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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园·那时花开-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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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姨太看了四姨太一眼:“怎么,你也开始学唱戏了?说的倒挺像。”

“你……”四姨太看了六姨太半响,想起没有人来牵制她了,又不甘心,冷笑道:”你得意什么?老爷不宠杨芸了,可最近又迷上了个舞女呢——你别忘了形!”

梁老爷迷上舞女不过是最近几天的事——

原本杨芸不大理会梁程谦,一则梁程谦知道她的性子素来如此,二则还多少顾忌着杜太太,因此只是容忍。

可如今不同,原来这杨芸并不是与杜府有什么关系,也并没什么了不得的后台,不过是一个让人玩腻了的弃妇而已,可笑自己还是大大地排场了一番才把她娶进门!

梁程谦心里恨不得休了她才好,又恐一旦如此传出去更是笑柄,索性把杨芸当做空气。横竖梁程谦有钱,很快便找上了一个年轻舞女。

杨芸也有自知之明,自此以后越发出来的少了,连饭也是梅儿端去了净园吃。

此时,四姨太拿舞女的事来嘲讽六姨太时,六姨太想也不想,立刻反击道:“不就是宠了个舞女么?你得意什么?又不是宠了你!”

说罢,又嘲讽地看向四姨太,道:“倒是你,巴巴地跑去帮杨芸和老爷牵线,老爷在梨春社听了大半月的戏,连家都不回,就是在那时认识的杨芸——都是你挑唆的罢?别打量我不知道!如今可好,杨芸被娶进来就住到净园去,流言满天飞,老爷也被人当做笑话——可不都是拜你所赐!我就说你本不值那一串珍珠项链,原来是为了这个!”

看四姨太又红又白的脸色便知道,她是被说到了痛处。

梁程谦嫌着四姨太多嘴多舌,又老了,对她并不算上心。多年前也是恩爱过的,只是最近几年并不曾特特为她买过什么东西,就连添置衣服,都是四姨太拿了自己的钱独自买的。前些日子为了那件事,老爷一高兴,破天荒地一掷千金买了串项链,让她着实趾高气昂了一阵子。

没想到后来六姨太拿出一条一模一样的,借机讽刺了她一顿;今日又被人当做话柄拿来重提,说得她辩无可辩,平日里伶牙俐齿的一张嘴,此时却哑了。

节气已过霜降,早晚寒气渐重,二太太坐不住了,说:“这么冷的天,在这坐着又不能好好说话,何苦呢,不如都回房间去罢。”

连续的几日,早晨起来便觉地上白茫茫的,像是下了雪。待到仔细一看,才恍然发觉,原来并不是雪,而是霜雾。

深秋的风和冷霜一过,没有几天,花园里的花便落尽了,再无可看之物。姨太太们怕冷,躲在屋里还来不及,也不再来花厅里坐。

梁府似是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注:'2'中“万物难为有,无常似尾花。空蝉如此世,幻灭若朝霞”出自小野小町(日本),此句为中文译文。

  第三十一章  训练场(1)

旧历九月十四日,是星期五。

梁雨言最近总是百无聊赖,孙宁不来上学,冯倩忙着自己的事情,只剩下孤伶伶一个她。

想到明天要看着最好的朋友和那个假洋鬼子订婚,她心里更气闷。

到了中午,她发觉自己连饭都不想吃了。

于是下午的第二节课上课之前,她便找了个借口,和老师请了假。

也是她运气好,恰巧上课的是那名讲珠宝鉴赏的华侨,可能是在国外呆过的缘故,并不像别的老师那样循规蹈矩。静静听她说了缘故,便点一点头:“回去吧,好好养身体。”

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今天这是怎么了?上节课也才有学生请假。”

梁雨言知道,这老师的上节课是隔壁班的,也就是孙宁之前所在的班级。

果然,她出了楼,就看见廖蓉,正百无聊赖地在光秃秃的操场上走来走去。

看来请假的是她。

孙宁说过,她最好的两个朋友,一个是梁雨言,另一个就是廖蓉。

而现在,两个人都因她而忧心和烦恼着。

还没有到放学时间,是不能回家的。梁雨言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请了假也是无处可去,不如留在学校里,即使是发呆起码还有一席之地。

