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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难江山-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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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准备的说辞,想好的盘算,打定的退路,一切都忘了,白祖书第一句吃没吃早饭问出来时便都忘光了。
白隐砚听她悠悠叹着,劝着哄着,拍自己的脑袋。
白祖书好似说了很多,还夹杂了些白隐砚至今学不会的方言话,有些她听清了,有些没有。
“阿砚啊,师父不期待你建功立业,成名成家,也没期待你嫁个什么大人物,做什么什么夫人,师父就想你能有口饭吃,能养活自己,好好过日子。”白祖书的手一遍一遍摸过白隐砚的发,指背枯纹苍苍,“你怎么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麻烦啊?”
“……”
白隐砚脑中一片混乱,答不得话,只能垂首。
白祖书翻过她掌心,手指摸索过她掌心横纹,太息道:“阿砚,师父当时让你杀了他,可不是让你睡了他,你呀……”
白隐砚没忍住破涕为笑,喷出点鼻涕,忙抽帕子擦拭。
笑很快下去,苦又溢上来。
白祖书点了点她鼻尖,道:“你看,又不笑了。”白隐砚抬头看她,勉强勾了勾唇。
白祖书拍拍她,“阿砚,师父不想别的,就想你们几个小毛孩子过得开心,少吃点苦。”
白隐砚点点头。
“你看看来道上那些埋的人,外头酒楼里说的书,满大道上跑的校尉。”白祖书微垂下头看她,“跟着他过,苦吧?”
“……”
沉默半晌,白隐砚极低、极低地嗯了一声。
白祖书道:“师父现在寻人杀了他,还是来得及的。”
白隐砚豁然抬首。
白祖书与她对视片刻,败阵般叹笑,轻拍了下她掌心,握住道:“阿砚,师父只有你和小缈两个女孩儿,师父不舍得看你往死路上走啊。”
“……”
白隐砚的唇蠕动了几下,眉微蹙着。
她知道这场会面并不是审判,也不是对抗,只是她走偏了道。
白隐砚想过很久,她从孑然一身行停数十年,到现在,其实仍旧孑然一身。
而符柏楠也同她一样。
酒色财气钱权名利,大树背阴下盖着许多肮脏,许多特权和疯狂,背阴靠久了,人就渐渐剥开皮囊背脊紧靠,企图和树干生在一起,血肉交融,恍惚中会以为自己便是树,便能扎根。
符柏楠分明也孑然一身,可他却迷失了。
他剥开浑身的皮肉,血淋淋的吸附在树干上,生斯长斯,死于斯。
她不是在抵抗任何一个人,任何一句话,白隐砚想,如果要说,她是在抵抗这棵树,抵抗世间的一切。
除非符柏楠放下。
而他永不可能放下。
于是白隐砚看着白祖书,以温柔的腔调,斩钉截铁地道。
“师父。”
“徒儿,早有觉悟。”
☆、第五十七章
白隐砚和她师父在屋中坐了很久,开门一出来,她抬眼见到的便是等在门口的白修涼。
他刚张口白隐砚便垂眼道:“师父唤你进去。”话落不等他反应;转身出了门。
客栈外双乘华帐大刺刺停在门前;前后站满了东厂的人;平民富户一律绕着走。白隐砚提裙过去,冲车窗里符柏楠道:“停这做甚么;人家不做生意了?”
符柏楠没答,探出手抹了下她眼角;指尖给她看;白隐砚淡笑;“没事。”
符柏楠还是斜着一只眼;半面表情有些狰狞。
白隐砚看出他动了杀念;轻声道:“真没事,久没见师父了叙叙旧而已。”停了停,她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
符柏楠看她,“怎么。”
白隐砚摇头,话正说着;符柏楠目光一抬。白隐砚顺着他转头;见到从客栈里出来的白修涼。
他像没看见符柏楠一样;只望着白隐砚,面无表情的。
对望片刻,白修涼忽而踏前半步,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道:“师妹,我要和师父回师门了。”
白隐砚淡淡道:“哦,这么急么。”
白修涼喉头滑动,好似竭力忍耐,拉出一个笑靥。
“你不送送我?”
