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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难江山-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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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飘着将死之人的腥甜腐臭。
马车驶过这个城郊,快马加鞭向下一个去,渐渐人稀,枯梅也少了。
白隐砚一直没有说话。
时近正午,白岐寻了个阳地将马车停下,白隐砚下车去车厢看那个女人,车帘一掀开,她攥着布料停在那里。
那女人已经死了。
她在车前站了良久,直到白岐走来。见到女人咽气他毫不意外,探身进去把女尸抱出来,扭头道:“我去把她埋了。”
白岐刚转身,没走几步背后的白隐砚叫住他。
“师兄。”
白隐砚从车里拖出被弄脏的草席,声音低平,听不出情绪:“放在路边吧,别费劲了。”
白岐一愣,答应了。
二人寻了一处凹底,白岐清了清地上的枯草,将女尸放进去,白隐砚将草席对折一半垫一半盖的把女尸裹上了。
做完后两人回到车上,白岐洗了手要吃东西,给白隐砚时她只垂首摇了摇头。
她沉默良久,白岐饭快吃完时她忽而开口。
“冬时疫什么时候开始的?”
白岐咽了口饼,道:“九月底吧。西南水灾,最后一茬粮没收上来,今年又冷得早,收完税饥疫就起了。”
白隐砚看着车架上的木纹,低低道:“疫这么重,京郊都有流民了,朝廷也没免赋拨款赈灾,都在干甚么呢。”
白岐嗯了一声,拍拍她肩:“说得好师妹,你去问问你那个督公,九、十月时候都在干甚么。”
白隐砚接住他话里的讥讽,微蹙眉道:“朝廷整体要问责,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再说那群贪墨要不趋炎附势,翳书拿得到那么大的权吗?”
白岐嗤了一声:“你当那群笔杆子各个都是咱跑江湖的?跪和死面前谁不巴巴跪下去?一块人干一块人的活,错了就是错,窃国就是窃国。他们当然也烂,但烂的根儿,”他虚点白隐砚,“在你那个督公身上。”
“……”白隐砚没再反驳,目光虚远地望着前方,高阳下北风细吹,没多久她便微眯起双眼,收回视线。
“就是没有他,也还是会有别的符柏楠。”
白岐已经吃完了,拍拍衣袍边咽边道:“这话倒是不错。”他饮口水,叹气道:“兴亡总是苦百姓啊。”
“……”
白隐砚垂着头扯了扯嘴角。
二人在阳地下休息片刻,话间又扯了些别的,白隐砚看上去有点低落。她总平和温淡,鲜少外露出负面情绪,白岐有些意外,对她也温和许多。
两人行车不待又走了几个时辰,赶在黄昏关城门前进到了下一个城镇。
白隐砚一路很听话,毕竟情分在那,白岐也没太苦待她,去了眼上的东西在车里又换了张脸,白岐领着她去城中较偏的客栈订了间房。
客站建的临护城河,白岐要了间中等房,推门屋里有点潮,拉开窗能见到底下结着碎冰的流河。
客栈供应饭食酒水,白隐砚又借了下厨房,和大师傅站在一块时,白隐砚趁着爆油下锅的动静,瞒着守在门口白岐的耳朵问了点儿事。打听清楚之后,她很快炒出两个菜,和白岐一块端上楼。
“师兄,你去要一小瓶酒吧。”
放下菜,白隐砚冲白岐道。
白岐看了她一眼。
“这边太冷了我不习惯,你要瓶酒我喝一点。”
白岐看了她一会,指尖在桌上点了点,起身招呼小二。
沽好的黄酒很快送上来,白隐砚先喝了两杯,热酒下肚,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了。
