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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桥-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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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群大兵可不是乡里乡亲,就算发现偷了肉也就叫骂几句,了不起厮打一回,那是动不动就要拿枪顶人的家伙。
  查过酒菜,又去侧殿检查桌椅。八桥镇各家凑钱置办的数十张八仙桌和数百条长凳层层叠架在殿中,平时由庙祝看管,要办酒席时,才开门取出来,主事人还得和庙祝一桌一凳地清点交接,有损坏的需得及时补办。
  此时罗副会长正在和庙祝一道清点桌凳,每点齐十张桌子四十条长凳,便让伙计搬出去,暂时堆在戏台子下头,然后再清点下一批桌凳。
  莫师爷此时摇着折扇过来了,拱手作揖,满脸带笑地说道:“今日这东坡席如此丰盛,张大哥很是感激八桥镇各位父老的心意,也想尽一尽自己一番心意,特地派手下兄弟们另买了一头猪回来加菜,也请各位尝一尝咱们的手艺。”
  那边吴大厨已经带着人在后园水井旁边出水沟的下方,盘起一口新灶,正在架锅烧水。后园另开了一道小门,两名伙计费力地赶着一头磨磨蹭蹭不肯走路的肥猪从小门挤进来。于会长“咦”了一声:“镇上的屠户应该有闲着的吧?”
  吴大厨笑呵呵地答道:“现杀的猪,肉才够热香。再说了,又不费什么事。”
  在山里时,哪次杀猪不是他一手包办?省了杀猪钱不说,还不用将猪血猪下水送出去给屠户。
  两名伙计继续赶着那头不情不愿的肥猪在园子里转圈,趁着这个当口,新灶上足足烧了三大锅水,才将那个够装两三个人的长圆形的大木桶灌满。这边赶紧将累得瘫倒地上直喘气的肥猪抬到案板上,四个人牢牢按住了,吴大厨上去便是一刀,那头猪尖叫到一半便没了声息,真个是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案板下早放了个大盆接住飙涌出来的猪血。
  顾岳以前没见过杀猪,此时自然看得很有趣。旁边则不免有人感慨:“吴师傅好刀工啊!”
  哪怕是经年的老屠户,有时也难免失手,一刀没杀死,让那头猪挣扎起来,弄得满地是血,人人狼狈。也有手上力气不够的,一刀没杀透,往往也弄得场面难看。
  吴大厨得意洋洋地谦谢了两句“过奖过奖”,手下一刻不停地烫猪去毛开膛破肚,一把磨得铮亮的杀猪刀,简直要在他手里飞舞起来了。
  何思慎一行人,在旁边看着吴大厨显摆,有人看得心里发慌,悄声问道:“这位大师傅,刀子用得真利索,手底下是不是也……”他其实是想问吴大厨是不是宰人时也这样利索,只是心里头害怕,不敢明着问出来。
  这么一问,其他人也害怕起来,窃窃低语,不觉向后退了几步。
  何思慎对张斗魁那班人马,算是知之甚深,听了后头几个人的议论,哑然失笑,转过头来说道:“吴大厨只管做饭,轻易不上阵的,偶尔上阵也只是敲个边鼓。”
  言外之意,吴大厨那把刀只用来杀猪不用来杀人,没必要怕成那个样子。
  顾岳想到吴大厨冒充肥羊去骗高麻子时那幅战战兢兢的样子,“哧”地笑了出来。
  术业有专攻,这话真没说错。
  太阳将将西斜的时候,总算可以开席了。正殿和戏台之间的空地十分开阔,足足可以摆上百八十桌,坐下蔡营长和张斗魁的所有人马绰绰有余,不过他们两人都没忘了放出岗哨,让哨兵轮流过来吃席――要是光顾着喝酒吃肉,让土匪连锅端了,那就不止是大笑话了。
  蔡营长和张斗魁这一桌,都是头面人物,酒菜自然也格外丰盛。肖参谋与何思慎坐了首席,蔡营长与张斗魁对面坐,下首分别是蔡营长的副官以及莫师爷,于会长陪了末座,顾岳也被肖参谋叫过来坐了末座,何思慎笑道:“正好给咱们这一桌倒酒!”
