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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来之上妆-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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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馥还真没为难过下头人,更不用说是素不相识的媒婆了,顶多叫人打发了而已,现在可有用得上她们的地方了。
“明日你去给我打听打听,她们不是说自己手上有京城许多青年才俊的画像啊,消息什么的,回头叫她们都给我呈上来。”
满月再次目瞪口呆:“您……您这是?”
“要嫁人了,总不能两眼一抓瞎吧?”有高氏前车之鉴在前面,谢馥对嫁人这件事实在是兴致缺缺,可要嫁,也不能只凭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馥信的是自己。即便高拱不会独断专行,可谢馥也要避免一切可能出现的情况。
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
唇边挂上一抹淡笑,谢馥就要再吩咐满月什么,可在那一刹那,她又凝滞了下来。
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
那么,不去追问高氏悬梁一事,算不算是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一叶障目,坐以待毙呢?
谢馥低头,看着放在掌心的茶盏。
她手一动,拿住茶盏,将茶盏移开之后,雪白的掌心上,已经有一个圆圆的红色痕迹,烫烫地。
像是……
一枚铜钱。
谢馥浓密的眼睫一颤,手指一翻,便从袖中取出了那一枚边角磨圆,光滑极了的铜钱。
隆庆通宝。
依旧是这四个字。
白日的情形,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
谢馥知道冯保给自己这枚铜钱的意思:若有一日,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谢馥可以拿着这一枚铜钱去找她。
看上去,这是平白出来的人情。
可谢馥不觉得天上会掉馅饼。
谢馥在沉思中。
满月不敢打断,可天色实在太晚,她终于忍不住推了推谢馥:“姑娘,别想了,早些休息吧。”
“……好。”
谢馥随口答应了一声,可也没见动一下。
满月叹气,先去铺床,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姑娘,方才小南走的时候说,让我记得禀您一件事,是那个什么裴承让,说怕夜长梦多,问您怎么处理?”
裴承让?
那个仿佛知道什么的小混混?
谢馥总算是回过了神来。
人在大牢中,又是刘一刀的地盘,偏偏刘一刀此人精明无比,尽管谢馥觉得这裴承让不是什么蠢货,可也难保不被刘一刀查出什么来。
这人倒是有几分意思。
沉吟片刻,谢馥道:“小南的担心也有道理,兴许明日还得会会此人。”
☆、第045章 误终身
“叽叽!”
牢房里胆大包天,在跟前儿跑来跑去的小老鼠,此刻被裴承让一脚踩在地上,却又不很用力,不至于一脚踩死了这小东西,却也不叫它从自己脚下逃走。
小老鼠毛色油光水滑,吃得那叫一个肥硕。
裴承让看它两爪子在地面上一个劲儿地扑腾,简直像是遇到了自己鼠生之中头一次大劫一样,惊慌失措,顿时哂笑。
“个小东西,你爷爷我还没吃东西呢,你就来偷了,欺负老子睡觉不成?”
裴承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
“叽叽!”
小老鼠扑腾得更厉害了,声音尖锐,恨不能立刻从裴承让脚下逃走。
裴承让侧眸一看旁边,碗里的牢饭早已经被打翻在地,只剩下了小半碗,多数都已经进了这肥硕老鼠的肚子。
想当初他可是横行乡里的恶霸,可没想到,到了京城这牢房地界儿上,竟然连一只小老鼠都敢欺负到自己的头上来。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裴承让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在这样一只小老鼠面前失了威风?
他正准备脚下用力,将这一只与自己斗争了好几天的小老鼠就地正法,没想到,牢房走道上忽然传来一声大喊:“裴承让!”
死气沉沉的牢房里,忽然来这么一声,真是让裴承让头皮一炸,也没顾得上脚下,抬头一看。
牢头挺着个大油肚,从那头走过来,抬高了下巴,颇为倨傲地喊着。
“出来了,大人传你!”
传他?
裴承让一愣,脚下一松,那一只奋力逃命的小老鼠终于吱叽尖叫一声,趁机从他脚下逃了过去。
四腿飞卷,一道灰色的暗光划过,小老鼠瞬间不见了踪迹。
裴承让下意识看自己脚下,才明白过来:龟孙子的,又让它给跑了!