白岐看她低头搓脸,忍不住笑道:“这么冷不给自己做碗汤?你那汤不是很厉害么。”
白隐砚又倒了杯黄酒,道:“太麻烦了,给自己做提不起劲来。”白岐哼笑一声:“给人做就有劲。”白隐砚没理他。
见她就是实打实的喝酒,白岐吃了一会菜,自己也倒了一杯。
两人吃着聊着,说起一些旧事,些许往年。喝了酒人都放得开,白隐砚渐渐笑也多了,白岐和她天南海北地聊,说的最多的还是白思缈。
话赶话经常到了头白岐就提起什么三纲五常来了,聊久了总是往那奔,白隐砚让他烦得不行,两人说两句吵两句,吵两句笑两句。
话到夜中,白隐砚困得不行,白岐也觉得撑不太住,叫人撤了桌,两人洗洗各自睡下了。
北风透窗隙。
长夜中白隐砚睡得很实,白岐半靠在春榻上,听她吐息沉沉,翻了个身,终于也合上了眼。
闭目睁目,再醒,他是被外间一声极沉的落水惊起来的。
西窗开着。
白岐猛起身把住窗沿向外看,只见护城河的冰流上,白衣浮鼓。
☆、第五十五章
厚衣拖重,那便脱。
河水吞噬体温,那便上岸。
先是脚趾;而后是整只脚掌,渐渐蔓延到小腿;四肢。短短两天之内白隐砚数次在寒苦中失去对四肢的知觉;但她仍在跑。
她甚至不知自己在以什么跑。
夜太深,她走的太慢了。
她尽全力扯开喉咙;每过一家便高喊擒贼走水;拨倒人家门口立杆竹筐,许多人家的护院狗叫了;有人出来看,也有人破口大骂扰民。
但有骚动聚拢来,白隐砚便不担心她会被当街带回去。
她太高估自己体力,跑到当地的提督监坊时白隐砚已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深知宦官禀性;叩响门扉时她心中盘算几多说辞;最担心的还是自己讲不出来。
门开了。
门内人蹙眉;接着睁目;最后惊喜出声。
“你——主母?!您、您是——哎哟小的有眼无珠!这大冷天儿您这;庸子!庸子主母在咱这儿呢!你娘的别睡了!”
“哟我的天儿!您这身儿这——快进来快进来——热水!”
“那个谁,快找身儿衣服去!”
“你!赶紧飞书去京城!快着!”
……符柏楠找她的手……已经伸到这了啊。
在一片炸开的嘈杂与走动中,白隐砚再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刚接到报上来的消息时,符柏楠整个人是愣的。
这个愣一直维持到他从清晨到入夜,六个时辰跑马外县。
下马时符柏楠险些迈不开步,提督监坊的小太监手忙脚乱地把他搀下来,他衣服也来不及换,踉踉跄跄往里赶。
过了二进到里间,门一推,白隐砚散着发拥着被,半坐在榻上发呆。
听到声响她转过头,两人视线相撞。
符柏楠站了一站跨步往里,脚下没留神让门槛绊了下,旁边符九连忙搭了把手。
众人跟着他跑了许久,都知道不好受。
符柏楠挥挥手关上门,走到白隐砚面前,仍旧怔愣地同她对视。
白隐砚温笑起来,慢慢启唇道:“看甚么。”
握住符柏楠的手,翻过来见到他掌心被缰绳磨破的茧和红痕,白隐砚紧了紧手,又仰头道:“一路过来冷不冷?”
“……”
符柏楠看了她许时,忽而垂头将脸埋在白隐砚掌心。
温热的吐息打在上面,很快氲出潮气。
白隐砚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见到他一对向上蹙起的眉,她指尖摸索着挠了挠符柏楠下巴,“翳书?”
“……”
符柏楠没有答。
良久之后,白隐砚听到他鼻腔中传出一声很轻的,如幼兽撒娇般的低呜。
白隐砚的心瞬间就化了。
她探身还未张口,符柏楠突然朝她倒过来。
他站不住了。
白隐砚连忙搂住他,符柏楠揽着她动了几下,侧开身不压到她,两人半搂半躺倒下去靠在了一起。
远了不见,近处一看,符柏楠眶下乌青,唇白面枯。白隐砚停了一瞬,没有介意他身上的骚味,很快低头吻他。
“翳书,你好久没睡了吧?”
