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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逝皆随风-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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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子懿先手,长枪一挺银光势如奔雷向面前的小兵咽喉刺去,枪尖惯喉子懿抬脚将小兵身体踹开,拔出枪随即横握将身后一排长矛抬开,一记神龙摆尾将周围的小兵一并扫倒。只是兵营里的士兵就是子懿体力耗尽也杀不完的,更何况还有那些武艺高强的大将。
一支箭矢划开夜幕没入了子懿的左肩,手中的长枪乍然落地。
子懿身体本就受伤虚弱,能站到现在不过强撑口气罢了,只是这口气一松便再无气力战斗。子懿双膝砸地,眼角涩疼似乎有泪滑落,他用手背抹去才发现手背上是殷红的血。他轻笑,很多年前,他便不会再落泪了,眼泪不能用来撒娇不能用来乞饶不能用来宣泄,只会让他更疼更痛。
出征前在王府示忠的那日,王爷曾用乌天葵试探他,即使最后王爷将那瓷瓶打翻,他也还是饮进了些,算来他根本就不剩几日了。只是王爷以为他未饮下,混入燕营前又命他服下了整瓶乌天葵,所以才会提前毒发吧。
七窍流血吗?子懿看着手背的血迹,本想最后不过就是独自死在燕国的地牢里,却生了变数。
安子徵,那个地牢外衣着光鲜的小男孩,如果那一年,他没有偷溜到地牢里,他安子懿或许此刻还在王府的地牢里枯活等死,救他一命算是回报吧。
本是罪孽深重,在满山无名冢前的起誓,在王爷面前示忠的誓言,如满身带刺的铁锁,越走越是深陷,每一步都是鲜血淋漓,动一动便是千疮百孔。他原以为他坚定,他以为他恨,却终是迷失在那份渴求中。
邵可微手持弯弓,秀眉深锁凝视着那跪在地上的子懿,眼角滑落的血泪在那苍白如透明的脸上显得艳丽刺目,邵可微心中怒喜交集,脚似灌铅般将她钉在了原地。
第33章
士兵们看邵可微来后便让出了一个缺口,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再朝围在圈中的少年进攻,然而邵可微却驻步不前。
子懿抬眸看向邵可微,干脆利落的将肩头的箭拔了出来,带血的箭矢被子懿甩在了邵可微的脚下,看起来颇有挑衅的味道。
邵可微身后的将领们有些许骚动,闫成更是按耐不住的说道:“这娃杀了我们数十士兵!”随后又向木义云问道:“你他娘不说这娃是公主的儿子吗,此番是何意?”木义云看邵可微脸色阴沉朝闫成低声叱道:“闭嘴,闫大将军。”
子懿拾起地上的长枪,撑着枪杆勉强的站了起来,唇勾出一个细微的弧度,嘴角渗着着的血衬得清隽的容颜有一丝凄然和颓败。
邵可微心头刺痛,那个站在满地鲜红雪地里的少年一抹微笑如无际空旷的雪原,是静谧而又寂寥的平静,平静中是隐现的绝望。
子懿呼吸喘而重,最后忍不住捂着嘴低低咳了起来,血顺着指缝一滴滴砸在了邵可微的心间。
邵可微满心酸痛,这些年来的想念牵挂让她迈出了脚步,身后的将士们慌忙说道:“公主小心!”有的将军甚至要拔剑护主了,木义云抽出双锏将将士们拦了下来。闫成怒喝道:“木义云,若公主有事谁担得起?我看你跟随公主这么多年才对你客气,你别得寸进尺!”木义云亦不让步道:“公主一身武艺天下无双,闫将军莫忧。”
子懿眉间含着凄惶,眼神却清澈见底,那深掩情感浮现他无法再隐藏,身子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内心的紧张慌乱而战栗。子懿突然不敢再看邵可微,他垂下眼睑觉得如此直视是一种亵渎,那褪去冷漠淡然的面孔后,竟像是一个孩子乖巧讨好的样子。
