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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台风波录-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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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启程,许瑞云总也得回循州,就让他把柳平文带去循州州府。许瑞云不必赶着明日走,还能让齐婶给他再多做两顿饺子。
吃过了饭,周先帮齐婶刷碗,李宣缠着宋虔之往他嘴上抹胭脂,其实那也算不得胭脂,是能吃的一种糖,只是糖膏颜色鲜亮。宋虔之听吴应中说了,才知当年苻明弘常同李宣如此玩闹。
李宣嘴上涂得红红,便笑眯眯地将眼闭上,安安静静坐着,一脸期盼,眉宇之中俱是甜蜜的等待。
屋里燃着烛,微弱灯光跳动在李宣精致的五官之间。
那时的苻明弘正是少年意气,春风得意。当年荣宗疼宠周皇后,一并也宠她的儿子,生下来不多时便立为太子。而李宣,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自小便与储君长在一处,吃穿用度,样样不少。
宋虔之进宫的时候不算太多,只知苻明弘待人接物俨然君子风范,骨子里便透着一个打小便受最好教养,长在金银玉堆之中的贵族雍容。难得是苻明弘对人宽容体贴,那样一个美玉般的人,朝夕相处,诸多照顾,眼前这情状,苻明弘与李宣之间,确实是有过什么。
谈起李宣,周太后也说疯了好,否则必成佞幸。
宋虔之正在出神,李宣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却小心地睁开来,偷看他一眼,继而又闭上,坐直的身向前倾了倾。
窗下一声轻咳。
窗纸上透出的轮廓,让宋虔之一眼认出,陆观在外面。
宋虔之艰难地呼出一口气,他一手盖住李宣的眼睛,防他偷看,右手食指轻轻碰了碰李宣的唇。李宣嘴唇轻启,宋虔之却已收回了手。
李宣睁开了眼睛,他的脸通红,眼睫不断闪动,根本不看宋虔之,转过去拿梳子对着镜子梳头,他的眼半闭,丝毫瞧不见镜子里还有一个人,眼光也痴了起来。
宋虔之走出屋去,片刻后,李宣房中的灯灭了。
不远处拄着拐的吴应中走了过来,朝宋虔之点一点头,走过去轻推开虚掩的门,只见床榻上那个缩着的背影动了动,李宣已裹紧了被子。
吴应中转回来,欣慰道:“这孩子今日倒肯乖乖睡了。”他表情带着感激,没有多说,只说要去睡了,便回房去。
院子里水响渐渐静下去,齐婶离开,吴应中去睡觉,周先到角房冲澡,许瑞云自己去打扫一间房,今晚好安置。
陆观将宋虔之的手牵着搭在自己腿上,两人挨着坐在石井边上。
风吹得满院的树影晃来晃去,空气依然潮湿,却不像前一夜那样热。
“等许瑞云出来,我就去问他。”陆观轻声道,伸手摸了摸宋虔之的侧脸,手滑到他的下巴,令他转过脸来。陆观认真看他,嘴唇动了动。
宋虔之脸色微微发红,抬手就要拍开陆观。
“别动。”
宋虔之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冷不丁被陆观很快地亲了一下,连忙做贼似的往四周看了一圈,除了许瑞云的房间亮着灯,其余窗户都是暗的。
“等事情结束,得给吴伯他们找个住的地方,还是让他带着李宣,大不了多给他们雇两个人。”陆观道。
宋虔之:“你不是不吃醋?”
“你还有事。”
回京,事情结束,那光景,还能有个屁事。宋虔之正要说话,细微的开门声惊得宋虔之差点一屁股坐到井里去,连忙站了起来。
许瑞云眼睛眯成一条线,一面解腰上裹的布带,将袍子敞开,大步走来。
“等我?想必二位大人,是有话要问了。”许瑞云狡黠地一眨眼,便在旁边石凳上坐下,一条腿才踏上身侧另一石凳,意味深长地望着宋虔之身后的陆观。
“你去洗澡。”陆观轻轻推宋虔之的腰。
宋虔之只得去拿衣服,奇怪地回头看了好几眼。许瑞云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俨然是个江湖老手,在南方官场混迹多年,也不知他是为什么会被打发到条件恶劣的循州,怕是犯了什么事。陆观到底行不行啊?