一时之间,裴承让无比挫败起来。
到了京城,真是什么都不顺利。
然而牢头就在自己面前,他强压下跑了老鼠带来的不快,涎着脸凑上前去:“牢头大哥,这传唤我是要干什么呀?该不会是要上刑吧?”
“嗤!”
牢头冷笑了一声:“刘捕头要传你,谁知道?自求多福吧!”
他话音落地,前面狱卒就已经利落地打开了牢门上的大锁,“哗啦”两声,长长的链条落地,牢门被狱卒直接拉开,发出哐当的声响。
门开了。
裴承让站在门后面,有些不敢相信。
机灵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他思索着前几天的事情,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想法,当时也不多说,反正这牢头看上去也不是什么聪明人。
裴承让做人有一个原则: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不费劲,也不会遇到猪队友。
至于这牢头……
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聪明人。
心里虽然这样想,可开口说话的时候,裴承让还是一脸的谄媚:“多谢牢头您这几天来的照顾了,我想我距离出去的时候不远了,到时候一定带东西回来孝敬您!”
“……”
牢头两只铜铃大的眼睛一瞪,险些被这家伙给气个半死。
娘的,这孙子怎么敢确定自己能出去?
牢头冷笑了一声:“别说孝敬我了,指不定没过俩时辰你就要回来吃老子的这一口牢饭了。”
“嘿嘿……”裴承让摸摸鼻子,干笑两声,“那到时候还是得仰仗您照顾啊。”
“哼。”
牢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点了点头,算是允了,接着就朝来时的路一转身,一摆手道:“走吧。”
裴承让从牢房里走出来,长长的身子外面套着宽松的囚服,脏兮兮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临到要走的时候,回头一看自己待过的那一间牢房。
外面有一扇铁窗,只有小小的一方,地上也投下了一片窄窄的光,破旧的碗倒在油腻肮脏的地面上,半溲的冷饭撒了一地。
黑的,白的,黄的。
光的,暗的。
死寂死寂的牢房里,那些呻喊的声音,忽然就远了。
裴承让脑海之中一片的平静。
他自有记忆起,便在盐城长大,没爹没娘,更没人管教。曾在墙角偷听夫子们讲课,后来被那些上学的书生们抓住羞辱了一顿,便再也没去听过。
脾气越来越差,手段越来越混,后来他就成了盐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裴爷”。
但说句实在话,除了下过窑子,进过赌坊,劫过财,打过架,裴承让真没离开过盐城这富庶的小地方多远。
这一次,是他此生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离开盐城,离开那个充满了记忆的地方。
而展现在他面前的京城,正慢慢流露出一种别样的风情。
京城,更繁华,更热闹。
这里有地位更高的人,有手段更狠的混混,有天下最好喝的酒,有世上最美的女人……
也有,这阴暗惨淡的牢狱。
能狠人之所不能狠,苦人之所不能苦,放可为人所不能为。
唇角拉开,是一个大大的笑容,混不吝的邪肆。
大大的京城,一个小小的混混。
裴承让悠闲地转过身去,将两只手交在脑后枕着,跟在牢头的后面,终于渐渐走出了牢门。
刘一刀并霍小南已经在后堂之内等了许久。
这里是衙门后头的特殊刑场,专门为不一般的犯人设置,此刻自然不是要审人,而是等人。
“二姑娘这行善,未免也太过了一些吧?”刘一刀斟酌着开口。
今日早晨,霍小南就出现在了衙门外面,等待刘一刀。
刘一刀大吃了一惊。
原来霍小南竟然是带着谢馥的命令而来,要赎走裴承让。
盗窃之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到底没杀人放火,只是钱财上的事情,若有个小小的手腕,要解决是很简单的。
可堂堂的谢二姑娘,为什么要帮助一个素未谋面的小混混?
刘一刀百思不得其解,所以虽然知道霍小南不会回答,可也还是问了。
霍小南笑了一笑:“我家姑娘回去之后曾问询过高大人,知道盐城水灾之祸。朝廷虽已经解决了灾民们基本的生计,可毕竟难以尽全其美。这裴承让虽是混蛋了一些,可也算是生计所迫。”
刘一刀听着皱了眉。
霍小南续道:“姑娘说了,若行一善,须先行一恶,此善不若不为。人之初,性本善。有人作奸犯科实属无奈,若这裴承让有悔改之心,二姑娘搭救他一把也无妨,这才算是全了佛祖的善念。”
听着,也算是有一点道理。
但是那谢二姑娘看着果然像是这么善心的人?