白隐砚道:“那要看我相公准与不准,嫁鸡随鸡,我做不得主。”话落她回头看符柏楠,后者睨了白修涼一眼,刻薄笑道:“不准。”
“……”
白修涼的脸几乎已挂不住。
白隐砚终是不愿太为难他,垂了垂眼,冲符柏楠道:“翳书,我去去就回。”
“……”
符柏楠看了两人一眼,沉默地放下车帘,白隐砚走了两步,车帘忽然又掀开,劈头盖脸抛出件黑毛大氅。
“穿厚点。”
白隐砚抿着唇拉下穿好,招呼了下白修涼,两人慢慢往前走。
积雪在脚下咯滋生响,化一半留一半,雪里夹着泥水,溅脏靴尖。白隐砚低头看着脚下的路走了一会,没人说话。
过了一个街口,又一个街口,她缓缓停下。
“就送到这罢。”
白修涼转身看她,环着胸调笑道:“这才走了几步,阿砚你这么快就累啦?”
白隐砚目光望着远处,没有答话。
片刻她道:“修涼,三师兄告诉我这次他企图掳我离京,是有人重金请他这么做,你知他奉谁之命么。”
“……”
身旁长久无人应答。
“……修涼,于我心中,情不犯法。”白隐砚叹口气没有去看白修涼的脸,她低头道:“你走罢。”
她的语气很直薄,透着种鲜少表现在同门面前的冷淡,这种冷淡令白修涼无法再说笑,甚至无法多言。
白修涼紧了紧衣襟转身而行,高阳下描银的白服讽刺般反着光。他为一个理由穿了二十年白袍,那个理由现在却心甘情愿,身披乌氅。
一步,两步。
白隐砚站在原地望着他背影,忽而淡淡出声。
“修涼。”
“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了。”
“……”
白修涼的脚步猛然停住。
背着身影白隐砚看不见他的表情,她只能见到他在原地静立许时,缓缓转身,面目五官好似有些不能受控,抽搐着,变幻着,最终挤出一个僵硬而巨大的灿烂笑靥。
“好。”
他道。
声音破碎。
送过白修涼,白隐砚回到符柏楠那,二人随意收整许时便准备回京了。
再回京时正赶上年底,新岁旧岁交接,符柏楠处理完自己手上的一块事,赶着十日大朝休之前请下旨来,把平仓赈灾的事提上了日程,紧赶着操办。
粥篷设好,铺庙清空,左右这一整年也没怎么认真挣钱,白隐砚索性紧着年底前干了一波,提早歇了铺子,帮着操持起收容流民的事。
她上,符柏楠手底下一群萝卜头不能干看着,就也赶着跟去干活,后来东厂跑卫的校尉也陆续跟着去了,一来二去,城里几个施粥点五城兵马司的人和东厂的人各占了一半。
朝廷赈灾不鲜见,官员亲自熬粥施粥也不鲜见,甚说白隐砚这样身份的亲眷来平灾也不鲜见。
可东厂的人成群结队做这种事的时候就不多了。
粥篷简陋寒冷,人流量大,肮脏与饥饿挤挤挨挨,一站上去三四个时辰停不了。排队讨粥的手好似永远绵延不绝,白隐砚强站着帮了十几日,每天回府都腰疼的爬不起来。
人一累,耐心就少。
故而当接手的粟米渐渐变为半粟半糠,又由半粟半糠变为近乎全糠,她实在没忍住脾气,将滚烫的沸水泼了押粮官一鞋。
此事没过晌符柏楠便知晓了。
晚间回府他散了发去了靴,半坐在榻边给白隐砚按腰,话赶话说到这事,他刻薄地笑话白隐砚:“现在知道做事难了?还去不去?”
