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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草师爷-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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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云书低着头,悄悄地瞥一眼寇落苼,见他面如沉水、毫无波澜,便一阵失望,再不言语。
  过了半晌,寇落苼道:“我觉得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傅云书手里捧着的茶盏猛地一晃,虽然有盖子盖着,但仍有少许茶水洒了出来,打湿了袖口。傅云书将那湿了的一点袖口默默攥进手里,许久才哑声道:“我觉得你没好。”
  “……”寇落苼道:“我想出去……”
  话音未落,手中茶盏落地跌碎,发出清脆的响声,傅云书“腾”地站起身,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道:“我不准。”
  小县令惯常是以温温柔柔的笑脸示人,如今板脸摆威,也很有叱咤风云的朝廷大员的威风,还真将寇落苼震得愣了一愣,片刻后无奈地笑了,挑着眼角睨着他,道:“怎么,就这么舍不得我?”
  傅云书的脸瞬时涨得通红,气急败坏地道:“我这是担心你的身体!”
  寇落苼道:“可是……”
  傅云书一摆手,道:“没什么可是的,大夫说你要半个月才能痊愈,那你就安安分分躺够半个月,再说了……”他的声音忽地一弱,“再说了,你答应过我要为我行弱冠礼的。”
  寇落苼故意问:“那我要是反悔了呢?”
  傅云书瞪圆了眼睛,怒道:“那我就不弱冠了!”
  寇落苼仿佛望见了他背上根根倒竖的毛,忍俊不禁,道:“我只是想你陪我出去走走,总这么躺着,我屁股上都快长疮了。”见小县令果然呆住了,又道:“未曾想到傅兄反应竟然如此之大,是我唐突了。”
  他已许久未曾称呼自己为“傅兄”了。
  傅云书炸起的毛缓缓软化,熨帖地伏在身上,他低下头嘀嘀咕咕地说:“谁让你不一口气把话说完。”
  寇落苼幽幽地道:“那也要看某人有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把话说完呐。”眼见小县令鼓起了腮帮子像是又要炸毛,寇落苼忙安抚道:“有只什么会吟诗的羊对吧?听起来颇有趣,我想去看看。”眼巴巴地望着他恳切地道:“还请傅兄陪我走这一遭。”
  “……好吧。”傅云书心不甘情不愿地道。
  距离上次两人这样并肩出行,已经不知过去多久了。
  寇落苼抬脚跨出县令府的大门,望着头顶热切的日光,感觉像是一脚踏出了梦境。他扭头看着身边的傅云书,小县令今日穿了身朱红的圆领袍,更衬得人面如桃花,他便专注地看着他,直到傅云书不由自主地红了脸,低声道:“我脸上有东西吗?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寇落苼道:“你若不看我,怎知我在看你?”
  傅云书道:“无赖!”
  笑了一笑,寇落苼转回了头,道:“你脸上没东西。”顿了顿,又道:“我只是想多看看你。”
  傅云书面上更热,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长街前头忽然传来一阵叫好声,傅云书指了指,道:“王小柱说那牵羊的乞丐就在那里。”
  “上去瞧瞧。”寇落苼说着,两人加快脚步,走到人群涌动处,兴许是那只羊实在太过奇特,围观的人排了里三层外三层,任傅云书怎么垫脚跳跃都看不到一根羊毛。寇落苼一把揽过他的腰,蛮横地将挡路的人全部推开,硬生生挤到了最前面。被推开的人不满地抱怨,傅云书一边忍不住偷笑,一边却不得不板着脸道:“你怎么跟个土匪似的。”
  寇落苼笑道:“说不定我以前就是个土匪。”
  说话间,那衣衫褴褛的乞丐一鞭子抽向那只羊,喝道:“傻愣着干什么呢?!还不快念首诗来给大伙儿听听!”
  傅云书定睛一看,这羊一身脏兮兮毛,连脸都被羊毛覆盖,四条羊腿底下接着的却不是蹄子,更像是漆黑的人手人脚!他吓得倒退一步,惊慌地问:“这是什么怪羊?”
