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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华亭-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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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夫人?没事?”
  经理关心地问。
  孟兰亭收起纸,抬起视线,慢慢地摇了摇头。
  “没事。谢谢您,先生。我还有事,大约还要继续在这里住些天。”
  “荣幸之至。愿意为您效劳。”
  经理微微躬身,笑容满面。


第85章 
  发生在松江平原上的那场大战,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不分白天,没有黑夜。火炮积聚而出的乌云,彻底地掩了这座云间城上的太阳和星光,机枪口吐出的火舌和霰弹火炮,将无数前一秒还带着滚烫体温的血肉之躯摧毁,化为泥血,渗入了这片被古老的长江冲刷了数千年而堆积出的肥沃的黑色土壤。
  千里之外,太平香港,孟兰亭在这座豪华酒店的房间里徘徊着,在无数次的去和留之间,踟躇犹豫着。
  终于,她拿起了电话,拨出了那个号码。
  在摒息的等待之中,电话接通了。
  “大姐您好。是我,孟兰亭。我现在还在香港。”她说。
  “我知道。”
  那头,冯令仪的声音,循着电波,传到了孟兰亭的耳中。
  “小九不是送你到的香港吗?怎么还没走?是遇到了困难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带了一丝仿佛来自疲倦的暗哑,但语气却依然从容,也听不出她此刻的喜怒或是爱憎,一如她平日留给孟兰亭的印象。
  “没有困难,是我自己临时决定先不走的。”她低低地说。
  那头顿了一下。
  “为什么?他不走,既然这样安排你,就是希望你出去,他大约也能安心些。你最好还是听从安排。”
  孟兰亭的视线,落在电话旁的那张日期是数日前的她已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德臣西报上的一则并不起眼的小豆腐块新闻。
  “大姐,我会出去的。但在这之前,我请求您的帮忙。”
  冯令仪仿佛微微一怔:“你说。”
  “我在一份英文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我方密电曾被日方截获破译,行动泄漏,遭到突袭,仅那一役,就牺牲了一个师的将士,这是真的吗?”
  没有应声。
  “此前我在收到的来自国外的资料上,看到过关于密码理论研究的简单介绍,包括制造和破译,我很感兴趣。美国有位被军方聘用的数学教授是个中的佼佼者,我想成为他的学生。但涉及机密,我的个人申请是不可能达成的。我希望大姐您能帮我,将我引荐过去。”
  “我不知道这场战争多久才能结束。即便万幸,速战速决获得了胜利,等我学到些东西,日后,我想我应该也是能发挥些作用的。”
  “我需要大姐您的支持和帮助。”
  冯令仪的声音,终于再次传了过来,语调微微起伏。
  “兰亭,我很意外,收到你这样的要求。”
  “是我之前小看了小九和你……”
  她顿了一下。
  “不瞒你说,去年起,美方就已开始帮我们做这方面的人员培训了,我们也在考虑成立自己的组织。如果你有天赋,自己又立志投身于此,我自然支持你。联系好了,我会通知你。”
  “谢谢大姐支持。我等您的指示。给您打这个电话,另外还有一件事。关于恪之……”
  “他现在,在上海吗?”
  冯令仪沉默了片刻。
  “是。在参加会战。”她说。
  “大姐,我和他分开的时候,有几句话还来不及说。出去前,我必须要和他说。我不知道怎么联系他,他说您可以,叫我有事找您。我请您再帮我一个忙,帮我转告他,方便的时候,请他给我来个电话。”
  “可以。”
  冯令仪立刻答应。
  挂了电话,孟兰亭坐在桌前出神了片刻,收拾了下,起身,出了房间。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漫长的日子里,孟兰亭唯一外出去过的地方,就是香港大学图书馆。
  在酒店的房间里,她不是埋首于借来的期刊资料里,就是看报纸,听广播。
  她等待的那个电话,始终没有打来。
  天亮,天又黑。她整夜整夜地失眠,睁着眼睛,等待第二天的到来。
  夏天慢慢地过去了,天气渐渐地变冷。
  终于有一天,广播里说会战结束了。以上海沦陷,国府战线战略性转移而告终。
  和平常一样,侍者早早就将当天的报纸及时送到了她的房间。
  房间里窗帘低垂,开了一夜的灯,静静地照出孟兰亭蜷膝缩坐在椅里的身影。
  当视线落到那份用触目惊心的黑框框出来的占了大半个版面的密密麻麻的校级以上军官牺牲人员名单上的时候,她几乎彻底地失去了去看的勇气。
  过了很久,她拿起了报纸,读着用铅字印上去的一个一个已化为英灵的名字,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
  看完了一遍。
  又看了一遍。
  在看过第三遍,没有看到自己熟悉的名字的时候,她潸然泪下。
  这是这几个月来,她第一次的流泪。
  她哭了好些时候,终于擦去眼泪,打起精神,从椅子里爬下去,站在了浴室那面雪白的镜子前,看着镜中的女子。
  短发慢慢地长长了,已经几天没有梳理,凌乱地覆垂了下来。带着几分尚未完全褪尽的少女青葱的脸,泛着淡淡的青白,一双眼睛,红通通的。
  第二天的清早,大概五六点钟的时候,昨夜终于沉沉睡去,此刻尚在梦里的孟兰亭,被电话的铃声给惊醒。
  冯恪之,他打来了电话。
  “为什么还不走?”
