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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临安-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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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宋家大娘子是酿酒的高手,可惜命薄……
当她再睁眼,有些人的面具该撕掉了。
第一卷 :临安卷
第一章 :临安梅雨
临安的黄梅时节,天色愈渐湿热。临安城上空被一块漆黑的幕布铺盖,见不得一丝清朗。
雷声滚滚,地上冒起的汩汩热气将蛾子炙烤得焦躁不安,扑棱棱地直往点着灯的屋子里飞去。一只、两只、三只……
不断地有蛾子扑向那一株火光,“噼噼啪啪……”。蛾子在灯笼里四处乱撞,不消一会子只听啪的一声,殒了。
宋宅
装设十分精致的房间,直棂窗被狂风吹得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屋内灯影幢幢。
床沿耷拉着一只枯瘦的手,指节分明,看不出一丝活气。这手的主人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唯有从那因疼痛而微微皱起的眉依稀能看出她还有一口气在。
女使将帕子浸在水中,捞出绞干,如此反反复复地为床上的人擦拭着面上那豆大的汗珠。
冬儿是宋家大娘子身边的女使,年纪虽小,处事还算周到,这才被大娘子留在身边。
说起宋家的大娘子,她可是临安城人尽皆知的大孝女。
一年前宋员外驾鹤西游,未留什么只言片语,只留下妾室胡氏与一儿两女。
当家的已去,宋家的财产谁占多谁占少成了大问题。
宋小郎君虽为嫡子,但年纪尚小,不能接手宋员外留下的酒楼——小宋酒家。
妾室虽在,但本朝有律令:妾室及其子女不能越过正室之子先行得到家产。
是以,身为嫡长女的宋家大娘子——宋酒,跪在宋员外的灵前发誓,必守“小宋酒家”直到阿弟及冠。届时,家产如何分配,由及冠的宋小郎君定夺。
如此,事情才算翻过一页,也无人再提。
宋员外去后的一年里,宋大娘子将小宋酒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比之宋员外在世时的情况还要好。又因着宋大娘子得了临安知府亲笔题字的“孝”字牌匾,小宋酒家与官府之间的来往还算得上是畅通无阻。
可惜好景不长,也就是这一年里,宋大娘子的身子每况愈下,大夫也查不出病因,只得每日三顿滋补药伺候着。
直至今日晌午,宋大娘子在书房中呕血,突然晕厥过去。宋宅上上下下都猜测:大娘子这回怕是挺不过去了。
女使冬儿捞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抽抽搭搭地为宋大娘子擦拭额上的汗珠。在冬儿的心里,大娘子是她终身的主子,一仆不侍二主,若是这回大娘子走了,她往后该去哪儿?
屋外一道惊雷炸响,床上的人儿猛地睁开双眼,却被床边燃着的烛火光亮晃了眼,下意识地抬起枯瘦的手挡在眼前。
女使冬儿听到宋酒的声音,连忙将帕子丢在一旁,凑近唤道:“大娘子?您醒了不是?”
冬儿瘦小的身子将光亮遮了大半,宋酒眯着眼,就着冬儿的双手吃力地坐起身来。
胃里传来一阵阵儿的绞痛,宋酒不由发憷,自己恐怕时日无多了……
“冬儿,君顾……咳咳咳……他可回来了?”
冬儿张嘴正要回话,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娇软的声音,“女兄可起了?”
