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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罗刹女-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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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寰思忖片刻,急问,“你知道去哪儿能寻到我?”
说话间,那人业已越过她,渐行渐远,流水般的声音随风飘至,“宣义坊成顺街,巷口第三间。顾氏旧宅,一个月后见。”
沈寰怔忡片刻,良久,无声欢笑出来,再望眼前荒寂院落,却原来并不是那人栖身之所。
一个月而已,沈寰自问有足够耐心等待,然而还不到半月光景,顾宅已先生变故——徐氏的病势,在暮秋时节突然加重。
起初只是感染些许风寒,不想迁延几日,渐成高热,久久不退。加之她向来身子弱,咳喘不止,这一场风寒倒把从前的病症都招了出来。不过十日功夫,人已虚得离不了床,瘦得几乎脱了相。
顾承告假,每日专心在床榻前侍奉母亲,饶是他身体好,几天下来也熬出几分憔悴。沈寰看着心焦,便自告奋勇要替他照顾。
“不必了,我守着就是。”他抚着额角,只盯着沉睡的徐氏,“你回去歇着罢。”
见他满身倦怠,还一脸疏离,沈寰来了脾气,“她是我干娘,我来照顾怎么了?怕我不精心?你犯不着这么想,我再粗,到底也是女孩子。”
顾承声音不高,却透着些微凉,“没那个意思,她是我娘,自然该由我来伺候。”
“这是不想假手旁人?还是不想假手于我?”沈寰不改咄咄气象,“你这人怎么就那么倔!”
恨恨说罢,又不觉看向他,薄薄的肩头,好像隐约已能透出骨骼轮廓,心中到底不忍,试图再劝,“家里一个病人,已经人仰马翻,回头你再病了,连个主事儿的人都没有。听话,该去歇着就好好歇,这里有我,出不了乱子。”
顾承一动不动,置若罔闻,半晌才看了看她,又迅速垂下眼,低低道,“我没那么容易病,就算真病,不是还有你,能照看我么。”
这话抽冷子说出来,又是在这么个场合,竟让她有些错愕。旋即不由暗生窃喜,若非此刻不应景,原本这也该是句极俏皮的言语。
俩人说着话,不防徐氏缓缓睁眼,眸光不甚清明,有着病痛交加下的浑浊,望了望二人,喘息道,“都回去,我这里没大碍。叫祝妈进来罢,我正有话想跟她说。”
一时祝妈妈入内,连哄带劝的将俩人送走,这才好生坐下,预备安抚徐氏。
刚一落座,便听床上之人发出一声嗟叹,声音含悲带怨,“冤孽啊……”
第19章 夙愿
徐氏的话没头没尾,祝妈妈听见,吓了一跳,“太太,您说什么?”
回应她的,是一串搜肠抖肺的咳嗽声,好容易平复下来,徐氏挣扎道,“扶我起来,我想坐一会儿。”
她是病透了的人,虚得没一点气力,祝妈妈连抱带拽的把人弄起来,喂了几口水,叹道,“想吃点什么,我给您弄去。”
徐氏摸着心口,又是好一阵喘息,“哪儿有胃口,才刚那俩人……”
“太太是说三爷和寰姑娘?”祝妈妈随口接道,“他们怎么了?”
一口气顶上来,徐氏半晌没说话。
祝妈妈看着她怨望的神情,忽然间明白过来,“太太说冤孽,莫非是指,他们俩?”
徐氏止住咳,一脸凄然,“你是不是,也早就瞧出来了?”
祝妈妈咳了一声,替她把被子掖了掖,“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这俩人,有情。”
“那你之前不言声,就任他们孤男寡女的……”徐氏一叠声的埋怨,只是不忍苛责儿子,“也怨不得承哥儿,他一向是个实心肠的孩子,答应了人家照看,自然是要尽心。偏那丫头又生成那样,哪个男人见了能不动心?”