  电话的讯号不是很好,嘶嘶地夹杂着电波的噪音,声音忽高忽低,但即便这样,也能听得出来,他嗓音嘶哑,语气有些焦躁,并且带着质问。
  他的周围,声音也很嘈杂,仿佛有很多人在忙着什么事。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隐隐传来一道枪炮之声。
  孟兰亭紧紧地握着手里的电话,闭目,吸了一口气。
  “我会走的。但在走之前,我有话要和你说。”
  睁开眼眸,她说道。
  “什么事?”
  “对了,你弟弟负责指挥部的通讯,相对安全,你放心。”
  他的语气缓了下来,迟疑了下,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
  “你……不会是怀孕了?”
  他失声,语调一下提了起来。
  “不是。”
  他哦了一声,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希望,沉默了。
  “我们没能守住,遵照上命,现在正在撤退。”
  片刻后,他说道,声音低沉。
  “你有什么话,我听,你说完了,今天就走吧。不要再拖下去了。英国人怕也是守不住香港的,那里迟早也不安全。”
  他仿佛有些无奈,口吻甚至带了点恳求的味道。
  “冯恪之,我先问你一件事。闸北开火的那个晚上,你和钟小姐在饭店房间里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的冯恪之仿佛一呆。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又提了起来,跟着仿佛试着拍了下话筒,传来一阵刺耳的噪声。
  孟兰亭等着噪声停止。
  “我知道这种时候不该谈这些。但不向你问个清楚,我不甘心。我在香港遇到了钟小姐。她告诉我,那个晚上,你和她在锦江饭店共处一室。你是什么意思?”
  孟兰亭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道低低的诅咒之声,充满了惊诧和怒气似的,随即立刻说:“兰亭,除了说这些,她还有没有欺负你?”
  “能欺负我的人,只有你。”孟兰亭轻轻地说。
  他一顿,等到再次开口,语气已经带着焦急。
  “兰亭你别生气。你听我说,那晚上我喝醉了酒,怪我,没立刻回家,又开车在街上晃了一会儿,后来感到醉了,正好近旁是那家饭店,没多想要了个房间,上去就睡了。我当时头疼,大概是连门也没关好就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她在我边上。我什么都没做就走了。后来回家,我不想吵醒你,就躺楼下沙发那里睡了。”
  “兰亭,你一定要相信我!”
  见孟兰亭依然沉默着,冯恪之突然想了起来,慌忙又解释:“对了!我之前好像还替她在那里包过一个房间,但我真的早就忘了这事,那时我不是在捧她吗……”
  他又停下,仓促地改了口。
  “……我真他妈的是混蛋!但我和她的关系,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
  “好了,可以了。”
  孟兰亭打断了他的话。
  “你说没有,我就相信你,心里好过多了。”
  “真的?”电话那头的他,仿佛有点不敢置信。
  “是。我也可以和你说接下来的话了。”
  “你想说什么,我都听……”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那时候我不想走,确实是因为你。而现在,我决定走了,却不是出于你的缘故。”
  “和你说完我这些天想的,我就走了。”
  冯恪之似乎又感到惊讶,迟疑了下,想说什么的样子,终于还是没有再次开口打断她。
  “冯恪之,你从小到大,是天子骄子。除了从军一项,应该没有你求而不得的东西。所以你可以随心所欲。喜欢我,就用尽法子追求我,现在感到自己受了伤害,就把我推开,哪怕我再三祈求你的原谅,你也那么狠心。但我不一样。”
  “我这将近二十年,是父母面前懂事的女儿,是要照顾弟弟的姐姐。我要顾及你我两家的交情,感激你家人对我的好和给予的恩,还有你的姐姐们对我的各种期待。我从小到大受的教育让我被迫,也是出于自愿地尽量去迎合别人的期待,哪怕那些不是我的所想。我好像从没有机会去考虑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我其实还要感谢你的大姐带给我的这段短暂婚姻。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些事,我大约还是和以前一样。现在你知道我欺骗了你,不要我了,给了我离婚书。我不强迫你。你有你的骄傲,你也是为了我好。但是我现在也明白了,我其实想和你一样的,这种时候,为这个国,做一点我力所能及的事。所以我要走了。”
  “兰亭……”他仿佛有些晕,声音迟疑。
  “你别打断我!我还没说完!”
