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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髓_尤四姐-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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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便逐个吞并。
庶子永远比嫡长多,这道政命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就算有人反对,也只会激起众怨,到时候不需少帝出面,麻烦自然就解决了。说得浅显些,封地如同一张胡饼,你一块我一块地分,很快就所剩无几了。到时候各当各的家,朝廷不行黜陟,藩国自析,这是兵不血刃的至高境界。既解决了王侯势大的问题,又赢得仁政的美名,一石二鸟,实在令人叹服。
少帝看向丞相,“相父以为如何?”
对于完全没有子嗣困扰的丞相来说,绝对是无关痛痒的买卖。多子多孙多福气,此令一出,事情就反过来了。到时大国不过十余城,小侯不过十余里,哪儿还有王侯的样子!
丞相直身揖手,“臣附议。”
少帝以普渡众生的目光扫视朝堂,“诸君的意思呢?”
满朝文武纷纷起身离席,举起笏板向上长揖,众口一词道:“臣等附议。”
少帝长出一口气,慢回娇眼,冲丞相抿唇轻笑。那笑容像一簇火花,转瞬迸散,沉淀下来,幻化成了一种克己的姿态,和弘雅温良的王者之风。
“明年春,此政正式开始实行。”她在众臣俯首的时候说,“来年必然是一个好年景,朕欲改元熙和,今日告知诸君。”
改元预示着一个崭新的开始,也表示少帝已经下定决心亲政了。朝野上下一时人心各异,追随丞相的人,顿时感受到了末日的恐慌,散朝后追着丞相不放,“相国当寻一对策才好。”
丞相脸上的表情,像被坚冰冻住了似的,“诸位没看出来,主上亲政是大势所趋吗?王侯们的地要分,孤的大政也要归还,终究是别人的东西,不能霸揽一辈子。”他回过头,绛缘领袖皂色地的缙帛深衣,衬得那眉眼愈发的单寒。忽而嘲讪一笑,“外面盛传孤与上的丑闻时,诸君可曾为孤说几句公道话?看看吧,这就是所谓的有染,陛下对孤,可是一点都不手软啊。如今上欲令孤下野,孤却还有京畿兵权作为后盾。诸君的前程,恐怕要自求多福了,这世道谁也救不得谁,保重吧。”
罚了一季俸禄的丞相轻抚衣袖,云淡风轻地走远了。剩下一群无依的官员捶胸顿足,丞相党往常多有得罪保皇党,如今好日子是过到头了,除了兢兢业业,别无他法。
那厢的太傅和孙谟等人是极高兴的,纷纷抚掌道:“大快人心!陛下此举刚柔并济,臣等可预见,一个繁华盛世就要来了!”
扶微慢慢走在御道上,笑容没有深达眼底,“严政多伴毁谤而生,这道政令会让很多宗亲庆幸不已,但是也会得罪一部分人。这些人曾经是朝廷的基石,毕竟根基深厚,不知将来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孙谟道:“陛下且放心,一旦政令实行,王国郡国立刻分崩离析,届时诸王侯就算不满,家里尚且闹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与陛下为敌。”
扶微含着笑意,眼里渐渐凉了下来。
这也是个梳理的好契机,就像尚书仆射所说,理不清家务事的,这时候没空找她麻烦。反过来,如果计划能够按照原定的路线进行,必然是不受此事影响的。先帝的长辈和兄弟们,大多身后儿孙成群,唯有敬王源表,几个儿子还在垂髫之年。然后就是行六的荆王源畅,和行七的定城侯源贤。荆王押解进京了,已经不足为惧,定城侯有三子,均未弱冠……这样算下来,大宗里只有区区两人需要提防。余下的,便是诸如夏缨侯等以独子身份袭爵的,如此一经筛选,她心里基本就有底了。
