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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锦绣山河-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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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难受。”
“臣晓得帝姬难受。”他略略抬起身体,低头看她,轻抚着她的面颊,“有臣在呢。”
她破涕为笑:“你又做不了什么。”
“唔,臣确实有些无能为力。”他忽然有些挫败,又俯身吻了吻她,“那臣一路陪伴在帝姬身边,不离不弃可好?”
竹影婆娑,一夜好眠。
次日醒来,赵瑗心绪已经平复了许多。她对着铜镜挑了些白。粉,细细地敷在眼下,起身去找李纲。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么痛苦自责都无济于事。如今最要紧的,是设法将伤害降到最低。
李纲似乎又苦熬了一夜,顶着长长的雪白的须发,咬牙切齿地对她说道:“决堤放水之人,老夫已经一个不落地,全斩了。”他恨恨地说着,言语里透出了几分狠劲儿来。
赵瑗轻轻点了点头,在李纲对面坐下:“我想去滑州。”
“公主?”李纲一惊,而后急急劝慰道,“公主不可!如今滑州大水肆虐,流民四起。公主千金之躯,若是受了冲撞……”
“无妨。”赵瑗轻轻摇了摇头,“我有分寸。”她停了片刻,又说道,“至少比那些守将,团练厢军们,要有分寸。”
李纲沉默了。他知道赵瑗说的是事实。
“还请相公行个方便,替我向父皇、皇兄隐瞒一二。”她说到“皇兄”二字时,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片刻之后才说道,“我还想从燕云调些米粮过去。唔,若要在汴州、滑州开官仓,不知要走些什么流程?”
李纲苦笑一声:“汴州的粮,已被金兵劫。掠干净了。”
赵瑗神色一僵。
“公主此去滑州,当是万分艰险。老臣以为,当遣一队精锐随行才是。依公主之见,种将军可合适么?”如今燕云能派出去的将军,除了种沂就是韩世忠。昨夜种沂那惊天动地的一抱,随行之人自然非种将军莫属。
赵瑗轻轻“嗯”了一声,眼中闪过些许温柔之意:“有劳相公。”
“小事罢了,公主无须介怀。”李纲拈须笑了一下。
门外忽然踉跄着闯进来一个人。
“相相相相相公!”来人一身泥水地滚进了堂里,浑身筛糠似的发抖,紧紧抱着李纲的大腿,神色惊恐至极,“相相相公,燕京传来消息,说是太上皇忽然发起高烧,被官家送往行宫养病!”
“高烧?”李纲有些诧异。
“说是太上皇年事已高,行事糊涂,近日里更是接连犯错。官家体恤太上皇体力不支,故而遣了太医令、太医丞并一众医官,侍奉太上皇前往汤泉行宫养病……”
赵瑗惊骇得无以复加。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赵佶本该在金人的五国城,连续承受了十多年的精神肉。体双重折磨,才渐渐离世的。如今……高烧?胡话?养病?……
弄不好是被高烧、被胡话、被养病!
“又有一个大逆不道的消息说……”来人的声音愈发抖了,“说、说、说是,太上皇被官家软禁起来了!”
李纲下意识地一脚踹去,让他一身泥水地滚出了前堂。
“放肆!”这位须发皆白的相公大声斥责道,“官家、太上皇之事,也容得你来置喙?立刻去将身上洗干净了,连带脑子里那团龌。龊事儿,也一并洗干净了!”
李纲一脚踹完,一下子瘫倒在了椅子上,瞬间又苍老了十岁。
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夜这雨,也委实下的忒大了些。
赵瑗站起身来,松松地朝他道了个万福:
“柔福去了。”
燕京出事,滑州出事,两厢权衡之下……
一个也不能放过。
半步,都不能走错。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酸奶的地雷=3=
谢谢坟墓里的猫咪的地雷=3=
第56章 西夏联金
从燕云十六州的西边,去往黄河南岸的滑州,统共有两条路可以走。
第一条;是沿着大河一路向西,再往南过朔州、代州,横渡黄河。
第二条;是东下易州;过定州,再往西南,横渡黄河。
赵瑗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一条路。
原因无他;朔州、代州一带,是种家世世代代戍守的地方。昨天夜里对着地图选择路线时,她已经隐约看见了种沂深藏在眼中的渴望。
再是沉稳恭谨、老成持重的少年,也是会想家的。
“我们大约只有半日到一日的时间。”她静静地倚在种沂怀中;指着代州说道,“会在这里停一会儿,补充些粮食和水……嗯……”
她感觉到身后的少年骤然收拢了双臂;呼出的气息喷洒在耳边,有些酥酥的痒。
“帝姬……”种沂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回绝,却硬生生拗转了话锋,“……臣会专心补足物资的,请帝姬放宽心便是。”
“嗯。”她窝在他怀中,轻轻点了点头,“当然,你是地头蛇么。”
种沂一愣,随即闷闷地笑出声来。
如今他已经不大避讳所谓的“君臣之仪”了。
当日赵佶赵桓赵构连下三道旨意,其中一道便是“允柔福帝姬自择驸马”。前天夜里,帝姬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挑明了两人的关系。若是再过分避讳,反倒显得有些矫情。
种沂看得很开。
压抑许久的感情一旦开了闸,便如同洪流一般奔涌不息。虽然他依旧顾及着帝姬女儿家的身份,并未做出什么越礼的事情来,可看她的眼神,却是一日比一日更为炽烈,有时候反倒弄得帝姬有些不好意思,悄无声息地拧他一把之后,迅速溜掉,令他郁闷不已。
赵瑗窝在他怀中,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从此处到滑州,就算快马加鞭,也有半个多月的路要走。”她有些出神地望着烛火,掰着手指头数道,“不知九哥会让父皇‘养’多久的病。虽说父皇实在太喜欢指手画脚了些,不过……”
不过什么,她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幽幽叹了口气。
种沂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长睫毛,劝说道:“夜已深了,帝姬安寝可好?”