  孟兰亭抑下心底一阵阵翻腾着的情绪,说道。
  冯恪之闭了口。
  “冯恪之,我真的抱歉,在你向我苦苦求爱的时候,我无情地拒绝了你。转个身,又可笑地屈服在了我的习惯之下,和你结婚,欺骗了你。”
  “当初,我下定决心和你不再见面,是真的。但即便这样,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从前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我是不敢把自己的下半辈子赌在你的手里,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去接受你。”
  “和你认识至今,我有过不少的烦恼,甚至是愤怒,但我想,更多的应该还是快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没后悔和你一起度过的日子……”
  她想起了从前那晚,他送自己回来,将自己堵在周家巷子墙上调戏的一幕,又想起了他带着自己在露台跳舞,留声机里飘出“What do you know about love”的旋律的那一夜,喉咙蓦然发堵,停了一下。
  “兰亭!”
  冯恪之仿佛终于反应了过来,大声地叫她名字。
  孟兰亭眨了下眼睛,逼退眼底漾出的一层湿意。
  “你以前不是老问我喜不喜欢你吗?我给你留了样东西,放在信封里,我会叫便衣给你带过去的。要是能收到,你愿意看就看,不看,扔掉也没关系。”
  “我的话说完了。希望你顾着些自己,为国力战的同时,安好。”
  “兰亭,你要给我什么?你别这样好不好……”
  他的语气又紧张又不安。
  电话里的声音,忽然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通讯员,电话怎么回事!他妈的还不给我去看下线路——”
  孟兰亭听到那头,传来他随了电波扭曲起来的吼叫之声。
  一阵嘶嘶的杂音,接着,什么也听不到了。
  孟兰亭抬手,抹了下眼睛,轻轻地挂了电话。
  她从床上爬了下去,打开携带出来的一只箱子,从里面取了本书,翻开,拿出一张照片,低头看了片刻,手指轻轻摸了摸上头那个脑门被画了只小乌龟的男孩,随即放进了一只信封里。
  她进了浴室,低下头,用水龙头里放出的冷水洗了把脸,擦干出来,一把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明亮的晨曦从窗户里涌入,房间里的黑暗被驱散,变成了白色。


第86章 
  孟兰亭离开了她滞留了两三个月的半岛酒店。
  她留下的那只信封,在几天之后,也转到了冯恪之的手中。
  那时候,他所在的集团军,于撤退的路上,临时又接受了一项掩护上海最后一批撤出来的工厂机器迁往内地的任务。
  薄薄一个封口,冯恪之一时竟然没有勇气启开。
  他将信贴身藏好,转身继续投入了战斗。
  直到数日之后,一个深夜,当耳畔的炮火之声,从密集变为稀落,直到彻底消失之后,他跨过那些因为倦极,放松后直接抱枪横七竖八歪在地上直接睡了过去的士兵的身体,离开了阵地,独自来到一处隐蔽的壕沟角落里,人仰靠在泥墙上,点了支香烟,眼睛望着头顶的灿烂星空,抽了半支,终于摸出了那只带着他身体温度的信封,扯开了口。
  他看到一样东西,从封里滑出了一角。
  星光之下,可辨仿佛是张照片。
  他抽了出来,再次打亮打火机,凑近些,当视线落到照片上的那一刻,怔住了。
  一张他此前从没看到过的小男孩的老照片,但是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就是自己小时候的照片。
  照片上的自己,笑得傻乎乎的样子,看起来挺高兴,却被人凭空添了两道胡子,不但如此,脑门之上,还爬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乌龟。
  他愣住了。
  “你放心,我冯恪之日后要是再管你的事,我就当王八地上爬!”