这也算急中生智,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能背水一战。昨晚丞相走后,她独自在路寝里坐了一整夜,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不采取一些行动,更多的风暴会接踵而至,就算三头六臂也无法抵挡。今天的这道政命,她抱着试探的态度提了一提,然后她看见他眼里赞许的光,她就知道这条路是走对了。
有时细想想,自己好像真的没有长大,喜欢他的认同和赞扬。就像小时候背书,她可以一篇到头背得一字不差,他对她微笑,夸上一句“陛下真聪明”,她就可以高兴很久。
原来她做得再好,都是为了表现给他看。她以他为师,以他为敌,他才是她君临天下的动力。
第63章
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年前的日子总是飞快。
扶微问几位近臣,“诸君年下家里都很忙吧?屠苏酒、五辛盘,全要准备起来了……”
太傅有一老妻,年轻时凶悍异常,太傅在朝中是人人敬重的帝师,到了家里拧耳朵下跪,据说是家常便饭。即使如此,太傅好像也甘之如饴。太阳旸眼,他举起手遮挡在眉骨,一面笑道:“山妻都已经筹备好了,还特意做了一盒胶牙饧,等再凝上两日,说要送给陛下品尝。”
扶微很少吃甜食,但是有一年正月里去太傅家做客,偶然尝了胶牙饧,对张夫人的手艺赞不绝口。天子什么都不缺,缺的是关爱和温暖,所以张夫人每年年下会送点亲手制做的点心和甜食,送进禁中让少帝尝尝。
扶微感激不尽,“请老师带话,替我谢谢师母。”
太傅嗳嗳应了,顺便嘀咕了句,“对人人都好,就是爱冲我大呼小叫。”说的便是他那糟糠。
孙谟笑起来,“打是亲骂是爱嘛,太傅大人不说,我等也知道的。”
太傅脸上大显尴尬,摆手道:“不说了,节下远嫁的小女要归宁,今年七月里得了一个外甥,喜帖送至家中,臣也抽不出空去看望他们。恰好过年进京,家里添了人口,真是大喜的事啊。”
大家忙向他拱手道贺,他喜滋滋还礼,又督促少帝:“开年改元,万象更新,也盼陛下早育皇嗣。立下太子,这家国的根基便扎实了,再也无人能撼动陛下王座,陛下可明白臣的意思?”
扶微当然懂得,一个男人,有了儿子之后,才算得上是个真正的男人。太傅忧国忧民,当然也不会忘记为她操心一下小寝里的事。她诺诺答应,“太傅说的是,我也日日盼着好消息呢。不过这种事急不得,需慢慢来。皇后尚年幼,这时有孕,对他的身体也不好。”
于是太傅又有了新的目标,开始极力游说她扩充后宫。历代的帝王,即便是再洁身自好,每隔几年采选一次是必须的。少帝如今既然已经迎娶皇后,再为自己添置上几位宠妃,无可厚非。不为旁的,就为子嗣。帝王家,儿子越多,江山越稳固。最直接的反面教材就是先帝,只生了她一个,没有兄弟扶植,弄了个野心勃勃的假皇叔辅佐,结果社稷差点没被人撬了。
说起私事的时候,扶微是学生,只有受教的份。太傅喋喋不休,连孙谟听得都有些腻了,他却乐此不疲。扶微只好一一答应,敷衍着:“待眼前大事都忙完了,再说不迟。如今大局还未稳固,儿女情长的事就暂且放一放吧!”转念一想道,“朝野上下忙了一年,我看众臣都辛苦得很。往年元旦不过五日休沐,今年放个恩典,改为七日吧!初一临朝过后,各自都散了,该走亲戚的走走亲戚,老师该含饴弄孙,便在家多抱抱外甥吧。我呢……”她脸上露出了微微一点羞赧之色,“近来太忙,冷落了芳卿,借着元旦休沐,好好陪陪他。”
臣僚们无一例外地,将这位“芳卿”理解成了皇后。帝后成婚也两月余了,少帝致力朝政,难免将夫妻间感情的维护放在一旁。要生皇嗣当然得有时间共处,夫妻不在一张床上睡,哪里生得出孩子来!