再说裴承让,一时之间误入歧途,有悔过的善念?
刘一刀思索片刻,便知道绝无可能。
只是霍小南既然这样说了,他也不好反驳,冷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两人说话的这一会儿,牢头已经带着裴承让过来。
“刘捕头,人已经带到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没你的事了,先下去吧。”
刘一刀沉稳地点了头,摆了手,示意牢头可以先走。
牢头奇怪地看了一眼霍小南,接着又酸溜溜地看了一眼裴承让:好家伙,这小混混还真能出去了不成?
“小的告退。”
说完,牢头才退了出去。
原地就剩下裴承让一个人站着,一双黑亮的眸子藏在乱糟糟的头发后面,也打量着堂前站着的两人,显然在思索,到底他们找自己来干什么。
霍小南倒是没卖关子,走上前来两步,看着裴承让道:“今日是我,我家小姐,托了刘捕头,想来问问你。你偷盗他人的东西,可知错?”
知错?
裴承让神色一怔,险些没憋住笑出声来。
偷东西又怎么了?
没听说过“杀人放火金腰带”吗?不会作恶的,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只是霍小南此问或有深意,与其说是霍小南的问题,还不如说是谢馥的问题。
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个冠冕堂皇的问题。
裴承让想明白之后,脸也不红地低下头,一副惭愧模样:“小人自然知错。只是生计所迫……在这京城,初来乍到,又无路引,即便有一身力气,也无法谋生……”
霍小南一抬眉:“你的意思是,若你能自力更生,必不会再行偷盗之事?”
“那是自然。有手有脚,谁能做那事儿啊。”
裴承让一脸的理所当然。
刘一刀在旁边听着,只觉得今日的裴承让与往日简直判若两人。
霍小南也觉得有意思,心说这王八蛋真是能装,也就自家姑娘能想出这样虚伪的伎俩来。
其实大家伙儿都知道事情不简单,不过是需要一个由头来把人给放出去罢了。
所以霍小南继续道:“那今日若给你一个机会,把路引和户籍的问题给你解决了,不管你往日是做什么的,以后你保证不再作奸犯科?”
“我裴承让指天发誓,若能脱出困境,得贵人相助,绝不再犯!”
裴承让举起一只手来,真的对天发誓起来。
霍小南一声赞赏:“好!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记住你今日的话。我家小姐慈心仁善,怜悯你为生计所迫,所以会为你还了各家的银钱,让你免于牢狱之灾,并请刘捕头为你解决其余的问题,只望你从今日之后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老子原来就是人,哪里需要重新做人?
说的跟老子原来是禽兽一样!
裴承让听着霍小南那一番话,简直跟戏台子上面的戏文里出来一样,实在有些牙酸。
而且这明里暗里听着,怎么这么像是在骂自己?
可毕竟这人还代表着那高高在上的谢二姑娘,裴承让就算是听出了那可能的言外之意,也只能装作听不懂。
他满是感恩戴德地道:“二姑娘之恩,裴承让没齿难忘,今日之后必当改过自新,不负诸位宽容!”
最后这一句,连刘一刀都给谢进去了。
可惜刀爷对眼前这假惺惺的一幕戏真是半点兴致也提不起来,干脆说一句:“户籍与路引之事,刘某去搞定。”
“那好,刀爷回头通知我就是。”霍小南连忙拱手,“有劳了。”
刘一刀点头,又对裴承让道:“你签字画押就可以走人,来人,给他画押!”