廖蓉久久徘徊在此,恐怕也是这个缘故。

她的脚步于是也小了。

廖蓉绕过一颗梧桐树,看见她:“出去走走?我实在是心烦。”

梁雨言是真的没有选择了,顾不上面前站着的人和自己之前略有龃龉。

因此她点一点头:“好。”

“这是……训练场?”梁雨言张望着四周。她不知道廖蓉要去什么地方,只是跟在她身后,在大路和胡同之间七转八转,就来到了这样一处地方。

门外有人看守,张望进去,可以看到大片的沙地,远处是静静地立着的靶子,还有练着摔跤的士兵。

梁雨言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廖蓉却利落地和看门的人打了招呼:“我来找人。”

看门人似是认识她,点头道:“廖小姐请进。”

梁雨言按捺不住好奇,问了一句:“你常来这里?”

廖蓉走着,漫不经心地答:“嗯。我哥哥在警察厅工作,他们常来这训练,我有时也跟来。”

廖蓉的哥哥在警察厅?梁雨言记起,叶晨曦被抓的时候她好像提过。

话说到了这里,梁雨言接着问:“叶晨曦的事情怎么样?人放出来了吗?”

廖蓉说:“我哥哥不肯告诉我。他知道我和孙宁的关系,怎么会向我透露风声?上次还是我不小心听到的,这次我软磨硬泡,他总是不肯告诉我。”

她望着远处有人奔跑踏起的尘埃,声音低了下去:“可惜,孙宁那样的一个人,就这么毁了。”

梁雨言所知的廖蓉虽不似孙宁一样泼辣,却是个极为心直口快的人。

可即使是这样棱角分明的人,终要一日一日被磨平。

比如孙宁,曾经也是鲜活的一个人,然而倒底失却了生气,变成一个她自己从前最讨厌的、木偶一样的人。

梁雨言这日的烦闷不独是为了孙宁,也是为了自己。眼看着好友的蜕变,她终于不可抑止地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恐惧。

她怕自己也会变成那样。她甚至怀疑,如果遇到同样的事,她能不能像孙宁那样奋起反抗——尽管反抗的结果也是令人失望的。

此地,此刻,见了廖蓉低垂的眼角,她更觉灰暗了。

廖蓉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吐出的气息在面前缓缓地凝成了有形的水雾:“我实在是没想到,她的父亲,竟然会这样不择手段。”

梁雨言却已经回复了镇定,廖蓉家里成员简单,所以一直还能保持着天性里那一份直爽。

而她,身处梁府中十几年,看惯了争斗的场面,渐渐地觉得心都灰了——人与人之间,能有几分真心呢?连自己的母亲,不也只在自己给了她项链时才亲热起来,平日里不也是淡淡的么?像五姨太那样肯对她推心置腹说一番话,更是有生之年第一遭。

孙泰这样做,或者也不算过分。

也只有在面对着那个人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还是有人在真正的关心着自己的。

“算了,不说这么多废话”,廖蓉仰起头,仿佛这样就能赶走心中烦闷一般,向着远处正在土地上打滚的人叫道:“哥!哥!廖元!”

喊了几声,那个人才听见,一个过肩摔把和自己一同翻滚在沙地上的人摔在地上,拍拍身上的尘土,向着她们走过来,被他摔倒的人迅速地爬起,也跟了过来。

直到走过来,廖元脸上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你来的真不是时候,要是再晚几分钟,那家伙肯定被我摔得更惨。”

他话刚说完,就挨了杜茗轩一拳头,打得他哎呦一声:“你该感谢你妹妹,要不是她来了,我非得把那一跤十倍百倍地讨回来不可!”

廖元不服气地白了杜茗轩一眼,才向梁雨言打了个招呼:“梁小姐。”

梁雨言也说道:“你好。”又转向杜茗轩:“杜先生,你好。”

原以为经过那天,杜茗轩的态度有所缓和,谁知他冷笑一声,直直地盯着梁雨言:“我好——我自然是好!听说杨芸现在被人囚在净园里,过的人不人鬼不鬼,都是托了你母亲的福!”