她点了点头:“嗯。”
种沂就势将她抱上了榻,又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才笑着起身离去。
于是,又是一夜好眠。
次日一大清早,两人便带着数十骑精锐的骑兵南下。宋军中能用的骑兵其实不多,又大多都在西军里,这回被赵瑗挑挑拣拣带了数十个人去,燕云诸州便真的只剩下李纲在苦苦撑持着。
至于韩世忠么……
韩世忠从来都是个闲不住的人,怎么可能会乖乖留在城里,跟着一群枢密院的老头子们磨嘴皮?早就嗷嗷叫着训练新兵去了!
赵瑗此行甚为顺利。
他们从儒州一路西行,一口气买了数千石的夏粮。由于财神奶奶威名在外,众人与她做生意时,都是战战兢兢的。不过好在她出手大方,先前又曾低价倾。销过一批粮食,生意做得也还算顺利。
等到达朔州,已经是十日之后的事情了。
在朔州停留的那一晚,种沂与旧时同僚们把盏言欢了半夜,又仗着自己地头蛇的身份买回了朔州两成的粮。大伙儿都卖这位少郎君的面子,没有太过为难赵瑗。只是第二天清早,种沂有些步履蹒跚地踩蹬上马时,立刻就被赵瑗一把揪了下来:“去后头的马车里。”
“唔……”种沂依旧醉眼朦胧,歪头看着赵瑗,有些不知所措。
周围齐齐响起了西军汉子们的狼嚎声:“帝姬与少郎君一同乘车罢,剩下的交予我等便是!”
当真是嚎声震天,豪气干云。
赵瑗不甚凶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扶着种沂,上了后头的马车。
马车极小,甚至可以用“寒酸”二字来形容。
高高大大的种沂在马车中蜷成一团,醉眼朦胧地皱着眉,看上去极不舒服。赵瑗一面将他扶到自己膝头上躺着,一面喂了他一些醒酒汤,抽空还扫了几眼刚刚送来的军报。李纲已经不敢轻视她所说的任何一句话了,哪怕这些话听上去都像是得了失心疯。更过分的是,他还把滑州汴州的军报整齐地誊抄了一份,每天命快马加急给她送过来。所以赵瑗也只有命苦地接下这个差事。
“唔……”种沂不安地在她怀里动了动,眉头深深皱起。
“很难受么?”她有些担忧地问道。虽然人情往来、宴会应酬,一向都是必不可少的事情。可昨晚那些军汉们,实在把他灌得太狠了,直到现在还没清醒过来呢。
“臣……并无大碍。”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睁着朦胧醉眼说道,“还是快些赶路才是。”
赵瑗微微一怔。
她伏下。身子,在他耳边低声问道:“我记得,你往常没有这个习惯动作的。”
“唔……”
他又揉了揉眉心,歪着头,看着他家帝姬笑,“因为帝姬惯常习惯这个动作,臣便学会了啊。”
真真是理所当然的很,理直气壮的很。
——因为太过喜爱你,便将你的习惯动作,也一并习惯了啊。
赵瑗腾地转过头去,耳根隐隐有些发烫。
混……混蛋啊。
谁说古代的男人都恭谨守礼,都不擅长说情。话的!
她怀里这位,简直就是天生的情种,不,万年一遇的天生情种!
连喝醉酒了都这么会调。情!