祝妈妈讪讪一笑,“您也甭急,三爷是什么样儿人,您心里明镜儿。他管得住自己,要是有意,只怕早就……”
话好像正说到徐氏心坎里,她拍着被子,越加愤懑,“可我这心里堵得慌,到底不甘心呐。”
祝妈妈听得糊里糊涂,也不知道她究竟不甘心什么,只好囫囵劝道,“儿女的事,由他们去罢,您操碎了心也没用。倒是养好身子要紧,回头好了,瞧着新媳妇进门,那才真叫热闹喜兴。”
“不中用的。”徐氏连连摇头,幽幽长叹,“我怕是熬不过去了。”
祝妈妈连忙摆手,“瞎说!可不兴这样咒自己,您这是病糊涂了,也没个讲究。”兀自不放心,忙掉转头,呸了一声,以示方才的话不算数。
“我的事儿,我自个儿最清楚。别说人了,连猫儿临了,还知道要寻个干净地方给自己……”徐氏哀哀道,“我就是不甘心,见不着他成亲,见不着他有后……”
她说得险些落泪,听的祝妈妈也差点哭出来。
半晌徐氏打叠精神,忽地拽起祝妈妈的手,“我一走,他的事又要耽搁好些年,这不成的。老姐姐,你得帮我,帮我了却这桩心愿。”
祝妈妈真被唬了一跳,没成想她是认真在思虑这档子事。
“我想在走之前,看见他身边有人。”徐氏接着道,“最好还能让我见到,他留了后。”
祝妈妈顺着她的话想,接口道,“您的意思是,赶早儿把媳妇娶进门?那,那人家方家能干么?不是我说,这……”
谁家姑娘愿意赶这个节骨眼仓促成婚,一进门就伺候病歪歪的婆婆?说不准个把月后便是披麻戴孝,一守还就是三年。
只是这话老妈妈没好意思说,硬生生又咽回了肚子里。
“不是那意思,不求方家人。”徐氏断然摇头,“咱们有现成的人选。这俩人就应该在一处。将来方氏进门,就说我的话,寰丫头是我塞给承哥儿的,是良妾。”
祝妈妈愣了愣,直觉不妥,“寰姑娘能答应么?她那个人,别看平日里不言不语的,可随随便便瞅你一眼,那眼神能看得你心里直发毛,她可是个有主意的。”
徐氏倒是颇有自信,眸光一阵阵发亮,“只要她喜欢承哥儿,这事就有门!”
大约说到激动处,又引发了剧烈咳喘,祝妈妈捧着口盂,等她咳完连忙端开。定睛往里一瞧,痰中飘着红丝,一缕缕触目惊心。
回身坐定,老妈妈愈发难过,缓缓说着心中顾虑,“那三爷呢?我可有些吃不准。三爷性子好是好,可也有些孤拐脾气,认死理不认人。我觉着这事,他未必能应准,更别提又赶上您病着的时候。”
徐氏喝了一口清水,拭着嘴角,“所以说要想辙啊,孤男寡女,有情有意,咱们就得给他们提供恰当机缘。”
祝妈妈想了一瞬,赫然瞪圆了眼,“太太,您是说……”
手上一紧,又被徐氏攥牢了些,“我求你替我做这事,你别怕,他日后要是怪罪,我自然会一口应下,绝不会叫他怪到你头上去。”
祝妈妈张着嘴,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半日过去,索性将心一横,点了点头,“哎,我知道了,这事儿豁出老脸去,我也一定给您办得了。”
徐氏安排了一通,就又倒下了,这一回添了咳血的症候。虽说昏昏沉沉,却无论如何不肯再让顾承照料,打发他的话也说得在理,“你一个男人家,不能老守着病人,耽搁自己的营生不像话,且你也照顾不好,还是让她们来罢。”
顾承没法子,只得退了出来。阖上房门,才一扭脸,正看见沈寰站在一丛千叶菊畔,腰身纤细,仪态端然。
她没朝他招手,也没做任何动作,就只是定定看着他。然后竟像是有鬼推他似的,顾承迈步向前,迎着她走了过去。
他站在她对面,长长舒了口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一刻,见她素手一扬,掌心托出个小瓷瓶,“给你的。”
触手温温凉凉,似她的话音儿一样,顾承接过来看,是一瓶清凉膏,涂在两鬓上最是提神醒脑。