他朝着外面大喊。
外头立刻跑来一名府衙的小吏,手捧着一本卷了边的蓝皮簿子,蘸了口水,用指头翻开几页,便找到了裴承让的名字。
将簿子往桌上一摆,小吏满脸笑容地开口:“二位爷,这边画一下就可以走了。”
“我不画,他画。”霍小南赶紧一指裴承让,心里暗骂这小吏没眼色。
裴承让暗笑一声,倒没觉得有什么,他走上前去,鸡爪子一样抓起毛笔来,就在下面写下自己的名字。
霍小南好奇地探过脑袋来看,险些被这歪歪扭扭的字给戳瞎眼睛。
抬眼一看裴承让,却见这人满脸坦然,对自己这般拙劣的字迹好像半点不在意。
画完了最后一笔,裴承让扔掉了毛笔,拍了拍手,回头看见霍小南一脸奇怪的表情,不由得一笑。
“没读过书,也不怎么会写字,让霍小爷见笑了。”
“当不起你一声霍小爷,他日说不定还要这样叫你呢。”
霍小南年纪虽小,见识却不小,更何况待在谢馥身边久了,见过了太多太多的例子。
有的人,只缺一个机会,便能一鸣惊人。
而谢馥,就是那个机会。
不一定说她有多重要,只是在某些人某些人生特定的时段上,谢馥恰好就能起到关键的作用。
就比如,此刻的裴承让。
霍小南的目光落在裴承让的身上,却像是没有在看他,而是通过他,在看许许多多不一样的人。
裴承让忽然有些捉摸不准,自己这一步棋到底是好还是坏了。
眼见着那小吏捧着簿子走了出去,裴承让知道,自己终于再次自由了。
他脸上的表情,终于开始渐渐改变。
唇边笑容吊起来一点,斜的笑,是邪的笑。
手往袖子里一掏,那一根镀金的灯心草就在他手指中间,接着往嘴里一叼,说着要改过自新的裴承让,就变成了之前的裴承让。
“那敢情好,我也不想叫你霍小爷。大爷我厉害着呢。你家小姐,不也还是投鼠忌器吗?”
眉毛扬着,裴承让那叫一个嚣张。
说完了之后,他一摸下巴:“投鼠忌器是这么个用法吗?”
“是这个用法,可你用错了人。”
霍小南懒得再跟他说废话两句,既然事情已经完成,户籍与路引之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搞定,所以霍小南干脆地带着裴承让朝外面走。
“我家小姐有话要问你,跟我走吧。”
裴承让一怔。
谢馥?
斜对面的酒楼雅间。
屏风隔断了外面人的视线,珠帘垂下,又将雅间的内外隔开。
珠帘与屏风之间,摆着一张桌案,已经摆满了酒菜;珠帘之后,也是一张桌案,摆上了相同的菜色。
此刻,谢馥就端坐在珠帘之后,侧头看着窗外来往的人群。
满月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您说那刘一刀能不怀疑吗?”
“不能。”
谢馥眼眸也没转一下,轻轻答道。
满月惊得险些摔了下巴:“那、那您……”
“怀疑的确会怀疑,可不一定每个怀疑的人都会说出自己的怀疑。”
人跟人之间,很多事不过是心照不宣,一旦有一个理由,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是非黑白很难分明,踩在中间界限的灰色上,才是一些投机者的长久之道。
谢馥此刻便是一个投机者。
她没跟满月解释太多,由着她似懂非懂地去思考。
“咚咚。”
手指叩击屏风的声音。
霍小南已经带着裴承让来了,就站在屏风后面。
裴承让的一身囚衣已经在离开大牢的时候被换了下来,一身普通的藏青色道袍,穿着还挺合身,头发草草地一梳,竟然也有几分不羁的挺拔。
只有那一张脸,草草一洗,却还没洗干净,瞧着总有几分脏兮兮的。
他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雅间,同时偷眼觑着里面露出一些的珠帘。
“姑娘,人已经带到了。”霍小南恭敬通禀了一声。
里面传来谢馥的回答:“叫人进来吧。”
“是。”
霍小南回头,朝裴承让递了个眼色,一指屏风侧面留出来的过道,示意裴承让进去。
裴承让一路上都在想,到底这一位二姑娘会是怎样的人物,好奇得心痒痒。
真到了这里,又着实惊讶于京城富贵人家的纸醉金迷。
只这地上铺着的丝绒洋毯,就已经胜过盐城那些粗鄙的豪商数倍。
空气里飘来酒菜的香味,勾得有整整一日不曾进食的裴承让馋虫往外爬,肚子里发出雷鸣般的“咕咕”声——
正在他抬步往里的一刹那。
饶是裴承让一张皮厚的老脸,这会儿也忍不住微红了一下。
怎么说,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虽粗衣麻布,那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却也不怎么强烈,很快就被他驱逐而去。