☆、正统(拾)
宋虔之到角房去倒水,周先赤身在洗头,眼睛睁不开,手在桶里摸,摸来摸去没有瓢。
周先:“???”
宋虔之拿着瓢在周先脑袋上拍了一下。
“……小侯爷您真是……”
宋虔之舀起一瓢水帮周先冲了下头发,周先说自己来,从宋虔之手里抢过来水瓢,角房外窗台上昏黄的灯照出周先背肌均匀的上半身,他摸一把头发,不滑了,随手绞一把,甩到背后,勉强睁开沾满水的一只眼,嘴角挂笑瞥宋虔之:“你也来洗澡?”
“洗,太热了,不洗要死。”宋虔之解开腰带,脱衣服。
周先胡乱擦了一下身,出去提冷水进来给宋虔之兑,手试温度刚好,拉上门,出去了。
“你在镇北军待过?”陆观毫不拐弯抹角,跟许瑞云打开天窗说亮话。
许瑞云眸中闪过一丝意外,继而笑起来:“你要打听什么?陆观,陆大人。”
“随便问问。”陆观道,“许兄不想回京?”
“山高水远,皇帝管不着,回京做什么?给自己找气受?”许瑞云意味深长地看着陆观,“不像陆大人,那么好机会留在衢州过风平浪静的日子,又被一纸诏令卷回了京城。”
陆观眉毛动了动:“许兄知道的事真不少。”
“略有耳闻。”许瑞云视线离开陆观的脸,遥遥望向天上,淡道,“确实多年不曾回家了,我是个不孝的东西。”
“前几天在獠人寨子里,许兄提到刘赟,想必知道些内情?”
许瑞云懒懒道:“知道是知道,不过我现在不想说。除非……”
“除非什么?”
许瑞云换了个姿势,右手搭着膝盖,抬头从下方觑陆观:“陆大人能与在下喝一回酒,要是你喝赢了我,我就告诉你。”
“许兄弟想喝酒?我最爱喝,不如带我一个。”周先大声道,走了过来。
“要去喝酒?”随便冲了一把热汗的宋虔之从角房出来,边系袍子边走过来,宋虔之面带微笑地看许瑞云,“大哥带我一个?”
陆观皱了皱眉,过来替宋虔之扎紧腰带,将领口也提起来,捂得严严实实。
宋虔之嘴一撇就想抱怨热,瞧陆观不悦的脸色,憋了回去。
“等等,我去叫柳小弟起来。”许瑞云起身。
“哎,许兄已经把人喝倒了,就绕过他吧?”周先拽了一把。
许瑞云:“睡这么久,该起了,不让他喝酒,晚饭他没吃,我带他去吃饭。”
前脚许瑞云进房间,后脚周先抱臂盯着柳平文住那间屋,调侃道:“这人跟个老妈子似的,我看,好说话,只要拿住七寸。”
“七寸?”宋虔之想到吃饭时许瑞云对着饺子红了眼,有了主意。
天黑才不久,街上能喝酒喝茶的地儿多着,一排五个男人,走在不宽的州城街道上,个个儿拎出来都是好样貌、好身板,路过的行人止不住地回头看。
陆观牵着宋虔之的手,丝毫不在意打量的目光,他侧过头,看见宋虔之脖子都热红了,探手摸宋虔之的脖子,差点惊得宋虔之跳起来。
“干嘛?”宋虔之怕痒地缩脖子,领子与脖子之间夹着陆观的手,陆观另一只手掌也伸进他衣襟里,将宋虔之的领子松了松。
宋虔之撇撇嘴:“热死了。”
“不怕蚊子咬你?”陆观道。
“就这样,就这样。”比起天热,宋虔之更怕这南地的毒蚊子,近乎瑟瑟发抖。
五人找了间小酒馆,里头人多,随处可见高谈阔论的酒客,空气里混杂着汗味与酒香,靠半人高的窗户坐下,外面便是一丛绿油油、不知名的阔叶树。