  “小公子莫慌,”那乞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板牙,“这不是羊,是我千辛万苦从海外拉来的东洋异兽!能吟诗,还会写字!”又朝着那只东洋异兽踹了一脚,“你倒是念啊!”
  傅云书奇道:“它能听懂人话?”
  乞丐腆着笑脸道:能的,能的!“
  像是回答傅云书的话一般,它忽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掩在毛发下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幽怨地看着傅云书。在乞丐的又一记猛踹下,它又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垂下头颅,张口念道:“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声音清脆如黄鹂,引得在场诸人纷纷惊呼拍手叫好,雨点一般的铜钱飞到了地上。
  “竟然真的会念诗?!”傅云书也甚是惊奇,手伸进怀中正要掏钱,却被寇落苼按住,他冷眼盯着那头异兽,道:“别给。”
  他们两个年轻俊朗的公子哥站在一起颇为惹眼,乞丐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咧嘴一笑,道:“看来公子的眼光甚高,也罢,那咱就露手绝活给您瞧瞧。”说着,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支快秃了毛的笔,用舌头舔了舔,丢给那只异兽,“写!”
  那异兽伸出似人手一般的漆黑的爪子,把面前的地几下抹干净了,抓着毛笔一笔一划地写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字迹潦草,结构松散,似孩提随笔,绝不能说是好字,但出自一只兽的爪下,那就令人叹为观止了。
  围观的人群又是一阵惊叹,更多铜钱砸到地上,乞丐忙不迭地弯腰捡着,乐开了花,一张老皱如松树皮的脸缓缓松开,像一颗泡开了的菊花。寇落苼抬脚缓缓将他正要捡的一枚铜钱踩住,在乞丐抬眼望来时,幽幽地问:“你这头东洋异兽,是怎么教得它写字吟诗?”
  乞丐笑道:“不瞒您说,这异兽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不用教,生来就会。”
  寇落苼一挑眉,“这么神奇?”
  乞丐道:“就是这么神奇!”
  寇落苼道:“那你还有没有多的?连这头,全都卖给我。”
  乞丐脸上的笑容一僵,“您……您要它干嘛呀?又不能吃也不好看来着。”
  寇落苼淡淡地道:“我觉得它挺有意思的。”顿了顿,又道:“像个人。”
  “不……不不……不卖……”乞丐干笑着道:“小老儿费劲千辛万苦,总共就得了这么一头,就靠着它养家糊口呢,公子您愿意看就多看会儿,可别为难小人了。”
  “不卖就算了,”寇落苼扯了下傅云书,“我们走。”
  傅云书被寇落苼扯着匆匆离开,听见那乞丐嗤道:“抠门鬼。”他忍不住就有些脸红,道:“寇兄,我们这样白看不给钱,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好?”
  寇落苼道:“你要是忍不住想扔钱,尽可以全都扔给我。”
  傅云书撇了撇嘴,道:“你缺钱?”
  寇落苼道:“我缺你。”傅云书吭哧吭哧地想不出话来回应,静默片刻,又听寇落苼道:“那只所谓‘东洋异兽’,不简单。”
  傅云书问:“怎么个‘不简单’法?”
  寇落苼道:“它不是兽。”
  傅云书诧异地道:“不是兽,难不成还是只鸟?”
  “它不是兽,也不是鸟,”寇落苼面色如寒霜,一字一顿地道:“他是个人。”


第83章 采生门(六)
  “人?!”傅云书目瞪口呆; 怔愣半晌才道:“可……可……可纵使身有残疾; 一个人的身上怎么会……会长出羊毛呢?”
  寇落苼道:“进府再说。”一把扯了傅云书回到县令府,今日守门的正是王小柱; 见了两人立即远远地迎上来; 笑道:“傅大人; 寇先生,出门去市集溜达了哈?见着那羊了么?可逗了!”
  寇落苼忽然停了脚步; 冷冷地看着王小柱; 道:“那乞丐同那‘羊’是何时出现在九合的?”