  恍恍惚惚之间,他的耳畔,仿佛突然回响起了很久以前,因为什么事,自己曾对她放出过的一句话。
  冯恪之久久地望着手里的照片,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打火机的金属外壳被火的温度渐渐烧烫,烫到了指头的皮肉,感到了疼痛,他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就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突然醍醐灌顶。
  几个日夜坚守阵地所带来的疲倦和伤痛,空气里还没散尽的仿佛带着温度的硝烟的刺鼻味道,暂时被打压住的敌人,下一刻或许又会再次发动疯狂进攻的隐忧,所有的这一切,在这一瞬,烟消云散。
  难道,她是在告诉他,还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经开始喜欢他了,正如他那么痴狂地喜爱着她一样吗?
  冯恪之不敢相信自己会有如此的好运。疑心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但是他的心,在这刹那,依然还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欢喜、懊悔和柔软所充盈了。
  他吐掉了香烟,再次揿亮打火机,盯着照片又看了一会儿,从自己贴身的内衣口袋里,再次摸出一张带着自己体表温度的照片,将两张并排放在一起。
  他看了又看。
  打火机亮了灭,灭了又亮,直到油嘶嘶地烧尽了,火苗渐渐减弱,彻底地熄灭了。
  壕沟周围,陷入了夜色所带来的浓重昏暗里。
  冯恪之一动不动,依然那样靠在泥壁上,终于,在黑暗中,慢慢地,将小女孩的照片拿了起来,低头,往她的那张小脸蛋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
  三天之后,冯恪之完成了掩护的任务,率部撤退到了部队的一个临时集合点,让士兵治伤、休息。
  大清早,他就来到乡间那排被征为临时司令部的平房前。
  知道自己的八姐昨晚刚来这里,现在说不定还和何方则在一起,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靠在门边,一边抽着烟,看着不远之外土墩旁两条黄狗打架,一边耐心地等着。
  冯令美是在昨夜深夜,结束了长达数月的煎熬般的等待,终于来到这里的。
  她在冰冷的冬天的空气里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躺在那张狭窄的军用铁床上,身上不但盖着被子,又加了件军用大衣。
  但是昨晚搂着自己入睡的丈夫,却不见了。
  她一下睁开眼睛,撞见了一双凝视着自己的男人的眼眸,这才发现,丈夫并没离开,而是起了身,穿好衣服,就坐在床边,在陪着自己。
  “现在我还没事。你累的话,再睡一会儿,我陪着你。”
  何方则将她的手放回到被子里,又仔细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她的心一下安了,和身边这个一直总是在照顾着自己的沉默的男人对望了片刻,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暖呼呼的手,爱怜地摸了摸他长了还不及刮的满是青色胡渣的脸,爬了起来。
  “今天我就去学护理。等我学会了,不许你再让别的女人摸。”
  她低低地说,语气带了点撒娇。
  何方则一怔,这才明白了过来。
  上次的手术,因为条件简陋,并没有将全部的霰弹碎片取出,肩膀总有隐痛。前两天终于得了空,刚做了第二次手术,现在伤口还没拆线。
  昨晚她来的时候,刚好撞见护士在替自己换药。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低低地“嗯”了一声“知道了。”
  冯恪之终于等到了冯令美出来,叫住了她“八姐!”
  冯令美转头,惊讶地看着弟弟“昨晚半夜才来,现在也没任务,你不抓紧再补个觉,跑这里干什么?”
  冯恪之想起昨夜一到,就打了长途电话过去,酒店说她早几天前就已经离开,压下心里再次涌出的无限惆怅,低声说“八姐,我有个事,不太确定,想请教下你。”
  “什么事?”
  “要是一个女孩子往男孩子的照片上乱画,给他添胡子,还……”
  他看了眼四周。
  “还往脑门上画乌龟。这是什么意思?”
  冯令美感到意外,没想到弟弟一大清早来这里等自己,问的是这个,又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以前不是很多女朋友吗?傻啊,这都不知道。自然是喜欢了。喜欢才画……”
  她顿了一下,狐疑地看着弟弟。
  “谁啊?不会是兰亭往你照片上画乌龟?”