符柏楠喘息一声,下意识地抬高头,见她没有动便又向前靠,白隐砚忍不住轻笑出来。
“这种时候还不忘撒娇啊。”
她低头吻他的鼻尖,他带着风尘的颊和眼,还有他满是烟丝味的唇舌。
腰上的双手渐渐越搂越紧,发泄,也上下摸索着寻探她是否不适。
吻如狂澜般涌来,不实感褪去后,符柏楠疯狂的渴望与独占欲猛烈爆发出来。
指尖渐渐探过衣襟,白隐砚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一把抓住他的腕,可那修长双手拦不住地要向内,白隐砚无奈和他十指交扣,边吻边退,在空隙时小声劝慰。
指瘦如骨。
神思恍惚,眼前闪过地上的无数枯梅。
腰上一疼,白隐砚拉回思绪,面前是张吓人的鬼脸。
“想谁呢。”
符柏楠抵着她。
“怎么不想我。”
白隐砚迟停一瞬才蹭蹭他鼻尖:“你怎么知道我没想你。”
符柏楠哼出声,嗓音尖哑:“就是知道,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白隐砚低笑:“哦,那你好棒哦。”
符柏楠咬牙切齿地捧住白隐砚,轻咬她的唇,面上表情渐缓,片刻又开始舔吻。白隐砚向后躲退,无奈地拍拍他:“翳书,你不要孩子气。”
符柏楠怔了怔,忽然退后些搂住她,头埋在她胸前。
“你再说一遍。”
“嗯?”
“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白隐砚反应过来,笑揽着他的头低低道:“翳书,你不要孩子气。”
“……”
符柏楠沉默片刻,揽着她闷声道:“我就是孩子气,需得你看着我。”他紧了紧手臂,“记得了么。”
“好——”白隐砚温柔地拖长声:“我记得了。”
“……”
“……”
半顷无人应声,白隐砚向下一望,发觉符柏楠已睡熟了。他眉眼困乏地阖着,睡得毫无预兆,却又在意料之中。
白隐砚望了符柏楠很久。
她心中有很多,眼中也有很多,思绪万千奔马而过,来来去去,最后也只融成太息一声。
良久,白隐砚抵着符柏楠的额也闭上了眼。
再睁目已是四更夜,天方明了。
起身刚扭头便见榻旁一双鹰目死盯着自己,白隐砚呆坐了片刻,头皮迟钝的一炸。
她看清了是谁,低头揉揉脸,对面符柏楠过来给她披上外袍,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话,白隐砚才渐渐清醒。
符柏楠看上去醒了有一阵了,换了身衣袍,发还是湿的。
扶着床梆弯腰和她腻了几句,符柏楠干脆坐下伸手握住她,掌心燥凉而低温。他语调极柔和的压低,平和中带着女相,远听不辨男女。
“刚起身上发寒,我命人添柴?”