“唔……帝姬……”
种沂抬起手,微烫的指节轻轻按着她的眉心,深邃的眼睛里,已然隐隐带了几分湿。意。
“喜爱帝姬……”
硬硬的指节顺着她的眉心一路滑下,停留在她的鼻尖上,愈发滚烫起来。
“思之念之,何日忘之……”
低醇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间回荡着,如同世间最醇的酒,微饮一口,便醉的不醒人事。
“容臣……守你一生可好?守万里锦绣河山,守娉娉美人如画……此生此世,不弃不离。”
炽热的目光中透着醺然醉意,直看得人心中微微发疼起来。
“如明月之皎皎,如暖阳之微晞……”
滚烫的指节轻轻按在了她的唇、她的下颌、她的小臂、她的指尖上,紧紧绞。缠。
“臣早已经……情难自抑。”
如飞蛾扑火,如金乌逐日。
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在梦中将她狠狠揉进身体里,醒来时只剩下满榻的污浊和面红耳赤。
烽火肆虐狼烟四起时想的是她,纵横荒原扬鞭策马时想的是她,泠泠月下抱剑独守时想的是她,重伤濒死时脑中闪过无数至亲的音容笑貌,最终定格的,依旧是她……
“臣……”
“一直……”
“喜爱帝姬……”
“我知道。”
她俯身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吻着他鬓边的发,低声说道:“我知道。”
“唔……”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渐渐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大约是昨夜饮了太多的酒,又大约是昨夜与同僚们熬了整晚,此番心头一松,竟睡得极沉。
赵瑗静静地抱了他片刻,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嗯,他人品极好,酒品也是极好。
喝醉了便会沉沉睡去,真真是极好的。
至于方才那一番话……
嗯,等他下回没喝醉的时候,再让他重复一遍好了。
她顺手取过一封军报,细细翻阅着。往日里三分钟能看完的文书,今日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
滑州的水已经退了大半,肆虐的洪流正往北而去。千里黄泛区,千里无鸡鸣。燕京的旨意已经一道接一道地传了下去,开仓赈灾、安置流民……大宋最最完备的文官体系,终于在此时转动了起来。心忧天下、胸怀苍生,似乎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所共有的品质。
虽然这些文官在战场上只会拖后腿,但是在别的事情上,却是极其优异的。
赵瑗搁了文书又细细想了一会儿。此去滑州,赈灾只是一个目的,她其实最想的,是永绝黄河水患,令这条千万年奔涌不息的母亲河,永远服服帖帖地东流入海。
可是,这谈何容易?
她静静地坐着想了片刻,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怀中少年的呼吸极为沉稳,透着醺然酒意,也有些微微的烫。她听着听着,竟然也忍不住跟着他的节奏呼吸起来。
……肯定是有什么地方坏掉了!
……好像自从认识他以来,她总会感觉自己有某个地方坏掉了。
赵瑗苦恼地坐了片刻,直到接近正午,她的将军才悠悠转醒。酒醒之后的将军阁下忽然变得有些拘谨,只扶着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便起身下了马车,一路策马狂奔。
帝姬殿下无力扶额。
一出朔州,紧接着便进了代州境内。
西军的汉子们一进代州,即刻便开始狼嚎起来,一个个撒丫子朝家里奔去。这些精。猛的汉子们,倒有大半是代州出来的。种沂微笑着下了马,领着赵瑗直往他府上走去。
种家是世家大族,本家府邸就在代州最大的城市中最繁华的地段里。
一路走去,只觉得这座西北重镇被管理得极好。虽然抵不上汴梁夜夜笙歌,却已经繁华得有些不可思议。赵瑗与种沂一并牵着马,在一处颇为肃穆的府邸前停下了脚步。
种沂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
赵瑗走上前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她也已经感觉到有些不对了。虽然这座城池异常繁华,但在这座威严肃穆的府邸旁边,却安静得有些不可思议。
种沂慢慢地走上前去,握住门上铜环,轻轻敲了三下。
笃、笃、笃……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佝偻着背、瘸了一条腿、却全身上下都透着凛然杀意的老仆探出了头。猛然瞧见种沂的一瞬间,老仆扑通一声跪下了,抱着种沂,嚎啕大哭。
“少郎君啊——”
“种家未曾绝嗣,未曾绝嗣啊——”
“天佑种家,天佑……”
老仆的话尚未说完,朱门便缓缓地朝两边全开了。极目所见,满是大片大片的白。灵幡、白烛、寿衣、棺椁……一位全身素白的中年妇人缓缓走了出来,望着种沂,先是惊愕,再是狂喜,最后上前两步似乎想要抓住他,最终只是捂着口唇,呜呜低泣起来。
“大……嫂……”
种沂艰难地开口,又艰难地望着府中满目的白,几乎说不全整个句子。
“为……何……”
妇人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一字一字、极为艰难地说道:
“三月之前,白河沟一役,种家满门,力战身陨。”
“西军折损大半,血染长河……”
“但终究是……终究是,将西夏人,拦在了万里黄沙之外……”
“我们都以为你也……”
三月之前,恰恰是宋军西出太行山、横扫燕云的时间。
“西夏王得了金帝旨意,要在西边拖住宋军的后腿。夫君想着,收复燕云乃是不世之奇功,拼死也要将西夏人拦在国门之外。此后父亲力战身陨、夫君力战身陨、七弟九弟十五弟十六弟力战……身陨,连我的奚儿也……后来大家杀红了眼,都说种家子当战死沙场之上,便……”
她说不下去了。
那场令天地变色日月无光的战争里,种家的男人们,都死光了。
据说军报上只有轻描淡写地两个字:惨胜。
据说这封军报只是被搁在赵佶案头呆了一小会儿,甚至连枢密院里,也没溅出多少水花来。
据说大家都习惯了战场上的全军覆没,先是杨家,再是种家,其实……其实也没什么意外的。
据说……
种沂红着眼睛,一步步走进了满目灵幡的府邸里。
白,苍白,凄厉的白。
灵堂之中搁满了木牌灵位,最后一排中甚至还有小小的一块,上头清晰地刻着:种氏子,沂。
难怪一直未曾听到消息。
原来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那么他现今,算不算苟且偷生?