白隐砚撑着肘抬起上半身,扭头淡淡道:“和你一块难不难。”
“……”
“还在不在一块。”
“……”
符柏楠低咳一声,摸摸鼻子。
对望片刻,白隐砚禁不住出了口气轻笑一声,转回去手掌撑头,叹气道:“其实都知道那群官什么样,又不是没打过交道,就是太累了。”
符柏楠两手伸进她衣襟里,顺着背脊往下捋压,白隐砚拉住他转过身,符柏楠顺着劲儿躺上来搂住她,两人足抵足窝在一起。
白隐砚轻声道:“你也累了吧。”
“嗯——”符柏楠飘忽地哼了一声,“现在想起本督来了?”
白隐砚让他那股腔调逗乐了,抬首吻了下他喉结,符柏楠动动脖子,把她搂得更紧。
半顷,符柏楠在白隐砚头顶低道:“要真累就别去了,这种事看着好,做不出什么好来。”
白隐砚无声笑了笑,“还是得去的,不能都推给别人。”她抬手顺顺符柏楠背后的发,“再说我做了也替你积点福,免得投胎路上碰不到。”
“……”
符柏楠动作一僵,半晌把半张脸埋在白隐砚发间,她感到头顶一呼一吸,热气氤氲。
“你还说不信佛……”
白隐砚笑着拍拍他,道:“对了翳书,你之前说春产茶甚么好?”
话题转得太快,符柏楠过了一会才道:“甚么好……君山银叶?”
“啊,对。等开春你给我一点吧。”白隐砚微抬首理了理压着的发,“或者你给我一点你的茶,我跟你一块喝。”
符柏楠挑眉:“这会儿想起这茬儿来了,当初谁死活不让我换的?”
白隐砚道:“那时是那时,现即已说定了再不来往,就不好再受人家的恩了。”
符柏楠原不知她与白修涼说过的话,怔了怔反应过来,想要讥讽白修涼两句,张了张嘴,终却只重新搂紧她。
“行。”
他道。
“不用开春,过两天我叫人送些进府中来。”
第二日白隐砚晨起照旧,只这回不是押粮官来送粮,而是东厂的人去领,粟米熬出的粥稠度明显上去了。
晌午过去,白隐砚忙的焦头烂额,排队领粥的人仍是不见少,领粮的厂卫又去了一次,这次除了粮,还领来了下值的符柏楠。
熙熙攘攘全压为寂静。
开道官高声呼喝,随着破空鞭响校尉先行,驱开满地或坐或趴的流民,严整队列净街过后,华盖大轿缓缓行来。
落轿大道,路当中厚帘掀起,符柏楠拢着袖弯腰出来,日头下紫冠乌氅,气势汹汹。
他慢条斯理地走过跪拜的草民,目不斜视走到粥篷前,抬手命人搬了粮进去。符柏楠端着相未理会旁人,一路招呼过来点头哈腰请安的责事官,四周绕了一圈,在渐渐恢复喧闹的人群里穿行至白隐砚身边。
拿过筷子搅了搅大锅里的粥,他极低声地道:“满意了?”
白隐砚抿唇笑着,也低声道:“让你得罪人了。”
符柏楠哼了一声,撂下筷子袖起手,“行吧,我走了。”白隐砚点点头目送他走出粥篷。
路过领排的队伍时,边上有个刚领到稠粥吃饱了的女人,带着女儿。
两人逃荒而来,似是不识得京城的厂卫,符柏楠与二人擦身而过,那女人撂下碗一把扯过符柏楠的外氅,拉住女儿噗通一声跪下了。
“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啊!草儿,快给大老爷磕头!”
符柏楠吓了一跳,回身差点一脚踹过去,待他辨清了情势,舌尖上那个滚字碾了又碾,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他看了眼不远处闷笑的白隐砚,抿着嘴使劲儿把大氅拽出来,咬牙道:“不必客气,都是本督……该做的!”
抢出大氅,符柏楠避蛇蝎般避开叩拜,领着人迅速穿过队伍。
他本欲上轿,方才一道插曲却引得他站在远处,望了篷前两刻钟,符柏楠吩咐了许世修句什么,又走回到白隐砚这。
“怎么了?怎么又回来了?”