白隐砚摇首。
“身上有不痛快么。”
白隐砚仍旧摇首。
“你二师兄和师妹昨晚都赶来,睡着时来看过你了。”
“嗯。”
“……”
“……”
符柏楠长指细细梳理白隐砚的发,厮磨低语片刻,他轻声道:“起来罢?我给你绾发。”
白隐砚温笑着摇首“不忙。我才想起之前忘问了,你来得这么快,伤着了吧?”她给他拨开脸上一缕湿发,“身上有不方便就躺过来。”
“不碍事。”
“你躺一躺吧,我不睡了。”白隐砚放开他起身,符柏楠一把拉住:“你上哪。”
白隐砚回首:“去泡茶,几天没喝了身上乏得很。”
“我去。”符柏楠也站起来。“我记着叫人捎来了,壶也给你拿了。”
白隐砚笑道:“我知道,你没到时监坊的孩子就同我讲了,他们都好得——”话到一半她忽而一顿,笑意稍减,转而低道:“我去泡茶。”
符柏楠眉心一跳。
两人一前一后提水上炉,取了壶闷火起,白隐砚的脸被红光映照,抿住的唇角淡影烨烨。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往炉中添了块柴,白隐砚走到窗前,未醒的城镇寝在晨曦中,天边淡蓝中有一线极细极细的白。
蓦地,身后贴过来一具暖躯。
他先低头吻过她发旋,指尖将她鬓发塞到耳后,又去吻她的耳廓,白隐砚侧头要躲,他便贴得更紧,把她压在窗前与自己之间。
符柏楠紧贴着她道:“有什么事便说,能办到的我全去办。”他语调自然,不信誓旦旦,也不炫耀邀赏,只陈述的低平着。
“……”
他对她很好。
白隐砚望了会儿远方,忍不住为这种好叹了口气。
符柏楠没有问她这两日中间经历了什么,他自然会查,这并不造成什么隔阂,但他的不问是一种态度,而她说与不说也是一种态度。
她十指互搓,慢慢地讲了几日经历。
如何出城,如何行远,如何饮酒,如何同厨子打听到本城监坊,又是如何跳河夜逃。
她说的一贯简洁,省去了很多缘由,很多猜测和心绪,讲到最后,白隐砚轻笑道:“冬水真凉啊,从今往后我可要拜黄酒为恩公了。”
符柏楠无法言语。
白隐砚听到了他磨响的牙关。
她双肘撑在窗柩上两手交握,因站在高处,她垂眼便能看到远处的民家。早出的货郎挑担行在青砖上,脚起脚落,路过歪在墙角的饥饿与流亡。
沉默许久,直到天边那线白变成三指宽,白隐砚缓缓开口。
“翳书。”
她道。
“今年……梅开得很好。”
符柏楠还浸在方才的话里,没有反应过来,“甚么?”他顿了顿,“哦,那等回京我叫人移些到府里。”
白隐砚轻笑一声:“移多少。”
符柏楠道:“你愿意看就开个院,满栽。”
“满栽?”白隐砚又笑,“满栽……咱们府里养不起吧。这么多西南来的枯梅,食惯了稻米喝惯了曲水,北地怕是住不惯,总是想回家的。”话落时,白隐砚已经挂不住笑了,她望着巷角零零散散的流亡,低叹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她话说得不明不白拐弯抹角,符柏楠起先不解,顺着她视线望过去,话越往后,面色越肃。
气氛一下变了。
符柏楠喉结滑动几下,开口道:“流疫两三年便发一次。”
“……”
白隐砚低头看自己的手。
符柏楠一把把她转过来,“阿砚,你不能用天灾对我下判书。”
“是两三年便有一次,可你还记得九十月时,咱们在做什么。”
符柏楠提了提声:“那时我在等什么你不知晓?”
“我自知晓。可那时权在你手,既西南水灾上疏减赋,为何不批?纳税朝员盘剥,供物都在咱们府里,那些珍奇是用什么换的?大政皇更你无暇顾及,那现在既新局已定,为何不跟皇上进言赈灾。”
白隐砚手有些抖,“翳书,这是京边,这里都死成这样,西南那边要怎么办啊。你想咱们穿暖吃饱,他们就不想么。”
外层的发干了,芯里面还湿着,冬寒过窗,符柏楠觉得从头皮凉紧到脚心。