廖元和杜茗轩极熟悉,看见杜茗轩发怒,把廖蓉拉到一边去:“我们去那边说。”

梁雨言惊住,杨芸过的不如意,杜茗轩不高兴也是自然,可这股无名火为什么要向她身上发?

她抬头望向杜茗轩:“你怎么这么说?杨芸是自愿住在净园,何来囚禁之说?”

杜茗轩闻言,眯起了眼睛,重又现出那种阴鸷的神情,让梁雨言记起第一次在江阴路上碰到他的情景来。

他跨前一步,在梁雨言还未来得及抵挡之前,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梁小姐,不要以为我是傻子,杨芸进了梁府,她那样美”,话说到一半顿了一下,半响,方再度艰涩地说道,“必定会受宠,最看不过去的可不就是你母亲!”

他的手缓缓收紧,梁雨言挣扎不得,觉得自己的骨头仿佛都在重力之下寸寸碎裂。

训练场空旷阔达,少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梁雨言艰难地呼吸了一口,分辨道:“不是,咳咳……不是我母亲做的!杨芸又不肯争宠,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杜茗轩听了“不肯争宠”四个字,脸色松了一松,片刻后却又加重了力道,锁住了她的喉咙,冷声道:“不争宠?只怕争也争不过罢?她那样的性子,如何争得过你们?”

梁雨言被他话中狠劲惊住,骇然睁眼,杜茗轩的脸距自己不足一尺,放大了的面孔上有说不尽的愤怒,还有恨意。

她惊恐地望着面前这个喜怒不定的男人,看着他眼里因愤怒而出现的血丝,感到喉咙上的力道一分分加重,呼吸越来越困难起来,她有一个可怕的感觉——这个男人,要在这里,扼死她!

梁雨言感觉自己的目光慢慢地开始涣散,呼吸和意识一点一点地抽离出去,她似乎看见陆方和刘江从训练场的那端跑过来,想要劝,可又不知道怎么劝的样子。

我是不是要死在他的手里?梁雨言想着,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睛闭上。

好像有杂乱的脚步声,又是什么人来了……这一声一声的响像是敲击在她的脑海里,让她保持了最后一丝清明。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听见熟悉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大哥!大哥!你放开她!”

是纪衍泽。梁雨言费力地张大双眼,对着纪衍泽笑了一笑。

可纪衍泽没有因为她挤出来的这个笑而松口气,他注意到,梁雨言的脸被憋得通红,呼吸声渐渐粗重。

纪衍泽上前一步:“大哥,请你放开她!”

杜茗轩看了看纪衍泽焦急的神色,冷笑一声:“看来你是真的很在意她……很好,我若是不放手呢?你会和我动手么?”

纪衍泽震了一震,没有答话。

梁雨言觉得最后一丝神智都去得远了,她听不见别人都在说什么,耳边只有嗡嗡的轰鸣声。

渐渐地,连这轰鸣声也潮水般地退却。

一切声音都在离她远去。

站在不远处和哥哥说话的廖蓉回过头来,才看清这边发生的事情,惊呼了一声:“天啊……”便要跑过去。

她刚一转身,就被廖元拉住:“不要去。”

廖蓉挣脱了廖元的手:“杜茗轩再不松手,梁雨言就会死了!”

说罢,便跑了过去。

  第三十二章  训练场(2)

就在这时,杜茗轩却突然松开了手。梁雨言被扼死的喉咙蓦地吸进清新的空气,止不住呛咳起来。

纪衍泽忙上前扶住她:“你怎么样?”

梁雨言没有力气答话,大口大口地喘了十几下,才慢慢地平复过来,睁开眼,仍然觉得面前天旋地转,勉强答道:“我……我没事。”

杜茗轩看着梁雨言:“我今日放过你,不过你要记得,如果杨芸在梁府过的不如意,我要你们全府的人陪葬!”

