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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君携-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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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苏却暗淡了眸光,“不成,既入宗山,就得听宗山调遣,怎可自行其道?”
太后很惊讶,赤苏这样随性的孩子,怎会有这样老气横秋的想法?
赤苏认真地解释道,“年前爷爷去世时,我也受了很重的伤,若不是先生施救,又送我到宗山养伤,我恐怕也死了……大丈夫当讲信义,我答应爷爷和先生了,既入宗山,再怎样,也不会反悔的。”
“喔,是你师父救的你,倒是该报答。”太后把先生听成了师父。赤苏想起先生嘱咐他不可对别人提及的事,便也没去纠正太后。
他出了一会儿神,叹气道,“那个宗山,其实一点都不好。听说建派数百年了。房子一片连一片的,占了好几个山头。里面的尊者们都鼻孔朝天,傲气得不行。宗山山脚下,酒楼连成片,每座酒楼前的拴马柱密密层层的。天天都有华国各地的达官显贵们,带着成车的金银珠宝,携着子弟们来拜山,络绎不绝,闹闹营营……”
太后皱眉,原来宗山也不是清静之地,世外桃源。看来夕儿也好,赤苏也好,这性子的孩子是待不惯的。就像宫里,繁花锦簇,光彩耀眼,却也是闹营营的是非地。可她毕竟住了一辈子了,还有女儿留在宫中。太后想着想着,就有些伤怀了。
“赤苏,哀家想回宫了。”
“回呗。”赤苏无可无不可,在哪里都是医人。
太后叹息道,“你不知道,前几日宫中最忠心的一个老宫人死了。”她想到赵忠,颇为惋惜,“皇帝身边连个能信任的人也没有,哀家得回去,替她看着后宫。”
“还有,皇帝的病,回京了,赤苏就抓紧治吧。”太后殷殷地看着他。
赤苏认真地点头,“您放心。”
太后中毒深,日子久,人又虚弱,所以不能除根。陛下要好些。赤苏决心回去后,加紧研究药典,把陛下当成他入京后的第一个难症。想至此,赤苏满脑子被各色古方药典占据。他顾不上和太后说话儿,赶紧回去扎进他的屋子里钻研去了。
第58章 药王庄(一)
太后在茂林养了大半年的病,终于回到宫中。正值团年; 内外后宫皆张灯结彩; 整个宫城都喜气洋洋的。
守岁那一夜,赵熙陪着太后用了晚膳; 嘱咐太后早歇着,今年不要守岁了,这才出来。华年旧俗,团年这一天皇上要在城门前与万民同庆。
赵熙一路走出后宫。
下了一天的雪; 整个宫城都被厚厚的雪毯覆盖,软软的,绒绒的。赵熙下了辇; 一路踏着洁白的雪,走出一串脚印。转过甬路,前面有一片梅林,虬枝伸展,墨梅吐蕊; 素雅如画。
赵熙眼前有些迷离。曾经梅树下的少年,长衣衬着雪色; 素指折梅,回眸冲她展出明亮笑意……如画如梦的往昔啊。赵熙抚着心前; 眼睫全湿了。她示意众人停下; 独自走进林中。
众人等在梅林外; 好一会儿; 陛下走出梅林; 手里拿着一枝雅致的梅枝。
“回去插瓶子里。”赵熙吩咐。
“再给太后折几枝送过去。”
宫人们接过梅枝,赵熙回头,看见她的中宫已经站在内后宫门前等着她了。
今日祁峰着正式的礼服,作为中宫,他得陪陛下一同登上城楼与民同守岁。
见赵熙走过来,祁峰撩衣跪下,“参见陛下。”
“地上凉。”赵熙将人从雪地里拉起来,弯腰给他掸裤腿,方才一跪,膝上湿了一片。
祁峰赶紧往后躲了一步。这里是内后宫的大门,这样轻狂,他是嫌太后最近没收拾他吗?