白隐砚闭了闭眼。
“翳书,我……有些难过。”
符柏楠面目一滞。
他有很多话可以说,很多缘由,很多托词,但白隐砚的话令他不敢多想。
他脱口道:“好,我回去就上疏。”
白隐砚睁开眼看他。
“我回去就上疏,谏引西南今年减赋,赈灾借粮。京郊外大市不是冬歇么,我回去请君下诏寻官清出地来设粥棚铺庙席。”符柏楠话说的很快,甚至有些喘,话未完他脑中便已有简单几步行略,如何着手,说出来的和还在脑中盘亘的。
白隐砚听完却只垂着眼略点了点头。
炉子上水壶盖跳出声响,她侧让出去弯腰提壶,水落茶滚,换过一铺,周围静无人声。
长久的沉默引得白隐砚侧目。
天光明,屋中更亮了些。
符柏楠一人独身逆阳立在窗前,他披着衫赤着脚,冬寒长风卷起乌黑宽袖卷起散落的发,卷过他的面无表情,他背世中余烬仅存的双眸。
对望之中,白隐砚不自觉住了动作。
一黑一白。
一逆一正。
良久,符柏楠开口。
“阿砚,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茫罔行路退让荆棘,散去毒雾,驱开野兽,孤灯一盏以最赤诚的袒露之姿引孑孑旅人留步,旅人却忽说责难,说动摇,说有些心向远行。
喜宴后的皇皇怒吼犹在耳畔,这条路却仍只徒然挽留,不愿攀而吞杀。
所以,你还说要甚么。
白隐砚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她手抖得擎不住,后退几步壶砰然砸在地上,千钧一发符柏楠猛将她拉过,滚水嘶嘶泼了一地。
他急忙弯腰要去检视白隐砚的脚,却被怀里的笑打住了动作。
怀里人低低笑着,渐渐声平,渐渐声又高。她在符柏楠难言的目光里边摇头,边妥协,边终而回身搂他。
“翳书,你不要怕。”
所以你还要说献祭毒沼,你说长路漫漫——
“我不会走的。”
☆、第五十六章
召人进来收拾地面;白隐砚捧着茶和符柏楠站在一边。
待厂卫出去两人坐下,她还有点愣神。
有些事心里想开;愣神是难免;直到符柏楠几句话把她拉回来,白隐砚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甚么?”
符柏楠以为她心有不满所以反问;话头一停,“那便算了,还是寻他们——”
“啊,不。”白隐砚接道:“我来,我愿意的。”
符柏楠只直看着她。
他眸中无话,只似思索了半顷,鼓气道:“阿砚,我知错——”
“清早起来饿得很罢?想用点甚么?”
白隐砚豁然起身。
她捞过外袍穿上,抬手绾发。
“……”
“流民——”
“甜粥吃不吃?”
在符柏楠目光里白隐砚绕过他身后;手指插入他发间簌簌梳理。
“……”
“是我不——”
“洗过澡了也没有好好擦干;脖子里面都还湿着;老了要出病的;伺候起来可麻烦知不知道?”
“……”
“……”
符柏楠无言而坐。
他三度被打断;一鼓作的气再而衰三而竭;一时不知如何再开口。头皮上还有指尖揉搓的触感,符柏楠默默受着它,视线不知撂在哪里。
二人间沉默着。
片刻,头顶落下来点重量,沉甸甸压在头顶。
符柏楠垂下眼睑。
那重量悠长地叹了一声,慢慢开口道:“翳书,你不要因惧怕我心绪动摇而认错,理不对,人也不对。”
她抬手摸摸他的脸。
“你自然是错了,但你不该同我认错,因我也错了。天下人谁都有资格指骂你,唯我没有,谁都该责问你,唯我不该。”
“……”
符柏楠下颌紧收,静静听着。
“身高位总有诸多顾忌掣肘,权字面前无善恶,这些我都省得。朝局更迭你无暇分神,天灾祸在神明,可人治总要跟上。你不必非做个善人,世间哪有真善,但你总要为过去做过的错事埋单。”
“……”
“……”
良久,符柏楠动了动头,倒仰着望向白隐砚。
“什么是‘埋单’?”