说罢,看着刘江:“拿枪来!”

刘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枪,看了看梁雨言,又看看杜茗轩:“少爷,你要做什么?”

杜茗轩不耐烦地皱眉低喝:“拿来!”

刘江无法,看看一边的陆方没有出言阻止的意思,不情不愿地把枪递给杜茗轩。

杜茗轩缓缓举起了枪,梁雨言心下一惊:他要做什么?

纪衍泽见状,急忙挡在梁雨言身前:“大哥……”

杜茗轩斜扫纪衍泽一眼,并不答话,唇角含着一丝笑,瞄准了片刻,扣动了扳机。

子弹并不是朝着自己,梁雨言看着子弹流矢般飞去的方向,靶子离他们所站之处约有十几米远,他们只能看到子弹没入靶中,却看不清究竟打到了哪里。

有人见杜茗轩开枪,到靶子旁边等着看结果,他并没看见之前发生的事情,因而不知道这边的气氛紧张,兴奋地高声叫道:“杜少爷,正中靶心!”

周围有正在练习的人闻声跑过来,看了看靶子之后便是一片轰然叫好之声。

不独是杜茗轩,连刘江也笑了,只有陆方从头到尾都是静静地看着,没什么表情。

“看见了吧?别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杜茗轩从梁雨言身边走过去之前,低了头对她说,“如果忘了的话,你们梁府的人都会和那靶子一样。虽然梁府也是大户人家,要杀几个人也不算很难。素闻六姨太很会争宠,可我想,她总敌不过我手里的枪。。”

他的手里转着那把黑亮的手枪,在阳光下反射出摄人的光泽:“纪衍泽,你刚才可真是英勇——我要是真的开枪了,你躲的开么?想英雄救美也要看看自己够不够分量。”

杜茗轩长笑一声,把枪扔给赵江。赵江跟在他身后出了射击场,并没有理会门口军士的敬礼。

“对不起,我来的晚了。”纪衍泽的话把梁雨言从惊吓中拉回来。

“没关系……咳……如果不是你,我可能真的要被他掐死了。”梁雨言说罢,才想起自己是和廖蓉一道来的。转头问廖蓉:“还有事么?没有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廖蓉看着她,眼里满是抱歉:“梁雨言,对不起,我只是想来这里走走——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来这里。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梁雨言摆了摆手:“没关系。”

她转过身去,刚才那种将死之时的体验让她现在无比疲惫,一心只想离开这里。

纪衍泽担忧地看着她,突地想起一件事来,于是说了一声:“下次,你离我大哥远些——我想应该告诉你一声,叶晨曦已经放出来了,我着人送他走的。”

梁雨言只是往前走,如同没有听见纪衍泽的话。经历了这样的事,她连对纪衍泽也无心说话,何况是关心叶晨曦。

她想不明白,杜茗轩为什么要莫名其妙的把事情往自己身上赖?

纪衍泽上前追了几步,拦在她面前:“我送你回去。”

梁雨言对杜茗轩的霸道厌恶到了极点,原先因杨芸的事情对他生出的同情和一点感动飞到天外,连带着对杜家的人都起了厌恶,想想自己无缘无故地几乎死在这里,全力压下自己的怒气:“你让开。”

纪衍泽从未见梁雨言脸上有过这么大的怒气,她的脸因为愤怒涨的通红,睫毛随着说话微微颤抖着,像是振翅欲飞的蝶,眼睛更是盈盈,像是注满了水——虽然她是生气着的,可纪衍泽觉得,下一秒她就会哭出来。

他怔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梁雨言早绕过他,径自离去。

廖蓉也没了心思,和廖元勉强说了几句话,二人就一道走了。

偌大的射击场上,除了零零散散训练的士兵,就只剩下纪衍泽和陆方。

陆方不论何时,都像是一尊雕塑,虽然身为杜府的大总管,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不存在似的。

