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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君携-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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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冬至后,南华帝国的政局,随着一场初雪的降临而尘埃落定。
街口刑场上的血迹未干,以嘉和公主为主战派的远征军,闪电结束了征战,正由京都正门凯旋。
女帝临朝,举国拥戴。
女帝登基,发布一系列政令,改国号为嘉和,三司未动,六部承袭,以稳朝局。后宫里,册封已故正君为中宫,林泽位至贵侍。中宫陵柩并未葬入皇陵,而是按他生前愿望,移陵至宗山。女帝准其遗愿,并颁明旨,在宗山正君陵旁留一墓穴,百年后,她要在旁相伴。
世人皆感叹正君与女帝感情笃深,惜英年早逝,令人叹息。
太子伤重,在府内休养。太子妃代他上折,言顾侧妃无故失踪,其中牵涉到顾家。御史们也纷纷上书,隐隐指顾家有犯上嫌疑。
顾相本就是太子一党,如今竟至反目。朝中人皆观望两方动态。女帝把奏折留在御书房,半月未发还。正待大家猜疑不定,女帝颁下明旨,着顾相卸下首相职,出内阁,在文渊阁替皇家治经典。
旨意一发,内阁五名大臣顿失首辅。其余四人心怀各异,终难一致。女帝这一招也算各个击破。
女帝关于江湖门派,还发布了一条圣旨。当值国家用人之际,江湖儿女学成武艺还需从军报国。特别提到宗山剑宗,乃华国第一大正派。门下弟子中优秀人物倍出。宗山弟子当随军历练,按军功升迁。
入仕之门一开,仅宗山,便有千百名弟子投身军中,各领官衔。
圣上又说,首尊常剑一因耗尽内功而故去,圣旨特指派尊者万山继任首尊。
一时宗山成了华国第一大派,风头无两。但明智之人不难看清,宗山弟子皆奉旨入仕,余下一座空山。禁锢门派中的,便是新任首尊万山了。
顾夕得到首尊的内力,这条命算是从鬼门关上被抢了回来。赵熙把他圈在府中,大医随侍,珍药不断,如此休养了半年,才艰难恢复。
公主府内有了很大变动。除赵忠外,旧有侍者皆被发往庄子里。夏禾再没能回来,麦冬也在某个午后,被拘捕带走。顾夕身边曾有从宗山带下来的暗卫和侍从,也被公主一并换掉。如今随侍他的,都是新选上了的内监。
顾夕是宗山天阁掌剑,但因年纪太小,未能入仕。公主将他手下百名剑侍收在手下,分别安排进御林军、京郊大营等处。
对此,顾夕未有任何异议,默然接受。
这一年,南华的冬天异常寒冷。
顾夕披着长披风,站在廊下,看雪花纷纷扬扬。毕竟是南地,再冷,也不如宗山风厉。飞舞的雪花轻柔曼妙地飘落下来,落在地上,便化为晶莹水珠。只有占在树尖上的雪,屯了小小一撮,象是绿叶捧起的白絮团,绒绒的,煞是娇嫩。
顾夕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身后有脚步声。
一个御医带着小童过来,在他身后急唤,“小祖宗哇,还敢在廊下吹风?”顾夕大病未愈,身子虚弱,上回就着了寒,烧了好几日才清醒。陛下听说此事,特传口谕,让照顾好。简单的一句话,就牵着一干人的性命,至此,大家自是又加上了二十四分的小心。
顾夕敛了敛长衣,跟着大夫回了房间。药,药膳,药浴……按序等着他呢。
顾夕站在屋子中间,瞧着这几批人,忽地伸手把他们挡住,“不用了。”
“不成”“不行啊”……众人七嘴八舌。
赵忠进来解救了他。
室内两人独处,顾夕明显放松了许多。
“从今天起,我就闭关练功了。”顾夕斜倚在花架边,一手玩弄着笔洗,一边如此通报。
赵忠拿眼睛瞅他,养了半年多,半大的小子似是又长了些个子,人也长回些肉。不过长大了些,性子也变了不少。不似年轻人那样爱说爱笑,时常沉静思考。他只当这小子是将成人时的迷茫,如今仔细打量,才惊觉,那深潭一样清澈的眸子里,竟有愁绪萦绕。
赵忠沉吟下,故意笑道,“哟,多大的人儿,也知道闭关了?成仙呢?”