“……”
白隐砚抵着他的额无奈地笑出来,但她读懂了符柏楠的态度。
她打了下他后腰,咬唇笑骂:“装昏。”
符柏楠瞪下眼珠子,到底没憋住,也抿了抿唇。
房中凝滞渐渐散去了。
天已彻底亮了,门外早便有更值的太监守着。梳洗过后,白隐砚说自己已大好,想要下厨,符柏楠坚决不准。
这种脾气一耍起来白隐砚是扛不住的,到最后她也没捞着去。
两人用完早膳,底下人回报大队人马基本到齐,可以回京了。
符柏楠起身出去清点人数,出门时和上来的白修涼打了个擦身,众目睽睽下两人略站住客气了几句,白修涼便进去探望白隐砚了。
车队华盖规制不少,一来一回,等符柏楠再回去白修涼已走了,白隐砚一人在屋中。
推门进屋,符柏楠正见她坐在桌前发木,他走过去抬手揽肩,顺手揉揉她后颈。
“身上不舒服?还是刚刚又睡了?”
白隐砚下意识摇头。
符柏楠轻笑一声:“那怎么又木了,嗯?”
“……”白隐砚抬手抓住他,静了一会,轻声道:“翳书,我暂时不能和你回去。”
符柏楠的手一下停了。
白隐砚抬头看着他:“我师父要来了,我得在这等她。”
“……”
符柏楠看上去好似在整理言语,似有许多要说,可半晌他也没有说出什么。很多事好似军前战场的鼓点,越擂越紧一山又一山,马不停蹄的袭来。
最后,符柏楠开口道:“需得多久。”
白隐砚默算了下,道:“两三日。”
符柏楠放开她打开门,召来许世修,吩咐外间车马大队停拔五日,命他快马回京,将政务提调飞鹰快书转一部分过来。
转头进屋,符柏楠半句也不多提,边扣着腕袖边随意道:“左右无事了,你再躺一会儿罢。”白隐砚想要摇头,符柏楠一瞪眼,她便只剩下笑了。
身上关节确实还透着寒疼,白隐砚去了衫窝进被中,片刻锦被一掀,身后靠过来个人。他长臂弓身,换了几个姿势把她完全搂在怀里。
白隐砚肩膀顶他下巴,温声道:“不去忙?”
“嗯。”
“事不是很多么。”
“嗯。”符柏楠闭着目敷衍。
“那还不去?”
“啧。”符柏楠一啧舌睁开眼,讥道:“怎么白老板,三番四次赶本督理事,是想本督及早缉拿你三师兄归案?”
白隐砚低笑出声:“你也得能抓到他。”话落未几又是轻叹,不等符柏楠接话,她摸到他五指交扣,轻声道:“罢了,不说这些。”
符柏楠冷哼一声闭上双目,臂膀却搂得更紧。
几日等待间城中又下了场大雪,指厚的雪中一切似乎都静下来,檐下冰棱凝住了日光,也凝住了一些不很外显的焦灼。
屋中炭火噼啪,煦暖中白隐砚靠坐直望,手中书没翻几页,目光全凝在疏批的符柏楠身上。
他们之间有许多事没有理清,许多话没有言明,牵缠交绊的一段又一段沉默构成了晦暗不明的关系,可奇怪的是,她曾动摇,却不曾想过放弃。
当周围人都在对你说错的时候,你该如何抵抗。
“看甚么?”
符柏楠啪一声合上折子。
白隐砚轻笑摇头,把视线拉回书上。
符柏楠推开椅子走来弯下腰,指尖点着书页嗤笑道:“别装了,两刻钟前便在这一页。”他面上有些得意:“一直盯着本督看甚么呢?”
白隐砚调侃:“看督公丰神俊逸,天人之姿。”
符柏楠毫不客气,打蛇上棍:“嗯,还有呢。”
“还有?”白隐砚失笑,轻打他一下,“符柏楠,你还要脸不要?”