但此刻,他看着纪衍泽的表情,也有些忧虑。

纪衍泽本来是和他一样的人,心绪阴晴总像是隐在人皮面具之下。陆方一开始以为他如府中人传言的那样,不过是个绣花筒子,中看不中用。因此只是暗暗可惜:纪琳那样的人,生出来的儿子也是一样文弱的。

直到看见平日里被杜茗轩辱骂甚或被下人们指指点点地议论,纪衍泽也总是没听见一般,面色如常。可陆方是老江湖,自他的眼里似乎能看出那一簇燃烧的火苗,陆方这才觉得纪衍泽并不寻常,因而留了心。

纪琳的死讯传来时,纪衍泽正和杜陵北、杜茗轩一道在处理事务,杜陵北虽然对这个儿子淡淡的,也从未正面承认过他的地位,但对他办事的能力倒是满意的。纪衍泽为人谨慎,对人说话又不居高临下,稍有些见识的人都知道纪衍泽是杜家小儿子,谁肯和他过不去,因此办起事来比杜茗轩还妥当些——杜茗轩总是以命令的口气要求别人做这做那,虽然那些人表面上总不好说什么,暗地里难免使些绊子。

闻得母亲死讯,纪衍泽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杜陵北也有些恻然,好言安抚了几句,让纪衍泽先回房去了。

而当晚,陆方见到纪衍泽时,却注意到,他的眼周光洁明亮,并无大哭过的痕迹,只是眼底的一抹黑愈加深了。

从那时起,他甘心情愿地选择跟在纪衍泽身后——当然也只是暗地里。

陆方清楚,纪衍泽已经不会真的哭了,他的所有悲伤都已经刻在心里,所有欲哭无泪化成刻骨纠缠的恨和欲,总有一天,它们会燃起来,毁了一切。

从那以后,纪衍泽愈加沉稳,甚至从他眼底再也看不到汹涌的暗流,有的,只是沉沉如夜空般的黑。

无论是杜陵北说什么,他都会笑着说:“好”;无论杜茗轩怎样咒骂——那咒骂有时连上了纪琳,连陆方听着都忍不住要捏起拳头——纪衍泽却只是抿着唇并不说话。

而现在,此时,此刻,纪衍泽捏紧了拳头,手臂上青筋迭起,如同他难以言说的怒气在血脉深处沉默地勃发。

如果他再晚来片刻,或许只是一句话的功夫,梁雨言就可能死在杜茗轩的手下,再也醒不过来……

这样的情景,他回想起来都觉得后怕。

杜茗轩嘲讽的神情又出现在他眼前:“如果我不放手呢?你敢和我动手吗?”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纪衍泽闭着眼,因而别人看不到他眼里的神色,只有陆方知道,纪衍泽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时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上一次,是纪琳死的时候,纪衍泽闭上了眼,再度睁开时就有泪落了下来。

而这次,不知道过了多久,纪衍泽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松开了拳头。

他走上前去,看了看刚才杜茗轩击中的那个靶子,子弹嵌在距离靶心半寸的地方,严格说来其实并不能叫做正中靶心。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半寸而已,既然开枪的是杜家大少爷,偏离半寸也可以忽略。其实这已经是非常好的成绩,杜茗轩为人轻浮,但出身军旅家庭,自小的训练基础还是坚实的。

纪衍泽缓缓步回刚才站立的地方,拿了一把枪,瞄准,开枪。

夕阳西沉,在天边拉出紫红色的余晖,训练场上的人基本走光了,这一声枪响在空旷的场地内显得格外醒目。

纪衍泽没有看,对陆方说:“走吧。”

陆方点了点头,和纪衍泽一道上了训练场外等候着的车。

没有去看,也不需要去看,纪衍泽和陆方都知道,这一枪一定是正中靶心。纪衍泽的掌心有练枪留下来的厚厚的茧子,他对枪和靶子如同对自己的茧子一样熟悉,即使闭着眼,也能清晰地找到方向。

  第三十三章 病

梁雨言从未想过自己会错过好友的婚宴。

第二天一早,梁府众人纷纷准备动身,五姨太下楼时路过梁雨言的房间,看见梁雨言在屋里呆呆地躺着,急道:“雨言,你怎么还不走?”