说话的是宋家的二娘子宋雪滢,进门时手里执着绘有花鸟的团扇。只见她身着天青色上襦、银红色下裙,款式是时兴的齐腰样式,正衬她窈窕的身段。臂上搭着杏色披帛,行走时便会迎风而摆。
宋雪滢的样貌随了宋家的二娘——胡氏,美人尖、丹凤眼,原本是两种极好的貌相,这点从胡氏那张脸便看得出来。
可是在宋雪滢这里稍稍走偏了点。因两种极美极好的东西杂合在了这张脸上,整体一看,倒显得没什么出色之处了。
宋酒倚在床头,冰凉的手捂着疼得似火烧的胃,似乎这样才会好受些。宋酒忍住了要咳嗽的冲动,虚弱一笑,眼神却清亮无比。“雪滢怎么来了?阿姐无碍,要你费心了。”
冬儿挪了坐墩出来,并未放在床边。
宋酒见状,也没说什么。毕竟冬儿曾经被雪滢教训过,心里多多少少对她有些不满。自己无非是睁只眼闭只眼,无需为了一个女使而伤了姐妹之间的和气。
宋雪滢甫一坐下,便寻了托词将冬儿差遣出去。此刻,房里只留下宋酒、宋雪滢以及女使金菊。
宋酒额上还不住地往外冒汗,一只手抓着锦被,关节处白得不正常。
擦汗的帕子方才被冬儿扔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宋酒皱眉,揪着胸前的衣襟唤道:“雪滢,替阿姐拿方帕子来。”
宋雪滢并未挪动一分,就连女使也是安静地站立在二娘子身后。
宋酒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二娘子。
宋雪滢摆弄着披帛,幽幽地说道:“女兄,你可知妹妹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么?”
宋雪滢是宋家庶出的二娘子,阿爹还在世时,她总是三个孩子中最乖巧的一个,怎么今日看起来如此陌生?
“雪滢,你在说些什么?今日是你病了,还是阿姐病了,怎的对阿姐说这些奇言怪语?”
“呵!”宋雪滢不屑一笑,“女兄不知道吗?自从阿爹走后,我每日都会在女兄的书房里撒上金刚石粉末,就连饭食中我也不曾放过。一年了,女兄就从未注意到吗?”
似乎是想到什么,宋雪滢用团扇掩着面嗤嗤地笑了。“女兄又怎么会知晓呢?若是早早知道了,女兄今日便不会这般孱弱地躺着了。”
宋酒惊恐地睁大了双眼,胃里翻滚得更厉害了,嘴里不停地喃喃道:“不可能……咳咳咳……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女兄,你与阿爹走南闯北,识人辨性的本领应该学了不少,难道还看不出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屋外轰隆一声,又是一道惊雷炸响。
宋酒胃里绞成了一团,下颌不住发颤,哆哆嗦嗦地道:“雪滢,我是你阿姐啊!骨肉至亲,相煎何急?”
宋雪滢斜着眼,不屑地扯了嘴角,“阿姐?这么多年,只有宋君顾才有资格唤你阿姐,我宋雪滢只能唤你女兄。为何?只因我是庶出!因为庶出便低你一等,因为庶出,分家产的时候我与二娘只能站在你们身后。因为庶出,我只能挑拣你们剩下的。”
“对了,女兄,你还不知道吧。”宋雪滢站起身,走到宋酒面前得意地说道:“宋君顾这个小纨绔,也是我买人去诱使他的呢!你还想等着他赶回来见你?哈哈哈……他现在指不定在何处逍遥自在呢!”
宋酒双眼充血,盯着宋雪滢的杏色披帛,伸手一扯,却扑了个空滚下了床。正因为这个大动作牵动了胃里的疼痛,宋酒哇地吐了一口鲜血。
“咳咳咳……”
宋酒擦了擦嘴角,撑着虚弱的身子仰视宋雪滢,贝齿咬得咯咯作响。“宋雪滢,君顾还是个孩子。他是你亲弟弟,你竟然狠心到这般境地,要毁了他的前途!”
四年前,宋酒为了跟着宋员外打理小宋酒家的生意,无暇照顾年仅九岁的宋君顾,只好交与二娘照拂。谁想,宋君顾却整日与临安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结交,荒废了学业。
宋酒气急,打了宋君顾一顿,罚他三天不许吃饭,他却偷偷溜了出去。她以为是阿爹的死让他难以接受,过些日子就会好的,因此不再对他多加约束。可宋酒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好妹妹一手策划的。
(注:①小娘子:对未婚女子的称呼,可按排行称“大娘子、二娘子”。②女使:丫环。③坐墩:圆木凳子。④女兄:妹妹称呼姐姐。)
第二章 :身死灯灭
宋雪滢扇着团扇退后几步,不愿将那股子血腥味儿吸入体内。“女兄与阿爹常年走南闯北的,留下宋君顾给我们照顾,妹妹自然要尽心尽力了!”