如此正当的理由,太傅当然极力赞成,“开年第一场朝会,丞相的六玺是不交也得交了。只要六玺在手,陛下就可后顾无忧,如此可喜可贺的事,休沐几日犒劳犒劳自己是应当的。”
忙忙碌碌一年,说到休息,大家都很欢喜。扶微又与他们闲谈几句,诸臣回各自的官署后,她站在艳阳下遥望长空,喃喃道:“春打在年前了……”
不害在旁应道:“这是十年难得一遇的,来年年景必然好。”
她笑了笑,“但愿国泰民安,百姓丰衣足食。”复沿着御道慢慢往前走,腰上组佩在暖风里摇曳,发出叮当的清响。
侍中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走了一程,回过头看他,“阿照,我有件事想托付你。”
上官照上前来,压剑俯首,“请陛下吩咐。”
她想了想,腼腆地微侧过头去,“替我准备些簪环首饰和胭脂水粉,还有衣裙,要绕膝的曲裾,女人穿的那种。”在他惊讶的注视里点头,“我想试一试。”
一个从来没有试过女装的姑娘,总会有这样的渴望。尤其是有了喜欢的人,更希望在他面前展露自己最好看的一面。毕竟有几个男人爱抱着雌雄莫辨的人呢,也只有丞相这种稀奇的物种,能那样生冷不忌。
上官看她的目光总是充满宽容的,他笑起来,“陛下信得过臣的眼光吗?”
她说信,“总比我的好一些。”
也罢,就算她不是穿给他看的,让他按照自己想象中的她的样子打造她,也是件幸福的事。
“待臣预备好,放在臣的府上,请陛下屈尊驾临寒舍。”到时候想办法换一辆车,再换个人驾辕,神不知鬼不觉的,她就自由了。
她唇角漫出向往的微笑,眼睛里装满希冀的金芒,在他手背上轻一握,“多谢你,阿照。”
只要你高兴就好,这话说出来可是俗套了?他沉默不语,低头的时候鼻子酸酸的,大概是天气乍冷乍热,要伤风了吧。
丞相说的长水和宣曲两部胡骑,终于都调至京畿了,就屯兵春明门外。扶微抽了个空,命太仆卿以小驾的出行规格准备卤簿,由丞相引领着,去军中巡视了一圈。不是说光认符节不行,还要认脸吗,她得让那些胡人见一见她,记住了这张脸,将来好行事。
天子出行的阵仗是无比的,最低等级的小驾,由侍中参乘,也是前呼后拥,声势浩大。
春明门在皇城以东,出城三里有个阊阖原,就是划拨给这两支胡骑军队的营地。斛律普照曾经任过宣曲胡骑校尉,因此他在前面开道,走到半程便见那些胡骑纷纷回首,一见昔日校尉手持符节策马而来,身后是浩浩的天子乘辇,那些桀骜的胡人立即便顿首在地了。
扶微躬身出车门,丞相在木阶旁接应,抬起手臂任她攀附,她没有就势借力,自己从车上走了下来。放眼四顾,营帐错落,沿着水源两岸向远处蜿蜒而去。她站定了,中军帐里几个将领疾步前来,甲胄啷啷到了面前,单膝跪地向上拱手,“臣等不知圣驾驾临,迎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她笑着抬了抬手,“朕来看看朕的亲兵们,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的,请起吧。路远迢迢把你们从长水调过来,到了这里一切可还习惯?”
少帝温言煦语,令这些大老粗们很是感动,纷纷揖手道:“臣等是从军之人,北上南下,无一处不习惯,多谢陛下关怀。”
少帝颔首,对丞相道:“胡骑与越骑,皆为我大殷最精良强劲之师,英雄还需好马来配。下令黄门署,大宛等西域诸国进贡的优质马匹,先供两骑使用。”
丞相揖手道:“诺。”
她又指了指长水和宣曲两位校尉,“秩俸中二千石,其余各丞、司马,俸禄皆上调三成。还有那些兵卒们,归顺我大殷,举家便都是大殷子民。妥善安置他们的家眷,每月专供粟米外,再添一斛,这些事都劳烦相父承办,千万不要辜负朕的一片心。”
她收买人心起来,尤其慷慨大方。这些胡骑校尉们先前远在蓝田,俸禄清汤寡水,并不可观。胡人呢,虽然归顺朝廷,但在常人看来还是蛮夷,永远低人一等,壮年男子尚且如此,更别说那些老弱妇孺了。如今天子施恩,足可见重视程度,校尉们精神振奋,对上必然也更为忠诚。
少帝饶有兴致,停留半个时辰观看了胡人的骑射和扑杀,他们的手法同中原人不一样,那股狠劲,是茹毛饮血锻造出来的,着实可惊可怕。
众将环绕的时候,丞相近在咫尺,她不便同他有太多交集。回程的路上方问他,“我听说胡人吃生肉,是真的吗?”