  王小柱被吓他的冷眼吓得一愣,片刻后才道:“没……没多久; 大概也就两日前。”
  “知道了。”寇落苼淡淡地应了一声; 又扯了傅云书往里走。直到回了他房间; 反手将门关上,才道:“这种行乞方式,名叫采生折割,是极为阴毒的一种手段。”
  傅云书一愣; “采生折割?”
  寇落苼按着他的肩膀坐下; 拎着水壶给他倒了一盏茶,道:“我们平常不是经常能看到一些缺胳膊少腿的乞丐么; 其实许多这样的残疾乞丐,原本与我们一样; 都是健全的正常人。”
  傅云书面露惊恐; 道:“你的意思是……”
  “采,即采取; 生,指生坯,折割便是刀砍斧削之意。采生折割,就是将正常的健全人抓来,特别是小孩子,斩手或砍脚,将他从一个健全人,变成各种奇形怪状的人形怪物。”寇落苼道。
  “可……”傅云书结结巴巴地道:“可那头羊……那个人身上的羊毛怎么解释?即便是刀砍斧削,也不能让一个普通人身上长羊毛吧?”
  寇落苼道:“先捉来一个孩童,再养一头羊,将孩童剥衣捆住,用药使小孩整副皮囊烂掉,再用针将浑身扎遍,使其鲜血淋漓,趁血还热时,便杀羊,将羊皮剥下,包在孩童身上,使人血羊血相胶粘,再栓上锁链,牵上集市,以‘东洋异兽’之名骗人钱财。用此法,十不得一活,可若成一羊,便可长久获利。”顿了顿,又道:“他们将其称为,人羊。而除了人羊之外,另有人狗、人熊曾现世间。”
  傅云书手中茶盏跌落,碎了一地的瓷片。
  寇落苼无奈地蹲下身去帮他把碎瓷片捡起,边捡边说:“以后再跟你讲这些事就不让你喝茶了,说一回摔一回,家里的杯子都快不够用了。”
  “也就是说,那所谓的‘东洋异兽’,其实是个可怜的小孩子!”傅云书却没听他在念叨什么,“腾”地站起身就要朝外冲去,“你怎么不早说?我这就去把人救下!”
  “且慢!”寇落苼连忙将人拦下,“不要冲动!”
  傅云书诧异地看着他,问:“为何?区区一个老乞丐,还能有什么通天的本事需要我来忌惮不成?”
  寇落苼道:“若只是区区一个老乞丐,我早就当场将人拿下了,还用得着把你拉回家来细谈?”顿了顿,牵着傅云书的手把人拉回桌边,又按着肩膀坐下,道:“因‘采生折割法’来钱快且多,先帝时有无数乞丐纷纷效仿,后竟自成一派,名唤采生门。后新帝登基,改法严惩,采生折割者,一律凌迟处死,家产全部罚与死者之家,这才将这股邪风压了下来……没想到安稳十三年,如今竟又见人羊,可见采生门未灭。”说着,他重重一拍傅云书的肩膀,道:“傅兄,切不可因一时冲动而打草惊蛇。”
  傅云书垂头丧气地道:“我知道了。”
  寇落苼道:“我去派人盯着他们,看他们晚上回哪里去。”
  说完匆匆出门,没过多久又匆忙赶回,板着脸关上房门,一言不发。傅云书见他神情凝重,心中忽生出不祥的预感,忙问:“怎么了?”
  寇落苼眉头紧蹙,道:“那乞丐和人羊不见了。”
  寇落苼指派了王小柱去盯人,谁知王小柱去了没多久就慌忙回来禀报,说连人带羊都没影儿了,他问了在周围摆摊的百姓,说是那乞丐在让羊写完字没多久后,就称身体不适,牵着羊急匆匆地走了。
  “还真是谨慎,”寇落苼幽幽地道:“我只不过多问了一句,便起疑跑路了,怪不得在严打之下还敢行此阴毒之事。”
  “莫慌,”傅云书镇定地道:“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绝对出不了九合县,我命人快马加鞭传令闭锁城门,无论如何,先将这二人找到再说。”
  九合县除却周遭有土匪慑人,倒也一贯安稳平静,县令忽然下令封锁城门,官差骑着快马从长街上如风掠过,城门缓缓关阖,惊倒了全县百姓,大家纷纷交头接耳,嘀咕着是不是县外金雕山上的土匪们有什么大手笔?