子懿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头全是淤血,一张嘴便是涌出的血。眼前是如烟雨般的朦胧,他看不清,剧痛袭来,瞬间抽离了意识让他陷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晨熹冲破寒夜,白茫大地与天皓然一色,帐缘下的冰锥被照得绚丽流光晶莹剔透。
帐内火炉里的碳如红玛瑙,热浪滚滚。邵可微坐在榻旁用温水沾湿帕子后替子懿细细擦拭着脸上的血迹,惨白俊秀的脸上似乎除了眉目再无其他色彩。挂着山羊胡的老医官宁为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向邵可微行了个礼,邵可微将染血的帕子丢回水盆里起身给宁为让了位置。
宁为坐在榻前,一瞅这不是刚才的少年吗,看刚才公主的态度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了。宁为不敢懈怠,用温水将粘连伤口的衣料打湿,扶起子懿褪去了衣衫,身上是一道道血已凝固的鞭伤,看便知道挥鞭的人力道不小下的狠手。
宁为偷偷瞥了一眼公主,公主只是看着脸上不见什么特别的情绪。
“公主,公子侧肋断裂,胸口腹部都是严重的淤伤……”不易趴着。
“趴着。”
宁为抬了抬眉,额上的皱纹被挤得更深,真应该把在煎药的小厮也带来。没办法,主子心思难揣测,宁为只得将子懿翻过身来趴着。压到身前的伤子懿似乎有些转醒意识却还是模糊,他眉头紧锁惯性抿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宁为说道:“这……公子身体底子……不大好。”子懿身上总是旧伤叠新伤,常年不能愈合的伤,从未有过认真的休养,身体定是有所亏损的,子懿虽不是大夫但自己的身体倒也是知道。
宁为说得简单,邵可微却知道并不简单,心口骤然盘上的疼惜让她不忍,她坐在榻前将子懿扶起,让子懿靠在了她的肩上。伤处没了压迫,子懿意识又沉了回去,他太累太疼。
宁为手下不停处理着伤势一边与邵可微说道:“公主,公子中的是乌天葵……老夫估摸还有三日,若有解药还是快快让公子服下吧。”
邵可微脸色迅速沉了下来。她翻过子懿的小臂,上面是那祭祀时留下的三道刀疤,她是知道的。邵可微摊开子懿左手,她食指轻抚着手背那条寸长的细细疤痕。在地牢里子懿用左手扣住狱卒时她就看到了这条疤痕和其他细小的伤痕,她扶起假儿子的时候摸到了安子徵那双手除了习武留下的茧便再无其他,合着子懿的态度她便八成猜到了。
当时她恼,恼子懿帮安晟,她故意认错,她故意演戏,她故意让安晟选,却不想原来子懿被下了毒。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她的儿子因为这个理由而帮着安晟呢?可是她又怒,怒子懿放走安晟的三子,那是救他自己的筹码!
可是当邵可微看到子懿的身体时,却又恼不起来怒不起来,她只觉得心痛如刀绞。
当年她在平成王府,极致荣宠。她怀有八月身孕时正值炎热的夏季,她不是娇柔的女子,但有了身孕人就无故娇气了几分。当时她被燥热得食不下咽,夜夜难眠,安晟心疼,便命人建了凝薇园。
她还记得园中亭台楼阁精致玲珑,景色清幽秀丽,佳木茏葱,奇花闪灼,繁华锦簇,幽香沁脾。一曲清溪半竹,错流碧池,临水廊上,白石为栏,环沿池边,廊顶牵藤引蔓,叠垂紫铃,翠落摇曳。
她很是喜欢,园林在这酷热的天气里泛着丝丝凉意,看得出安晟的用心以及深浓的爱意。
安晟命人搬来软榻,置于阴凉下。拉着她一起坐下,宽厚的手掌轻抚着那已高高隆起的腹部,眼里满是慈爱。
安晟满是欢喜期待的说道:“若是男孩,希望他是有懿明懿度之人,若是女孩,希望她是有懿行懿范的人,将来就叫安子懿吧。”
安晟俯身对着还在腹中的胎儿又道:“而我最希望的是,不论男女,都希望他以后是个无忧无虑的人。”
她嗔笑:“懿字会不会太柔太女儿家了?”