符柏楠一把捉住她的腕,未及开口,门外忽然两声扣响,二人抬头应声,推开门映入眼帘是白修涼的脸。
白隐砚不笑了。
她站起身走过去,白修涼似乎心情极佳,对符柏楠打个招呼,他朝白隐砚爽朗道:“师妹,师父来啦。不过她老人家不愿意进这儿,在客栈等着,让我来唤你。”
白隐砚无言回首,她看到符柏楠拢袖立在那,脸上是在外人面前很常见的神态。
她吸口气道:“翳书,你送我去罢。”
“好。”符柏楠踱到她身边,步子不快,却走得很踏实。他道:“我去命人备车。”
门启门关,屋中只剩白隐砚一人。
外间脚步声不时来回,白隐砚抱着壶迟坐片刻,忽然放下茶壶,缓缓趴在了桌上。
手中热源消了,白隐砚渐感掌心湿凉。
不多时,门格开合。
白修涼再进门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在门口站了片刻,轻唤一声阿砚,走近过来,手掌搁在她趴伏的肩上。
放了放,又拍了拍,白修涼低道:“阿砚,你看你自己现在,你跟着这么个阉人到底有什么好?”
“阿砚你听话,别丢了师父的脸。”
他又近前两步,刚要伸手揽她,便被白隐砚狠狠打落。
她不知何时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死死瞪着,身形却像张绷紧的弓,推箭拉满,谁一靠近,便把对方射成筛子。
白隐砚罕然地激烈而决绝,在这股激烈之下,白修涼只能退。
他最后也没得到她的回答。
门启门关,再进来的便换了人,符柏楠也见到白隐砚趴在桌上。
他正欲唤她,手一抬还未触到,刹那便迎上一双紧瞪的眼,锋眉锐目,狼一样。
符柏楠眼微眯。
对望之中白隐砚看清了来人,她紧绷着,紧绷着,接着缓缓的沉静下来,最终变为一种迟滞的倦怠,整个人又瘫回了桌上。
符柏楠垂一垂目,绕到她身旁扯过张凳子坐在一起,撑着半边头颅,嗤笑道:“反了天了,还敢瞪本督。”
白隐砚懒得理他,只抬了抬眼皮,道:“车备好了?”
符柏楠抬抬眼皮:“你这样能去?”
白隐砚吸口气坐直身:“不能也得能。”她起身更衣,见符柏楠还是那副样子,扯扯嘴角道:“我若说不能去,督公抱我下楼么?”
符柏楠讥道:“哈,本督可抱不动你。”
白隐砚抿唇推了他一下,心中不定稍减。
二人登车白修涼骑马,缓行至城心客站,白隐砚未有多言。临下车前,符柏楠拉住她一瞬,道:“我在此等你。”
白隐砚笑着回握他一下,但她的颤抖并没有止住。
与白修涼一同走入客栈时,白隐砚脑海中什么也没有。她已近十年没有见过自己的师父,白隐砚甚至已有些记不起她的面孔,可当她跪拜下去,女人沧然的声音响起,很多过往却迅速涌起。
记忆潜藏在旧盒中,那把声音便是钥匙,白隐砚大礼跪在地上,感到从喉到眼一片酸涩。
白修涼静静退出去,屋中只剩师徒二人。
长久岑寂中,白祖书先开了口。
“阿砚啊,”她声音沉静,带点口音。
“早饭吃过了吗?”
白隐砚紧咬着下唇抬起上身,跪坐道:“……吃过了。”
“吃过就好,不要亏待自己啊。”
白隐砚缓慢地点头。
“钱够不够花啊?京城物价高,过得紧巴吗?”
几句简话,白隐砚便溃不成军。
她下颌剧烈颤抖,喉间紧塞,几乎口不能言,只能吸着鼻子勉强摇头。
“都……都好……”
北风长卷,窗扉嗑哒轻响,带进几缕寒意,一些呼啸。伴着这些呼啸,白祖书悠长地叹了口气。
“阿砚啊,修涼同我讲,说你近来有些小麻烦,是吗?你——不要老是跪着,坐过来——你看,不要哭啦,都是大姑娘了,还流猫尿骚,来。”
白祖书将她拉起时,白隐砚已彻底说不出话,袖口湿得不成样子,身上的抖还是没止住。
她准备的说辞,想好的盘算,打定的退路,一切都忘了,白祖书第一句吃没吃早饭问出来时便都忘光了。
白隐砚听她悠悠叹着,劝着哄着,拍自己的脑袋。
白祖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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