梁雨言转了个身,朝向窗台:“五姨娘,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去不成了,你们去吧,替我向孙宁说一声。”

五姨太听了,急忙进屋去,伸手探了探梁雨言的额头,觉得手下温度烫人,“啊哟”了一声,皱眉说道:“你发烧了怎么不早说?要是烧坏了怎么办?得赶快找医生才行。”

说完,便要叫人。

梁雨言抬手抓住五姨太的胳膊,虚弱地笑了笑:“五姨娘,不用叫什么医生,这点小毛病没什么大碍。您和母亲说一声就好,家里刘妈徐妈都可以照顾我。”

五姨太想了片刻,道:“也好,我们确实是脱不开身,我和你母亲说一声,把屏儿留下。她跟了你母亲时间不短,我看照顾人很周到。”

梁雨言点了点头,五姨太方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有轻而稳的脚步声响起来,接着传进耳朵的是屏儿的声音:“小姐,你怎么了?我听五姨太说你身子不舒服,要不要请医生?”

梁雨言心知自己是昨日在训练场受了惊吓,又因身子单薄,被秋风吹着了凉,但不欲对屏儿讲明原因,因此只说道:“没事,我只是有些累,你帮我倒些热水来吧。”

屏儿依言倒了杯温水过来,梁雨言就着她的手喝了下去,觉得一股暖流顺着喉咙直入胸腹,额头上的汗珠细密地从毛孔里钻出来,整个身子虚软无力,倒在床上。

屏儿把水杯放到桌上,担心地俯下身去:“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梁雨言闭着眼睛,轻不可闻地恩了一声:“你出去吧,我睡一会儿。”

屏儿转身出了房门,不忘把门关上,以免刘妈和徐妈收拾家务吵醒她。

缩在被子里,忽冷忽热,冷的时候好像冷气顺着密不透风的被子爬进骨头缝里,连牙齿都咬的咯咯作响;热的时候汗如水出,连掀开了被子犹然不能缓解。

梁雨言在床上折腾了半响,终于累的睡着了。

纷乱的梦。

纪衍泽的脸不知怎的变得可怖起来,杨芸疯狂地笑着,长头发披散下来,如同鬼一样……

枪声!枪声!

“嗵”的一声响,好像有什么爆裂开来!

……

梁雨言惊叫着醒过来,才发觉不过是一场噩梦,身上的汗已经浸湿了睡衣,能感觉到有水珠顺着脸颊流下来,流过下颌,酥酥痒痒。

抬手抹掉脸上汗水,梁雨言挣扎着下床,双腿发软,居然走路都十分费力,只好坐回床上。屏儿听见响动,忙跑了进来。

“小姐,你找什么,我来拿吧。”看着梁雨言坐在床边,脸色苍白,屏儿说、

梁雨言指着屋角的衣柜:“帮我拿一套干净的睡衣出来。”

屏儿帮梁雨言换上睡衣,手触及她的皮肤,感觉所到之处不像睡前那般烫的吓人,又用手试了试,喜道:“谢天谢地,烧终于退了。”

梁雨言本来还没觉得,听屏儿一说,自己也伸手向额头摸了摸,确实不热了,自己也放了心。

方才那股滋味真是不好受,这会儿倒不难受了,只是一站起来就觉天旋地转,虚弱无比,梁雨言正不知为何,突听得“咕咕”声,肚子一阵乱响,看了看屋内的钟表,已经是下午一点。(奇*书*网。整*理*提*供)这才想起来,自己从早晨到现在,一口饭也没有吃过。

屏儿也听见这响声,抿嘴笑了笑,道:“小姐,饿了吧?我叫厨房给你做些粥。”

病后正饿,想起油腻的东西又忍不住作呕,只有清淡的粥最合时宜,于是点点头说道:“好。”

吃了一碗粥,梁雨言又坐了片刻,觉得一点点地缓过来了,气力慢慢回到身体里,再站起身来只是略觉无力,不再像刚才一样摇摇欲坠。

她听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声响,因而问道:“妈和几位姨娘呢?还没回来么?”