  每桌倒酒的总是年纪最小或是资历最浅的那一个。因此一桌人里,总要搭一个可以替大家倒酒的小字辈。顾岳被搭到这一桌,艳羡者有之,私下里说酸话的也有,不过大多倒是不以为异。
  顾岳倒酒的动作很熟练,看得出是经常做的。肖参谋诧异地道:“顾学弟,你应该不是经常上酒桌吧?”
  顾岳笑了笑:“我父亲喜欢喝酒,常常请三五好友在家中小酌。”
  家中小酌,倒酒的当然是他。
  倒完一圈,惟独他自己的酒杯里面装的是清水。何思慎不待众人发问便解释道:“顾家祖训,男丁十八岁前不许喝酒。年少气盛,要是再喝点酒,容易误事。这等事,顾家祖上当年在军中时见了不少,不敢不引以为诫。”
  何思慎说得郑重,肖参谋等人又都是行伍中人,奇奇怪怪的各色忌讳见识过不少,诸如主官因为听了某术士之言从不用某姓之人、主官因为某个不可告人的缘故不肯从某地经过等等,故而都没有强要顾岳喝酒。
  期间不断有人前来敬酒,他们这一桌的人也轮流到各桌去敬了一回,你来我往,称兄道弟,俨然亲如一家。顾岳是跟在何思慎后面去敬酒的,一圈下来,即使喝的只是清水,也被酒气熏得有了几分醉意。
  顾岳有些兴奋,脚下也有点不稳,边走边说道:“看来张斗魁和八桥镇乡民应该能够相处得很和睦。”
  何思慎“呵呵”不语。
  酒桌上说的话,哪能当真?顾岳到底还是年轻,阅历少了,看不明白。
  不过也没必要说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一团和气,也比撕破了脸势成水火要好得多。


第18章 七月流火(完)
  八、
  酒是乡间自酿的水酒,不算醇厚,但喝多了照样醉人。喝到暮色将起时,陆续已经有人醉倒。蔡营长和张斗魁不敢再让手下人喝下去,赶紧收场。
  世道不宁,即使张斗魁一伙已经被招安,走夜路也不太安全,好在于会长等人就住在镇上,其他几个村长在镇上也有亲戚可以投宿,倒也方便。何思慎本来也要带着顾岳往镇上一个亲戚家里投宿的,不过莫师爷热情挽留,镇上那家又不是近亲,何思慎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留了下来。
  蔡营长的人马要到明日才开拨,屋子还没有腾出来,因此张斗魁这一连人,暂且住在外头走廊上,一溜草席铺过去,走廊外头燃了好些艾草,加之地势高旷,山风浩浩,倒也少有蚊虫。
  张斗魁和莫师爷等人暂时住在戏台侧边看台的两个隔间里,隔壁就是肖参谋,这三个隔间还是蔡营长费心特意腾出来的。虽然每人仍旧只有一张铺在楼板上的草席,到底这楼上要干净清旷得多。
  何思慎和顾岳住在莫师爷那个隔间里。
  夏夜炎热,莫师爷等人在后院水井边洗了澡,坐在楼上摇着扇子乘凉。楼下一帮大兵,轰轰闹闹地轮流跑到山下清水江边去洗澡,不过来来往往时,都下意识地避开了莫师爷他们楼下这一片空地。
  空地上,先前是蒋铁头兄弟和张斗魁在对练,然后是薛柱子和张豹子对练,这两人都身高体壮,拳硬脚重,跳纵腾跃时,踩得地面似乎都在震颤,一拳轰出,劲风呼啸,从旁边经过的那些大兵们,一个个屏息静气,惟恐眼错不见那拳头便落到自己身上来了。
  待到他们两人练完,洗了澡上楼来,才换了顾岳下去。
  顾岳年纪轻轻,一副学生相,看起来比前头那几个人和善多了,那群大兵兴冲冲地围了过来,满心想看看顾岳一个人又是怎么练功来着。
  但是顾岳只不过将一套此地常见的明山拳从头到尾打了三遍而已,速度更是一遍比一遍慢,毫无此前的惊心动魄之感,看得他们大失所望。
  倒是楼上的张斗魁,惊讶地“咦”了一声:“不过才一些日子不见,顾兄弟这套拳,可大有长进,沉稳了不少啊!”