“宋雪滢,你当真是蛇蝎心肠!君顾才十三岁,十三岁的孩子竟成了临安的小纨绔。宋家积攒多年的名声与财富,因为你,全数毁于一旦!”
日后,君顾如何走上官途?她为君顾铺好的路还有何用处?
“你和那个纨绔都是嫡出,只有我是庶出的。等到宋君顾及冠,这宋家的家产哪还有我和二娘的份儿?”
宋雪滢说的二娘是宋家的妾,宋雪滢的生母。虽说是生母,宋雪滢却不能呼她为“娘”,只有正室才能被称为“娘”。
“对了,女兄。你说等宋君顾回来了,我该如何处理他呢?女兄你天资聪颖,不如给妹妹想个法子。哎呀,我为这事儿想了好久,可伤脑筋了。”
“你敢!”宋酒大吼一声,胸口因愤怒而起伏不停。“宋雪滢,你若敢碰君顾一根汗毛,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对我下毒的事,二娘也知晓?”宋酒死死地抓住衣襟,后背直挺挺地贴在床棱上,生怕之后的话会将她一步步地击垮。
“自然,诱使宋君顾还是二娘出的主意呢!”
宋酒心中血气翻涌,胃里的痛也比不上此刻的心中的激愤和怨恨。她操劳了一年,竟然在家中养了两条大饿狼。
宋酒紧咬牙关,眼中积蓄着一波又一波的恨意,阴森地吐出几个字来:“二娘真是个好长辈!”
“二娘哪有闲工夫管你?她如今心心念念的就是留仙酒的秘方。”
宋雪滢不耐烦地瞥了宋酒一眼,眼珠子一转,顿时笑盈盈地道:“哦,好女兄,不若你现在将配方告诉我,免得二娘将你心爱的书都给毁了。”
留仙酒?
这对贪婪的母女竟然还在打留仙酒的主意,她这些年待她们不够好吗?为什么对宋家这点财产和留仙酒虎视眈眈?
留仙酒乃是宋酒亲自酿造的,阿爹还在世时,只饮一口便大为赞赏:“此酒若流于世间,必定千金难以买之!”
宋酒眼中充斥鲜红的血丝,恨不得要将眼前这只饿狼给撕得一干二净。“留仙酒我只酿过一坛,配方从未记在纸上,二娘就算将书房翻个底朝天,也是徒然。”
宋雪滢看着宋酒嘴角那道渐渐干涸的血痕,再配上此时怨愤的神情,像是一条大蛇要吃了她一般。
宋雪滢暗暗退后几步,将目光撇向别处,不敢看她。
屋外雷声未停,猛地闪了一道光,将屋里炸了个明亮。
宋酒捂着腹部,忍着剧痛弯腰穿上鞋,扶着床伸手撩了一件轻薄的素袍穿上。
做完这些,她身上已是大汗淋漓。
“宋雪滢,你莫要得意。只要我写下一纸契书,宋家的家产皆会暂时寄存在林家。”
林家是宋酒未来的夫家,林家独子林路桓是宋酒未来的外子。就算她死了,只要林路桓愿意替她保管,待君顾及冠了,便可拿回家产。
“哈哈哈……”宋雪滢大笑起来,笑声里是藏不住的得意和张狂。
“女兄,宋家的郎君若是没了,家产自然会会落入我的手中。而你自以为会助你的林郎,如今就在门外看着如此狼狈的你呢!”