“打半斤酒,你这店里最好的酒,来五个拿手菜。”许瑞云毫不客气地招呼小二来点菜,压根儿不看菜单不等人报菜名,径自吩咐道,“再要四个冷盘先上,拿手菜要下酒菜,别整花里胡哨中看不中吃那种。”这时,许瑞云才想到问其他人要点什么。
柳平文:“不要了,这些也吃不完。”他眼神带着昏昏欲睡的慵懒,歪着头,拿手拍脑袋。
周先起身去柜面说了几句,端着一碗汤回来了。
“想不到有乌梅汤,给你。”
柳平文满脸意外,脸色微微发红,道谢,扒着碗沿小口啜,酸酸的乌梅汤喝着好受不少。
许瑞云头一扬,朝陆观示威道:“半斤恐怕不够,少说得要一斤。”不待陆观回答,许瑞云扭过头去扯着嗓子叫小二多打半斤,上海碗。
酒馆里人声鼎沸,每张桌都热火朝天,各自操着一口方言,许瑞云在南方呆了好几年,方言说得跟当地人有一拼。
宋虔之两只手分别拿着一根筷子在桌面上杵,朝许瑞云道:“许大哥离家几年了?”
“十几年了吧。”酒上来,许瑞云分给宋虔之、周先各一个杯,他和陆观要拼酒,使海碗,一碗三两。
许瑞云连连摇头,再把小二叫过来,让他直接上酒坛子。
小二一看这架势,怕这群人在店里闹事,紧张得不住用搭在肩头的毛巾擦手,小跑去掌柜的身边问话,掌柜从柜面后面向宋虔之他们这桌看了一眼,拍了一把小二的脑袋。
没一会,桌上摆满了酒坛,怕放不下菜,许瑞云提起两个酒坛子放到脚边地上。
“喝!”
许瑞云和陆观两个大男人话不多,许瑞云喝一碗,陆观就奉陪一碗,坛子空了就被摆到地上,小半个时辰喝下来,地上多出一圈整整齐齐的酒坛。
“你俩……光喝酒不吃菜吗?”宋虔之给陆观盛了一碗汤,汤里浮着熬融的枸杞叶,逼着陆观先喝小半碗。宋虔之是不知道陆观酒量如何,只是见他喝得胸膛脖子都一片红,担心他会喝到吐。
许瑞云眯起眼:“你俩。”他一巴掌拍在桌上,杯碗瓢盆俱是一抖,叮叮当当的声音令宋虔之紧张起来,许瑞云摇头晃脑地打了个嗝儿,大着嗓门说:“做给谁看啊?谁不是光棍,宋小弟,真要心疼你男人,陪哥哥喝两碗,小二,给他换大碗!”
“不用。”陆观阴沉着脸看了一眼跑堂,跑堂远远站着,手里还提着别桌酒壶,不敢过来,跟个耗儿似的精着眼,假装没听见,大声应着“来嘞”,一溜烟儿地跑到后面一桌去。
许瑞云眼发花,深深吸了口气,瞪大着眼,像有话要说,谁知,下一刻他就扑在桌上,额前一绺头发散在油酥花生米上。
“……”柳平文看不过去,将许瑞云的头发用手顺到他耳朵后面,边说,“许大哥输了,他醉了。”
宋虔之皱着眉,道:“成,你作证,是许瑞云输了,免得待会他醒来不认账。”宋虔之看陆观,探手试他的脸,不烫,脖子入手有点烫,而且很红。宋虔之招手让跑堂来,跑堂半天不来,他只好亲自去问掌柜的哪里有水,又要了条毛巾,到院子里去找水。
树影在微风里宛如娇羞少女一般轻轻抖动,井中波光粼粼。
木桶放下去激起一片水声。
空气中飘着淡淡刺鼻的气味,不知道是什么味儿,比草木清香更加引人注意。这气味勾起宋虔之一丝模糊的印象,他侧头,疑惑地望天,右手中尚且握着拧干的湿毛巾。
就在此际,数颗流星划破黑沉沉的天幕,拖着闪光的尾巴,亮出一道弧线,继而数百光焰同时擦过天空,将整个宋州城照得亮如白昼。
宋虔之眼睛倏然睁大,拔腿就往酒馆里跑,同时大声喊道:“攻城了!快起来!”