丞相陪乘,跽坐在金根车的另一边,笑道:“以前还有传闻说胡人吃小孩呢,陛下信么?”
她失笑,抚了抚前额说:“我糊涂了,不过看他们个个健壮,不愧是铁骑啊。”
丞相道:“陛下仁政,今后他们会誓死效忠陛下的。这些胡人血性,你给他一斗,他会还你一升。不似那些锦衣玉食养大的王侯们,升米恩,斗米仇,胃口太大,无论如何都填不满。”
他这个人,在独处的时候也不忘朝政,真是无趣得很。她抱着胸道:“相父,再过两日便是元旦朝会了,相父可准备好了?”
她说的是六玺,其实那印玺一直在禁中放着,不过没有名正言顺到她手里,所以一直觉得不属于她。
她提点,他抬起了眼,也不说什么,脸上是正人君子的风范,一根手指却在唇上轻点了下,暗示的意味浓厚。
她意会了,这宽绰的空间里毛毡温暖而柔软,四面有壁毯垂挂,不害怕有人能偷看。于是不动声色地搬开凭几,趋身过来,笨拙地一纵,纵进他怀里。仰起头来,在他唇上连亲了好几下,压声道:“元旦正日恐怕有不少人给你拜年,我就不过去了。等第二日,折柳坡上,恭候郎君大驾。”
他低头审视她,“又打什么鬼主意?”
她嘻嘻一笑,“自然是打你的主意。”见他脸上微微泛红,爱死了他这种年老却皮薄的做派,捧着他的脸,鸡啄米似的又是一通乱亲,“我知道正月里城外有各种集会,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你带我去看看好么?我们去看走索和踏歌,然后在梨树下支个小帐,于郊外露宿一夜,好不好?”
丞相肖想一下,心里跳得擂鼓一样,含羞点点头,“臣会事先布防的,陛下放心。”
她不满他的称呼,皱着眉道:“叫我阿婴。”
她搂着他的脖子,又美又犷悍的臭模样,十分不好相与。他张了张嘴,“阿……”婴字还没出口,她又是结结实实一通亲,舌尖勾绕,她层层递进,他节节败退,到最后只能求饶,“别闹了,我这个样子……下车怎么见人?”
她垂眼一顾,飞红了脸颊。怏怏坐回去,好心地提点他:“其实你可以叫人做一条厚实些的裤子,这样就不怕了。”
他无奈得很,“恐怕要做铁的才行。”
她捂住了嘴,可能想得有点多,欢欣雀跃着:“相父真是厉害!”