宋酒不可思议地看向那扇门,林路桓就这样出现在那扇门前,一如往昔地风度翩翩。
原来他一直就在门外看着,一声不吭。
林路桓看了一眼正虚弱得站在床边的宋酒,弱弱地唤了一声“阿宋”。
宋酒看出来了,他这是心虚。
林家的人,包括林路桓都不知宋酒的名字,只唤她“阿宋”。
真是可笑!这一辈子活到此时此刻,宋酒这个名字,竟然只有阿爹一人知道。
宋雪滢走上前,挽着林路桓的手臂,柔柔地喊了一声“桓哥哥”。
林路桓并未推开她。
宋酒脚一软,跌坐床前。
她本来是不相信的,不相信林路桓和自己的亲妹妹有苟且。如今这番情景,由不得她不信。
桓哥哥?就是自己也从未如此称呼过林路桓。
“林郎。”自己就是这么唤他的。
林路桓见宋酒跌倒,柔弱如一朵娇花,正想去扶她,却被宋雪滢伸手拦住了。
“女兄,过了今夜,你的林郎便是我的了。不,他早是我的林郎了。”
“是吗?”宋酒冷冷地呵笑两声,披散的青丝遮掩了半边脸,烛火摇动间显得有些诡异。
她宋酒平生自诩识人辨性无人可敌,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双眼,却偏偏在林路桓和宋雪滢这里栽了跟头。
宋酒双手撑着床沿站起来,拢了拢身上的素袍,一步一步地走向林路桓,笑着唤道:“林郎……”
屋外刷拉拉地开始落起了雨,似乎是积蓄了许久的原因,须臾便成了倾盆之势。
宋酒在杂乱的雨声里一步一步地走向面前的负心郎,眉间、唇角尽是倾人笑靥。
宋酒即便是消瘦了,那一张脸也会有种别样的魅力。这是宋酒走南闯北的时候从一位老媪身上习得的秘术,她从未对任何人施展过。
林路桓被她炫丽的笑晃了神,以为她这是向自己示弱求助,撇开宋雪滢的手便上前去扶住宋酒。
宋酒投入林路桓的怀中,踮起脚尖凑到他的耳边,死命地咬了下去,血腥的味道立马充斥着宋酒的口腔。
林路桓吃痛,一把推开宋酒,骂了句“贱人”。
宋酒猛地被推到门边,后背猛烈地撞上了门沿,积压在胃中的血全数喷了出来,溅得林路桓一身鲜红。
“林路桓,这是你欠我的。哈哈哈……”宋酒无力地靠在门边,咧嘴笑着,贝齿间还残留着骇人的朱红血迹。
宋雪滢搀着林路桓,急忙吩咐道:“金菊,还不将这疯人拖到外面去。”
一直未发言的女使领了命,毫不怜惜地将宋酒拖出了房间。
大雨滂沱,六月的梅雨没有半月是不会消停的。
宋酒匍匐在冰冷的石板上,胃里不断涌出血水,和着雨水一路流走。
宋酒咬牙切齿,用尽毕生的力气一字一句道:“宋雪滢,林路桓,若我不死,定让你二人万劫不复。”
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宋酒脸上,痛、恨、不甘,万千情绪涌上心头。
临死前,宋酒想到了那一年漠北的荒野。
那一年,年纪尚小的她与阿爹去漠北做生意,中途分散了。她又饥又渴,昏倒在黄沙里,奄奄一息。
朦胧间,荒野上出现了一位少年。
夜间月色凉如水,白衣少年赤足行走在荒野上,双脚染血,在月色下踽踽独行,宛如飞天的仙人。
少年走了过来,宋酒隐约瞧见他的双脚染血。
宋酒不由想,原来仙人都是不穿鞋的。
“不准死!”少年的声音像漠北的笛声,挽留住了宋酒最后的一丝意识。
少年用匕首划开手心,鲜血流入宋酒口中,温热无比。
宋酒回过神,茫然地看着四周,这一次,她注定要死了。
手边一株杂草,即便身在夹缝,依然林立风雨。心中纵有诸多的不甘,只能化作一声遗言。
“阿顾,阿姐对不住你……”
(注:①外子:妇人对外称其丈夫。)
第三章 :宅前丧事
梅雨瓢泼了两日,第三日暂时消停了。临安城外近郊,河水上涨,堤岸上的垂柳背着雨水,垂得极低极低。
宋酒动了动手指,刺骨的冷意袭来。睁开双眼,前方是苍色的天。耳边传来的是哗啦啦的水流声,还有几声清脆的鸟鸣。
宋酒双手撑坐起来,这才发觉自己方才一直躺在堤岸上,被上涨的河水浸泡着。
自己不是在宋宅里死了么?那慢性的毒药在身体里已生了根,怎可能还有活命的机会?