顾夕浑不在意,认真解释道,“成仙都是世人愚信,但闭关确实能让人心智清明。”
“那何事让你心思不属了?”赵忠敏锐地把握住重点。
顾夕滞住。
茂林别院里,如今只住着顾夕一个小主子,陛下入宫前特地把大总管赵忠也留下照顾他。
这几日,大夫来诊脉也说顾夕已经无妨了。估计过几日,京中的陛下便会有安排了。赵忠这么想着,估摸这几日便是顾夕仅有的清闲日子了。于是,他回身招呼侍从给顾夕安排间闭关的静室。
赵忠负手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想起一事,“小爷呀,你生辰快到了?”
顾夕正在案前鼓捣着文房四宝,闻言背上僵了僵。
赵忠怕他心内郁结,引着他高兴,“待到了正日子,咱们就在府里热闹热闹,如何?”
他本想提议让顾夕把朋友叫上,可顾夕只身入京,并未交友。他手下原倒是曾有不少师兄弟,听说都叫剑侍的。可如今深居府中,也是一个也见不着。赵忠颇头疼地咳了几声。
“不用摆酒,我又喝不了。”顾夕倒是挺认真地打算了一下,道,“那天,我想进京都逛逛去。”
那天正是腊月二十三,京里有大集。
赵忠思索道,“这个我得安排安排。”
顾夕起身,“那就这样吧,我闭关去了。”
赵忠待他入了静室,赶紧派人去宫中把顾夕的要求如实禀报。
…
女帝正在暖阁会见大臣。
江北三郡郡守林傲天,正襟危坐。因着这一年京中连续变故,他年前才得入京。未及见独子林泽,便被传至暖阁见驾。
女帝宽坐在大桌案后面,和蔼笑道,“江北这一年风调雨顺,官仓充盈,郡守大功呀。”
林傲天谦逊起身,“不敢居功,江北三郡是当年您的封地,根基本就好。”
赵熙笑笑,示意他宽坐。
又顿了一会儿,赵熙自语道,“光三郡仍不够。”
林傲天垂着目光,不敢接话。
不多一刻,内侍报称贵侍奉旨候传。
林傲天仍正襟危坐,目光却望向门口。
与儿子分别,又是两年未见。林泽进来时,林傲天眼睛都湿了。
林泽含笑瞅了父亲一眼,先撩衣跪下给陛下请安。
赵熙招手让他过来,拉住他手对林傲天说,“这大半年,阿泽可是累坏了。幸好年轻底子好,若是有个什么,朕无颜跟卿交待呀。”
林傲天惊惶起身,连道不敢,“泽儿是您的人,自当一心为您。我们林氏一族,誓为陛下肝脑涂地。”
他是武将,说起话掷地有声。赵熙抿唇笑了笑,拍拍林泽手背,“自然要倚仗的。”
又嘱咐林泽与他父亲聚聚。
等两人退出去。赵熙略疲惫地闭目养神。新皇登基,有无数事务等着她去处理,她这些日子,每天也只睡得几个时辰。人也瘦了一圈。
她静静闭目养神,赵忠的大徒弟,太监副总管得力站在一边,小心看她脸色。
半晌,听陛下仿似自语道,“今年是国丧,腊月里的大集断是不能有了,否则御史们要说话的。”
得力目光落在大桌案上,从茂县送来的线报,正撂在那里。
赵熙起身在案前踱步,明黄金龙暗纹的常服,随她动作仿佛周身有金龙环绕。转目,看向窗外。冬雪仍纷纷扬扬地下着,仿佛上天温柔地把抚慰洒遍大地。她目光迷离许久,吩咐,“传旨下去,今年腊月二十二起歇朝三日,国丧期间不得举宴笙歌,众大臣即与家人叙天伦吧。”
“是。”得力小心应。
“准备一下,腊月二十二,朕私服回茂县去。”赵熙停了一下,“别走漏消息。”
第18章 茂林别院(三)
茂林别院。
静室。