他啼笑皆非,她懂什么叫厉害?他磨牙嚯嚯地想,当真厉害,她现在还笑得出,临阵的时候,只怕要哭了。
少帝人后奔放,人前还是很有帝王之风的。下车之后昂着头,目不斜视,他拱手请退,她才转身向他揖手,“与相父拜个早年吧,另外带话柴桑翁主,毕竟是宗室女子,年后应当入宫拜见太后与中宫,不可太过骄矜了。”
他复又降低了身姿,“诺。”
扶微垂着眼睫,扬长走入了朱雀门。
年岁流转,一元复始,往常过年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充满了欢乐和希望。臣工们辛劳一年,每人都有相应的赏钱。又加上政权要交接,给那些往昔追随丞相的官员们吃一颗定心丸,三五百金、锦帛和文房,散散财,总之皆大欢喜。
丞相长袖善舞,三公九卿里,担任要职的几乎都和他结党,这人分明要被人骂穿了,可是真想撼动,身后又盘根错节,越理越令人心慌。然后她索性不管了,擒贼先擒王,连他都在她手里,其他人扑腾一阵,逐渐也就放弃抵抗了。
元旦这日,晴空万里。天子乘辇慢慢向德阳殿行去,她倚着隐囊朝外看,看见飞扬的庑殿檐角映衬广阔苍茫的天幕,这一刻江山秀丽,直击心上。她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审视过她的家了,才发现这巍峨的,连绵十里的御城是属于她的,还有这至高无上的尊荣,也由她独享。以前一直没有归属感,因为大权始终握在别人手上。现在不一样了,当她真正能做自己的主时,才觉得自己像个堂堂正正的人,能够挺起脊梁来,走在光天化日之下。
入德阳殿,登上天子宝座,时间刚好。朝阳跳出地平线,丹墀两旁伫立的铜兽,在殿前的月台上投下一个怪诞的影子,渐渐拉长、消退,凭空不见……常侍郎的嗓音沉重深远地高声唱礼,“中和韶乐”和“丹陛大乐”浩然奏起,新年的第一天,繁文缛节总比平时更多一些。
百官匍匐在她脚下,她心里平静无波。冕旒两旁的天河带放得不够端正,她两指挑起来,轻轻一扬,鲜红的缎带垂落在胸前。她看向那个掖手站于群臣首席的人,细辨他的神色,心里却又打起鼓来。不到最后一刻终究是不放心的,她自嘲地苦笑了下,抿紧了嘴唇。
高亢的一声“起”,众臣起身分列两旁。阶下让出一条宽阔的中路,尚符玺郎出现在殿门上,率领一列谒者入殿。六名谒者,六只漆匣,高高承托着,送至阶下。
丞相颔首,尚符玺郎依次将六枚玉玺取出,平放于漆匣上。六玺皆为玉螭虎纽,那白若春雪的印体,就是她朝思暮想了十余年的东西。
皇帝六玺,大殷不容逼视的至尊皇权,众臣敬惧,复又满朝稽首。少帝的视线落在丞相脸上,见他行至正前方,撩起蔽膝,从来没有向她跪拜过的身躯俯首下去,双膝及地,直身跪在了冰凉的金砖上。
扶微忽然鼻子发酸,看见他这样委屈,她心里刀割似的难受。她想去搀扶他,可是不能,这就是君臣有别。她是天子,他是属臣,他跪拜她,本来就理所应当。
他仰起脸,向她投去鼓励的目光,告诫她不可失态。然后拱起两手,宏声向上呈禀:“臣燕相如,受先帝遗命,辅佐天子十余载,惟日孜孜,深恐不克负荷。今陛下长成,文治武功,不逊先贤,臣可涕泪告慰先帝矣。陛下亲政,乃家国之福,臣功成身退,今奉上六玺,自此退还朝政。”
他和众臣一同泥首叩拜,朝堂上泾渭分明的时候,各自都有一番滋味上心头。她无心去看印玺,努力平息了满怀激荡,扬声道:“诸君请起。”然后步下御座伸手扶他,“相父请起。相父这十年来劳苦功高,朕对相父常怀感激。纵然朕亲政,不会忘了功臣。先帝曾令相父‘见君不跪,称臣不名’,今日相父两条都犯了,这样不好。”她很快松开他,重回座上,振袖道,“先帝给相父的特权,朕从未打算收回。朕年轻,难免有气盛不足之处,若有错漏,请相父指正。”
丞相长揖,“谢主上隆恩。臣不才,难堪大用,唯平日抵掌天下事,临危一死报君王。”
如此慷慨激昂的归政宣言,大概也只有丞相大人能想得出了。
上首的少帝憋在胸口十年的郁气,终于痛快地吐了出来。她闭了闭眼,轻轻抬袖,尚符玺郎持玺,翻转过来让她看玺文,六玺各有各的用法,封命、发兵、赐诸侯王、征召臣僚、策属国事、事天地鬼神,每一样都要对应不同的印玺。简简单单的六方印,亲手触摸到,竟花了她那么多的心力。
她凝目一一看过来,为君的自信就从这一刻开始累积。丞相见她的眉眼逐渐变得冷漠而庄严,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居高临下的表情。仿佛多年前的先帝,端坐幄帐下,发号施令时的模样。
他心里变得惆怅,大权的交付,可能会引起一系列的反应,她的情是真还是假,从现在起开始验证。他唯一庆幸的是京畿兵权还在他手上,皇帝要调兵遣将,必须与他的虎符相合,才能运转。还有她自身的把柄,大概也是她忌惮他的地方。如果想从此没有羁绊,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除掉他。
他蹙起了长眉——
她会吗?会吗?