“我已经有三个儿子了,我倒希望是个女儿。”安晟直起身眼里有融化的爱意:“我希望她是个女儿,不必理会世间纷争,女儿家嘛,只要美好天真烂漫即可。”
她知道安晟是非常爱这个孩子才这般希望的,可她还是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安晟好笑,担心荫下太凉替她披了薄丝衾,又道:“若是男孩,他若想要,我便许他一生荣华,天下无双。”
第34章
子懿醒时天已黑,帐内烛火如昼。坐在榻旁的邵可微看到子懿开了眼便吩咐下人将温火慢熬的小米粥端来。
片刻下人便将粥端来了,邵可微取过粥,手背试了瓷碗的温度,将子懿扶起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了子懿嘴边。子懿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白粥出神,邵可微看子懿出神,失笑道:“先喝些粥再喝药,不然对胃不好。”
子懿脸上是低微若失的表情,但很快便敛入了淡漠下。子懿张了张嘴,声音有些低哑道:“公主,我自己来吧。”邵可微却不予理会,对称谓也未计较,只是脸上是上位者惯有的不可违逆的威慑,这神情子懿在王府看得并不少,违抗的后果往往很惨痛,他虽不惧却下意识不想让公主不高兴。子懿有些不习惯的将唇边那勺糯香的米粥吃下,心里有什么地方似要塌陷。
子懿吃得并不多,邵可微也没说什么,身体不适羸弱吃得少也是正常。
邵可微将粥碗放下,端起药碗直接递给了子懿,子懿恭敬的双手接过,就着碗缘饮了一口,味虽苦却也不见得苦,他少有药喝,对药都甘之如饴,子懿一仰头便将药饮尽。
待子懿喝完药,邵可微才扶着他轻轻躺回榻上,轻柔的抚摸着他的脸颊道:“懿儿,累就再睡会吧。”子懿轻轻颔首,公主就像他曾在王府看到王妃照顾生病的世子一般,温婉静柔。
他曾羡而不得。
面上虽是平静,子懿心里却是波澜不断。当梦里倒影破水浮现,他反而不知所措了,他以为他会激动,他以为他会难过,这些情感却终是被他习惯性的压抑了下来。
邵可微命人在榻前摆了盘棋一个人下棋打发时间,本可找那些儒将对弈却又怕吵着子懿。邵可微侧身替子懿掖了下被子,瞧见子懿并未睡着正不眨眼的看着她。子懿对上邵可微的眼有些慌乱,模样像做了坏事的孩子,邵可微不想子懿太局促便不再看他,手执着一枚白棋看着棋局笑问道:“懿儿会下棋吗?”子懿摇了摇头道:“我有看过,但没下过……”
他有伺候过王爷与钟离先生下棋,钟离先生算对他好的,其他人子懿也不愿细想,似乎所有人都盼他痛盼他苦盼他死,折磨他的人毫不在乎,王爷冷眼相看毫不在意,那些用血勾勒的记忆他通常选择模糊忘却。
“那陪娘下一盘棋如何?”邵可微细心为子懿垫了些软枕靠着,让下人将棋盘摆到了榻上,子懿笑了笑应是,这虽是问句却是命令。
棋下至中局,子懿便有些疲乏,邵可微注视棋盘布局道:“棋局如战场。”子懿收神认真回道:“是。”邵可微纤细的手指拨弄着白棋子,目光不离棋盘继续道:“胜负之心何以处之?”子懿下了一子黑棋道:“泰然处之。”
邵可微欣笑赞道:“虽棋艺生涩倒也举棋若定。”邵可微将白子点下又道:“我让医官在你药里添了雪莲。”
子懿正拈起一枚黑子,听到时有些怔愣,天山雪莲何其珍贵,简直是世间少有的罕药,多少人求而不得。听闻雪莲药能祛除百病,补能延年益寿,世间一共就两株。
“雪莲药效奇好却不能解了乌天葵,你再忍几日,我会擒到安晟拿到解药的。”邵可微掷下白子,子懿毕竟不善棋技,一着不慎便被杀得满盘皆输。
邵可微看了眼残局替子懿感到有些惋惜,起身来到几案边,取了温酒饮了一口,又问道:“懿儿可会饮酒?”子懿摇头,虽喝过酒但也不常喝算不得会吧。“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呢?”子懿依旧摇头,他跟着钟离先生时,有被逼着习字,可其他的他也只是在课堂上听闻不曾真的动手练过。
“什么都不会还把闫大将玩出邙城,嗯?”