才刚拿过来的时候,不敢挨她的手,轻轻一点,知道那掌心的温度比瓶身要热。禁不住推想到指尖,只觉得牵牵绊绊,惹得太阳穴铮铮作痛。要是这会儿能借她的手,沾上清凉的药膏,慢慢揉搓……
他缓缓阖上眼,心中涌上一阵无法言说的痛楚难过。
“觉着烦么?”她声音柔和,透着熨帖。
他以手扶颈,活动着泛酸的部位,“还好,只是觉得母亲太辛苦。她病成这样,我却无能为力,什么忙都帮不上。身子好的时候想不到这些,看着亲人被病痛折磨,才知道健健康康有多好。”
仰面叹了叹,低声道,“我还记得父亲去的时候,也是咳得整晚都睡不了觉,喊着胸口疼。那日子太煎熬,说句不敬的话,与其一天天捱着,倒不如早些解脱的好。”
话说得极通透,这其实该算他的好处,旁人看着以为端方,实则内里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痴愚。
她侧过头看他,明明要说的事颇为哀伤,可眉眼却比一旁的花枝还潋滟,“太太要是走了,你在这世上,可就没有亲人了。”
怎么没有,不是还有你。这是他此刻心里的话,可惜,就只适合放在心底,说给自己听。
她等了半天,没听见回话,心头蓦地一漾,一面猜测着他在想什么,一面转而望他。
清泠泠的月光下,他的眉尖藏着沮丧,浮起涩然,唯有一双柔和宁澈的眼睛,仍存着脉脉恬淡,却是毫不避讳,正坦荡荡的在盯着自己看。
第20章 挣扎
沈寰一点点抬眼,慢慢地对上他的视线,轻声笑问,“三哥,看什么呢?”
顾承被问得发怔,下颌轻颤,避开她的目光,“我在想,你好像比先前又长高了些。”
沈寰愈发笑了出来,眉梢眼角淌出生动明艳,“你这是多久,没好好看过我了?”
那笑颜分明比天上明月还皎洁,顾承莫名就觉得气怯,“没有,这话什么意思?”
“成天在一起,是不容易留心这些,”沈寰侧着头,看着他笑,“得有阵子没仔细瞧过,才能觉察得出来。”
她是笑着的,这话里或许有不满的意味,可语气竟不是在撒娇,也没有拿乔,依旧是清清淡淡,绝无一丝怨尤。
干净利索,像是她的眼睛,静且安定。
他的心蓦地跳起,怦然有声,原来他喜欢的,就是她这副样子,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守得住心,也能狠得下意。
不能再看下去了,他知道自己该离开,可是双腿不受控制,一点挪不开步。良宵佳景,原本与他无涉的,可他却偏偏舍不得。
这一刻,顾承打心里,开始瞧不起他自己。
整理完思绪,已过去良久,他垂首叮嘱,“近来外头不太平,晚上还是少出去的好。实在要去,也留点心,务必保证自己安全。”
沈寰“嗯”了一声,像是从嗓子里飘出的话音,“我是不会让自己出事的,我可还有两桩事未了。”
哪两桩事,顾承自然心知肚明,架不住乍听之下,仍是心口颤得一哆嗦。半晌下了决心,冷着声气道,“回去罢,好好歇着。”
“好。”她不强留,转了身子,再翩然回眸,“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会替你守着太太。”
然而徐氏的病,始终是好一阵,又歹一阵,只是需要沈寰照料的时候并不长,无非是白天几个时辰内的事。
晚间病人沉沉睡去,沈寰回到房中,正要换了衣裳静心练气,祝妈妈突然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是一派焦急,“姑娘快去瞧瞧,三爷好像是过了病气,这会儿正闹不舒服。我也拿不准,这究竟是怎么了……”
一面顿足叹气,“家里一个两个都倒下了,不是难为老婆子我么。”
沈寰听着,反倒从容坐下,心思镇定,“请了大夫没有?”