屏儿点点头:“还没回来呢。”

话正说到这里,便听见楼下刘妈的声音:“老爷,姨太太回来了!”

屏儿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不是回来了么?”说罢,往外迎去。

梁雨言也扶着床沿站起来,好友的婚礼,即使是嫁了并不愿嫁的人,终究一生只有一次,怎么也该去看看的。她既因病没能去,总想着从姨娘的闲聊里能听出个大概景况来。

  第三十四章  识破

谁知,今日不似往常,回来的人竟非同一般地静,屏儿和梁雨言下楼的脚步声便分外地清楚,在偌大的屋内咚咚咚地回响。

刚下到一半,六姨太的眼早直直地瞪过来,看见女儿惨白没有血色的脸,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

梁雨言愣住,不知道母亲哪里来的怒气。

四姨太倒是缓声开口了,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雨言,你今日没去参加婚礼真是可惜。”拖长了声调,却又顿住了。

梁雨言见父亲的脸色沉沉,如同阴天之前的山雨欲来,心知不是什么好事情,又弄不懂,只得问道:“怎么?可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四姨太曼声道:“可不是么——杜府的二少爷纪衍泽和你很熟吧?他可一直在和我们打听你为什么不来,比丢了亲妈还着急些”,转头向六姨太笑道,“我没说错吧?”

梁雨言听到“杜府二少爷”几个字,心就嘭地一跳,不自觉地抓紧了楼梯把手。

正不知如何解说,四姨太又接着说道:“这杜府的势力自然是不必说,可雨言你也太小看自己了,连我们的七姨太尚且知道勾搭大少爷,怎么你身为梁府堂堂的小姐,却看上了那个什么纪衍泽?”

四姨太刻意提到杨芸和杜茗轩,果然梁程谦的脸色又沉了几分,低喝道:“这里没你的事情,还不快闭嘴!”

四姨太不情不愿地住了口,但还是一副看好戏的得意表情。连六姨太在一旁也顾不上争论,满脸的怒气。

梁雨言知道自己这个母亲,因为自己的歌女出身早年受过不少委屈,如今坚决反对女儿和穷酸人家交往,纪衍泽虽然出身于杜家,可不能继承家业,便与穷人并无二致,尤其还是一个妓女的儿子,更不能为母亲所容。

母亲把脸面看得比性命都重,每每借着由头叮嘱梁雨言,万万不可被外面的“穷酸”带坏了,毁了一生,嫁不得好人家。

因此,一直以来,两人暗生的情愫都是小心翼翼地,纪衍泽也是不爱张扬的人,才使这事掩盖到如今,并无旁人知道。

而今天……想必是昨日自己的态度让他担心,才会做出这么莽撞的举动来。

梁雨言有些懊悔,若不是昨天自己把气撒在他身上,或许不会发生这档子事——虽然早知道不可能瞒天过海一辈子,但现在就被抖落出来,她完全措手不及。

她凝神想着要怎么应付,梁程谦瞥见她的神情,知道这件事必定是真的了,原本抱着的一丝幻想也落空,想起杨芸的事情,心下一阵气闷,肃声说:“雨言。”

梁雨言自发呆中回过神来,眼睛看着面前的木制楼梯,暗棕的木色,还能看见上面的纹路,一圈一圈地顺着延伸下去,让人微微地眩晕。

“以后不准和那个叫纪衍泽的人来往,你还嫌梁家在杜府那里丢的人还不够么?”

父亲说话并不给人以斩钉截铁的感觉,但梁雨言知道,这只是表象。梁府中父亲是最言出必行的一个,他的话里总是带着一股无以名状的威严,梁雨言此刻低着头,也知道父亲看过来的目光必然是冷定而严厉的。

家里素来是没有人敢和父亲顶嘴的,连四姨娘和母亲那样牙尖嘴利的人,对着父亲也只有唯唯诺诺的份。

但此刻,梁雨言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热血直冲到头顶,轻轻叫了一声:“爸。”

梁程谦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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