子懿有些愧歉,低眉敛目不再言语,默默收拾着棋盘上的棋子。
“让下人收拾便是,我并不怪你,战场本就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邵可微看到子懿苍白的脸满额冷汗有些无奈心疼道:“难受便躺下,为何硬撑?”她来到榻旁扶着子懿躺回榻上,盖好锦衾,又命人搬来了张软塌置在子懿榻旁,执着酒壶翻身半躺在榻上。
原来这是叫硬撑吗,他这副身子少有不难受的时候,除非爬不起来,否则就必须撑着,若撑不住怕是会被更凌厉的疼痛教训,所以他也不过是习惯性撑着免受惩罚罢了。常常如此,也不觉得这是在硬撑,只是习惯了这么做而已。
子懿瞥见公主长发洒在榻边,如三千瀑布,柔而刚,岁月不曾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唯有那一身沉着老练,冷静凌人的气势慑人心神。
邵可微又饮了口酒知道子懿未睡道:“不会没关系,来日方长,娘会教你的。”子懿轻轻嗯了一声,便闭上了眼。
“二十年前,祁国来犯,父皇派我的同胞哥哥邵思真领兵御敌,当时我也不过十五刚至及笄之年,对行军打仗好奇得很,便偷偷随了去。战场上我哥哥受了伤,战况不乐观,我便夺了兵符号命三军。”
“祁国当时兵败如山倒,我率兵东进,战无不胜,祁国皇帝惶恐便献了十座城池,并送来祁国十皇子为质子才停止了战争。”
“祁国那个老皇帝真是老不死的,最幺的十皇子都已弱冠,他还未退位。”邵可微哂笑,又饮了口酒,入口却似饮了口苦楚,于是将酒壶随意搁置,再说的话却不搭前言:“人到头来不过一丘黄土,终归尘。”
“懿儿,若我取不来解药,你怕吗?”
子懿依旧闭目,唇轻启道:“不怕。”
邵可微看着帐顶却坚定无比道:“娘不会让你死。”邵可微转头看着子懿清朗的面容道:“我会保护你,不让你再受苦。”
子懿被下的手指紧扣,心中鹤唳展翅,腾飞翱空。
第35章
天地昏暗,子懿看着十分熟悉的场景,面上没有一丝情绪。他辨了下方向轻步朝地牢里走去,地牢阴暗湿冷他却毫无感觉。子懿站在牢房外默默注视着那个缩在角落的孩子,一个发色已经有些灰白的男人端着一碗药,正要递给那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孩子时,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谁允他喝药的?”
那人手一抖,瓷碗便掉落在地碎裂开来,在寂静的地牢里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乌黑的药汁溅上那不怒自威一身衮服的男子衣摆上。那人立即跪地叩首嘴里却是说着饶过那孩子的话,男子却不予理会,径直将牢房里的满脸惊恐孩子提了出来丢进了刑室里。
子懿跟了进去,冷目看着男子挥舞着手中的鞭子,毫无表情的看着在鞭子下辗转的孩子。那孩子极力躲避呼啸而来的,在地上翻滚蜷缩,这些举动在密如网的鞭子下显得苍白无力。
只看了一眼,子懿便退了出来,屈膝跪在了依旧伏跪着的灰发男人面前。男人带着哭腔低声喃喃道:“求王爷放过那孩子……都是我擅自主张……是我的错……”
子懿双眸弥漫着柔和的暖意,轻轻唤道:“陆叔……”
跪在地上的人好似没看见他,依旧跪地自语。子懿起身,步出了地牢,本是要离开这个偌大的王府却又停住了脚步。
不自觉来到了主厅,厅内坐着一家子正在用膳,其乐融融。子懿微微歪头望着屋外那个跪着的孩童,缓步来到孩童面前,孩童满脸疲惫,看样子跪了许久,双唇脱皮开裂渗出丝丝血丝。子懿蹲下身与那跪着的孩童双目对视,孩童眸里有极力掩饰的羡慕,希冀。子懿突然轻笑道:“怎么还在做梦?”