白隐砚抬眼,她正欲将粥碗递给面前的人,符柏楠抬手一拦,拿过碗将粥倒回去,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自雪泥混杂的地上抓了一大把脏物,扔进了锅里。
排队的流民一阵骚动。
让过一时怔愣地白隐砚,他拿过大勺,冲面前那人伸手。
“碗。”
那人张了张口,手里的碗递不出去。
符柏楠抬眉:“吃不吃?”见那人还是犹豫,他偏了偏身子,“下一个来。”
第二第三个人都不动。
队伍沉默了一小会,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赶开人,上前来递出破碗。
符柏楠看他一眼,顺着锅底舀了厚厚一勺。
他转头对周围站着施粥的小吏道:“看见本督怎么干了?”
众人点头。
符柏楠道:“以后就这么干。”
☆、第五十八章
群吏中有人不解;有人明了,但无人敢多问;俱颔首照做了。
晚间回府,符柏楠沐过浴进屋;白隐砚捧着本书坐在他常坐的懒椅上。符柏楠擦着头发走过去拿膝盖拐她,白隐砚抬头,他努努嘴,“起来。”
白隐砚把书揽在怀里,不搭腔也不动作,只含笑看着他;符柏楠让她看了一会,慢慢停下。
“?”
“……”
白隐砚只笑。
符柏楠让她看的浑身不得劲,一巴掌摁在白隐砚脑门上;恶声恶气道:“看甚么。”
白隐砚抿着唇握住他手掌;拿下来温声道:“翳书,我发觉你很会做官。”
符柏楠嗤道:“就这个?”
他挤在懒椅边上坐了半拉身子,白隐砚接过布巾给他细细擦拭青丝;边擦边道:“是啊;粥篷队里总有扮作流民蹭吃蹭喝;我看他们有些小官是看出来了的,可没人想出法子,你一把土就解决了。”
符柏楠讥笑一声:“真饿急了的谁还管脏不脏,草根都吃,那群出仕的就没真受过饿。”
“哎……”白隐砚拨开他半湿的发,下巴搁在符柏楠肩膀上,轻轻地道:“督公好计谋啊。”
符柏楠憋了两憋没憋住,让白隐砚顺毛捋得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得意劲儿。鼻孔里出口气,他哼道:“我这么大功劳,你一句好计谋就打发了?”
白隐砚低笑:“那还要怎样?”
符柏楠扭头,看着白隐砚近在咫尺的笑颜,缓提缓落的睫羽,淡影中的眼与唇,倾首靠过去。
双唇刚触,他动作一停,猛转头掩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白隐砚一下笑出来。
“糟,没给你擦干就说东说西的,怕要着凉。”她起身站到符柏楠身前,继续刚才未完的事,口中温语不停:“等会我给你熬碗汤,你喝了活动一下再歇息,免得不注意攒了病。平日不注意,年纪大了关节会吃亏的。”
“……”
“翳书?”
“……嗯。”
白隐砚听出他腔调中些许不同,不知他为何忽然如此,插着空在厚布巾间垂首望他一眼。
“怎么了么?”
“……”
符柏楠静默许时,忽而轻笑一下,“你总爱说我老了的事。”
白隐砚道:“你不爱听?那我少提。”
符柏楠道:“你总说我老了的事,却少提你老了会如何。”
白隐砚动作一滞,很快接道:“是么,大概因我没怎么想过。”
符柏楠没有言语,他抬眼看着白隐砚,试图从她面上看出什么。
但他什么都没看到。
岑寂中有些话横亘在喉间,符柏楠几乎要问出口了,可他仍是在沉默中继续沉默了下去。他不愿承认自己惧怕问句后的回答,他甚至惧怕问句后可预见的悠长无言,因为除了否认,一切都是默认的答案。
盘根错节的感情后是巨大的复杂,那些复杂迫使他越前行,越胆怯。
半干的发纷纷而落,耳畔角梳划过,青丝被打理归拢。白隐砚搁下梳子,折着厚布柔声道:“我去熬汤,你要是要坐在这,屏风上那件厚袍子记得穿起来。”
符柏楠无声点头。
门格开合,女人出去,徒留下屋中一室死寂。
冬季绵长,日子流水般淌了过去。
炸过烟花发了红封,长休东忙忙西忙忙很快就没剩几天了。
大休里朝局稳定,符柏楠批了吏部最后一张开采纳新的折子,剩下日子便做半日休半日,闲的窝在院子里抱着手炉晒太阳,反倒是一直在粥点帮忙的白隐砚见不太到人影。
符柏楠也动过去搭把手的念头,但对最底层饥荒与寒苦的厌恶打骨子里直往外沤,念头在脑子里转两转,一缕青烟就灭了。
年初里长休最后一天,朝廷上几个三品员牵头设宴吃珍奇,把符柏楠也请去了。
晚上压着点儿回府,他给白隐砚带回来个东西,没用盒子笼子之类的装敛,命人大绒垫上一托,盖着个坠蓝的布送了进来。
白隐砚看他负着只手大爷似的踱进来,放下茶壶打个哈欠,托腮笑道:“得了甚么,你这般好兴致?”