宋酒捞起袖子,使劲掐了自己一把。
疼!自己还活着!还活着!
老天有眼,她宋酒命不该绝。
可是自己为何会在城外?
难道是宋雪滢与林路桓将她弃尸了?
之前着的素袍也被换成了襦裙,腕上还多了一只缠钏,上边缀着两个银铃铛。宋酒伸出葱白的小手反复揉搓,又呵了几口热气,试图让手温暖些。
清脆悦耳的铃铛声配着濛濛景色,该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可宋酒却毫无愉悦的心情。
眼下那三头饿狼一定在瓜分宋家的家产,她得赶回去,撕下他们那令人作呕的面具。
昨夜发生的事深深地烙印在宋酒的脑子里,她恨,恨不得挖了宋雪滢与林路桓的心,瞧瞧到底是红是黑。
宋酒拨开额前湿漉漉的青丝,眼中无法掩饰的恨意顿时迸裂开来。若是有人瞧见了,定以为她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四肢并用,宋酒扯着堤岸上的杂草爬了上去。只听哒哒哒的声响,宋酒急忙拍去裙上的污泥,挺直了胸膛翘首以盼。
“老叟,老叟!”
赶着驴车的老叟收紧了手中的绳索,车止。“小娘子唤我?”
宋酒上前三步,叉手道:“老叟可是要进城?”
老叟见小娘子礼仪周全得体,虽说此时装束如此狼狈,料想也该是有钱有势人家的小娘子。况且小娘子对自己这赶驴老汉如此谦恭,心中不免对她起了敬意。
老叟善意一笑,“正是,小娘子若是要进城,我愿带你一程。”
宋酒心下一喜,谢道:“多谢老叟!”
赶驴的老叟是进城送瓜果的,这条路少说也走了百八十遍了,今日竟碰上个落难的小娘子,捎她一程也算功德一件。
宋酒坐在车板上,看着前边赶驴的佝偻老叟,想着日后定要好好答谢他。“敢问老叟尊姓?家住何处?日后我好答谢于你。”
老叟晃晃手,回头对宋酒笑笑,脸上的褶子全向上弯着。“小娘子唤我张叟就是,至于答谢就不必了,出门在外的,谁还没个难处呢。”
宋酒埋头笑笑,不再言语。
驴车进了临安城内,渐渐靠近宋宅。远远地就瞧见宋宅门前挂着白灯笼,他们竟然如此急迫地盼着自己死。
宋酒双拳紧握,抿着嘴唇瞪着那两盏白灯笼。“可我偏偏不让你们如愿。”
宋酒跳下驴车向张叟道了谢,提起裙角朝宋宅奔去。
张叟往她奔去的方向瞧,刺眼的白灯笼晃动着,原来小娘子家中在办丧事。回想之前小娘子落魄的模样,她该是过得很不好了。
宋酒看着紧闭的黑漆木门,伸出手啪啪地拍打着。“开门!开门!”
吱呀一声,一张面色黢黑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双眼红肿,问:“拍门何事?”
宋酒眉间一喜,是宋宅里管事的。宋酒咧嘴露出贝齿,“宅老,是我呀!”
被称作“宅老”的老叟盯着宋酒看了一会子,也没认出眼前狼狈的小娘子是何人。“小娘子,我不认得你。今日是我家大娘子入土之日,您有什么要紧事明日再说吧!”
她入土之日?可笑!她不是在此处站着么?
怎么一夜之间原本乖顺的妹妹巴不得自己死?未嫁的夫婿成了妹妹的情郎?就连宅老也不认得她了?
“宅老,你去,叫雪……叫宋二娘子来。就说宋家大娘子回来报仇了!”
宅老见她气势汹汹的模样,怕她闹事,赶紧合上门缝,跑去找宋二娘子。
一盏茶的工夫,宋雪滢便出来了。
“小娘子因何拍我家门?”宋雪滢上下扫视了眼前的女子,只见她青丝杂乱,面上、襦裙上都沾着褐色的污渍,襦裙像浸过水似的皱巴巴的。
宋酒一把扯住宋雪滢的手腕,恶狠狠地吼道:“小娘子?才过了一夜,你便不认得你女兄了吗?”