室内四壁素净,并无陈设。顾夕自己提着个蒲团进来,面壁而坐。
只微微行功,丹田内那股内力仿佛一直等待被唤醒,立刻强势运转。更淳更厚的内息,如涛涛洪水,泄入他的七筋八脉,撕扯着,一遍遍扩张着。这滋味,犹如洗髓。顾夕煞着着脸色,艰难运转百周天,每一次都似经历筋脉重塑,这感受真是难以名状。
一日夜后,顾夕缓缓收功,睁开双目。眸子里,犹有波澜,仿佛深海起涛。面前只有一堵素白墙壁,顾夕长久凝滞。
习武,到了某个阶段后,不再执着于招式的精妙转而修内力时,便成了熬人又孤单的活动。凝神静思于某一处穴位,或是试着导引内力经过某一条经脉,微小得几乎察觉不到的进境,往往需要几个月时间甚至一年时间,才能做到。那种枯燥的痛苦,常人难以忍受。涤经洗髓,乃逆天而行,在宗山常有师兄弟们练功出了错,就算是师父们,也有内伤缠绵一生的例子。顾夕从小到大,在练功一事上,从未出过差错。他其实并不怎么用功,在山上时,整日和先生四处游荡玩乐,也就是师父查问功课时,他突击一下,就比其他师兄弟勤学苦练得来的,还要好。首座曾当众说过,顾夕就是宗山上历代传说的那些天纵奇才中的一个。面对师兄弟们的艳羡,他总记得戒骄戒躁,可私下里肯定是沾沾自喜过。
顾夕长长吐纳换了口气,丹田气息强势流转,不以意志为转移。全身筋脉都极度兴奋地迎接着这股新生力量的加入。既痛苦又轻快,难以名状的感受。
顾夕眼角、睫毛全湿了。他抗拒了大半年,却仍逃不过这个结果。他与首尊的内力,融为一体,也不过用了百周天。不知首尊当年断言天纵奇才,是否预料到今天的结局。顾夕想到首尊,想到宗山,泪湿了前襟。
静室外,隐隐传来更漏。子时了。腊月二十三这个特殊的日子又闯进他的脑海里。每逢这一年,先生和秦嬷嬷都会给他操办,还有他的那些侍从,暗卫,山上的师兄弟们相熟的,也会过来给他庆生。
雪庐,温酒,弹剑高歌。
先生一身素衣,站在一片粉妆玉砌中,腰带未束,衣袂随风飘起,披着的长发扬起洒脱的弧度。他一手执剑,另一手用小酒壶指点他,微醉着笑着,“夕儿,来,听你师父说你进境了?咱俩走两招。”“好。”飞扬的少年被挑战,甚是雀跃。象一道闪电从席面上腾身而起,张扬地从大家头顶飞身出去,引得碗盏叮铛作响,大家一片怨声。
雪地里,两个素色的身影,裹在一团剑影里。雪花簌簌地飘落,被剑气裹带着揉成无数小冰凌,刮在脸上又冰又疼。大家一边倒替先生打气。因为先生在几年前,就已经不是顾夕对手。
果然,一个错身,先生的剑气一滞,少年玩心大起,合剑在身后,反掌一拍,正中先生后背,人就向前踉跄了几步,扑进厚棉絮般的雪地里。
“哎呀,夕儿不得淘气。”秦嬷嬷就会跑出来,一边责备他,一边给先生拍雪。先生却不起身,翻身仰躺着,在雪地里摆出个大字形,仰面哈哈大笑。
众师兄弟早等这一刻,一拥而上,叠罗汉一样,一个个扑上去。少年见状,忙撇了剑,第一个扑进先生怀里……身后一个个家伙压上来,雪地里乱做一团。
等到众人玩闹够了,全身都是雪。秦嬷嬷又开始数落,把人一个个从雪堆里扯出来,赶回雪庐里,姜汤一人一大碗,必须一口气灌下去。
他总是和先生坐在对面,两人比着把浓浓的热汤喝下去。
顾夕脑中定格在欢乐的笑脸上,挂着泪的脸上,露出情不自禁的笑意。
他睁开双目,眸光中狂澜难平。目光定格在面前这堵墙壁上,良久,一口血喷了出来……