符柏楠冲后头招招手,许世修前走两步将绒垫搁在地上,行了个礼躬身出去了。
白隐砚目送他关上门,视线又回到符柏楠身上,后者冲她扬扬下巴。
“自己看。”
他面上有些少年气的兴致盎然,白隐砚边笑边摇头,弯腰掀开罩布——
“啊。”
她抬首,“怎么弄这个回来?我不会做龟汤。”
“……”符柏楠扭曲嘴角,让她气得讥笑一声:“论年纪他是你祖爷爷辈儿,能给你炖了才是笑话。”
白隐砚才反应过来,也让自己笑得不行,半晌轻咳道:“那、那请这么个祖宗回来做甚么,镇宅子么?”
符柏楠哼着坐下,白隐砚自觉要给他翻杯斟茶,他抬手一拦,两指拉过白隐砚的杯,就着她喝的口饮净了大半残茶。
白隐砚无奈地看他。
咽下茶,符柏楠冲老龟动眉角,“给你的,养着吧。”
白隐砚哭笑不得:“给我养?为什么?”
符柏楠状似随口道:“不为什么,图个吉利。”
白隐砚不笑了。
她蹲下身近观那老龟,伸手摸过他发黄皲皮的肢,暗沉甲壳上雕琢的悠长岁月,龟缓慢地眨了下眼,眸中湿濡。
静默半顷,白隐砚点头。
“好,我养。”
老龟就此落户。
这么过了大半个月,新岁起头,十二月的暴雪渐渐化在一月里。
冰棱松动,檐下滴滴答答积泥水冷,暴涨的流民攒动积压,庙里篷下装不了,有点力气的便寻了些破布碎料搭简帐,三五成群窝在道旁小巷,沤臭了每一个施粥点周围的雪水。
人一多,就要口角滋事,争斗之间推推搡搡,有人打就有人伤,有人伤就有人死。
零星斗殴身死的人与饥病致死不同,兵马司管顾不及无法及时运送掩埋,打死人的惧怕官府问责,也不敢偷送出城,寻个看不见的角落,两张草席粪堆脏污中一扔,烂的恶臭了才能被发觉。
烂尸两三具,鼠虫三两只,二月初一场细春雪雨过后,瘟疫陡然爆发。
饥疫未平,恶核瘟又起。
先死的是鼠。
成片成群的鼠死在檐下巷角,接着便有老人孩童高烧不退,咳病不止。撑过两三日,咳病变为咳血,手脚迅速发黑,吞噬般蔓延。
家眷成群逃荒的起先还有人短工求药,很快连求药的也没了,送药的,也没了。
都没了。
人们开始争先恐后的向外逃,朝廷迅速下令关闭城门,禁止任何饥民再出入,疫病却仍旧流出了京城。
自城南流民窝聚集处开始,短短十日死亡迅速席卷京畿,街头巷尾伴随恶臭的哭号不曾停止,病者伤者死者横七竖八,道中几乎下不去脚。
药草贵如金,民心动如烟。
囤积居奇之下民众无药,暴乱盗窃时有发生,烧香抢符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五城兵马司数度出兵镇压,可最终储兵处也引了疫,一人病,一群病,七八日间十室九空,死成一片寂静的坟场。
守兵死光了,阉军便被拉出代充巡城卫。
上疏请京郊屯兵场急调兵源,调度阉军应值,还要清管东厂与司礼监,符柏楠一时彻底忙起来。
自大疫爆发伊始,符柏楠把白隐砚强行软禁在府中,禁止她踏出府门一步,周围伺候的侍女寺人一旦有谁咳嗽一声,第二日便被迅速换掉。
城中铺户许多迅速关门歇业,每日开店便也不成为一个走出去的借口。
白隐砚并不抱怨,只晚间符柏楠回来,她有时会提一提。