“回宫换换。”赵熙道。
祁峰摆手,“无妨。”
赵熙摇头,这是冰水,刻骨的寒,她拉着祁峰上辇,“今冬太暖了,雪都没占住。看似雪堆住了,实际上一碰就化了。”
祁峰微微皱眉。
“暖冬,来年牧场上虫灾恐怕要泛滥。”赵熙道出祁峰心里的顾虑。燕还不是畜牧为主,千里草场,暖冬对草场的伤害还是很大的。祁峰是燕祁帝君,自然要忧心民生了,“年后就回王庭去,开春的事情还是要布置布置。”
祁峰愣了下,“可以在这里下旨回王庭,布置方略。”事实上他已经开始这样做了。
赵熙摇头,“你是帝君,民生艰难之计,怎能不与民共度难关?”
祁峰驳不回去,垂下目光,“想……待到开春,行不行?”
那时,寒冬已经过去,赵熙身上的寒毒或许就能好过些。祁峰抬目,目光湿漉漉的。从那次去茂林接她回来,她便不再近他的身了。祁峰想到可能团年后就会被她要求着回王庭去,心里更加忧虑,他就在辇上,在宽大的袖子下面拉住赵熙的手。
赵熙在袖子下面握住那温暖的手掌,心里也开始发涩,“团年后,你便启程吧。回去后,多制方略,任用贤能,心怀民生。开春前还要多屯粮,我会调北江的粮仓,取道离风口送到你的王庭去。”
“谢陛下。”
赵熙拍拍他手背,“你尽放手去治理王庭吧,身后有朕,整个华国都是你的后盾。”
祁峰眸中全湿了,“嗯。”
“别担心朕。”赵熙安慰担忧的中宫,“赤苏已经同朕研究过药理了,他的方子还是可行的。朕准备团年后,就试试呢。”
祁峰点头。那个赤苏,医治太后的大功之人嘛,现在入后宫已经不用礼监司的牌子了。
“别担心了。”赵熙见祁峰情绪不怎么高,安慰他,“边境有动荡,年后我就去巡边。”
祁峰心疼地叹息,巡边,虽然可能在边境接到她,再见面固然是好的。可是北边境是苦寒之地,怕她受不了。
帝后二人在宽大的袖子下,拉着手,一直到了宫门。龙辇和凤辇是分开的。二人分开各乘一辇。城门缓缓打开,满城华灯,众民欢庆,一副欢腾守岁图,在眼前徐徐展开。
…………………………
燕祁边境草原。
零星的雪花从天明便开始,至正午雪势愈大。一望无垠的枯草被纷纷扬扬的银白色覆盖,劲风不时卷过,厚厚的雪被又平地扬起来,在天地扯起雪幕。
赶来与陛下会合的崔是站在行营前的高坡上。
“是不是被雪阻住了?”偏将在一边小声猜测。
崔是脸色凝重,今冬过暖,大雪覆盖的并不是冻硬的土地,这样的情形,最怕坍塌和滑坡。
“寻干柴,入夜后就点几大堆篝火。”崔是传令,“现在寻风干的牲畜粪,先点起来,烟雾越大越好,目标明显。”
要以狼烟示警?偏将迟疑道,“毕竟是燕祁境内……”
崔是摆手道,“哪还管得了那些?祁中宫也在往这里赶来会合。他接到示警,可以随时调动燕祁兵力,咱们一齐找呀。丢了陛下,咱们何以向全华国人交待?”
崔是抬目看了看铅云密布的天,估计今夜会有大雪,他焦躁地低吼,“赶紧点狼烟。”
不多时,在漫天雪幕里,一道狼烟冲天而起。浓黑的烟气,在渐强的风势里,并未形成冲天的烟柱,但也足够方圆十数里可见了。
崔是派人向四个方向找寻陛下踪迹。自己亲自引了人,策马向东北方向而去。
………
漫天雪幕。
赵熙带着一队人,遁着纷杂的马蹄印,在雪地里艰难前行。
追踪着这个马队已经行了几个时辰,风雪渐大,刚踏上的马蹄印子,迅速被雪覆盖住。若不是赵熙有丰富的野外作战的经验,几乎跟丢了。
“陛下,雪太大了,先避一避吧。”武卫长过来劝。
赵熙全身都披着寒气儿,眉毛,睫毛上全是冰碴,她把面巾往上拉了拉,只露出眼睛,“这马队定是在草原里走惯了的,这么大的风雪,不躲起来,却拼了命地赶路,定有蹊跷。”她环顾了一下白茫茫的混沌周遭,淡淡哼了声,“他们不怕,咱们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又有什么可怕的?”