从静室出来走回自己的院子,已经是后半夜了,别院里却灯火通明。兴许是腊月二十三的缘故吧,虽没有大集,但各家各户还是按例点了长明灯。
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仆从。府内人员不多,公主回京当皇帝后,只有赵忠和几个仆从,专为伺候他。此刻,夜静更深,顾夕不想把人从熟睡中叫醒,自己悄悄回了房间。他坐在床上,简单调息了一下,控制着丹田内微乱的气息缓缓归入,也不再吐血了。他顾夕也有练功分神被反噬的一天,顾夕拿手背拭了拭嘴角,无奈笑笑。
压制住了内伤,顾夕起身开始收拾东西。从宗山上下来时,他带的东西都放在京城公主府了,顾夕自从被仆从环绕伺候着,自己也不会收拾什么东西,本就对这些身外之物也从没在意过,所以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准备天明时,和赵忠辞个行,就悄悄离开了。
京城,他当初兴冲冲地来,如今却失意而去。估计有生之年,也不愿再踏入一步。顾夕也不想再回宗山去。他想好了,要学着先生的样子,游历江湖,快意人生。
门外,有仆从叫门。
顾夕开了门。
仆从躬身,“小爷,府门外车马已经备齐?”
“备车了?”顾夕奇怪。
仆从躬身相请。
顾夕只得放下小包裹,跟了出去。
府门临街。顾夕站在阶上,看到一辆青呢马车停在街角。
他疑惑走到车前。
车帘被侍从轻轻掀起。车内暖意暗香,柔和灯光轻轻流溢。一个着雪白轻裘的女子,坐在车里。云鬓低垂挽,素颜含着温和笑意。正是女皇赵熙。
顾夕迷茫地上了车。虽然疗伤时,赵熙朝夕守望,但毕竟没在清醒的状态下,与她独对。顾夕略尴尬地在她对面坐下了,才惊觉自己好像挺没规矩。
他只好后找补,抱拳道,“参……参见陛下。”
赵熙好笑地看着颇具江湖气的行礼,笑着不出声。
顾夕不好再敷衍,只得从座位上蹭下来,双膝跪下。
车内虽宽敞,但毕竟空间有限,顾夕这一下几乎是跪在赵熙膝前了。他略局促地动了动膝,却也没腾出多大距离。女皇安坐,并未叫停。顾夕只好继续全礼。
双手按地叩拜时,他尽量动作小小,也擦着了赵熙的裙摆。
正尴尬不已,一只素手轻轻伸到眼前,顾夕一只手臂被拉上来。
顾夕迷茫片刻,眼见赵熙两只手脉搭在他脉上,才醒过神来。他轻轻翻腕,一个巧劲就挣出。
赵熙手指停在空气里。
“伤已经无碍了。”顾夕尴尬地低声解释,悄悄地把腕子藏回袖子里。
赵熙在半空中搓了搓手指,“喔,好了就好。”
“走吧。”她示意顾夕坐回去,命令外面开车。
顾夕向外看了看。
“去京里。”赵熙笑道,给顾夕倒了杯茶。
顾夕明显没缓过神,随手接下来喝了两口,又后知后觉。
赵熙微微挑起唇角。这小家伙迷糊起来,还挺有趣。
“听赵忠说,你要去京城大集去逛逛?”赵熙温和道,“对不住呀,今年国丧,民间一律不许欢庆。所以大集也没了。”
顾夕忙摆手。他又不是真想凑热闹。
“夕儿正是爱玩爱热闹的年纪,我料想大集即使有,无非是些货物和杂耍,你也未必喜欢。我今天带去你个地方,倒有不少新鲜玩意。”
“啊?”顾夕惊诧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传说中日理万机的陛下,是特意来接他去玩的?