  冯恪之下意识地摇头“没……”话没说完,又改了口。
  “是。”
  冯令美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她喜欢你的。”
  “八姐,你再陪陪姐夫,我先走了。”
  冯恪之转身而去,脚步轻快。
  一天之后,他写给孟兰亭的第一封信,经由特殊渠道,上了邮轮,在海上辗转,在这一年的冬末,送抵到了孟兰亭的手上。
  在收到她的回信之后,第二年的秋,他的第二封信,再次上了邮轮。
  来来去去。在信和信的漫长递送与夜深时分,于炮火静悄的间隙中醒来的的遥想和期待之中,光阴如同流水,从指间徐徐而过。
  ……
  民国三十年的秋。纽约附近的一个宁静小镇里,这个下午,秋天午后的明媚阳光,穿过了高大的柞榛树的树冠,斑驳地照在校园里的到处可见的中古式拱廊和卷形门窗之上,也静静地照在坐于林荫道旁的一道身影之上。
  她是一个来自东方的年轻女孩儿。
  在尚未面向女生开放招生的普林斯顿大学的校园里,看到东方面孔并不奇怪,但女学生,却并不常见。
  这个来自中国的年轻小姐,严格来说,也不是这里的学生。
  她是数学系那个脾气古怪的弗里德曼教授的助手之一,四年前来的这里。
  四年前来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岁。而现在,二十三岁的她,坐在校园道旁的一张长条木椅上,低头,看着翻在自己膝上的一本厚厚的书籍。
  她长发垂腰,随意结辫,肩上裹条围巾,格子呢裙,脚上一双黑色皮鞋,随意又青春。阳光照在她低垂的光洁额头上,几缕映着金色光影的发丝,从发辫里飘出,随风轻轻地沾在她的面庞之上,肌肤洁白,目光沉静。
  她看了一会儿的书,抬头,视线落到了对面不远之外的拿苏堂上。
  砖墙不加粉刷,绿色的常春藤,密密麻麻地攀援其上,遮掩着墙体上的来自岁月的斑驳痕迹。
  她看着那片常春藤,渐渐地,仿佛出起了神。这时,近旁传来一道脚步之声,仿佛有人向她走了过来。
  她转过脸,看来眼来人,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叫了声“松舟”,合上书要站起来。
  奚松舟示意她不必起来,加快脚步到了她的面前,向她点了点头,随即坐到了她的身畔。
  这几年间,两人之间的碰面算不上频繁,但也有往来,异国他乡,犹如系住了友情的一根纽带,只会让彼此愈发成为知音。
  “兰亭,我已经收到了研究所的邀请,聘我做终身教授。”
  两人说了几句近况,孟兰亭问他研究所的事情,他说道。
  “恭喜你,实至名归。”
  孟兰亭衷心地笑道。
  奚松舟却双手紧握,视线凝视着前方,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
  “怎么了?”孟兰亭问他。
  他慢慢地转过脸,看和她。
  “我没有接受。”
  孟兰亭一怔。
  “我已经想好了,尽快回国。”
  奚松舟的双眉紧皱。
  “这两年,我给周教授去过几封航邮信,但你也知道,国内国外,如此情况,通信困难。好在前些时候,我终于收到了他的一封回信。他和我讲了些他那边的情况。”
  “我没有想到,这场仗一打就打这么久,现在非但没有获胜的曙光,反而进入愈发艰难的状况,也不知道哪天才是个头。联大更是如此,条件艰苦至此地步,他们没有放弃,依旧坚持上课。”
  他顿了一下。
  “我深感自责。他们已经坚持了四年,我却在这里安稳度日。周教授说师资紧缺。我已经想好了,尽快动身回去,和周教授他们一道等着胜利的到来。”
  孟兰亭有点意外,想了下,说“周教授应该也只是无意提及,没有一定要你回去的意思……”
  奚松舟摇了摇头“我知道,是我自己决定的。其实之前,我就一直犹豫,只是始终没有下定决心而已。现在我决定了。我今天过来,其实也是和你作个告别。”
  “兰亭,我先回国了。研究所不缺我一个教授,我想联大更需要我回去。”
  他说道。
  孟兰亭心里涌出一阵感动之情,站了起来,郑重地向他伸出手。
  “我很敬佩你的决定。祝你一路顺利,希望我们将来很快就能再次相遇,到了那时,战争已经结束,我们又能过回和平的日子。”
  奚松舟也跟着站了起来,慢慢地伸过来手,握住了她的手,缓缓握紧,顿了一顿,终于,松开了手。
  “我相信一定会的。”
  孟兰亭点头“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不用了。”奚松舟微笑。