武卫长被赵熙几句话驳得没了声音,只得冲侍卫们摆手,令集结过来,护紧陛下。
赵熙提了提缰,跨下骏马长长嘶鸣了一声,抬起前蹄,露出肚皮以下的长毛,都冻成了冰棱。赵熙从腰袋中掏出一马糖块,喂给马,拍了拍它鬓毛,“出发。”
一马当先,冲上坡去。侍卫们紧紧跟随,马队瞬间提了速。一鼓作气冲上高坡。
“追上了。”武卫长喜道。
坡下,避风处,真有十几匹骏马,皆未佩鞍。散站在坡下。想是跑了一上午,马儿都累坏了。背抵着风,用蹄子正刨雪下的草根吃呢。
赵熙从马上站起来,向四周望,“赶马的人呢?”燕人爱马,都到草原边上了,岂有丢下马,独自离开的道理,“给我找,务必将赶马人找出来。”
“陛下,您瞅?”武卫长拉着一匹上来。马臀后的印记非常清晰。
“果然是军马?”赵熙冷哼。她伸手从搭袋的马背上掏了掏,是一袋子的馒头,已经冻硬。人走得匆忙,连食物都不带?“四下去找,务必把人找回来,没跑远。”
她居高临下,环视山脚,忽然眼睛一亮。果然一个人影,骑在马背上,没命地往山谷里逃。
“围了。”赵熙拿鞭梢向那方向一点。
侍卫们立刻催动坐骑,冲下山去。
赵熙驻马高坡,看着众侍卫从四面包抄过去。那个骑手左突右突,均无法突出精锐暗卫的包围圈。赵熙在高坡上一声低喝,众暗卫得了号令,都从马上站起来,围着那骑手,包围圈一下子缩小。
那骑士眼前都是鞭影,刀影,眼前一光,人就坐不稳马背。被武卫长探手抓住后背,一带,人就被揪过去,倒按在马背上。
众暗卫得了手,策马驶回高坡。
武卫长将人掼在雪地里,赵熙催马踏前一步,马蹄轻轻一带,便踏到那人背上。踏得不重,神驹自有数,但那人已经是受不住,哀叫起来。
“何人,为何偷贩军马?”
那人被追了一上午,以为是马匪,殊知弃了马也不成,人到底是给捉了回来。听为首这人语气,明显是官家之人,那骑士心知今日是死到临头了,拼命哀求,“小的就是一个马贩。现今天冷,草料不足,边军却得不到退兵的令儿,马儿都养不活了,便贩与小人们这等马贩。小人真不是偷运军马呀。”
赵熙沉声,“哪个堡的?”
“前面土城的。”那人又冷又怕,发着抖道,“边境百多个堡的边军,都是这样的。马贩子穿梭在草原上,无非是给战马找个出路,不然冻死饿死,明年开春,边军无马可用,也是死罪。现今换成银钱,明年开春,也好买新马呀。”
赵熙凝眉。武卫长倒是在一边感叹,“边军不易呀。”
赵熙横了他一眼,“军马是军士的性命,虽是天寒地冻,养马不易,但若是各堡开了私贩军马的口子,必会引起乱子。其中滋生多少贪腐之辈?边防岂不是要溃了?”
武卫长忙抱拳,“是,末将受教了。”
赵熙摆摆手,毕竟都是近身侍卫,于行军打仗,还是不在行的。她指着那人,“来人,将这马贩,带回营,待祁中宫到了交给他,他自会明白该如何处理。”
“是。”有四个侍卫分出来,提起那人按在马背上。另几个人驱着马队,投风雪中而去。
赵熙驻在高坡上,看着马队走远,却久久不语。
“陛下?”