空气里浮动的刺鼻气味是火球,南方多用的一种火攻武器,将火油灌在蛋壳或是拳头大的瓷瓶里,箭头缠满浸了油的棉布作引,射出后一落地便炸开花。
宋州城的民居以木头、竹子作建料的居多,着火之后整座州城迅速陷入火海。
醉过去的许瑞云倏然清醒,火焰跳动在他的眼里,他一把扯过身边的呆若木鸡的柳平文,将他背在背上,抓起随身长刀,一个健步就往酒馆外面冲。
眨眼间街面上俱是狼狈逃窜的平民,放眼望去俱是跳跃的火光。
陆观抓过一张桌子,将宋虔之罩在桌面下,飞奔出去。
宋虔之一手抓着桌子腿,往后面一看,周先也顶了一张桌子,宋虔之大叫道:“回吴伯那里,分散跑,你不用管我们了!”
倏然一支火箭飞射而来,在周先顶的桌子上炸开,一蓬火光横向瞬间铺满整个桌面。
周先骇得把桌子扔出去,只得和宋虔之他们分开,去找别的遮蔽物。
陆观一手揽着宋虔之的肩头,冷静地注视着前路,扯着宋虔之往巷子里一拐。
四下里俱是男男女女在惊呼尖叫,火光接二连三擦亮黑夜,宋虔之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陆观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宋虔之抱在身前,推着他跑进巷子里。
宋虔之心跳很快,惊魂甫定地回头看了一眼,才刚被绊倒的是一个男人,他身上中了三支箭,头发被一团火笼罩,他两手蜷曲紧绷地在地上乱抓,头部血肉模糊,身体在地上扭曲得片刻,没了动静。
宋虔之的眼睛被一只手温柔盖住。
“别看了。”陆观顺势扳过宋虔之的头,手在他的耳朵上抓了一下,定睛看着宋虔之涣散的眼瞳,小声唤道:“宋虔之,逐星?”
宋虔之回过神,浑身抽了一下,仿佛从噩梦里抽出后脚,倏然吐出一口气,大声抽气。
“我没事,走哪儿?”在宋虔之看来,哪个方向都一样,满眼都是不知道该往哪里躲的男女。
“过来。”
陆观滚烫的手紧紧牵住宋虔之,猫腰从暗巷里穿过,冲出一条小巷,四处都是火光,人挤着人,随时有人被箭射中倒在地上。
照亮整片天空的火光倏然消失,还黑夜以黑暗。
大批穿号衣的兵丁杀进人群。
陆观拔出随身的兵器,从地上捡起一根竹杖给宋虔之,想了想,陆观抢过宋虔之手上的竹杖,把自己那把随身短剑塞进宋虔之的手里。
冲进宋州城的兵丁见人就杀,男女老幼像是秋收时田里的麦子,一个接一个往下倒。
才刚睡下的吴应中是被吵杂的人声从睡梦里惊醒,起先他不打算起身,待到人声愈发鼎沸,听见外面有人大叫走水,吴应中这才披衣出外。
半空里一支火箭飞射而来,落在地面上,炸开一丛火。吴应中正要踏进生满青苔的院中那只脚犹豫着收了回来,抬起深陷在皮肉之中的老眼,接着又是几朵火花炸开在木屋顶上。
吴应中这才反应过来,他将大袍子扑在地上,毅然冲进院子里,摇着木轴打上来一桶水,泼湿衣服,疾步冲进李宣的房间。
李宣一脸茫然,湿衣服裹到他身上,李宣委屈地瘪着嘴,眉头紧拧着,显然很不舒服。
“别闹!”吴应中声量不大,他摸摸李宣的手,将李宣那盒吃着玩的胭脂放在他的手里,吴应中拉开李宣的手指,合拢,令他紧握住那个胭脂盒。
李宣的目光从迷茫到清澈,他一边眉毛抬起,竟然笑了。
吴应中转身回房,从藏在床后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尺长的乌木匣,用布包了,拴在李宣的身上,为防李宣把东西弄丢,吴应中特意打了个死结。这么一番忙活,吴应中捏一把身上的布料,觉得不够湿,在客堂里找到水壶,揭开盖子往身上又泼湿了一大片。