  紧接着捕快们纷纷前来敲门,板着脸一家家询问是否看见过牵着羊的古怪乞丐。
  县东头卖豆浆的王老柱紧紧地牵着王小柱的手,关切地问:“儿啊,饭吃过了没啊?”拍一拍他结实的手臂,哀叹道:“肯定没吃过!你看你咋就瘦成这样了?”
  “爹!”王小柱瞥见身边同僚憋笑的脸,窘迫地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我在执行公务呢!”
  “执行公务咋了?!”王老柱瞪着眼睛一吹胡子,“执行公务就不给吃饭了?”从摊头端起一碗热腾腾的豆浆送到王小柱嘴边,道:“来,赶紧的,趁热喝了。”
  王小柱拗不过,只得捏着鼻子灌药一般“吨吨吨”地将整碗豆浆灌下,然后一抹嘴巴,在王老柱满意的眼神中问:“爹,这两天咱县里来的那只会吟诗写字的羊你知道吗?”
  “知道啊,那羊的模样丑得很,辣眼睛。”王老柱嫌弃地摆摆手,又凑到王小柱耳边得意地道:“爹看了,没给钱!”
  “……爹,”王小柱问:“那牵羊的乞丐可能是个拍花子,县令大人要抓他去审问,你看见他了吗?”
  “嗯……”王老柱捋着山羊胡子沉思了好一会儿,道:“先前忙着卖豆浆,倒确实没怎么注意看,现在想想,好像不久之前确实有个牵着羊的老头儿着急忙慌地从这儿过。”
  王小柱忙问:“他朝哪儿去了?”
  王老柱指了个方向,“好像是那儿!”
  王小柱与同僚对视一眼,“追!”
  眼见儿子撒开丫子跑得就要没影儿了,王老柱扯着嗓子喊:“儿,记得吃饭呐!”
  王小柱边跑边挥手,“知道了,爹!”
  两人朝着王老柱指的方向一路追,直到天色也沉,跟着王小柱一块儿抓人的那个衙役终于吃不消了,双手撑着膝盖直喘气,“王小柱,是不是你爹老眼昏花看错了啊?这追了半天连根羊毛都没见着。”
  王小柱虽然心中也这样怀疑,但自家老爹还是要维护的,“你才老眼昏花呢!我爹眼睛亮得很!你身子虚就直说,我自个儿去追。”说完深吸几口气,直起身子继续朝前走去,没走几步,一处草丛忽然晃了晃,里头隐约传来一个声音——“救命。”
  这个声音极细极轻,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羊发出的最后悲鸣。
  另一个衙役也听见了,此时夜风幽幽,吹得人毛骨悚然,他战战兢兢地问:“是谁?是谁在说话?”
  王小柱吞了口唾沫,抽出腰间佩刀,磨磨蹭蹭地挪前两步,用刀轻轻将草丛拨开。
  草丛里躺了一只毛团,模样似羊,却没有蹄子,两只人手一般的爪子揪着草轻轻地晃,听见响动,它转过脸来,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晶亮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王小柱,启唇道:“救我。”
  乞丐见事情败露,弃“羊”独逃。王小柱同另一衙役问附近村民借了块门板,将“羊”搁在门板上,一前一后抬回了县衙。
  “羊”一得救便陷入昏迷,直到了县衙仍是紧闭着眼睛。两人将它放在傅云书面前,正要将它叫醒,却被傅云书抬手拦下,道:“他刚逃出生天,想必累极,让他睡一会儿吧,你们不要吵他。”
  寇落苼蹲下身去,轻轻拔了下它脸上覆盖着的毛,不知是尚未长牢还是如何,竟轻易连皮带毛扯下一大块来,露出羊毛下一张乌漆嘛黑的脸来。这张脸有鼻子有眼,嘴唇小小一点,眼睫纤长,以前想必也是个漂亮的孩子。
  傅云书看寇落苼随手便扯下一大块皮毛来,吓了一跳,连忙打了下他的手,“你干什么呢?”