出了主厅来到了王府的书塾,从窗外望去,书塾里只有钟离先生和一个跪着不停抄写的孩童。那孩童手上有许多细小的伤口,那是调皮的王子们命他徒手摘铁海棠,并要求他把那些尖锐的刺去掉造成的。
子懿并不进去,而是转到了演武场。此时场上五个人,世子一边自个练着,二王子和三王子倒是在轮番找着一个瘦弱孩童的麻烦。那孩童本就没什么气力,不一会就被打趴在地,两个王子还不肯罢手,皆被岑教练厉声呵斥才束手乖乖立到一边。
走着就来到了南院,本不想进去的,却是听到一声惨叫驻了步。站在门口抬眸看去,屋内王妃正用银针扎着一个孩子,孩子挣扎,王妃便将孩子的双手缚在房内那梨花木桌的桌腿旁。那孩子哭泣,乞饶,哀求,只换来了更惨痛的代价。侧妃在一旁看着不忍不停劝阻,却只听王妃说道:“这畜生将我的宫缎如意云纹裳剪坏了!那可是太后赏赐的!”
那孩子摇首哭道:“是三王子……”王妃立马甩了孩子一个耳光,语气徒然拔高道:“妹妹你听听,这小畜生可都赖到你儿子身上了。”侧妃脸色青白不再说话了。
子懿木然,迈着脚步来到东院,白雪霏霏,庭院里枯树束银装,白茫一片中的嫣红特别醒目。他看着那个少年被吊在树上,捆着双手的麻绳深陷手腕里,身上是道道狰狞裂口的鞭伤,从上到下,伤口都是皮肉翻卷,血色浸染了那少年身上单薄碎裂的衣衫,血顺着身子一滴滴落在地上,温热的血化开了地上的雪,积成了厚厚的一滩血水。
吊在树上的少年早已神志不清,墨发被浓稠的盐水泼过后黏在了少年惨白而灰败的脸上。少年眼睑微阖,眸色暗淡毫无焦距,那灰败的双唇似乎还在很缓慢的翕动,像是婴儿的呓语。
子懿忍不住凑过去倾听,却被浓烈的血腥味呛咳得直不起身,咳得胸腔撕心裂肺般疼。他赶紧跑出院子,倚靠在墙上大口呼吸,像极了离水的鱼儿。待呼吸平复后他看到一身琥珀色缎锦服的青年男子匆匆赶来,身后的仆从追着为他打着油纸伞一手还挂着一件狐氅嘴里还嘟囔道:“主子,先披上狐氅吧!”。那男子不理会随从急忙进了东院的屋子。
“皇叔!你真要他死吗?”
“皇叔,留他一命,将来指不定能牵制燕国……”
子懿双眸漆黑如永夜,他捂着胸口扶着墙缓缓离去,身后的声音渐渐消散。
出了王府,他看到一个身姿绰越的青衣少年,尾随着少年来到了一所府宅。他看到少年脸上少有的笑容和煦,就像……回到了家。府宅的院子里有许多孩子在嬉戏玩耍,叽叽喳喳的让院子里热闹非凡。
孩子们一看到青衣少年便蜂涌上来,动作模样都亲昵得很。青衣少年蹲下,抱起了最小的不足三岁的娃娃,笑着摸摸这个孩子摸摸那个孩子。
一个孩子拉着少年的手来到庭院的玉兰树下,指着高处枝桠间的竹蜻蜓,少年温和一笑,放下怀中的小娃娃,身姿飘逸利落的跃上树端取下竹蜻蜓,落地时少年的身子略微有些停顿,面色没有变化但额上布满细汗。
子懿站在院门处看着那少年,淡淡问道:“你不疼吗?”
少年朝子懿望来,浅笑道:“没关系。”
子懿有些惊讶,可一转头便看到他站的位置亦站着一对老夫妇,妇人手上还挎着菜篮子。老者嗔怪道:“真是的,宠着他们做什么?”院子里的孩子们齐声叫到:“福爷爷李婆婆!”
子懿不再停留,快步离开,身后是孩子们甜甜糯糯的声音喊着:“懿哥哥,懿哥哥!”