赵熙摆摆手。入眼四方,均是白茫茫的。在这方荒原,这样的马贩何止千百人。方才一路追下来,她心中竟隐隐地有些希翼。马队规模不大,骑手似乎也是单枪匹马,若真是夕儿,该有多好啊。他说过,想在草原做马贩的。兴许是他呀。一路追下来,这样的想法一度弥漫了她整个心头。直到看见弃马而逃的骑士的背影。终不是那个挺拔矫健的小子啊。
一年来,赵熙的失望,何止百次。
自从宫变后,南华实行了有史以来最严格的户籍制度后,游侠散商几乎绝迹。在这种制度下,顾夕想无声无息地隐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即使她派出大批人暗访,都未寻到顾夕的影踪。
夕儿不在华境,也不是燕祁。或许他就在两国边境,这三不管地界?赵熙觉得胸腔里的心跳得厉害。她使劲眨干眼中的雾气。
停了好一会儿,雪又大起来。
“撤吧。”赵熙拉转马头,正要下坡,突然觉得脚下微震。
她警觉地四下观望。雪势很大,可刚下半天,倒不至于雪崩滑坡。不过这山一面坡峭,又没植被,或是土石松动,也未可知。
“都站下。”赵熙抬手。
她警觉地听了听风声,脚下的震动愈加明显,暗卫们都警觉起来。
“陛下……”武卫长刚要说话,脚下突然大震,剧烈的震动让所有人都踉跄。
“糟了,塌方了。”赵熙率先提马缰,众人紧跟着她,马队反应迅速,却也只奔了几步,半个山坡轰然垮下来,黑色的山石碎土翻出地上,将赵熙和她的马队一同吞了下去。
…………………
“啊……”在榻上午睡的人,低呼了一声,从梦魇中惊醒。
守在一边的侍女莲子关切地看过来,“小爷,又魇着了?”另一个侍女芍香温柔地用布巾替他拭汗,和声安抚。
榻上的男子推开莲子的手,自己坐起来。午后柔和的日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室内划出明明暗暗的方块。男子只穿了素色的中衣,肩平背展,肌肤柔滑,年轻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芍香放下布巾,又来替男子挽发。
那男子仿佛不喜欢别人触碰,自己抬手挽了挽,乌黑的头发绸缎一般,光滑亮泽。黑发拢起,露出莹白的面庞,清新明丽。正是顾夕。
顾夕坐在榻上,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纷乱的心跳终于平了些,方才情绪激荡,又牵得内息纷乱不已。他吸了口气,却压不住内腑的牵痛。莲子驾轻就熟地捧来丸药,递到他唇边。
顾夕扭过头去,示意不需要。
他缓了好一会儿,强压住翻腾的内息,坚持着站起身。两个侍女赶紧上前,替他趿鞋,又要搀他。顾夕拂开两人,自己披了外衣,出了房间。外面北风正紧,雪花裹挟着,飘落在院子里,只睡了一晌午,世界已经是粉妆玉砌。
这座山叫药王山。是北燕靠边境的连绵山脉中的一座。盛产药材,原本叫药山。因着山上有一位老医者,用药治病手到病除,因此方圆百姓便给药山中间加了个王字。
几年前,一位男子来到药王山,那人允文允武,谋划出众,半年时间就依山势建起一座大庄子,经营药材。
那男子便是顾夕的先生顾铭则。顾夕也是醒来后才知道,原来先生从宗山上下来,一路向北到了药王山建庄。顾夕现在就住在庄内。庄子很大,前院开有医馆和药馆,顾夕住在最里面,幽深寂静,一住就将近大半年。
顾夕想到这一年来与先生的共处,不禁深深叹了口气。本是期盼已久的重逢,日思夜想的先生,却与宗山大相径庭。
顾夕看了会儿铅云密布的天空,“先生何时回来?”
“晨起走的,说是晚上若雪大了,兴许就不回来了,在山里找一处山洞就歇下了。嘱咐小爷做好功课,就多歇着。”莲子转头吩咐一个小丫头,“菊白,小爷又魇着了,老药师嘱咐过,遇此种情况,药里再加安神剂量呢。”那小丫头脆脆地答应了,下去熬药去。
顾夕垂眸看着地面,雪已经及尺厚,若是一直下,入夜就会及膝。“我不饿,午膳不用了。我要闭关调息,你们别来扰我。”他拢紧外衫,转身略拖着步子,回了房里。
莲子和芍香对视一眼,跟在后面轻声劝道,“不用些午膳,如何吃药呢?”