偏偏天公不作美,这光景不仅没有落雨,反而吹起大风,风助火势,整座州城笼罩在令人作呕的血腥和火烧焦臭之中。
“门开着?!”宋虔之远远望见吴伯的小院,门大敞着。
“当心。”陆观一把将宋虔之拽到身后,又走过去将大门拉上,面前是一片火海,前门没有着火,几间屋子却不同程度地被点燃了。
陆观让宋虔之留在前门附近,宋虔之不肯,正要跟着冲,被陆观吼了一句“站这儿”,登时不敢多动了。
宋虔之看着陆观一纵一跃地冲进火场,心急如焚。看样子吴应中应该带着李宣舍了房子逃出去了,这下要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街上也并不安全,要是这两人死了……
少顷,陆观冲过来,他满脸被熏得通红,面颊上沾着几抹黑灰。
“不在了。”陆观肃容道,“现在没法去找他们,外面太乱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吴伯的房子,“这儿也躲不了。”
“码头肯定走不了,去州府衙门,你找得到吗?”陆观能够从容地在混乱的街道中找到吴应中这地方,他应该来过宋州。
果然,陆观道:“对,去州府,等等,我给他们留个记号。”
宋虔之递给陆观短刀。
陆观用匕首在进门的墙板上刻了一排字:州府衙门见。
两人正要离开,迎面碰上了周先。
周先灰头土脸,袍襟被烧去半幅,他抹了一把脸,万分庆幸,上前来问:“跑了?”没见吴应中的人,又见到宋虔之他们是往门外走来,周先心里大致有数。
“太乱了,应该是逃命去了。”宋虔之道。
“靠,这屋子被烧成这样……”周先道,“是黑狄人,太可恶了,宋州军防竟然如此懈怠,黑狄军队冲进城来了!我们往哪儿躲?”
“去州府衙门。”没时间多做解释,陆观推着宋虔之出门,周先从后面保护宋虔之,陆观则冲在前面。
街上全是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恐和不知所措,每个人都在向前跑,却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跑。
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看见穿黑狄军服的人三人就动手,不一会儿,他们身边聚起了几十个人,将老弱妇孺圈在人群中,黑狄士兵见先冲上来的同伴被杀,索性避开这一群人,朝两旁被火烧得残破不全的屋舍里冲。
街旁一间房里冲出一名满脸贪婪的士兵,手里紧紧抱住从别人家抢出来的金银器,甚至耳朵上还挂了一把银壶,一名衣衫凌乱的妇人从屋子里冲出来,死死抱住那士兵的腿,他抬脚就要往妇人肩头踹,尚未来得及出脚,被一刀从小腿斩下。
士兵发出一声哀嚎倒在地上。
那妇人感激地望了过来,手从士兵的怀里摸出一个银镯子,匆匆将衣领拢紧,她个子矮小,身量纤瘦不占什么地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手持兵刃的男人们让到最里面。
周先面无表情地抖了一下刀,血顺着冰冷的锋刃向下滴。
宋虔之总算捡到一把长刀给陆观,他摸了摸怀中,低头看了一眼,那封血书还在。
“大家快出来,去州府衙门找知州老爷!”