天色瞬间就暗了下来,眼前一片黑暗。
“懿儿,懿儿?”
听到有人在叫唤,子懿缓缓睁开眼睛,待看清眼前的人才恭敬道:“公主。”
邵可微替子懿擦掉了额前的冷汗,手指穿梭在子懿的乌发中,似在安抚道:“懿儿饿不饿?”
第36章
帐内设了好几个暖炉很是暖和,行军本就艰苦,当年邵可微那当了皇帝的哥哥领兵亲征也未有此般奢享。
邵可微正与子懿在榻上对弈,她执的白子此时虽落后一子但棋势依旧优于黑子。
“昨日我让人到邙城递了战书。”邵可微蹙了蹙眉,将一子落下又道:“明日约战云岩关,夏军已调拨军马依着西北树林结营。若实在无法,我便一把火烧了树林,虽云岩关会开缺口,但如此定可擒了安晟取到解药的。”
子懿有些怔然:“公主,其实不必……”邵可微摆手打断子懿的话又落一子道:“这场仗早晚要打的,更何况雪莲只能暂缓你体内的毒性。”
子懿黑子败后复又下了一局,两人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的下着这盘棋,时间过得倒也快。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木义云与宁为一同进入帐内对邵可微行礼后道:“公主,诸将已在大帐等候。”邵可微将手中刚拈起的白子丢回棋笥中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子懿道:“懿儿晚些与娘用膳吧。”
子懿应是便默默收拾着棋子,棋盘上胜负已定,白子险胜,子懿的黑子再败。
木义云替邵可微掀了帘帐,邵可微路过一直躬身垂目的宁为身边时,又再次嘱咐他替子懿好好医治,见宁为点头哈腰连忙说是才与木义云离开了帐内。
帐内静下后子懿停下收拾的动作,疲惫之色浮于脸上。一旁的宁为捋着山羊胡向子懿规矩作揖便坐到了榻边为子懿把了下脉。“到底是年轻生命力强,外伤没什么,就是底子不好内伤得好好调理,否则积压太久总有一日会病来如山倒。”宁为习惯性的捋了下胡子又悠悠说道:“公主待公子真是极好,天山雪莲都用了,只可惜毕竟不是解药……”
子懿沉默不言,他自是知道公主待他好,只是他心里有太多冗杂的东西,太多沉重的包袱。除了默默接受,他不知如何应对。
宁为不再多言,站起稍微佝偻的身子恭敬道:“望公子好生静养,老夫一会便让人将药煎了送来。”子懿情点头又将棋子拣拾妥当才倦倦的斜倚靠在榻前闭目小憩。
中军幕府内,邵可微与谋士将领们商谈至夜幕降临,安拨好兵马后才将让众人散去。
当邵可微来到子懿帐内,子懿正端坐对着满案珍馐静静等待。邵可微脱下摆底沾满雪碴锦袍,一旁的下人躬身双手接过后便退下,邵可微也坐了下来询问道:“饭菜可冷了?”子懿摇头,邵可微眸含宠爱笑意道:“懿儿吃吧。”
见邵可微动箸子懿方动,邵可微瞧子懿吃得极少,细心的给他夹了些不影响肠胃的素菜道:“即便身体不适也应多吃些。”子懿乖顺应是。
邵可微放下箸筷,慢慢转着一边的酒杯道:“懿儿,你好奇当年的事吗?”子懿茫然,将筷轻放于箸枕上,淡言:“过去了的,再去计较毫无意义。”
邵可微盯着随着转动酒杯而泛着涟漪的苦酒道:“我对安晟只不过是欣赏,敬佩,甚至还有些崇拜,但却毫无爱意。”安晟确实惊才绝艳有真本事,这是邵可微对他的真实评价。“懿儿,当年你的出生,让一向谨慎沉稳的平成王高兴得昏了头……”邵可微说到这里便有些说不下去,颇有种掀起伤疤看看这伤痕是由什么造成的感觉,虽然可以让为什么受伤找到原因,却只会让已结痂的伤口更疼。
那个夏日的骤雨之夜,这个被她用以降低安晟防备的孩子降生了。但当年若不是安晟高兴得昏了头,她也无法有机可乘盗走那份军密。
子懿只是静听,脸上没有情绪,仿佛说的与他毫无关系。邵可微将杯中苦酒饮尽望着子懿那双深邃苍凉的漆黑双眸郑重道:“懿儿,我相信总有一天你所承受的痛苦会帮助你。”
子懿勾了勾嘴角,牵出的微笑却丝毫不假,往事已矣,再多的缘由都不过是无法改变的过去。
帐内如死水一般的沉静,过了半晌邵可微又斟了杯酒举起饮尽对着子懿又道:“懿儿,你……恨娘吗?”说出来的句子有些顿,答案让一向狠绝的邵可微居然有些不敢听,毕竟是她当年自私了。
子懿思忖中带着疑惑:“我自懂事起只知道,许多人死了,我必须背负着罪孽活下去……”从小就灌输的概念,他是没有资格谈情感的,包括恨。
邵可微面沉如水语调遥远庄重又略带怒意道:“乱世中生死寻常,若不想有纷争战乱,那便让天下归一。统一天下靠什么,仁慈吗?”邵可微肆意嘲笑道:“哪一个上位者,踏的不是血路踩的不是白骨?没有不流血的战争,只有铁马蹄下的强权才有资格谈天下!”