第64章
亲政之后总有一番宣言,她的口才不错,老生常谈的话,也可以说得豪情万丈。丞相在下首静静听着,之前与尚书台拟定的计划,她开始一样一样逐步推行。魏时行尚在押解荆王回京的路上,便已经被任命为京兆尹。京兆尹参与朝议,管辖御城,其地位隐隐在右扶风和左冯翊之上。
“以往各地大小案件皆汇总廷尉署,量之大,来不及审理,以至积压、遗忘时有发生。朕冷眼看了多年,这个顽疾一定要治,唯一的办法就是分流。改右内史为京兆尹,分原右内史东半部为其辖区,职比太守。另命其设狱,京城所属范围内的宗亲及官员涉案,一应由其审办。”少帝拍着凭几的几面,蹙着眉,一字一句道,“先帝在时,已经将京城官署作了细化,但在朕看来,还不够细,还有可详尽的余地。一官独当,则百官尸位素餐,朝政如何良序进行?朕这么做,一是体恤几位重臣劳苦,二是为诸君的前程考虑。高官厚禄能者得之,原就天经地义。朕初初亲政,亟需可用之才,盼朝野上下齐心协力,共创熙和盛世。”
丞相静静听着,与推恩令有异曲同工之妙,分解,然后掌控,少帝雄心勃勃,她的谋断是不可估量的。说过的话,一样一样要做到,京兆尹可设刑狱,那就表示魏时行将是大殷历史上第一位酷吏。魏时行此人喜怒不形于色,用法严峻,敢仗义执言,不得不说她看人的眼光很准。酷吏是悬在百官头顶的一把刀,有了这把刀,少帝会如虎添翼,大权也会愈发稳固。
丞相倒是乐于见她游刃行走于权力巅峰的,即便她随时有可能反咬他一口,他也感到骄傲。但人的心思太复杂,大权交出去了,两手空空,不免反问自己,这样的决定究竟对不对。不怕暗处的敌人有多强劲,怕的是她反复无常。权力使人膨胀,最后两个人闹得不欢而散,那就太对不起今天的付出了。
还好,她并没有提起分置八校尉,说明目前至少是顾念他的。如果京畿大都督帐下,另添八个心思各异的属官,那么将来调度起来,必然要费些周章的。
今天的朝会,毕竟还是以朝贺为主,政事不必忙,可以等到七天后再详议。放眼满堂,百官皆穿朱红的吉服,朝廷上下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少帝的心情也很舒畅。她笑了笑,“尚书台七日不奏事,每天排一人当值,日常政务可报,但一应压后处理。诸君趁这好日子松散松散,以慰整年的辛苦忙碌。”
众臣谢恩,缓缓退出大殿,扶微坐在御座上,并没有挪动。丞相抬眼一顾,她也正望向他,笑是不能笑的,但是眼中万千缱倦,只有他能看得懂。
办成了一桩大事,近身的人都很高兴,不害是毛小子,手舞足蹈着:“以后再也没人能管着陛下了,陛下是天王老子,天下第一!”
