他看见窄小的房门里,唤男人作“大哥”的几个面目之间与男人有几分相似的汉子走了出来,将几个收拾好的箱笼排开来摆在门口。
一条汉子回头招呼:“嫂子,叫孩子们出来了,蒸馍装上了吗?”
门里传出的女声答:“早装好了,就来,我给娘擦把脸,你们把牛车先套上。”
对着宋虔之“买”回来的十二串糖葫芦,周先直哭笑不得,倒是李宣一声欢呼,一手好几枝地抓过去,转着漂亮的眼珠,分给柳平文两串,他看了看宋虔之与周先,歪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一串也没分给他俩,自顾自咬碎开一颗冰糖葫芦。
周先唇畔带笑,正要打趣,见宋虔之神色不对。
“怎么了?”周先压低嗓音问。
宋虔之摇头:“做糖葫芦那个,正要举家北迁,我全买了下来。”
周先叹了口气,宋虔之也不再谈论这家人,在镇子上瞎转大半日,才寻到药铺。
街上还是人来人往,卖吃卖喝的生意仍热热腾腾,没有铺面的那些地方,却十室九空,战事之下,寻常百姓抓瞎一般四下逃窜,有的往北,有的往西,往北的说风平峡黑狄人已打进京城去了,反而是已被攻破的孟州最安全,往西的则说是西面地广人稀,土地贫瘠,便是敌军打进来,也定不会去占那鸟不拉屎的荒凉之地。这不过去的数百年,也无人去占钦州那样尽是荒漠的地儿吗?
夜里的风格外凛冽,便是关上窗,仍能听见咆哮的狂风如同巨兽,在门窗上盲目地冲撞。
苻璟睿吃了药睡下,小脸烧得发红,王妃见儿子睡得熟了,关门出来。
“白大将军的军队开到何处了?”
白古游每天会派来人禀报前线情形,照白古游的意思,是要禀给李宣。
李宣疯疯傻傻,都是宋虔之陪着听,他在门外廊下等苻璟睿睡下再回去休息,倒是想不到王妃会来问,便如实与她说了。
王妃点了点头:“白大将军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只是事涉全族,白问一句罢了。”
宋虔之表示理解,王妃似有话想说,又吞了回去。
她不说,宋虔之也不便多问,辞去休息。
回到房中,宋虔之肩背垮了下来,在榻边坐得半晌,慢吞吞起身去洗漱,之后吹灭灯火,躺到冰冷潮湿的被窝里。长条的背影在昏暗里蜷成一团,又弯弯扭扭如一条蛇,渐渐地打直。
宋虔之只觉怎么睡也不舒服,翻过去平躺着,他已困得强睁着双眼眼角都渗出一片湿来,还是睁眼盯着床帐愣着,待回过神来,宋虔之在满心的空落里闭眼睡去。
·
苻明韶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场景交错穿梭在他的眼前,醒来时仍觉脑仁胀着疼。
内殿空荡荡,天色溟濛,冷风从大开的窗户中卷进来,将纱帘一波接一波向上抛,又任凭它坠落。
“来人。”苻明韶沙哑的嗓音道。
无人应答。
苻明韶强撑起上半身,从嗓子里再次挤出一句:“来人!”
紧闭的殿门纹丝不动。
苻明韶眉心一蹙,倏然他面容松动,一丝意外从嘴角升上来,如同裂纹爬上他苍白的脸。
苻明韶在被子里摸到自己的双腿,他猛地一把掀开被子,难以置信地瞪住自己的一双腿,举起手在腿上重重敲了两下,毫无知觉,他改用手指去掐,双腿浑然是一对儿面疙瘩。
剧烈的心跳声将苻明韶整个吞没,他耳朵里嗡嗡作响,没有听见宫殿门被人推开。
倏然,苻明韶整个肩膀惊跳地抽搐了一下。
“陛下仔细些,您的腿已经坏了,切勿乱动,否则会成为一个活死人。”
女人的声音无比熟悉,曾无数次在床笫间让他意乱情迷,也是这一把嗓子,妙音天成,流亡夯州时,全亏柳素光的陪伴,她的嗓音、身段、肌肤里沁人心脾的香味,都曾让苻明韶放下紧绷和恐慌。此刻,柳素光的话听来却让他遍体生寒,后背冷汗淋漓。
“怎么是你?”苻明韶两只手掌撑在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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