赵熙好笑地看着这双绝美的眼睛,睁成了满月的圆形,好好地解释了一句,“我这几天微服私访呢,顺便……”
“喔。”顾夕也不知道信与不信,瞪成圆月般的眼睛忽闪了两下,长睫象刷过夜空繁星,轻轻垂下一半眼帘,遮住满天的星辉。
马车行的很快,入城时,早有差役等候,也没惊扰人,从城门开启的一条缝进去,城门即合拢。又穿过寂静街道,走京城的中轴线,穿城而过,由西城门出了城。
西郊毗临济水。济水河蜿蜒向远方伸展。河道上,画舫座座,丝竹声轻轻从水面飘过来,犹如仙乐。
“济水河绵延三十里,最是热闹去处。”赵熙下车,负手站在灯影里,回目招呼顾夕,“下来呀。我包下一座画舫,咱们游河去。”
顾夕跳下车,好奇四望,满河的灯影,河面长桥,河边两堤,华衣男女或成群为游,或成对相依,他疑惑道,“不是说不许举乐笙歌?”
赵熙笑笑不语。
顾夕跟着走了几步,忽然有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此刻已经是后半夜,若不是女皇下令撤了西城的城防,留出一线余地,这三十里济水河上的画舫怎能又做起了生意?
顾夕不会设想这是专为女皇游玩,而预留的特例,但他跟在那挺拔背影的身后,跟着她的步子,走进这片美仑美奂的不夜天里,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赵熙的落寞与失意。
这些日子顾夕一直不敢设想,真假难辩的那两个人,哪个才是真正的顾铭则,哪一个才是正君?或许他也渴望着今朝一醉,让烈酒荡涤纷乱的思绪。顾夕想及这些事,心绪又开始不稳,内息牵痛。
画舫上丝竹雅乐阵阵,美酒盛在玉杯里,散发着甘冽的香气。两人放开羁绊,喝得很尽兴。狂欢末尾,女皇陛下说要亲自奏乐。顾夕笑着说,好,愿闻。
他凭栏坐着,看她走到船头与乐工混在了起。喝尽一个美婢献上的美酒,顾夕目光空洞看向远空。夜宴狂欢,挥洒的是积压在心里最深处的阴霾。天边已经放白,夜宴马上就要进入尾声,空下来的心里那道裂痕又缓缓裂开,越来越痛。顾夕落寞地再笑不出来,眼中含满雾气。
耳边有人弹剑而歌,在这片丝绵软滑的丝竹声中,颇出人意表。顾夕转目看向船头,一众乐师中间,素衣的女皇陛下,正弹剑而歌。发丝乌长随风飘飞,衣角轻扬,仿佛欲飘然飞去。
此情此景,何其相熟。追忆往事,何其徒劳,一首高歌,狠狠地戳着顾夕的心。顾夕仰头,饮尽壶烈酒,泪滴混着酒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滴进他的脖子里。
不知何时,天已经放明。女皇陛下脚步略虚浮地走回来。顾夕眼前一花,下巴就被人抬起。
赵熙半醉半醒,目光痴迷地描画着少年的眉眼,明明与那人绝不相像,却无端契合。是那淡然的性子,还是随遇而安的平和?赵熙无从分辨。面前的少年,与他相伴十年,举手投足间,全是他的影子。赵熙晃了晃头,眼前的人与正君交替辉映,让她头痛欲裂,心跳如鼓。
一滴晶莹的水珠,悄然落在酒盏里。不知是泪,或是天空降下的冰雨,声音几不可闻地,滴的一声,让她心中最后一根弦应声而断。
对着那淡色的唇,狠狠地,吻下去……
顾夕猝不及防,眼前放大的脸,唇上一痛。
血腥味在口中弥散,顾夕清醒过来,用力推开她。
内伤未愈,酒意牵动愁绪,纷乱的内息在被强吻的剧烈冲击下,全数暴发,他侧过头,一口血喷出来。
赵熙被推开,怀里突然的虚空,让她的眸子里现出痛楚迷茫。她滞了半瞬,突然强势地按住已经软倒的人,就按在桌案上掐住他脖子,另只手捏紧他下巴,迫他不能别过头去。
“为何又推开我?为何总是把心意藏起来?明明有情,为何走得那么决绝,不给我留一点余地?”