邵可微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激了,当年她攻打夏国时确实过于残暴,只是因为当时她年少又被悲愤冲昏了头,失去理智的她只是在盲目的泄恨。邵可微语调忽地柔了下来,认真郑重的看着子懿教导道:“懿儿,你要学会恕己。”她知道说不是他的错不如让他自己宽恕自己。子懿没有错,他只是被恨了,被受到战争创伤的夏国子民恨了,因为他体内流淌着安晟的血亦流淌着她邵可微的血。
子懿呆滞双目出神,那些并不美好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挣扎着到最后都不过是被疼痛所替代。他心中也曾燃烧着火苗,却也被一点一点的浇灭。即使身负重罪,即使他甘愿接受苦痛,他却也不过是个凡人。他从希望到奢望,从绝望到无望,这层层浓重的哀伤悲怆笼罩着他让他无时无刻不觉得活得煎熬。可即便他被夺走一切却依然幸存着。
恕己吗?
觉得自己有些出神失态了,子懿敛了心神,垂眸低首,心里似乎是是下了什么决定般。即使一切如飞鸿踏雪泥不过梦一场,是不是也可以肆意任性一回……子懿再抬首,目光澄清无比,他声线有些低哑声音却温和不失清朗,虔诚中带着似乎还有不易察觉的歉意:“娘亲,谢谢你疼爱懿儿……”懿儿两字说得生硬别扭,娘亲二字他到底心心念念过,而这个“懿儿”,他人生十七年里第一次自称懿儿,就是平时在心里都不曾念过。
暖炉内的碳火发出细细的吡磁声,子懿身子还有些虚弱声音有些小却无比清晰的传进了邵可微的耳里。邵可微的心里骤然一紧,她对子懿那理智强压下的心疼突然就盈溢于表,她眼眶有些酸胀,眸中氤氲着些水汽。邵可微起身来到子懿身边,轻轻将子懿揽入怀中。
第37章
燕营,亥时。
宁为沉吟,将搭在子懿手腕上的手指撤了回来,来回捋着他那小撮胡子道:“天山雪莲不愧珍品名药,不过几日公子的伤势便大有好转。只是……体内这缓下的毒素已在暗涌,公子身上没有不适疼痛感吗?”
子懿淡漠回道:“只是内腑略有隐痛。”痛在内里还是很好与外伤的疼痛分辨开来的,虽痛但还在他的承受范围内。
宁为作为医者,还是有资历的老医者,自然是听过夏国的乌天葵。这毒就是最后时期浸入五脏六腑中,所以才会让人有剧痛难忍肠穿肚烂的感觉。宁为有些忧心,这毒早已到了期限只是靠着雪莲压制,而且这孩子已有痛感,再无解药就没有办法再拖了。
子懿看宁为两道拧着的眉毛,眉头都挤成了深深的川字,觉得自己似乎对别人造成了麻烦,毕竟此时也很晚了。子懿有些抱歉的对宁为微微笑道:“让宁大夫忧心了。”
宁为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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