  寇落苼回头委屈地看着他,“我没用力,轻轻一扯就下来了……肯定是那个乞丐技术不到家!”又立即转移话题,问:“哎,怎么就把这‘羊’带了回来,那个乞丐老头儿呢?”
  王小柱说:“我们在那儿附近就差掘地三尺了,可连个人影儿都没瞧见!”
  傅云书颔首喃喃地道:“肯定是嫌带着这个孩子跑太过累赘,弃卒保车,自己落跑了。”复又抬头,道:“城门已闭,他跑不出多远,再多张贴几张悬赏告示,务必要尽快把人逮到我面前!”
  “是!”两人领命而去。
  傅云书正要松一口气,余光却瞥见寇落苼的手又耐不住寂寞在那个可怜孩子身上揪了一把。
  “哎呀,又揪下来一把。”寇落苼看着自己手上带着皮的羊毛道:“看来粘得真不是很牢嘛。”
  傅云书忍无可忍,咬牙道:“寇落苼!”
  寇落苼盯着自己手中的这团羊毛看了许久,忽然正色道:“浥尘,你快去将县里的几个名医召来。”
  傅云书忙问:“怎么了?”
  寇落苼轻轻揉了揉那孩子身上脏兮兮的羊毛,道:“他兴许还有得救。”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文中“采生折割”相关内容,参考《清稗类钞》、《中国社会史:乞丐的历史》(作者:周德钧)


第84章 采生门(七)
  闻言; 傅云书大为诧异; 却也并未多问,急匆匆出门去命人请大夫了。眼下天色分明已晚; 因近日来县令府事务繁多; 几个大夫得了吩咐要随时待命; 只过了差不多一刻钟,竟纷纷到了府里; 见了神色紧张的傅云书; 忙齐声问:“傅大人,可是寇先生的伤势加剧?”
  “……不是。”傅云书道:“此事情况说来复杂; 各位大夫请随我来。”
  几位大夫随傅云书入了厅; 寇落苼正蹲在厅中央; 扭头看了眼他们,起身让到一旁,露出躺在地上那只古怪的“羊”。几位大夫中也有看过那场热闹的,轻轻地“咦”了一声; 道:“傅大人; 这不是那只能写字吟诗的东洋异兽么?怎么到您府上来了?”
  “这并非所谓的‘东洋异兽’,”傅云书道:“这是一个可怜的小孩子。”
  “啊?!”几位大夫既惊且惧;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无一人敢多言。
  傅云书道:“此番将几位请来; 就是想让你们看看这孩子,还能不能让他变回原来的样子。”
  “这……”几人对此种情况别说医治; 都是听都未曾听说,一时犹疑。只有邵大夫对诸多疑难杂症都颇有研究,思索片刻便大步上前,蹲下身,捏住小孩儿的一只手按了会儿脉,道:“脉相虽虚,倒也平稳,性命应无大碍。”捡起寇落苼刚才扯下又扔在地上的皮毛看了看,又凑到鼻前嗅了嗅,又看了看小孩儿被扯下毛后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块脸皮,啧啧摇头叹息道:“作孽啊,竟将好好的一个娃儿折磨成这样。”
  另几位大夫听他这样讲,也按捺不住走上前来,将这小孩儿团团围了起来。有位大夫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道:“这羊毛应当未覆在这小娃娃身上很久的时间,人皮与羊皮还未黏连牢固,不然不会轻易被扯下,若将羊毛揭去,再敷药疗养,兴许能复原。”
  傅云书有些欣喜,“当真?”
  寇落苼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才让你把大夫们请来,只是……”他顿住,又对几个大夫们朗声道:“这孩子几乎全身都被羊皮所覆盖,若全部揭下,露出原先受损皮肤,会否伤及他的本体?”