一群人一面声势浩大地往前走,边有人大喊,让还躲在屋子里的人都出来。
“能救一个是一个。”周先叹了口气,他是杀惯了人的,这样的场面不能令他动容。
宋虔之却想到许瑞云说的,刘赟的旧部冒充黑狄人,这么巧合,这里出现的士兵也都身穿黑狄人墨色绣蛇纹的军服。许瑞云说刘赟的旧部滋扰永州,从永州到宋州,中间还隔着一个循州。如果许瑞云所言不假,那恐怕循州也已被洗劫过了……
遍地横尸,滑腻的感觉从鞋底传来,宋虔之感到不寒而栗,他背上被冷汗沾湿了一整片。
闷热潮湿的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唯独牵住宋虔之的那只手,还在,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心里都是汗,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若有所觉,扭过头来看他,陆观侧脸上沾着别人的血,他线条锋利的薄唇轻启,低下头来,用宋虔之能听清的声音对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不要怕,没事的。”旋即,陆观握宋虔之的手收得更紧。
在这个似乎永不会过去的夜晚里,宋虔之耳朵、嗓子俱是麻木,腿也因为走了太远而像是灌铅般沉重,唯有和他的手紧紧贴着的那只手掌,真实而火热。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文案里的猫,现在都没有出现
☆、正统(拾壹)
整座宋州城在一个时辰内陷落,放眼望去俱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州府衙门空无一人,知州卷了细软,衙门口子人去楼空。
巧了有个钱谷师爷还没来得及溜,被浩浩荡荡冲进衙门的宋州百姓堵个正着。
“进去!”一名壮汉一脚把师爷踹进门。
师爷连滚带爬从地上爬起来,面前是一张张被逼急的面孔,明晃晃的一把菜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师爷一面向后退一面嗷嗷直叫为自己撇清:“潘大人是亲自搬救兵去了,别推别推。我没要跑……我都七天没回家了,能不能通融一下……”
“怕是不能。”周先左手一把从敌人手里抢过来的短剑,右手长刀一抖,猩红血色自冰冷刀锋滴落,他嘴角挂笑,笑容喋血,眼底也泛出微红,“你说潘大人搬救兵去了,他何时离开,带了多少人?预备向何人搬救兵?宋州原有的两千驻军现在何处?军曹何在?还有……”周先手中兵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出,挑开师爷怀中紧紧抱着的包袱,顿时金黄银白地晃得人眼睛刺痛。
百姓面面相觑,有想去捡的,但左右无人行动,那一两个心中躁动的少不得只有按捺下贪念。
“驻军……驻……驻军……”豆大的汗珠从师爷蜡黄的皮肤上渗出,眼珠左右乱瞄,“驻军……”森冷刀锋逼进肉中,师爷脖子上一道血口,鼻息间嗅到血腥味,登时连脚趾头都麻了,浑身发软,又不敢动,惊疑不定地叫了一声:“我说我说!好汉饶命,大侠……您轻点儿……轻点儿……”
宋虔之朝周先使了个眼色,道:“把他带到东厢房里,我们马上过去。”
“不能让他走!他走了谁来救我们?让他就在这里说!”人群中有人喊。
陆观转过身去,他手中的刀随之横在身前。冷若冰霜的目光扫在叫嚷那人身上,那人浑身一凛,向后退了一步,试图退到别人身后藏起自己来。
一路杀将过来,早有人注意到这三个人身手不凡。
为首那名壮汉是城中屠户,仗着一身力气,带着左邻右舍最先集结起来,他一脸肥肉抖动,转过身去与其他人商量。
“我们三个要杀出去,易如反掌。听口音你们也知道,我们不是本地人。”宋虔之慢悠悠地说。
壮汉旋身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宋虔之看着他,没有答话,神色闲散。其实宋虔之心里有些不安,总不能跟平民百姓动手,宋州局势之乱,堂堂知州扔下一城的子民跑得无影无踪,师爷溜得太慢被人抓个正着,正是官民关系最紧张的时候。要是现在抖出身份,搞不好马上就要被砍,如果对方上来砍,为求自保,伤及无辜也在所难免。
“算了算了,你们要怎么审怎么审,但要是敌军冲进来……”
“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宋虔之立马接口。
州府衙门大门洞开,院中散落不少火焰,灭了一部分,留下少许不会扩大火势的火焰混淆视听,人群分散开,占据空下来的数十间房屋。
老人妇女怀里拥着小孩,男人们自发抄起菜刀、锄头、烧火钳当门神。
房间里时不时响起师爷的怪叫。
宋虔之和陆观在门外守着,两个人不知不觉手扣在了一起,宋虔之在走神。
“不用怕。”陆观低声道。
宋虔之一哂:“我不是怕。”
“有许瑞云在,柳平文不会有事。”
“嗯,我有预感,等许瑞云找过来,他会告诉我们一些内情。要是刘赟的人扮作黑狄军队烧杀抢掠宋州城民,这不会是他自己的主意。”这些话宋虔之犹豫已久,他嘴唇嗫嚅,神色复杂地看陆观,陆观也在看他。
“你想说什么?”陆观的手抚过宋虔之眼角,他的少年晒得黑了些,奔波和战乱给宋虔之的眼眸里添了一些新的东西,却那么耀眼,陆观有一丝晃神。
“苻家的几个旁系,你接触过没有?”