  张豹子在一旁点头:“原来那拳势有股枪火气,现在多了点泥土气,比以前扎得深稳得住。”
  豹子说得浅俗,其中道理张斗魁倒是挺赞同。
  前段日子在蒋家村时见顾岳练拳,勇锐迅捷,如虎如豹,固然有势不可挡的气象,不过难免也有年少气盛的跳脱急躁,勇往直前当然不错,不留余力可不是个好习惯。
  但是现在的顾岳还真是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连带的对李家桥也更加忌惮――就算顾岳的资质实在出色,但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将他锤炼得几乎有点脱胎换骨的样子,还是挺不容易的,说不定李家桥那边真有什么明山和尚传下来的秘笈……
  张斗魁心里念头转来转去,面上还是照常哈哈哈地夸奖顾岳英雄出少年,将来必定不同凡响,然后又照着他一贯的直率形象,直接向何思慎探问顾岳进步飞快的缘由。
  何思慎不以为意地答道:“农忙时节,谁还有闲工夫去教他什么?”看看楼下顾岳练了拳之后又接着站马步背功课,何思慎有些嫌弃地道:“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看家知道。这小子以前没干过农活,头一次碰上农忙季,每天收工回去大概就躺床上去了,这些天一直没站桩吧。”
  当然,大家都明白,自家的孩子,自己可以嫌弃,旁人可不能跟着嫌弃。大家都知道农忙季的辛苦,自然要为顾岳开脱一二,顺带夸一夸顾岳这个年纪有这等根底已经很出色了。
  肖参谋在一旁讶异地道:“怎么,顾兄弟也要下田做农活?”
  肖参谋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在乡里也是上等人家了,大约和顾岳差不多。像他这样富裕人家的子弟,又上了新学堂,十之八九是从不下田的,更不用说农忙季下田了,那都是苦力长工的活。
  莫师爷摇头晃脑地道:“肖参谋有所不知,李家桥的风俗与他处不同,无论穷家富家,人人都需下田劳作。”
  他们盘据大明山的时候,可没少花工夫去打听李家桥的事。
  肖参谋不无疑虑:“何兄也要下田?”
  何思慎微笑:“自然。”看看肖参谋大是震惊的样子,何思慎很快又加了一句:“家里有地,无病无痛,就得下田劳作,人人如此,概莫能例外。当然,家中若无田地,便不在此例了。”
  莫师爷大感兴趣地凑近了问道:“这是何道理?一同劳作,莫不是为了村中和睦?”
  何思慎笑而不语,不过看他的神情,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内情,所以大家都兴致极好地思索猜测个中秘密,楼上一时静了下来。
  此时楼下那伙大兵因为看不到热闹,也早已散去,顾岳一边站桩一边背诵晚课,声音虽不大,也朗朗可闻。肖参谋只听了两句,便听出来是他当年在讲武堂读书时背得极熟的《曾胡治兵语录》,此书本是辛亥年间蔡锷就任云南新军协统之时编撰而成,按将材、用人、尚志、诚实、勇毅、严明、公正、仁爱、勤劳、和辑、兵机、战守等十二条目,辑录曾国藩、胡林翼治军言论,点评阐发,以教云南新军,以求厉兵秣马、强军强国。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学生,都是要将此书背得滚瓜烂熟的。此时顾岳正好背到“勤劳”一条:“治军以勤字为先,由阅历而知其不可易。未有平日不早起,而临敌忽能早起者;未有平日不习劳,而临敌忽能习劳者;未有平日不能忍饥耐寒,而临敌忽能忍饥耐寒者……”
  肖参谋下意识地在心中跟着默念后面的句子,忽而若有所悟,转向何思慎道:“贵村平日是否皆以曾文正公家法治家?”