顾夕并不答话。
“庄主吩咐了,小爷的腿伤没好利索,得沐热汤浴呢……”
顾夕关上门。
两人怅然站在门外,长长叹了口气。
“小爷又任着性子,不吃饭,如何吃药,又不治伤,庄主回来要生气的。吃苦头的不还是小爷自己?”
两人站在院子里,看着被顾夕关紧的密室的门,一筹莫展。
这位夕少爷,是大半年前被庄主救回来的。那时,庄主得了国境的消息,火急火燎地亲自带人进了边境大山里,一个月后,带回一个又伤又病的年轻人,庄主要大家叫这人小爷。当时小爷的情况才叫凄惨,右腿断了,一身的伤口。人瘦得可怜,又整日发高烧。庄主与老药师一同悉心治疗。老药师用药,庄主施针,才从鬼门关上把人抢回来。
说来也奇怪,小爷昏迷时,庄主时时探望,夜夜陪伴,宠溺极了。可小爷一醒来,庄主却仿佛较着劲似的,每次都是小爷惹得庄主发火为结局。
上回小爷不吃药的后果是什么?她们可是记忆犹新。那时小爷腿伤未好,就要离庄,庄主拒绝后,小爷便拒绝再喝药了。庄主得知后,命人来后院,叫人熬了药,生生灌进去。好几个人按着小爷,小爷虽然一条腿不方便,但挣得也挺厉害,药洒了一碗又一碗,衣服,床褥全湿了。老药师在一边连声痛叫糟蹋了好东西,这些药可是能救多少人命?
最后还是小爷眼圈红了,张嘴喝了药进去。不过庄主还是将小爷禁在屋子里,一个月都没准出房。
莲子想着,眼圈也发涩。她决定把粥先熬出来,劝着小爷喝下去。若是小爷真不想吃药,她这一回就想法给遮掩过去。再不能让他遭那样的罪了。
顾夕面对密室的一面墙壁,盘膝坐在蒲团里,闭目凝息。可心潮却久久无法平静。过往,一幕幕闪现在脑海里,扰得他心神难安。
那个惊心动魄的傍晚,他从山谷中逃离,内伤沉重,心如死灰,失足从高崖上坠落,扭断了右膝……他记得自己醒来时,仰面躺在枯草遍布的谷底,头顶是一线天光,灰蒙蒙地。他记得自己是如何用两段枯枝缚紧了右腿,又是如何拖着腿,爬过崎岖的山路。峰利的山石,带着锯齿的枯草叶,划破了他的双手,划烂了衣服。天黑了,又亮了,黑了,又亮了……当他再回到溪边时,从水中倒影里,几乎看不出那是自己。满身的血污,满脸的血迹。那里面有他的,也有万山的。弑父弑师,沾了满手的罪孽,他想及此,伏在溪边,干呕不止。直到吐出几口淤血,他才稍微平静。
他在山里,用了半个月时间休息。在一个夜晚,他出了大山。沿途,越往京郊走,官捕文书告示就越多。顾夕停在路边,看着茶肆里贴着的文书。有画着他的画像海捕文书,也有燕文的昭告臣民摄政王安好的消息。街谈巷议,燕祁太后被害,小皇帝也死了,摄政王将登大宝。还要和华国国君联姻。顾夕一路走来,这样的议论是听了满耳朵。
一天夜晚,天空全是乌云,大地笼在一片黑暗里。他趁夜,翻越别院高墙。因为只有一条腿可用力,腾起跃下时,发出了点声音,却没引来侍卫。他愣在原地。心里意识到,他最想远远再看一眼的人,可能并不在别院里。
东厢里,住着的是燕祁的小皇帝祁峭,内院里,守着的,是赵忠,那个忠心又机警的老内监。顾夕没打扰任何人,闪身进了正君的房间。房里清幽宁静,因未掌灯,一切都是蒙蒙昧昧的。顾夕却是非常熟悉,用单腿跳着,来到百宝阁前,看见了那个青花的瓷瓶。
他抚了抚瓷瓶,沁凉又熟悉。那一年,他亲手从里面取出正君用来散功的药,这一次,他把半块兵符,投在了里面。
轻轻的铛的一声,掌握燕国兵力的半块兵符,滑进瓶口,便寂静无声。顾夕抚着瓶身,细心地用衣襟擦净了瓶身上被他掌心血口子沾上的血渍。
出了别院,他想远远地,向更北边走。可终于病倒在路边。不知昏迷了多久,间或朦胧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挺拔的身影,英气的面容,飘洒的长发,腰间悬着的古朴名剑……