宋雪滢滞愣了一下,忽的“啊”一声尖叫,引得行人纷纷驻足,看起了热闹。
女使金菊一把推开宋酒,护在宋雪滢身前。
宋酒险些摔倒在地,看着躲在女使身后的仇人,眼中的恨意穿过披散的发丝直射宋雪滢。
宋雪滢被她盯得心中发寒,但一想到自己的女兄已经死了,还有何惧?顿时扮作柔柔弱弱的模样,捂着帕子抽抽搭搭。
“小娘子,我家女兄尸骨未寒,你就上门冒充宋家大娘子的身份,真是居心叵测!”
路人见宋雪滢这般模样,一时间议论纷纷,已然将宋酒看作恶人了。
“青天白日的,竟有人冒名顶替,这闹事的娘子也不知羞。”
“哎呀呀,我看呐,是有利可图。这宋家也是个殷实人家,这宋员外在世的时候可没少赚银子。”
“这宋家二娘子一瞧便是心善的,人善被人欺哦……”
心善?
宋酒听着听着,突然笑了,笑得张狂且悲凉。
围观的路人被这笑声弄得汗毛竖起,不禁往后退了退。
突然,宋酒发疯似的朝宋雪滢扑过去。“宋雪滢,你毒死亲姐,祸害亲弟,图谋宋家财产,居心叵测的人是你才对!”
金菊赶紧张开双臂拦住她,使劲将她往后推。
金菊以前是二娘的粗使丫头,力气忒大,宋雪滢正是看中这点,才要了她做自己的女使。
宋酒此时已经没了理智,仇人就在眼前,她如何能平心静气?
腕上的银铃铛在推推攘攘之间,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若是侧耳细听,还能听出调子。
看热闹的路人中突然跑出位老媪,抱住宋酒喊道:“小娘子啊,你怎的跑到这里来了?”
宋酒小腹被老媪勒得发痛,她以为是毒性又发作了,终于肯停下手来。“你拉我作甚?”
老媪含着热泪道:“娘子,你不认得老奴了?”
“我是宋家的大娘子,从未相见,如何认得你?”宋酒一边说一边扯开老媪的手,偏生那老媪的手抱得越紧了。
金菊趁机从袖中掏出小铜镜,举到宋酒面前,骂道:“生人扮甚么死鬼?我家大娘子走了两日了,如今正躺在棺材里,你瞧瞧你自个儿的模样,如何是我家大娘子?”
金菊是亲眼看着大娘子在雨中断的气儿,她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从地缝里长出来的杂草,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吓人得很。
宋酒不可置信地看着铜镜中的人,这分明不是自己的脸。
镜中的人眉若远山、双瞳剪水,可自己分明是柳叶弯眉,最重要的是额上的痣没了。
她真的死了?真的死在了宋宅里?
那镜子中的人又是何人?
她怎么能死?怎么能死?
阿顾还等着她去救,她的仇还未报,怎么就死了?
“啊……”
宋酒抱着脑袋痛苦地呻吟着,十指穿进青丝间死死地扣住。
“我不信……我不信……老天,你作弄人!”
宋酒眼前一抹黑,晕了过去。
老媪慌忙招来小厮,扶着自家昏厥的小娘子离开了宋宅。
看热闹的路人只觉索然无味,陆陆续续地散开了。世道无常,如今办个丧事也有人来闹事。
奇哉,怪哉。
距宋宅一丈远的地方,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外站着个五尺小童,似乎是在观察宋宅前的情状。
宋宅门前的乱子不了了之,小童侧身问车内之人,“郎君,还去宋宅吗?”