  何思慎答得意味深长:“顾李何三姓子弟都曾在曾文正公麾下效力,深受其教,此后从军者,往往学曾公兵法治军,回得乡来,自然也要以曾公家法治家。”
  曾国藩生前身后,荣名无两,备受世人敬重,湘省军政两界中人,尤其崇信曾氏之教。曾国藩治家如治军,向来重“勤”,即使贵为一品大员,家中女眷,也必得自己织布、制衣、喂猪、下厨,无论寒暑,家中人都不许偷懒就近在自己房中吃饭,必得往厅堂去与家人共餐。
  肖参谋若有所悟,不过仍有几分疑虑:“曾公家法,子弟可是不许从军从政,只许耕读传家……”
  何思慎呵呵一笑:“咱们顶多只能算得上是曾公旧部遗泽,不过学得一个‘勤’字而已,乡村人家,哪敢与曾家子弟相提并论?”
  曾国藩晚年曾立下家规,不许子弟从军出仕,是以曾氏后人,除却其长子等廖廖数人在立家规之前便已出仕之外,其余子弟,大多闭门读书或游历求学,说是耕读传家,因着曾公余荫庇佑,又兼家学渊源,子弟成就颇高,其实也是极受世人尊重的清贵之途,的确不是寻常耕读人家能够相比的。
  肖参谋笑道:“何兄不可妄自菲薄,农家自古多英材,想曾公当年也不过乡村富裕人家出身,梁任公又何尝不是农家子弟?”
  莫师爷在一旁也呵呵而笑:“古人云,取法乎上,则得其中;取法乎中,则得其下。若以曾公为楷模,力求上进,即便不能成一时豪杰,人中之杰也不错嘛!”
  他可是很看好顾岳的前途的。若是顾李何三家的从军子弟都能有顾岳这等水准,哦不,哪怕能有个七八成,五六成也行……这世道,有枪便是草头王固然是至理名言,但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同样是至理名言,当然了,还有一句话叫做“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不论这三姓子弟如今都在谁旗下,总是一家子兄弟叔侄,绝非那些来路五花八门的散兵游勇可比,不管谁家大帅得了这三姓子弟,都是一支劲旅啊……
  莫师爷的盘算,肖参谋也有几分察觉,心念微动,若有所思。
  夜色渐深,众人各自散去时,顾岳正好也站完桩洗了澡上楼来睡觉。肖参谋拍拍他肩膀,寒暄几句,临走时忽然低声说道:“每年中元节前后,湘省的校友以及曾在滇军服役的各位同袍,若是有空,都会去岳麓山祭奠蔡督军。今年中元节,程旅长已约了几位校友与同袍,定于七月十三日前去祭典。”
  顾岳“噢”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肖参谋已经一笑而过。
  临睡前顾岳与何思慎说起这件事,何思慎略一思索便笑了起来:“既然如此,你就去吧。”
  顾岳有些犹豫:“可是肖参谋先前不是暗示说,程旅长并不希望我现在去拜访他吗?”
  何思慎摇摇手:“这是两回事,你只管放心去祭典,那种场合,最适合你和那些学长以及滇军前辈搭上话,谁也不能说什么。”
  昆明枪声停歇未久,唐继尧余怒未熄,顾品珍旧部被追杀通缉者不在少数,程旅长因此心存顾虑,暂时不愿由他出面将顾岳正式接纳入湘省的校友圈与滇军同袍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顾岳要在中元节去祭典蔡督军,是不需要任何人邀请的,在蔡督军墓前,顺便拜见一下各位学长及前辈,也是合情合理之事,即便唐继尧也不能说顾岳不应有此一行。
  何思慎又道:“话虽如此,你还是应该感谢肖参谋的好意提醒。”
  顾岳重重地点一点头,心中很是暖和热乎,就像是那天夜里几位教习的默许之下,由同学们帮着从昆明城里逃出来时一样。
  何思慎如何看不出他心中感受?踌躇一会,到底还是没有说破肖参谋或许别有用心、有意通过顾岳来招揽三姓子弟――说起来,三姓子弟从军者虽多,留在湘省的却极少,若是有个好由头,譬如说顾岳投入程旅长旗下……
  何必说破?想来如程旅长肖参谋等人,都更愿意提携一个本心纯朴、对他们怀有感激之情的年轻学弟。


第19章 岂曰无衣(一)
  作者有话要说:  “岂曰无衣”,语出《诗经?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这首诗实际上是秦军的战歌。号称“虎狼之师”的秦军,其战歌自有一种慷慨之气,越数千年而不灭。本篇因以祭扫蔡锷墓为中心情节,出场人物,几乎都与蔡锷以及滇军和云南陆军讲武堂相关,故以此名之。
  一、
  日头已落山,暑气却还未消,顾岳站在衡州火车站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向送他来车站的计二掌柜告辞。计二掌柜是八桥镇人,论起来顾岳还得叫他一声表姑父,此行是替东家贩粮到衡州,顾岳便搭了他的顺风船到衡州坐火车去长沙。计二掌柜本意是要送顾岳上车再走,但往长沙去的夜班车是两个小时之后,码头上还有一船稻谷等着他去和衡州这边的米店交接,因此顾岳极力推辞,请他自去忙生意。
  正推让间,身旁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忽而有人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拱手为礼:“计老兄,好久不见!”