“先生……”顾夕张口叫了一声,却未发出声音,他烧了太长时间,嗓子全哑了。迷迷糊糊间,他听到先生低低的声音正和一个老者商议,“腿骨长歪了,这样不行,不能落下病根……打断,重接。”
“啊?”那老者吃惊地低叫了声,“小公子病成这样,此刻断骨重续,恐怕承受不来呀。”
“夕儿有功夫傍身,能挺过去。”先生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透着不容违抗的坚定。
“不过是条腿,总没命重吧。”那老者不同意。
“不,夕儿的腿……和命一样重要。”先生斩钉截铁。
顾夕虚弱地说不出话,睁不开眼睛。不过他心中却明白,先生为什么说他的腿和命一样重要。他颤着唇说不出话,朦胧中只觉得先生腾出一只手,将自己的两只腕子握在一起,压过头顶,另只手向他右膝摸索下去……
“先生……”顾夕两行清泪,从眼角无声滑落鬓边。他想告诉先生,自己可能回不去赵熙身边了,是否跛了,又有什么重要?可是先生下手如风,右膝被重手法一击,便被生生击折。这可比摔断时疼千百倍,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顾夕睁开眼睛,双眼已经泪水充盈。眼前,仍是密室里冰冷的墙壁。右膝又隐隐疼起来,断掉时的疼痛即使被药王医好了,也一直深刻地烙印在骨髓里。有一次与药王闲聊,药王说过一句,也许是腿疼,落下的病根,也许就是他心里疼。说不准。“腿断了,哪能不留下点痕迹?”老药师显然不想再忆及当时惨烈的情形。
顾夕也没再提腿疼的事。疼,他并不怕,就像他并不后悔出手杀了万山。那样一个野心的疯子,定会给所有人带来灾难。可是毕竟那是师父,是父亲,他造下如此罪孽,在生命里哪能不留下一点印迹?在离开赵熙的他的余生里,终是暗无天日的。顾夕被无边的颓败折腾得辗转难眠。
“老夫有个方子,能让人忘忧,夕少爷可愿意一试?”药王见他这样煎熬,实在看不过眼,曾这样提议过。
“服后就忘了一切?”顾夕转头吃惊地看着他,老药师看见这个明艳的年轻人,整张脸瘦得就似乎只有一双眼睛越来越大了,不由叹了口气,“自然。能忘记过往,等同重活一回……”
顾夕抬手止住他的话,重活一回,何其诱惑。可他舍不得与赵熙的过往,不想忘记。
“药王爷爷,千万别在我的饭食里下这药啊。”顾夕抬目,澄澈的眸子里全是锐利。
药王尴尬地笑了笑,“哪能。”
顾夕轻轻摇头,“若是琢磨着给我下这药,我便不用庄内饭食了。”
药王抚须哈哈大笑,“你这小娃,与我孙儿一个性子,惯会要挟人。”
药王的孙子?那人叫赤苏的年轻人。比自己大了一岁,性子却更是张扬,不谙世事。顾夕觉得他下山,比之自己当年,更是白纸一张。
“赤苏,你们送他入宫了。”
药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我祖孙也无非是报庄主的恩罢了。此间事了,赤苏就回来了。”
顾夕把脸别过去,苦笑道,“人会长大,心也会改变。纵使是仙人,红尘中走一遍,也再回不到从前……”
老药师怔住。
顾夕心潮起伏,又觉得筋脉中真气乱蹿,再难平心打坐。
第59章 药王庄(二)
北风肆狂。密布的彤云之上,仿佛有倾倒不完的玉屑; 扑簌簌; 纷扬扬,把大地山川厚厚覆盖。
祁峰带着人从王庭方向; 横跨了大半个草原,来北边境与赵熙会合。还差半个时辰路程即可到约定地时,祁峰被越来越大的雪阻住。
正一座大山石洞中避雪,直耽搁到黄昏。
突然在这纷扬扬的雪天; 草原深处那黑压压的静静地直入云天的烟柱,触目惊心。
“狼烟?”众人皆冲出洞口,向远天张望; “是有敌兵来袭?为何只有一道?”