“三爷说不叫请。”祝妈妈柔肠百转,愁眉苦脸,“这是仗着身子好,非要逞强自个儿熬过去,又不肯叫人陪,我。。。。。。我这实在没了主意,才来找姑娘,一块儿去帮忙看看。”
那也轮不上她去照料,顾宅上下都知道,他们名义上虽为兄妹,可到底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异姓男女,这会儿忽然连礼教大防都不顾了,便透出实打实的稀奇古怪。
沈寰不慌不忙,敛了敛衣衫,一言不发跟着祝妈妈去了东屋。推门入内,顿觉一阵凉意袭来。打眼一扫,炭盆薰笼上的火,竟然全熄了。
暮秋时节,外头已结了霜,顾承素来不算体热的,何至于把屋子弄得这么凉。
灯还是亮着的,沈寰借着烛光望过去,看见顾承坐在床边,身上只剩下纨素中单,面上透着些诡异的绯红,却是一脸错愕的在盯着她瞧。
他眼底慢慢泛起一片赤红,却没起身,沉着嗓音问,“你来干什么?”
俩人专注对视,没留神哐当一声,门突然阖上了,接着是一连串叮叮铛铛的响动,祝妈妈在门外,飞快的落了两把锁,颤巍巍的声调里透着决绝,“三爷,对不住您,回头等事儿完了,老婆子任由您发落,只是您千万别辜负了……您就当是为成全太太,委屈一遭儿罢。”
顾承腾地站了起来,因起得太猛,眼前一阵金星乱冒,走上前两步,忽然又见沈寰昂然而立。进退不得间,却是一脸慌乱,无措的再度跌坐回床上。
他倒也没不敢看她,她也没躲避他的目光,于是两两相望,她看见他眼睛里,双眉间,唇角边。。。。。。影影绰绰全是痛。
彼此都明白,他们这是被迫,陷入了一个极端荒唐的境地。
沈寰只顿了一顿,便毫不迟疑,迎着他走了上去。
“别过来。”他忽然发出一声低吼,喝停了她的步履。
可惜只是停驻片刻,她业已全不理会他的顾虑,继续往前走,一面凝目审视,“你怎么了,是不是中了什么药,我帮你看看。”
他霍然扬起手,眉毛拧成一团,“没有,我只是喝了点酒。”
怪不得脸上有不寻常的红晕,“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她放下心来,随后停在了不近不远处。
“我睡不着。”他低下头,灯影里的轮廓尽显疲态,“酒应该是干净的,她们还不至于……不至于那么算计。”
可他确是中了酒,脸上是滚烫的,连眼睛都是红的,沈寰向前迈了两步,声气渐缓,“你不舒服,我扶你躺下。”
顾承心中惊讶,一阵茫然,她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亦或是故意装作不懂,来不及细思量,急声喝道,“不用,你站远点。”
话音落,她倏然站定,待了一刻,面色沉静,轻声道,“三哥,你难过么?要是太难过,可以抱抱我。”
顾承立时思绪大乱,全然失神,目光散乱下,根本阻不住她近前,也阻不住她停在他身畔。
她的声音,清亮亮的响起,“你这屋子太凉,我觉着,有些冷。”
语气是纯粹的冷静,顾承满心惶然,仰首望她,发觉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被爱欲灼烧过的痕迹,只有恰如声音一般,纯粹的冷静。
这正是他喜欢的样子,从开始到如今,心心念念,挥之不去。
他晃了晃,似中了梦魇般站起身,不由自主伸出双臂,轻轻一揽,抱住了她,两条手臂登时如置在炭火上,连骨髓都变得滚烫。
也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气息渐渐变重,手上越来越紧,额头抵在她的眉骨间,温和的双眼里早失了平日的恬淡,只剩下隐忍的狂躁,和克制的狰狞。