  “我知道你学业繁忙,没必要特意送我。能得到你的祝福和肯定,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孟兰亭含笑望着他“那我就不客气了。再次祝你一切顺利。”
  “松舟,你真的很优秀,我为我有幸认识了你这样的一个朋友而骄傲。”
  奚松舟凝视着她,没说什么,片刻后,朝她点了点头,转身,迈步离去。
  他的步伐起先不快也不慢,就像平时走路的样子,渐渐地,慢了下来。
  尽管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真的不必再回头了。她和自己,永远只会做朋友。
  但头却仿佛不听使唤,依然还是转了回去。
  他看到孟兰亭还站在那里,目送着自己,见自己回过头,她再次露出微笑,抬起一只手,和自己摇了摇,做了个再见的动作。
  一个男生朝她走了过来,叫她,仿佛说了什么事情。
  她听了,朝自己这边又晃了晃手,随即收起书,转身往另个方向快步而去。
  奚松舟定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校园步道的尽头,低头,将一支插在自己胸前衣兜里的水笔抽了出来。
  这是一支派克金笔。用了多年,笔头有些磨损了,但外壳,看起来却依然那么的新,可见主人对它的爱惜程度。
  他凝视了片刻,将它再次插回自己的衣兜里,扶了扶正,转身,再次迈步而去。
  他们是朋友,只是朋友。
  这漫长而短暂的四年,终于,让他学会记住了这件事。
  从今天起,他也必须要学会,真正把心里的她视为朋友。
  新的生活,在他前面的脚下铺开了。他知道会有很多的艰难和困苦,但他并不惧怕。
  那些,或许就是一个人在生命中所必须要承受的所有的轻和重。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
  教授的助手告诉她,教授叫她去找她,说有事。
  孟兰亭出了校园,匆匆来到位于近旁的高等研究院,进去后,来到教授的办公室,敲了敲门,随后进去。
  教授的办公室,永远都是杂乱无章的,各种资料和书籍胡乱堆放,并且,也不高兴他的助手们帮他整理,说那样反而打乱了次序,让他找不到东西。
  和往常一样,身材瘦小的教授坐在书桌后,人几乎就要被堆在两边的高高的书堆所掩盖。
  但今天和平常又有些不同。
  教授的办公室里,多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便衣男子。
  男子是中国人,目光炯炯,看见孟兰亭进来,立刻转身,恭敬地叫了声“孟小姐”,随即出示证件,自我介绍。
  他叫方骏,是中华民国驻华盛顿使馆的一个军事武官。
  “孟小姐,我收到来自重庆的指示,现在,需要将你带回国内。”
  孟兰亭的心跳一下加快,看向教授。
  教授说“之前去往中国进行培训援助的专家,身体经受不住重庆地下防空洞的潮湿,生了病,现在回国了。孟,你来了四年,是我最出色的一个学生,不但天赋出众,刻苦更是别人没法相比的,我的东西,能教的,已经全部教给你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我知道你很想回去,所以,你现在可以回了,去接替那个人的事情。”
  孟兰亭抑下那种心脏激动得几乎就要跃出喉咙的感觉,向教授深深地鞠躬。
  “教授,这是我们中国人向老师表达敬意和感谢的方式。谢谢您这几年间对我的帮助。我会永远记住,并感激您的。”
  教授微笑,握住孟兰亭的手。
  “去,路上顺利。”


第87章 
  孟兰亭回宿舍,立刻收拾行李。
  她的行李非常简单,只有几件必要的换洗衣物。那些重要的核心资料,能记的,孟兰亭早已烂熟于心,而像工具书这样的东西,为安全起见,在方武官的要求下,另外装箱,和孟兰亭人物分离,由他另安排人带送回去。
  方武官说,原本的飞机航线已经停运了,只能走海路。为了安全起见,也不能走常规的由纽约转巴拿马再走太平洋回去,而是转印度洋的好望角,再换船,绕行到香港。到了那里,重庆政府会派人来接应,将她接走。路上预估至少要花两个月的时间。
  当天晚上,在夜色的掩护之下,孟兰亭被方武官和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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