裴承让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屏风后面去。
隔着那一道珠帘,他终于看见了谢馥端坐的身影,隐约能看见美人瓷白的肌肤,衣衫是浅浅的蓝色,像是一泓泉水,在这夏日里透着一种沁人心脾的美感。
桌案上,杯盘精致,美酒佳肴俱在,若非这一道珠帘的阻隔,裴承让近乎以为自己已经到了人间天上。
☆、第046章 胆大包天
隔着这一道珠帘,谢馥也在打量裴承让。
她其实并未见过此人,只从霍小南的口中听说过,脑海之中虽有一定的猜想,可却没有一个切实的印象。
原以为不过是个混不吝的小混混,可真看见了,却发现此人五官乃是难得的周正,虽是脏了一些,却与寻常在市井之中摸爬滚打的混混无赖不同。
略略沉吟片刻,谢馥收回了目光,侧头低声吩咐身边的满月:“叫人打盆水来。”
满月先是一怔,接着一看帘外站着的裴承让,顿时明白了过来。
她点头,道:“是。”
说着,退了出帘外。
裴承让还老老实实地站着,尽管他浑身上下都在不老实地叫嚣着,可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
一见满月从里面出来,他连忙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满月是圆润的身材,瞧着小脸儿白白,霎是可爱。
这可比盐城见过的那些姑娘好看多了。
然而,裴承让并未就这般色迷了心窍,而是很快收回目光,看向了珠帘内。
裴承让站的位置却距离珠帘很远,所以即便很仔细,也看不清谢馥的全貌;谢馥坐的位置却距离珠帘很近,能将外面裴承让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眼见着他不停打量,谢馥不由得唇边挂笑:“听闻裴公子乃是盐城人士,是初到京城?”
半点没提裴承让盗窃之罪的事情,开口就是盐城,看来是要直奔主题了。
不知为什么,裴承让的心里忽然掠过一分失望。
一开始就直入主题,看来是不想跟自己废话了。
裴承让心里这样想,脸上却带着笑,有一点点的意味深长,仿佛他真握着谢馥什么把柄似的。
“二姑娘明鉴,承让确从盐城而来。”
说来,听惯了旁人叫自己“裴老爷”“裴大爷”“裴爷爷”,却是第一次听人叫“裴公子”。
于裴承让而言,多少有几分奇妙。
谢馥则淡淡回道:“你与陈渊有什么关系?”
单刀直入,这问题真是半点也不客气。
裴承让险些被这么直白的问题给炸晕,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
这一回,倒真让谢馥吃惊了。
原本以为这人与陈渊应当有不浅的牵扯,或者什么私底下的交易,才能知道一些隐秘的事情。
可断断没想到,裴承让竟然能说出自己与陈渊毫无关系的话来。
谢馥微微眯眼,手放下去,端了酒盏起来,望着轻轻晃荡的酒液。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二姑娘可是在提醒裴某人,一言不慎,有可能失去性命?”
毕竟这件事真捅出去,可非同小可。
裴承让也是有点心计的人,虽不多,可这些事情还是能想明白的。
原本他也在打算,编一系列的故事出来,好诓骗这一位尊贵的谢二姑娘庇佑自己。
可到头来,他发现这不够刺激。
来京城本身就是很冒险的事情,现在又碰上了这么好的机会,如果能赌一把,赌成了,不也很好?
所以,裴承让没有伪装,据实已告。
“二姑娘与陈渊有什么关系,裴某人实在不知,不过只在城门外听衙役来传放粮消息的时候听说,捐银放粮之事与您有关。裴某人倒是不担心自己的性命,只担心着二姑娘手底下做事是否机密……”
“当!”
一声铜盆落在木架上的响声。
裴承让的话被打断,谢馥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满月已经端了一只铜盆进来,盆里盛着水。
她此刻将铜盆一放,里面的水顿时荡了起来,将搭在盆边的巾帕打湿。
满月脸色难看,只因为听见了裴承让说什么“手底下人做事是否机密”一说。
那件事是霍小南办的,这姓裴的没两句话竟然就开始编排姑娘手底下人,着实不像是个安好心的。
满月冷笑着看裴承让:“我家姑娘手底下的人做事不机密,也总比你这般宵小之辈嘴如漏勺好!”