但无论明话暗话,符柏楠只有一个态度——
疫病不止,不准出府。
“外头死成什么样儿你都甭管,安心歇着,这日子开铺也赚不着几两银子。”
再要多说,符柏楠就冲她瞪眼,于是白隐砚只能转去后院,割了草喂龟。
二月中时,白隐砚夜里起夜路过临院墙近些的地方,常能听到大道传来的呻吟。它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幼,隐约而无力地攀过高墙传进来,像几声轻柔的扣门。
你听到它,开一开门,那声音便会显露出羔羊般的温驯,歉疚地同你讲,真不好意思啊,打搅到你,可我快要死了。
及到二月底,那歉疚的声音渐渐少了。
白隐砚有时听见会在墙下站许久,后来听不见了,站得便更久,即使她困倦不堪,直到符柏楠汲着鞋来寻她。
三月中下,天彻底回暖,恶臭的京城迎来场大雨。
倾盆大雨天哭一般下了整整五日,中间时而细丝绵绵,却一刻不曾断绝。春雨伴着微风,砸在青石路,砸在被血与疼苦侵蚀的土地,冲刷净所有污秽。
五日后雨收云开,疯狂肆虐的恶疫明显收敛。
白隐砚终于得以出门透透气了。
绣鞋踏出的第一步,脚起脚落,鞋底沾上暗沉血水。
白隐砚提裙慢慢走过皇城根,走过掩门闭户的富户门前,走向瓦市,走向人。
目及全是死寂。
青石路中央一片通达,雨水冲刷过的石路格外干净,凹凸间水洼反光,映射正阳。
巡城卫与阉军沉默地忙碌着,道路两旁三两成群,十几步一撮,堆满或坐或卧,涨发的尸身。
十室九空。
人若蝼蚁。
白隐砚缓慢地走过,阉军中有人见到她都无言施一施礼,接着又转回头,和搭伴一同拖尸。
走过整整一条街,白隐砚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在往日熟悉的瓦市街口停住脚,抬头望天。
青空万里。
站了许久,她听到远远地有隐约哭声,侧耳听了一会,白隐砚转头问过跟着的侍女,几人朝那走去。
大雨一场,泡涨的尸体随着肮脏一同被扫出城外。
符柏楠命人在城郊建了个临时的巨大焚烧架,将流民的尸身破衣尽数收拢焚烧,一缕不留,冒尽了天下之大不韪。
炙烤熟肉的香味中火窜三尺三,伴随大疫中幸存者的通天哭号,他转身看到了站在远处的白隐砚。
☆、第五十九章
四目相触;符柏楠一惊,朝着她就来了。
“来这儿做甚么;赶紧回去!”赶到近前;符柏楠压着嗓子冲白隐砚身后的厂卫道:“让你们看着伺候,就这么伺候的?”
白隐砚拉住符柏楠衣袂;顿了顿没有说话,手伸进宽大袖中握住了他的手;符柏楠目微停,与她站得近了些。
符柏楠很高,靠得近了,他便只能尽力低下头与白隐砚说话。近乎额抵着额的距离之间,白隐砚从他脸上看出了含带杀意的疑问。
收刃的尖刀将自己心甘情愿交出;薄锐朝外,持刃者稍动便是杀伐一片。
坚钢易折。
于是对视片刻;白隐砚轻轻摇头:“我没事,就是累。”她笑了笑,“不过我看你更累些。”
她摩挲着符柏楠袖中的手;掩着口打个哈欠;咽回了原想说的;符柏楠此生再不会听到的一句话,换了个平淡的问题。
“一会还要去宫里吧?”