  计二掌柜转过身来,恍了一下神,很快认出来人是谁,赶紧拱手作揖:“蔡夫子,好久不见!”
  那位蔡夫子,瘦小精干,一袭青布长衫,颇有几分村塾先生的气味。身后跟着个同样瘦小精干的年轻人,提着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
  两人寒暄几句,计二掌柜便向那位蔡夫子介绍顾岳。听说顾岳是从昆明回来的,曾就读于云南陆军讲武堂,此行是往岳麓山拜祭蔡锷督军,蔡夫子的眼神明显闪亮起来,态度也亲切了几分。顾岳很快知道了个中缘故。这位蔡夫子,是蔡锷督军的族兄,名为蔡庚唐,是蔡氏私塾的先生,身上还有着前清时候的秀才功名,故而大家都称他一声“夫子”。因为时近中元节,蔡夫子带着侄儿蔡辛会,前往岳麓山去祭典蔡锷――宝庆蔡氏向来以蔡锷为荣,自蔡锷病逝、归葬岳麓山以来,每年清明与中元节,都会派族人去扫墓祭典。出身滇军或曾经就读于云南陆军讲武堂的湘籍将领,往往也会在清明节或是中元节前后去祭扫。不过像顾岳这样的学生伢去祭扫,蔡夫子还是头一次遇到,心中感触未免更多了几分。
  因着这一份香火情,蔡夫子慨然答应这一路上一定好生看着顾岳,让计二掌柜只管忙去。
  送走计二掌柜,蔡夫子带着顾岳和侄儿到车站里边的茶座里去候车。外头的大候车室,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嘈杂不堪,地上到处是瓜子壳花生壳,时有乞丐穿行其间,兼之暑热蒸腾,气味委实
  不太好闻,因此有点身份、长衫革履的乘车人,往往都不肯吝惜那几个茶钱。
  因是夜间,茶座里人不多,三三两两散坐着,都在看报品茶,间或低声交谈。蔡夫子在门口买了一份报纸,他是读书人脾性,见了新书新报,总要先睹为快。入座之后,嘱咐侄儿好生招待顾岳,自己先翻看报纸。
  蔡辛会也是读的新学堂,还曾在长沙上过一年的武备学堂,最近才回的宝庆,因此倒与顾岳能说得上话,彼此问一问学过的课程,教习们如何,同窗们如何,食堂如何,两人都更觉得自在。
  蔡夫子将报纸翻到最后一面时,顾岳两人已经聊得很有几分亲近之意了。蔡辛会很坦诚地向顾岳解释,他读了武备学堂之后为什么没有像其他同窗那样从军去。蔡家在宝庆府警察局有些门路,给他谋了一个差事,只等中元节过后便可以去做事。这样近在家门口的差事,既可让初出学堂的蔡辛会有长辈亲友照应,也能给自家亲友行些方便,若非机缘巧合,还弄不到手。
  顾岳没有明说他为什么会从昆明回来,蔡辛会也很识趣地没有问。这年头,各路大帅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害得底下人难以存身,只好到处找出路,也是常事。不过蔡辛会还是很热情地向顾岳建议,若是暂时不想继续求学,可以就近在阳县或是衡州的警察局里找个差事先做着,正经武学堂出来的学生,大多从军去了,进警察局的不多,因此也颇受看重。虽然说门路难寻,想来对顾岳来说,应该不算太难。
  顾岳虽然觉得这条路不合他心意,但也很感谢蔡辛会的热心,故而稍稍同蔡辛会解释了一下,他年纪尚轻,多半还是要继续升学的。