他知道,自己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在沸腾,像是有什么陌生又熟悉的东西,倏地活了过来。一经唤醒,便即铺天盖地。
他不记得面前的人和他有什么关系,只想在此刻,像野兽一样扑向如同玉人般的少女,她的身体就在他怀里,每一丝每一缕都是活的,坚韧而有力。
沈寰此刻,不动也不挣扎,任由他抱紧。眼望着他的脸,脑中想象他的痛楚难捱,忽然间就有了想落泪的冲动,鼻子微微一酸,跟着便轻轻抽动了一记。
声音不大,却足以充当迎头棒喝。顾承骤然醒悟过来,猛地推开她,力气之大,令她在瞬间猝不及防。
“你快走。”他压着嗓音,仍比平时显得粗粝,掉转过头,不再看她。
她幽幽的瞥着他,咬了咬下唇,语气毫不犹疑,“听从你的心罢,没必要再天人相斗下去,你知道,我会情愿。”
他仰起面孔,蔽去眼中翻涌的情/欲,连连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不该是这样的,你不会不懂,即便我们要……也不该以这样的方式。”
她登时怔住,旋即听他低声再道,“你走罢,我不想亵渎你,更不想亵渎我们之间……”
他的话没有说完,沈寰却觉得,她在这一瞬间全部都懂了。
然而脚下仍像钉住了,他等了许久不见她转身,等不及只好自己站起来,朝房门处走去。门上锁了两把铜锁,缠缠绕绕,极是结实。
他以身去撞,用了十分的气力。她移步趋近,在一旁静静观望。
其实他和她都清楚,那两把锁根本就挡她不住,她迟迟不愿动手,只是因为不想离去。
她要假手于人,他便奋不顾身,几次三番,终于撞开了房门。
顾承推开门,侧过身子,神情压抑中带着一抿释然,“快走。”
沈寰神色冷静,一如往昔,看了看他,随即越步奔出。身后的门跟着紧紧阖上,发出砰地一声响。
廊下月色清冽如霜,泛着冷冷寒光。祝妈妈听见动静,弓着身子,哆哆嗦嗦跑出来,只望了她一眼,已是满面怆然,“寰姑娘……三爷他……”
老妈妈吞吞吐吐,欲问又止,自有她的无奈与不甘。
“三哥没事,您放心。”沈寰坦然走过她面前,唇边有清浅笑意,“您想差了,太太也想差了,三哥他,根本就瞧不上我。”
第21章 自悟
事过之后,如祝妈妈所料,顾承果然不理人了。不光不理她,连带对徐氏、沈寰在内,皆是摆出一板一眼,有事说事的态度,再也没有多余的辞色。
可无论再怎么掩饰,众人也能看得出来,顾承脸上除了平缓的沉默,还多了一份恹恹的黯然,像是自那夜之后,他已失掉从前的生气,放眼周遭天地,一切都让他觉得了无意趣。
这是操之过急,引发适得其反的结果,徐氏在难得清醒的时候,窥得儿子的面容,也闻得祝妈妈的哀叹,自此病势愈发沉疴。
入了冬,顾宅中更显萧索,尤其是夜半时分,风中时常夹杂着上房病人沉重艰难的喘息,间或还有一两声,手指敲击屋檐的响动。
沈寰围着披风坐在炉火旁,屈指一算,今夜正是与那自称刺客之人,约定期满之日。
站起身抖落披风,才要迈步,又回首抄起一只铜制小手炉,这才不紧不慢打开房门,提气轻身上了屋顶。
那人一身黑衣,与暗夜自然而然融为一体,盘着腿静静坐在屋檐上。
沈寰心中生出钦佩,对于他何时到来,何时潜于此地,自己是一无所知,他当真能做到鸟雀不闻,人亦无法察觉的境地。
她走上前,与他相对坐了下来。北方的风凛冽如利刃,拂在脸上带出一阵生疼感。
“坐这儿不冷么?”沈寰笑问,“进屋去罢。”
那人劲瘦的脸隐匿在夜色里,看不出什么表情,“习惯了。”淡淡一句,再做释义,“一个刺客,是没有机会挑选环境的,只能去适应环境。”
这算提点?还是平实自述?沈寰笑笑,不再纠结待在哪儿的问题,“一个月已过,你想好了?”