远天只有一炷狼烟,并无烽火腾起。燕祁边境军是不常用狼烟的,他们都是马上战将,若要犯边,都是一阵风来去自如。狼烟这东西; 说白了,还是防守一方的南华用的多些。
崔帅在草原里接应陛下的; 莫不是双方失散了,点狼烟以示警的。只是不知是哪一方燃的狼烟。祁峰只觉得心里发慌; 他急道; “传令; 集合。多准备火把。我们朝狼烟方向搜索过去。”
祁峰带来的万人队迅速集结; 他站在高坡上; 分配了搜索的任务后,沉声道,“雪下了整天,山风也烈,任何痕迹都将被迅速掩盖。所以我们要行动迅速,十人一队,以包围圈的队型,火把为号,南北呼应着摸索前行……”
亲卫们纷纷点头,迅速分了组。每人背负了多根火把火折,还带足了烟火以供联络。
众人上马,分队而行。祁峰亲带一队,从北面搜过去。雪仍在飘洒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一颗心越跳越乱,虽然不知前方会合点情形如何,但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真是赵熙有难,那他就调草原各堡的留守士兵,一起搜寻。
祁峰手中没有兵符,只有下旨调兵。他若用此方法,就一定会被王庭的人猜疑。可他没有别的办法,如果赵熙有任何闪失,他都追悔莫及。
…………
药王庄。
一个身材修长的素衣男子,站在窗前,看远山近树,皆罩在雪影里。
一个管事进来,垂首道,“庄主,那个丫头带过来了。”
“传。”那男子转过头,莹白肌肤,仿佛寒玉,如画面庞,不染一丝烟火气。正是庄主顾铭则,顾夕的先生。
那管事恭谨地闪开身,阶下,家丁押上一个丫环。正是顾夕房里的丫环莲子。莲子只着室内的单衣,不知是冷得还是怕得,浑身发着抖,颓然跪在厅前雪地里。
“奴婢莲子,参见庄主。”
顾铭则站在厅门里,负着手,居高临下,他雪白的袍袖又宽又大,迎着风,墨发在风中飘洒,飘然若仙。可厅下的人,连同管事都不敢抬目看他一眼。
“几回?”声音清清淡淡,却带着不怒自威的威严。
那莲子瑟瑟抖着,“庄主,只这一回,真的只这一回。”
管事上前一步,低声,“真是就一回,查实了。芍香早招了。”
他回头斥道,“莲子,你糊涂呵。老药王说了,小爷的伤重,这药用上了,就不能断,否则前功尽弃。幸而庄主料得先机,不然,小爷可就让你们误了……”
他又陪笑道,“幸而时辰还未过太久,补上这一剂就好。”
顾铭则目光扫过阶下莲子,微微抬手。
“庄主……”那管事一惊。
顾夕从密室出来,天色近晚。他绕过回廊。房前的院子里,积雪落得很厚,有两个家丁正在扫,露出一段石子路。顾夕停下步子。记得去岁,也下过场大雪,他当时还在百福宫,宫院里,雪白的雪被盖在地上,没有一个脚印,真是粉妆玉砌,他一时兴起,拎着剑从窗口飞掠出去……
顾夕想得入了神。
站了一会儿,连厚厚的裘衣也挡不住寒意,可并没有如往昔般,莲子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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