  此时蔡夫子已经看完报纸,听他们聊了一会,随手将报纸递给顾岳:“世侄既有心求学,可以看看这报上的招生广告。”
  顾岳先将新闻翻了一下,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政府公告、何处又一轮走马换将、新米上市米价大跌呼吁救市之类。招生广告也有几个,都是长沙的学校,一个工业学校,一个师范学校,还有一个警察学校。蔡辛会跟着看了一轮,向顾岳说道:“警察学校还不错,你肯定考得上,毕业之后还可以进你们县警察局,赶得巧说不定还可以进衡州警察局。就在家门口,什么事都方便。”
  顾岳笑一笑,没有接这个话头。他对自己的前路虽然仍旧迷茫,但也从来没有想过就此呆在家乡的警察局里消磨时日。
  其时正经武学堂出来的学生,多少对警察局不那么看得上眼,总以为从军征战才是自己的正当出路,待到在军中建功立业了,再论其他也不迟。蔡辛会以为顾岳也是这等想法,不过他性子随和,对此也不在意,转而说起报纸上另一则新闻。
  待到他们上车时,茶座里已经没几个人了。匆匆穿过站台时,顾岳忽地一伸手将靠近他们的那个瘦小男子的右手腕扣住,顺势一推,将他整个人都拨到一边去了。蔡夫子和蔡辛会还没有回过神来,那男子已经骂骂咧咧地溜走了。
  顾岳盯着那人背影看了一会,转过头来说道:“那是个小偷,旁边那个是他同伙,身上都藏着刀子。”
  蔡夫子吓了一跳,赶紧道:“快上车,出门在外,少惹是非。”
  蔡辛会有些不安:“要是那两个家伙跟着我们上车怎么办?”
  顾岳:“应该不会。我刚才用了点力,那家伙的右手暂时不能用了。识相的话,就不会跟着我们上车。”
  上车之后,蔡辛会留心看了站台,果然,那瘦小男子和他的同伙,悻悻然在月台上晃悠,看样子是打算等下一班车。而且看样子同伙还不止一人,就这火车缓缓离站的一会儿工夫,已经有三四
  个人过来和他交头接耳了。
  顾岳他们在车上,自然听不到那瘦小男子恨恨的抱怨:“你们以为我不想凑上去?他奶奶的,碰上条过江龙,差点废了老子一条胳膊!等着吧,咱们给那小子面子,不去触这个霉头,自然有人不长眼碰上去!”
  他们这帮人,各有各的地盘。衡州帮在衡州上车,到株洲下车。一个地盘里又分了好些山头堂口,火车站这边是块风水宝地,没哪个山头敢独占,又不能十网捕鱼将渔塘捞空了,只好抽了签排了次序轮流来。
  可惜今晚碰上个扎手的,就那么一扣一推,右手虽然没伤没断,却到现在还使不上力,让他心头直发憷,眼皮乱跳。
  做他们这一行,有时要胆大,有时要胆小。
  识时务者为俊杰。从茶座里出来的蔡夫子三人有些打眼,他一时眼花伸错了手惹错了人,结果那小子一伸手他就知道不对,年纪轻轻哪里来的那股子枪火肃杀气?果然不好惹!好在他识相地没敢跟上车去,倒是株洲帮那伙人弄不好要倒霉。
  车上的蔡夫子看着站台上转悠的那帮人,也是心有余悸,向顾岳说道:“还好你只赶走了那家伙,没有和他打起来。”
  蔡辛会兴冲冲地道:“顾兄弟想来是可以收拾得了这几个人的吧?”