赵熙凌厉的低吼,仿佛是从胸膛里迸出,含着最深的失意。
顾夕无力出声,一股凌乱真气,在筋脉里狂乱游走,让他痛不欲生。他颤着手想再次推开大醉的赵熙,可是赵熙用了真力,按着他喉咙的手用力收紧。
顾夕五内如焚般痛楚,他无力强压住气血翻腾,反噬之力,顿时侵入四肢百脉。
“殿下……”顾夕拼着力气,声音也只咽在喉咙里。耳边,是刺耳的裂帛声。
长襟被挑起,下身一凉。素色的长裤被褪到脚踝。顾夕羞惭难当,急切间艰难伸手到身侧,捞到桌上一只筷子。他以筷当剑,凌厉回击。奈何招数再精妙,内力无以为济。赵熙单手便制住他的反抗。
赵熙伸手在案上一推,满桌的碗碟推落一地,溅起的碎瓷,划破了顾夕的脸颊。雪珠溅起,和着冰雨,甚是凄迷。
赵熙忽地顿下,扼住他喉咙的手有一刻松动。
顾夕艰难地喘息,“殿下,醒一醒,我是顾夕。”
“伪装,都是伪装。”赵熙眸色又渐凌厉,她缓缓探手,坚定地扼住顾夕的喉咙,“你果然狠绝,面具撕脱了一层,还有一层,连死,都在演戏……”
冰雨从天而降,打在仰躺在桌案上的顾夕的脸上,他看到头顶,赵熙眸光里全是错乱,噙满了泪水。将赵熙的心戳伤,那里,也有他出的力。
赵熙一步踏到桌案上,单膝压住顾夕丹田,狠狠低语,“你装给我看,连死都在演戏,你好狠厉。”
顾夕眸色暗得缩成了一个光点。唇角溢出血迹。
执念如狂。
顾夕双腿被自己的衣物缚在桌脚上,大敞着,迎接冰冷的雨水,还有赵熙的暴虐。
不知多少次倾泄,不知耗了多长时间。
他于昏迷中醒来,太阳在头顶,高高挂起。人仍仰缚在桌案上,全身又痛又冷,夜里的冰雨打湿了船上一切东西,包括他自己。冬日的阳光不及晒干,到处都是冰冷潮气。
顾夕攒回些力气,艰难坐起来,看到身下一片狼籍。双腿青青紫紫的痕迹,触目惊心。
他翻身从桌子上下来,打量了一下周遭。画舫上空无一人。
身上的衣物已经被撕烂,尤其裤子,缚住他时,已经被扯成细条,再难还原。
顾夕试着走了两步,腿软无力。是内伤未济,也是纵情过度。他才十七岁,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即使初通人事,也不过是去岁的事情。顾夕从不知情爱是这样的惨烈,他无力地蹲下身,小腹也痛得难受。
顾夕一直等到夜幕再次降临,裸着腿,潜进旁边农舍悄悄顺了衣裤。顾夕回到船上,在舱里睡了一会儿。加上前夜,他三日夜未合眼睛,又没吃东西。又饿又伤,又困又冷。次日正午,顾夕终于醒过来。
济水河面,再无一艘画舫的影子。清平和面,北边凛冽。
那夜的事,就像是一个梦,难以追忆。
顾夕久久站在船头。
远水悠长,远山迷茫。他竟不知该往哪里去。
第19章 茂林别院(四)
午后的京城,街市繁华。
新年的气息从各个摊位上,扑面而来。
一个少年,从西城街道走过来。
少年虽有些憔悴,但容颜绝美,气质清雅,只站在街角,光华自现。凛冽的北风,挟着薄雪,呼啸地卷过地面,那少年虽只着单衣,却仿似未觉。路人有注意到的不免低声议论。
顾夕入了城后,就尽量避开人群。他身上这套衣服还是农舍里顺来的,内里什么也没有,又空又冷。一走动,大腿内侧斑斑点点擦伤处,涩涩的,又蛰又羞惭。
顾夕撑着走过一段繁华街道,街角有一处成衣铺。他站在门口观望了一下,成衣铺里倒有贴身衣物出卖。他进店挑了几件清爽些的内衣和中衣,因出来的急,身上没带多少钱,棉衣终究没买。
顾夕从小到大的衣物皆有专人管。没穿过外面现成的衣服,何况是贴身的。不过他也不是拘泥的人。挑好衣服,借用店家内室。