  邵大夫颔首,道:“寇先生所言有理,这孩子被人用针刺遍全身,若贸然揭下,受损皮肤无法抵御侵袭,反倒会另生祸端。”
  另有一位大夫道:“这孩子被救下得早,实属三生有幸,若再拖延,待人皮与羊皮完全长好,只怕再也无法恢复成常人模样。”
  此题两难,众人一时沉默。
  躺在门板上昏迷许久的孩子忽然动了动,嘴唇张合,发出了一点细若蚊呐的声音。傅云书立即蹲下身去,耳朵凑到他嘴边,另一手温柔地摸摸他的头,道:“别怕,你已经安全了,不要怕,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
  那孩子以极细极轻的声音,弱弱地道:“我……不要……这皮……”
  傅云书眼眸一颤,愣在原地。
  寇落苼忙问:“怎么了?他说了什么?”
  傅云书低头去看,这孩子却又紧闭双眼,陷入了深深的昏迷。沉吟片刻,他道:“他说他不想要这副羊皮。”说完,他站起身来,道:“既然如此,我们该尊重他自己的意愿,几位大夫,请为他疗伤吧。”
  此生怕也只能遇到一次这种病人,几个大夫纷纷摩拳擦掌,讨了若干器械敷料药材后,便将寇落苼傅云书两个闲杂人等赶出了屋子。两人于是坐在屋檐下,一边等,一边看月亮。
  时辰已不早,傅云书坐着坐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寇落苼道:“若是熬不住了,便去睡吧。”
  傅云书眯着眼睛摇了摇头。寇落苼道:“你就是在这里等着,也没什么作用。”说完这句,小县令那头却没什么动静,寇落苼还当是自己这句话戳中了他某个伤心处,扭头去看,却见傅云书神情淡淡,望着他的目光也淡淡,道:“我怕倒并不是担心那个孩子的病情。”
  寇落苼问:“那你为何不肯去睡?”
  傅云书低下头,状似平静地道:“我想多看看你。”
  寇落苼怔愣,呆呆地看着他。傅云书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却执拗地不肯撇过头去,梗着脖子道:“你看什么?”
  “看你。”寇落苼毫不犹疑地道,顿了顿,又翘着嘴角道:“看你什么时候脸红。”
  话音刚落,傅云书苦苦支撑的小白脸“腾”地蹿红了。他有些恼羞地瞪着他,道:“我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哪儿有这么容易害羞?!”
  寇落苼笑道:“那你脸红什么?”
  傅云书想借着浓重夜色耍赖皮,“没有!我才没有脸红!”
  “哦,当真?”傅云书一转头,原先坐在另一头的寇落苼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挪了过来,此刻两人的身躯紧紧相贴,连嘴唇也近在咫尺,傅云书听见他呼出的带着幽幽凉意的鼻息,然后寇落苼缓缓抬起一根手指,戳在他的脸颊。
  傅云书的眼睛蓦地瞪大。
  只有很短的一瞬,寇落苼收回手,又坐回之前的位置,翘着脚笑道:“撒谎,分明是红了。”
  傅云书鼓着腮帮子揉了揉寇落苼手指触过的那处脸颊,闷闷地道:“红了又如何?”
  若是放在以前,调戏完这一番后,寇落苼多半及时收手,打着哈哈也就过去了,但现如今不该说的话不该做的事都已说了做了,寇落苼束缚放开,也没了那么多顾忌,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你脸红的时候,我就特别想亲你。”
  傅云书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脸红得更是快要滴血。
  寇落苼继续说:“偏偏你还经常脸红……”
  傅云书闭上眼睛,道:“别……别说了!”
  寇落苼笑了一下,真的就没再说话。
  四周瞬时陷入寂静,寂静到傅云书以为寇落苼已经离去,他悄悄睁开眼睛,却发现寇落苼也在看他,两人四目相对,傅云书略感尴尬地转过脸去,却听寇落苼说:“回去睡觉吧,没事的,这里有我。”
  傅云书道:“我总不能一直依赖你,你迟早有走的一天。”
  寇落苼淡淡地道:“你愿意让我走了?”