  顾岳迟疑了一下,说道:“没交过手,不好说。而且,就算现在收拾了,也没有什么作用。”
  在昆明时,他和同窗们曾经抓过好几次小偷,但那些人总是没多久便被放了出来,虽然不敢公然来报复他们,但也时不时有意跑到他们面前来耀武扬威,直到被顾岳他们堵到巷子里下狠手揍了一顿之后才绕着走。可是一位同窗的亲戚就没有这样幸运了,因为热心地替陌生人抓过两次小偷,被人报复打伤,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这件事让顾岳和他的同窗们义愤良久,却又无可奈何。
  而孤身返乡的途中,顾岳不得不学会忍让,即使有人将手伸到他的钱袋里来,也只能拍开便罢。他看到这也是大多数人的无奈选择,还有更多人在不知不觉之中便已经失了财物,无处追寻,可是他在逃亡途中,犹豫再三,没有伸手去管,直到现在,一想起来都心生愧疚,脸上暗红。
  蔡夫子显然对顾岳说的“没有什么作用”一语,深有同感,类似的事情不是没有见识过,此时不免感慨不已,蔡辛会则颇为深谋远虑地道,自己警觉性不够,看起来又有点钱,肯定挺招贼的,以后出门,一定得穿身警察皮,大概多少能起点作用。然后笑嘻嘻地向顾岳道:“顾兄弟一看就不好惹,有点眼力见的贼大概都会绕道走,倒不用担心这个了。”
  蔡夫子摇头:“未必。财帛动人心呐,多少人为了求财都是不怕死的。”
  蔡辛会笑道:“顾兄弟这副学生样,身上顶多也就一点小财,哪个小贼犯得着拼死去求?”
  顾岳:“那也未必。人到穷疯了,什么事都敢干。”
  这一路上,他可见过不少这样的场景。
  因为世道不宁,处处乱军苛政,以至于民不聊生,太多人不往正道上去找生路,而各省督军又忙着筹钱打仗抢地盘去了,没多少心思来管这些所谓“小事”,甚至于官匪勾结,习以为常。
  顾岳一想起这些场景,就觉得眉峰乱跳,不自觉地捏起了拳头。
  蔡夫子叹了口气:“是啊,人穷疯了的确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个世道……唉……”郁郁不
  乐,显然是想到了很不愉快的事情。
  蔡辛会倒有些没心没肺:“所以得手上有枪啊!有枪才能腰杆子硬,镇得住这些大鬼小鬼!可惜进警察局头一年,我怕是拿不到盒子炮,只能背杆汉阳造跟在头儿后边跑。”
  顾岳没有说话。他心中愤慨却又茫然,连他自己的前路都尚在迷茫犹豫之中,更何况这样的大乱局?
  半夜时分,车到株洲,这是个大站,上车下车的人都挺多,纷纷闹闹,靠在椅背上半睡半醒的顾岳三人,都坐直了打起精神来留意自己的行李不要被人趁乱摸走了。
  火车再次开动之后,等到车厢里的人又睡得东倒西歪、站着的也昏昏欲睡时,便有人开始在各个车厢里有意无意地走来走去,探头探脑。
  顾岳三人的座位正好面对面,顾岳靠外边,蔡辛会靠窗,蔡夫子坐对面靠窗的位置,旁边是个刚才上车的生意人,打横过去是这生意人的几个同伴,正好占了三个座位,三人对面坐着的看起来是一家子兄弟,衣衫挺旧的,不过人都挺精神,上车时都扛着行李卷,像是出远门作工的样子。
  株洲帮那伙人瞧不上这一看就没钱的三兄弟,但是对其他几个生意人读书人还是很瞧得上的,觉得这节车厢里就这几个人看起来像是有点油水可捞,于是挨挨挤挤地将其中一个同伙推近了顾岳他们这边,又将另一个同伙推往那边三个生意人身边。
  顾岳忽然睁开眼,盯着靠过来的那个小贼。
  照说顾岳看上去也就是个年纪轻轻的学生,但那小贼愣是被盯得身上发毛,讪笑着向后退了一
  退,悄没声息地将手里的小刀收了起来。
  干他们这一行的,什么人好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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