穿衣服时,顾夕稍稍检视了一下,臀上的杖伤好了大半,只是青青紫紫的,很是触目。大腿内的擦伤是新的,因为没上过药,都红肿了。腹下丹田处,一大块淤青。那个冰冷的雨夜,赵熙用膝压住他小腹时挟了内力,伤他内息最重。顾夕试着提了口气,疼得几乎岔了气儿。他惆怅地叹了口气,放弃自我诊疗,快速把衣服穿戴好。
出到街上,他精打细算地在街边食肆里用了生平最简单的午餐,囊中干净。
顾夕随着人流,闲闲地逛了一会儿。京城的中心,街道向八个方向伸展。街上人很多,店铺鳞次栉比。
随便逛了逛,顾夕很快就失去了兴趣。“街上虽然热闹,但无非是卖东西的,还有杂耍,想你并不会感兴趣……”赵熙那夜的话,果然是对的。
可是,很多事情并不会因为对错而被取舍。就像现在,明知没兴趣,他还是走在人群里,因为,无处可去。
一切都是各人的选择。
在顾正君的事上他也做了选择。本来做好了承受后果的准备。只是没有料到需要承受的是这样的情形。
那个己半疯女人啊!估计她清醒后,也是一刻也不愿停留吧。顾夕甩甩头,把画舫、雨夜和赵熙最后看着他的样子,以及狠狠顶在他丹田上的那膝……全数甩出记忆。
走吧,离开吧。先生也好,女皇也好,正君也好,这里的一切,他都不愿再忆起。
京城的纷扰与纷杂,不该是他的选择。那个冰雨交加的深夜里发生的事,终是帮他下了这个决定。
他决定此刻便开始他的江湖游历。
挺拔的少年,衣衫朴素单薄,在城门前久久而立。这画面多少有些突兀。坐在他身侧茶肆里的两个人,已经盯着他看了许久。见少年似是想通了什么一样,缓缓松下肩。其中一个人马上探身对另一个低语,“快点出手吧,晚了该留不住了。”
另一个人郁闷地叹了口气。悄悄地在沿街茶肆、酒楼里布了那么些人,就为等这个少年坐下来,他们好演戏给他看。可是人家偏偏不停留,让他们有力无处使。城门露天的茶肆,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只是这样太着于痕迹。
看着那少年已经抬步要出城,两人赶紧当机立断。
“哎,你可听说了顾相府的事?”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顾夕被吸引,转目朝身旁那个露天的茶棚看过去。两个男人分坐两个桌子,正在大声聊着天。
“喔,听说了,京城里谁不知道,顾相如今可是难捱……”另一个男子也提着声音附和。
顾夕皱着眉,只听到了半句,就果断抬步子,一溜烟地穿过城门口跑出城去。
那两个细作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面面相觑。
顾夕提着口气儿,从城门跑出不近的距离。伤被牵动,叫嚣着疼得他一身冷汗。顾夕扶着一棵树轻轻喘。
身后巍峨城墙渐渐远小,放眼城郊远山,层叠染绿。只要放开心怀奔过去,从此天大地大,江湖儿女,快意人生。
顾夕却驻了步子,久久凝视着远天,眼睛眼全是迷蒙雾气。
…
赵熙正在暖阁里。
那夜醉得厉害,又淋了冰雨,回来时就着了风寒。
此刻她吃了药,正有些发汗,鼻塞好了些,却仍有些晕眩。
赵熙呆呆地靠坐着,不事朝政。大臣们也知道皇帝陛下病了。先皇病故,正君病故,陛下能撑到这时才病,也算是坚强的。大臣们这样感叹着,纷纷上了请安折,请她千万别再日理万机,要好好休养。索性,她就什么也不理,这样净歇了两天。
赵忠急急从外面进来向她见礼。从前日起,他就跟着入了京。
“人,出了城。”赵忠禀了半句,停下,看她神情。
赵忠口中说的是谁,赵熙自然清楚。这两日,赵忠是忙里忙外的。她因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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