裴承让说的其实不只是霍小南,重要的还在陈渊身上,可谁想到,竟然被满月听个正着。
他倒也不惧,知道帘内谢馥正在看自己,索性直接开口:“连县衙之中的衙役,都能开口说出京城高府几个字来,以至于被我听见。可见,霍小爷也好,县太爷陈渊也罢,这保密的本事都不怎么样。”
“有道理。”
谢馥倒没反驳,反而是饶有兴致地听了下去。
满月顿时没了话说,站在那边。
裴承让则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说话的这一刻,朝着他渐渐靠近。
只要他再说两句,兴许,这东西就能被自己抓住。
裴承让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可不管是什么,他都要抓住了,再仔细看看。
“兴许知道的也就这两个人,恰好又被我知道了,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前几日若非恰好早早遇到了二姑娘您,裴某人嘴里这消息,天知道会传到哪里去?”
裴承让一拱手。
“人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若在初时不注意小节,二姑娘怎知千里之堤不会毁于蚁穴?”
“你读过书?”
谢馥忽然开口问。
裴承让一怔,道:“不曾读过,也不识得几个字,只是曾在县学之中偷听过几天。”
这话倒是叫谢馥有些刮目相看。
她道:“说是没怎么读过书,不过这几句话的本事,倒不必国子监里那些学生的本事差。可惜了……”
……可惜?
裴承让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还真是奇妙的一天。
头一次有人对自己喊“裴公子”,还不是青楼里那些一条玉臂万人枕的妓子,而是这京城里鼎鼎大名的高拱外孙女谢二姑娘。
现在,这一位竟然还为自己没读书可惜。
裴承让眨了眨眼,也不知为什么,胆子忽然大了一大:“二姑娘觉得读书更好?”
“……”
谢馥轻轻饮了一口酒,沉吟片刻,摇头。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读书没什么好的,可不读书却不怎么好。”
“……原来如此……”
低声呢喃,裴承让算是明白了谢馥的意思。
他点了点头。
那边的满月已经站了有一会儿,眼见着他们的谈话也告一段落,看姑娘的样子,一时半会儿怕不会收拾这小混混,所以只能忍了气开口道:“水已经端来,还请裴、裴公子净面。”
裴承让才从牢里出来,自然没有怎么拾掇干净。
这时候他回头一看那盛满水的铜盆,又看看满月鼓起的腮帮子,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意识到:这脸脏着有多久了?
再脏下去,他简直要以为自己真的是个不要脸的人了。
兴许是自嘲,兴许是觉得有意思,裴承让一笑,朝谢馥一躬身:“多谢二姑娘。”
接着,他转身回来,也对满月躬身:“有劳姑娘。”
这般的低姿态,倒实在叫满月说不出话来。
原本对这般满身混混气的人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可面对对方真心诚意的道谢,满月也生气不起来了。
她退了一步,让裴承让自己到了木架边,伸手捧了水濯面。
面朝下,温温的水覆盖在脸上,裴承让闭着眼,凌乱的头发披在身后,藏青色的道袍显得有一些老气。
他微微弯曲的脊背,透着一种令人动容的卑微。
这一刻,只有铜盆内细细的水声,满月注视着,谢馥也注视着,没有人说话。
脸上的污迹被清水洗去,裴承让抬起头来的时候,水珠便顺着他的脸颊落下,因为奔波和困苦变得格外瘦削的轮廓,被水珠的利光一刺,莫名地扎人,又抓人眼球。
满月眨巴眨巴眼,简直被这一瞬间的改变惊呆了。
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拧了巾帕递给裴承让。
裴承让一怔,伸手接过:“多谢。”
用巾帕擦干脸上的水迹,他只觉得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回转身来,面对谢馥。
谢馥正给自己倒酒,酒壶里的酒液咕嘟嘟地注入酒杯之中,透明的细流,涓涓如小溪。
倒满一杯,她抬起头来看过去,裴承让已经洗漱干净。
依旧是方才的那一身衣裳,甚至头发也都还凌乱得很,可偏偏一张脸已经干净。
眼神透亮,目光像是刀刃之上的一寸雪白,初一看时,让人耳中仿佛有铮然之音。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带着天生的上翘弧度,却并不让人觉得很好亲近。
这是一张天上带着几分邪气的面容。
妖邪之气。
市井之中摸爬,又有几分本事的人,多有这种妖邪之气,只是这人尤甚。
若是给他换上一身合适的衣裳,兴许站出去也会迷倒一些女子。
不过在谢馥眼前,这还算不上什么。
只是,她依旧看呆了。
却并非因为此人有多俊秀,只因为——
这轮廓,的确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眼熟的感觉。
“……二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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