那人背脊挺立,坐姿端正,只应了一句,“这话,该是我来问你。”
“不该。”沈寰摇了摇头,声音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我没有选择权,决定还该由你来做。”
那人看着她,唇角似乎动了动,“你在厌弃什么?”
原来竟有这么明显,看来她的城府依然不够深壑,心中厌弃感不由更盛,索性垂目不再作答。
“一个月前我见到你时,你身上有勃发的生机,也有勃发的杀气。”那人缓缓说道,“一个月之后,这些特质都消失不见了,你有了明显的变化。”
“是么……”沈寰喃喃自语,这样透彻明晰的话,却被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轻易道出,不知是该觉得悲凉,还是觉得欣喜。
也许是因对方的平静里,显露出极好的耐性,她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我从前总觉得,如果想要什么,无论是东西还是人,那么就该去争取。掠夺也好,强占也罢,最终总能达到目的。”
“可现在,我不确定了。”她的叹息有如风中柳絮,须臾便被吹散开去,“即便一个人心里有你,也会因为道义,因为规矩,因为世情阻碍而拒绝。”
“人心太过坚硬,我自问没办法攻克。”她沉沉发笑,说出心底最为隐秘的绝望。
年轻的刺客低笑了一声,没有任何奚落的意味,“人心是这个世上最坚硬的东西,也是最柔软的。就像人的身体一样,看上去脆弱的不堪一击,可是肌肉又有着天然的,极强的抵御力。刀子每扎进去一寸,都需要再加数倍气力;拳头打在身体上,无论多用力,最终都会被弹开。”
“你要做的,也许是学会用一些,更为柔软的巧劲。”话锋一转,他微笑着将言语,再落回到她身上。
沈寰抬起眼,注视面前人,年轻的面孔,周身没有一丝锋芒,惟有冷寂,很像一棵孤木,苍劲而孑然的屹立在天地间。
她不禁笑了出来,“说得好像在理,你和女人相处过?”
“没有。”他坦率笑道,“刺客禁欲,接近女人容易令头脑变得不清,那是非常危险的事。”
论调太过慷慨,足以激发一颗讽刺之心。
“所以你只收女徒弟。”沈寰不掩饰她的恶意,“却不会爱上你的女徒弟。”
他笑了出来,声音略低,“抱歉,我没把你当成女人,你对于我来说,还只是个女孩子。”
恶意消散,剩下满腔恼恨,就连这样一个不沾染尘缘的人,都毫不吝惜的对她一针见血。
然而也不过须臾,沈寰已放下心头怨怒,转而相信了他,他能对着她这么说话,看来是真的没跟女人相处过。
沉默有时,朔风肆虐,那人迎风开口,问道,“所以,你决定了么?”
沈寰颔首,“决定了,我愿意做一个刺客,无论禁欲,或是……”
他笑着打断她的话,“没这一项。从前写书的也好,先辈师傅们也好,都是男人,并没提过接近男子会有什么影响,所以这条规矩对你不起作用。”
说到此处,两人不觉都笑了出来,笑罢,沈寰正起容色,“我说的欲,其实包括很多种,恨意也算。我也是慢慢才知道,人不可能永远为所欲为。譬如见到你,我便明白,自己不是所向披靡,山外头永远还有更高的山。”
她敛尽笑容,眸光清澈,“我终于知道,有些恨,要学会放下,有些仇,要学会用其他途径来报。”
那人点了点头,“你有自觉,也有自悟。我可以把书交给你了。”
平生第二次,沈寰起身,郑重拜倒,对那人行了拜师之礼。
“还没请教,你的名讳。”礼毕,她问道,“既为师徒,当以性命相见,遑论名姓。”
那人一笑,表示同意,“我姓杨,你可以叫我杨轲。”
沈寰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取荆轲之意?那你的本名呢?”