未几,车内传出一道有如昆山玉碎般的声音,能将三尺以内的浊声都洗濯清净。“斯人已去,作罢。”
小童热闹也看够了,既然郎君说不去,就打道回府。一个翻身,爬上车坐稳当。
车夫一甩鞭,华贵的马车渐渐远去,隐在来往的街市中。
(注:①宅老:主管杂事的仆人,相当于管家。②一盏茶:约十分钟。③一丈远:约为三米。④五尺:约为一米五八。)
第四章 :宋家玉姝
庭下的芭蕉遇雨梳洗,青翠正舒展,檐下积水一片清明。
鬓间青白相掺的老媪躬身听着大夫的嘱咐,神色严肃。
“小娘子双瞳紧缩,有两度昏死的迹象,想必是受了偌大的惊吓,醒后才将身边的人都忘了。日后老媪一定要从旁提醒,病由心生,不可急切。”
老媪急切地点头,“是是是,老奴会注意的。只是小娘子因何事惊吓过度,烦请大夫指点一二,日后老奴好多加防范。”
“这可不好说,待小娘子修养些时日后,老媪可旁敲侧击,问她一问。”
“好,好,老奴记下了。”老媪恭敬地将药箱递给大夫。
大夫接过药箱,想起那小娘子玄乎的脉象,不禁摇摇头。似病非病,也是奇了。但还是不忘叮嘱:“小娘子受了寒气侵扰,内里是虚的,做些药膳补补身子最好。”
房内的小娘子昏昏沉沉地睡着,也不知听到两人的谈话没有。
老话常说:“有福之人六月生。”
可惜宋酒在六月梅雨时节便殒了命。
老话也说过:“无福之人六月死”。
那宋酒如今的境遇算什么呢?
“宋大娘子……”
宋酒头疼得厉害,隐隐听见有人在唤自己,可是眼皮子像黏在了一块儿似的,怎么也睁不开。宋酒想喊出来,嗓子也使不上劲。
“宋大娘子,日后劳烦你照顾阿盼,切记小心永嘉宋氏……”
是谁在说话?阿盼又是何人?为什么要提防永嘉宋氏?
声音一直在宋酒耳边不停地回旋,就像念经似的吵得宋酒头痛欲裂。
“啊……”终于喊出声了。
宋酒睁开双眼,入眼的是玉色的帐顶。
“小娘子,好啦好啦,谢天谢地,您终于醒了!”方才在宋宅门前见过的老媪握着宋酒的手激动地说道。
宋酒坐起身,揉着发昏的脑袋,双眼却快速地将屋内各处看了个遍。
破子直棂窗,用蓝纱糊窗,至少不是普通人家。屋内坐墩、椅子、床榻一应俱全,与自家相比不相上下。
“老媪,这是何处?”
“小娘子怎的还叫老奴‘老媪’?您以前都是叫老奴‘花媪’的。老奴夫家姓花,是以小娘子便唤一声花媪。”
花媪侧身悄悄抹了一把泪,可怜的小娘子哟,今后该怎么过哟?
宋酒恍然想起,自己已经死了,如今这副身子并不属于自己。
宋酒在脑子里搜寻着她看过的、听过的志怪故事,细细推理一番,她如今应该算是书中所讲的“借尸还魂”吧?
借尸还魂,这等子事情竟然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虽然不愿相信,可事情就是如此玄妙。
宋酒蹙眉,也不知这小娘子是何身份,若是她家里人问起,自己该如何应对?若是露了马脚,又该作何解释?
宋酒拉着花媪的手,试探性地问:“花媪,你是一直跟随我的吗?”
花媪在床边坐下,没有挣脱宋酒的手,娓娓道来。
“小娘子出门一趟,回来竟然将什么事情都忘了干净。三年前,老奴承蒙您出手搭救于水火,千恩万谢也报不完您的恩。今日,若不是老奴听着这铃铛的声响才认出您,怕是那户人家要将您送官啊。”
还好花媪所知甚少,不然她该作何解释?
宋酒瞧了一眼缠钏的银铃铛,随即轻拍花媪的手背,安慰道:“花媪,劳您费心了。”
花媪起身,“小娘子再歇会儿,老奴去准备昏食。”
待花媪离开后,宋酒便起身,从柜子里挑了件碧色上襦、缃色下裙换上。
柜子里放置着最新花样的各式襦裙、褙子,想必原来的小娘子是出自富庶人家。宋酒向来只喜穿襦裙,所以褙子便被搁置在一旁。
其实她不穿褙子的原因还有一个,二娘是宋家的妾,一向喜欢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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