“嗯。”
“今日还能回府么?”
“……”符柏楠迟疑片刻,还未开口,白隐砚便抚过他的脸,“不行就不要勉强,没关系的。”
她笑容中有些缱绻的倦怠,一如困囿府中这一整个月的每一日。
符柏楠点点头,“忙完了我回去。”话落他又皱眉,“怎么困成这样,夜里又起夜了?”
白隐砚低笑,摇摇头:“只是没睡好。”
符柏楠手按在她发上摸了摸,转头嘱咐手下人抬轿子来送白隐砚回府。
看着她上了轿,符柏楠转身向焚烧架走,未行几步,身后忽而传来一声低唤。
“翳书。”
符柏楠回首,见白隐砚探身冲他轻招手,他走近轿子,白隐砚探手拉下他上半身,仔仔细细给他抿好了厂服的领口。
等做完了,她又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哈欠,下巴抵着手背,肘撑着轿窗,冲符柏楠温柔地道:“翳书,我等你回家。”
“……”
世间一定还有比这更动人的话,可符柏楠并不在乎。
开春一场大疫夺去了城中近千人的命,百业萧条,朝臣中也有染病故去的。虽多是基层小吏,可一时也是人手不足。
吏部、内阁会同司礼监共同拟了个人事票,符柏楠和凉钰迁私底下又一议,递上去之后很便快批下来了。
提拔吏员人事变动,关系网又要巩固重建,来回调动免不了孝敬巴结,东厂也死了近百个厂卫,召私阉扩员又是大事一件,符柏楠忙得脚不沾地,等一切基本现出个雏形,已是七八日之后了。
久未见白隐砚,符柏楠心中有些焦躁。
天近黄昏,他紧着理完了一日的事,打宫中出来上轿,想着早些回来同她在一起。
进府时符柏楠还在想着,虽然仍拿了几本奏折回来,但不打紧。她总困倦,近来他又一直忙,月前夜里虽然有时还能睡在一起,但满算来他们已有日子没正正经经说话了。
跨过影壁,符柏楠径直走过行礼的手下人。内院就在眼前,他不自觉面上带了些松快,步子也轻。
他一路想一路走,朝事划拉到一旁,脑海中拉拉杂杂全是家常,那戚戚哀哀的哭声直到过了二门,他才隐隐听到。
停了停步,符柏楠渐渐疾行起来,身后厂卫跟不上了。他脚步愈发疾快,最后轻功起落,院门被他狠厉功夫卷过,劈啪作响,碎了窗纱。
卧房前哭泣的侍女寺人跪了一地。
符柏楠猛地停下来,直盯着地上嚎哭的那些人。
半晌,他轻声道:“这是做甚么。”
一个拭泪的寺人朝他膝行过来,边哭边断续道:“主父!主父主母她……她……”
“阿砚如何?”
寺人扑在地上大哭:“主父!主母她去了!”
“……”
符柏楠目光直远,眼中似有那群哭声滔天的下人,也似穿越幔帐,望向里面躺着的女人。
片刻,他嗤一声笑了。
“嘘……莫要哭了。”
符柏楠跨前半步扶起个侍女,轻拭去她的泪水,温柔道:“你们声音大,要吵醒阿砚的。”
他在侍女近旁耳语着,又笑起来,“若你们真吵醒了阿砚,那这可就是你们这辈子,最后一次哭了。”
符柏楠声音不大,却极阴,话语落地刹那一片死寂。
那侍女原本哭到打嗝,白隐砚早先待她们不错,这哭声里也实有几分真情,可符柏楠的话音刚落,她浑身一个激灵,拼死憋住了泪,只是嗝忍不住,憋在嘴里一会一个抖。
符柏楠缓缓站起身,从怀中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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