“我不记得了。”他回答,没有一丝怅然,“修习灵动子的人,历代皆用这个字做名,为的是纪念千年前逝去的故人。传说,荆轲当日并非只身刺秦,他是在等一个人,一个真正的高手,他则是辅助那个高手的人。只可惜,那个人最终并没有出现。”
如果出现了,历史则会翻转,继而是改天换日的巨变。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成就一段传奇,也可以左右当世时局。
又或者冥冥中,其实真的存在天意。
沈寰仰首,望了望浩渺星空,再垂下头,低声笑道,“他等的人,就是我们这门中的祖师,或者说,就是著书灵动子的人?”
他亦仰面,无声一笑,“传闻而已,无从考证。你只须知道,刺客这个行当,古已有之,那些前人做不了的事,便只能靠后人再行弥补。”
说罢,右手扬起,抛出一卷羊皮书。沈寰接过,展开粗粗一看,眼前文字令她心有一喜:练神练气,返本还原,静升光芒,动则飞腾,气胜形随,意劲神同……
忽然精神为之一振,数日以来萦绕心头的那点小愤懑,被驱散得干干净净,沈寰抬首,却已不见杨轲的身影,唯有如河水般清澈动听的声音,自风中悠悠飘散,“一个月后,我会再来。”
沈寰得到了灵动子,书中所载暗杀技仿佛为她开启了一扇新门,打开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天地。半个月之后,她的三寸袖箭已能将近前发丝射断。
可惜半个月过去,徐氏已隐隐有了下世之兆。顾侍郎特地请了致仕的太医院国手,专为其诊治,老院判说辞也不隐晦,“原先的方子就好,不必再改动。尊府上太太这病,三分药,七分养,方才看脉息,倒也有思虑太过的缘故。若能养心静调,过得这一冬,只怕还能有些回转。”
想必这关隘就在数九严冬,可是常言都道,冬日是老天爷收人的时候,赶在这节骨眼儿上,那话里大约也含了凶多吉少的意思。
顾承心里早有准备,且他素日就是个沉稳的人,知道当此时节,也无非是多陪一刻是一刻。
可床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妇人,到底是生养他的母亲。看着她大口喘息,意识时而混沌,时而清晰,醒来的时候也无非是叫几句难受。他却一点帮不上忙,更不能替她受这份罪过,再回想起老院判的话,未免更生凄凉。
说到底,徐氏心里着紧的事,他都清楚,他辜负了她的心愿,到了也没能替她实现。
可他不后悔,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如是选择,顾承觉着,他不能做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
沈寰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顾承一个人静静坐在床边,望着徐氏怔怔出神。
屋子里的空气有股衰败的味道,加上病人剧烈的喘气声,从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令人更觉沉闷压抑。
默然许久,顾承也不转身,先开口问道,“在想什么?”
沈寰如实答,“想人这一辈子受的苦。看着你娘这样难受,再想想我爹娘,兴许他们那般了局,反倒能算作是痛快。这么一想,就觉得该称他们是有福之人。”
顾承不置可否,仍是眼望徐氏,半晌淡淡道,“我在这儿陪着,你回去罢。”
沈寰没理会这话,走近他,“不用总想赶我走,我来是看太太,不是陪你。”
正说着,徐氏忽然动了动,一面张大了嘴呼气,一面嘶哑的叫了一声难受,刹那间听得人肝肠俱断。
沈寰心念一动,贴近床边,慢慢蹲下身子,直直的望向顾承,“三哥,要不要我帮帮她,你知道,我会让她走得很安详。”
她语气平静,带着一抿不常有的温柔,可惜顾承无暇顾及,嘴角越发沉了下去。
沈寰敢这样说,自然就不怕他怨怪或发怒,其实他何尝不是个冷静的人,虽然外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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