陆观并不意外。
如果刘赟所作所为是出于苻明韶的授意,无论苻明懋所说的弑君杀父是不是事实,苻明韶都不适合再坐在那个位子上。
“我只认识东明王的母妃。”
宋虔之想起来了,点了点头:“他年纪尚小。”东明王是荣宗亲弟的儿子,先帝这个弟弟一生闲散,醉心风月,最后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他的正妃是个六品小吏的女儿,独自一人将遗腹子养到现在,宋虔之皱着眉头,想了想:“有十一岁了吧?”
“是,不过听说动资质很是平常。”
宋虔之道:“回京顺路吗?”
这就是要去看东明王了,陆观抚平宋虔之的眉心,道:“走陆路,不用绕路。”
宋虔之点了点头,原本宋虔之还有诸多想法。苻明韶能够走到今天,至少在进京前,陆观是他最大的臂膀。男人重功业,而苻明韶要是能成为明君,那便是陆观这一生中最大的功业。
宋虔之不希望陆观因为苻明韶所作所为感到内疚,然而箭在弦上,如果不能阻止刘赟进京取代李相,等刘赟的女儿做了皇后,刘赟的旧部重归他的麾下,那时苻明韶便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了。
更令人担忧的是,真正的黑狄军队屯在风平峡下,坎达英年纪虽然大了,阿莫丹绒虎视眈眈日久,一旦大楚内乱,难保阿莫丹绒与黑狄不会结成短暂的联盟。届时腹背受敌,将大楚疆域瓜分,那便走向了亡国灭族。
带着硝烟的夜风吹得宋虔之打了个哆嗦。
门吱呀一声开了,周先满脸是汗地冲出来,喘着气说:“两千驻军反了一半,还有一半在秦安山里,城外东北十二里的山坳中,军曹是孙逸,这个人我没打过交道,不知道能不能请得动。”
“孙逸?”房上跳下来个人,把三人都吓了一跳。
许瑞云:“等一等。”他朝房上伸出双手,一脸慈爱,“跳啊,别怕,哥哥接着你。”
众人:“……”
不出意料,房顶上蹲着柳平文,他声音在风中打颤:“我不跳!会死的!”
许瑞云:“不会。”
“又不是你跳,你当然说不会!”
许瑞云将袍襟一撩,拇指擦过嘴唇:“上穷碧落下黄泉,你要是死了,哥哥陪你一块儿。”
不少人在往这边看,柳平文一张小脸儿通红,翻来覆去咬嘴唇。
“不用你陪我!”
许瑞云瞧他眼角闪着光的小模样,心里痒得如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他手上还残存着带柳平文在城里东躲西藏留下的温暖滑腻的触感。
许瑞云放柔语气,哄道:“快下来,哥哥一准接住你。”
他一口一个哥哥,听得柳平文满脸通红,心脏砰砰地跳,然而柳平文这个人,活到这岁数做过最胆大包天的事不过是从他爹的船上跳下来追宋虔之,他只不过往前探一探身子,分出半只眼瞥一眼离自己粮米开外的地面,便觉头晕目眩要倒了。
倏然间,瓦砾被铁箭射穿,突如其来的响声吓得柳平文脚下一滑,屁股蹭着瓦片如同一个圆球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之间,柳平文只知道自己抱住了一个什么玩意儿,太害怕了,以至于他用最大的力气死死抱住对方。
“这么大劲儿,真要勒死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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