  傅云书噎了一噎,片刻后才道:“我不愿意,但我总不能强求你。”
  寇落苼道:“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傅云书眼眶一瞬酸涩,他深吸一口气,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身后屋子的门忽然被推开,邵大夫满手是血兴高采烈地冲了出来,“傅大人,寇先生!羊皮都揭下来了!”尚未出口的话立刻被傅云书咽回了肚子里,他立即起身,道:“我进去看看!”
  邵大夫跟在他后面道:“那孩子现在的模样不大能见人,大人您小心点,可别被吓到。”
  傅云书一边急匆匆地走,一边道:“腐败得不成人形的尸体本县都司空见惯,一个受了伤的小孩子能有多吓人?”刚跨进门槛,见惯了腐败尸体的傅县令就愣住了。寇落苼走在他后面,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了一眼,默默地走上前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先前模样虽然古怪,但看着倒也并不觉得如何。如今羊皮剥下,露出里头鲜血淋漓的皮肉,远远望去,像一个被剥了皮的血人,凑近了再看,地上扔着几块被割下的皮肉,里头还有白胖的蛆虫耸动,看得令人作呕。
  邵大夫道:“过程倒还算顺利,只是日后还需好生调养,否则他的皮肤无法抵御寒邪,极易染病。”
  傅云书点点头,叹道:“只盼这小男孩能早日康复,我也好讲他送回父母身边。”
  有个大夫忽然出声道:“傅大人,这不是小男孩,这是个女娃娃。”
  “啊?”傅云书诧异地想从寇落苼身后探出脑袋一探究竟,谁知寇落苼随着他的动作往旁边挪了两步,依然牢牢地挡着他的视线,幽幽地道:“女娃娃的话就不必看得那么清楚了。”
  傅云书莫名想笑,眼睛悄悄地弯了弯,又立即恢复,还掩饰地咳嗽了一声,道:“男孩女孩都一样,来人呐,将这个孩子带下去好生照顾。”又对几个大夫拱手道:“多谢几位大夫相助,接下来的日子,还要劳烦诸位。”
  将几位大夫送走,小孩儿也安顿好了,强撑着睡眼的小县令终于忍不住连天的哈欠,捂着嘴打了一个又一个。寇落苼照旧送他回房,边走边叮嘱:“这几天白日里虽热,夜里却冷,你睡前不要贪凉不盖被子,免得第二日起来着了凉。”
  傅云书道:“你还说我呢,我身子可康健,倒是你,如今还是个病号。”说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一拍脑门,“哎呀!刚才居然忘了,应当让大夫顺便给你也瞧瞧的!”
  寇落苼见他如此惊慌还当出了什么大事,闻言不由得一笑,道:“你一直看着我,难道会不了解?”顿了顿,淡声道:“浥尘,你该知道的,我已无大碍。”
  此时两人已回到傅云书房门前,可小县令没推门,寇落苼也没走,两人就这样肩并肩,一动不动地站着。
  过了许久,傅云书闷闷地道:“对不起,寇兄,我骗了你。”
  寇落苼一挑眉,“嗯?”


第85章 采生门(八)
  傅云书愧疚地垂下脑袋; 道:“我的生辰不在半个月之后; 我的生辰……就是明日。”他为了让寇落苼多留几天,当时随口瞎编了一句; 事后心里却翻江倒海; 终日不得安宁。
  “没事; ”寇落苼淡淡一笑,“我早就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了?!”傅云书惊得目瞪口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寇落苼并不回答; 只静静地看着他,道:“堂堂一县之主; 竟满口胡言; 蒙蔽百姓; 说,该当何罚?”
  “你不是没被我蒙蔽么……”傅云书小声嘀咕。
  寇落苼忽然抬手抵住了墙,将傅云书困在了自己与墙之间,低声道:“你骗了我; 我很伤心。”他说这话时面无表情; 眼神也淡漠,傅云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竟吃不准他是真话还是谎话,他心中有些内疚; 但面对此刻的寇落苼; 又本能地觉得危险,忍不住后退一步; 但身后就是墙,于是他的脊背紧紧地贴在墙上,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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