建业从他的帽子上摘下一朵腊梅来,“错眼不见就作怪,这个戴花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治好?你是御前的人,往后还要随侍陛下见外邦使节呢,这副尊容,别丢了陛下的脸。”
开年的头一天,百无禁忌,他们又为谁的眼睛更小争执起来,扶微摇摇头,撇下他们,走进了太后的永安宫。
出乎预料,那位假翁主居然在。丞相后来曾经派人前往胶东探查,结果样样都能对得上榫头。越是无懈可击,便越是可疑,只能证明背后的人花了大力气,否则这位翁主的死而复生,也太有理可据了。
朱锦幄帐里的人见少帝驾临,纷纷俯身稽首,“婢子敬贺正旦,伏祈陛下鸿气东来,金瓯永固。”
她一向好脾气,也客气朝她们还礼,“敬贺正旦。长御和侍御们往年辛苦,太后赐帛,朕也准备了赏赐。”身后黄门抬着漆案进来,是实打实的赏金。就像给孩子分派压岁钱似的,女官和宫婢们都有份。
这就是少帝的讨喜之处,今天没有那么多规矩,大家嘻笑着谢恩。她抬抬袖子让她们免礼,进了幄帐向太后贺新禧,复问源娢:“翁主进宫,是独来么?”
源娢跽在锦垫上,两手端端正正压于膝头,听到少帝的询问,垂首道:“回禀陛下,妾是独来。到了北阙,本以为要请谒太后方能入禁中,没想到妾已籍永安宫了,实在令罪妾感激涕零。”
宫里有这样的惯例,太后和皇后所居宫掖建有专门的名籍,列在这名籍之上的人,可以轻松出入,不需逐层向上回禀。太后一向周到,她原以为大不敬后假翁主会被拒之门外,没想到竟料错了。
她轻笑,“翁主不必以罪妾自称,我尝说过,长沙王谋逆,罪不及翁主。”
但她又是一通自责,对阿翁的罪过致歉又致歉,倒令扶微不太明白了,人死债消,还有什么旧账可翻的。
太后笑眯眯坐在漆枰上,语气十分和蔼,“先前翁主同老身说起了上次拒见的顾虑,怜她一向漂泊在外,便不予追究了。今日是正旦,难得欢聚一堂,不要说那些扫兴的话,刚才的朝会上,陛下是否果然亲政了?”
她道是,“六玺已经送入路寝,请母亲放心。”
太后抚着胸口好一声长叹,“阿弥陀佛,就算是死了,我也有面目见先帝了。”
当初孤儿寡母受三位辅政大臣威逼的境遇历历在目,现在回想起来,也是胸口绞痛,又惊又惧。好在雨过天晴了,扶微宽慰太后,“臣长大了,以后可以做得自己的主了,母亲就放心吧。”
太后欣慰地点头,连连说甚好,更多关于丞相的话,碍于源娢在,也不便多说了。
“我那日同陛下说起敬候曾孙的事,陛下可还记得?”
年前因为六玺在丞相手里,想任命官员必须要经过他的首肯,所以不太好办。现在六玺归位,太后便又想起旧事重提了。
她微怔了下,心里有些不快。何以这么着急呢,禁中的禁卫放权给一个毫不了解的人,她是绝不放心的。
她哦了声,“臣记得,母亲所提的是羽林中郎将一职。我才亲政,确实有很多官员需要重新任免,但不可急进,倘或一夕之间动作太大,闹得朝臣自危就不好了。请母亲再稍待,容我徐徐图之。何况眼下正是满朝休沐的时候,就是想任命,也没人好去传旨。”
太后脸上浮起失望的神情,只得退了一步道好,“那就再等一等吧,不过另有一桩事要议。翁主刚才同我说起了她与丞相的婚事,陛下原是要为他们赐婚的,因丞相顾念翁主,所以一直拖到今日。眼下好事将近了……”太后复一笑,示意源娢道,“你自己同陛下说吧。”
扶微听了这话,之前的好心情都给破坏尽了。这个拓本的野心不小,居然真的想嫁丞相,要不是还需留着她引鱼上钩,她早就手起刀落结果她了。
扶微看向她,装得很替她高兴,“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源娢颇为腼腆,细声道:“妾不敢瞒上,此次入京,就是为了与如淳再续前缘。不知上可听说过妾与他的事,当初妾随父进京,对他一见钟情。彼时妾未及笄,他说会等妾长成的,可惜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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