他跪在灵案前,指节紧紧捏着案几一角。悲懑到了极致,反而发不出半点声音。白河沟、西夏人、血染长河、力战身陨……
红赤的眼中满是深切的悲怆,一种想要痛哭想要嘶哑地低吼的欲。望,被死死禁锢在了身体的最深处。腰上的佩剑发出了轻微的叮当声响,刺得他痛楚难当。
他是……男人啊……
就算种家的天塌了,他也必须直挺挺地撑起来,用自己的肩膀,扛着。
“少郎君……”
老仆蹒跚地走了进来,早年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杀意尚未退去,身形却苍老了许多。
“白河沟一役,种家满门皆灭,只剩少郎君一人。”
他铮地一声,从墙上抽出长剑,厉声喝问:
“少郎君既为种氏子,理当何如?”
第57章 人不寐
“无他,唯死战耳。”
一字一声有如金石铿鸣,回荡在满目灵幡之上。彻骨的痛楚与悲怆被死死压抑在了身体最深处,唯有紧抿的薄唇与微红的眼眶,隐隐约约泄露了一丝情绪。
种氏子;沂。
无他;唯死战耳。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又慢慢睁开,从老仆手中接过长剑,一点一点地站起身来。
老仆侧身退了两步,微微佝偻着身体;慢慢跪在灵案之前;花白的鬓发被微风吹散,用既沙哑且沉闷的声音说道:“属下;恭送少将军。”
那是种家先祖;从太。祖手中接过的剑。
数百年来;雪白的剑身上;沾染过辽人的血、西夏人的血、金人的血……
戍我边关;卫我河山。
长河饮马,黄沙为葬。
灵堂之上白幡翻飞,微风低低呜咽着如同悲歌泣血。至亲的音容笑貌在眼前一一闪现,最终只凝成滞重且昏暗的四个字:满、门、皆、灭。
他抬起头望着暗沉的天,腰间佩剑发出了叮当的微鸣。
一如杜鹃啼血,一如琴音铮铮。
力战,身陨。
朱漆大门半遮半掩着,少女帝姬静静地倚在门边,无言地望着他。
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深深凝视着她,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生疼。
“帝姬都瞧见了。”
——种家的人,结局永远只有一个,那便是,力战,身陨。
“请恕臣……无法侍奉帝姬南行。”
——无法许给你一生一世的诺言,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会战死沙场。
“先时,承蒙帝姬垂怜,允臣白首结缡之希冀。”
——如今,连守你一生一世,也变成了奢望,遥不可及。
“还盼……”
——盼你,另、择、佳、婿。
他几度张口,却始终说不出这四个字来。他瞧见帝姬静静地望着自己,眼中渐渐透出些许怜惜。他晓得帝姬素来聪慧,也晓得帝姬善于体察人心。想必帝姬……想必帝姬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很好,很好……
他紧紧握着长剑,眼眶又微微红了几分。纵然胸口沉闷得几乎喘不过气,却依旧直挺挺地站着,未曾表现出半点哀伤的情绪来。满府的灵幡翻飞如雪,少年一如青松直。立,半点不曾弯折,却令人忍不住微微心疼起来。
“别说了。”
她上前一步,伸臂想要抱住他,却被他微微侧身避了开去。
“帝姬。”
种沂艰难地开口,艰难地转过头去,嗓子哑得难受。
“帝姬千金之躯,理当谨慎守礼,莫要让臣,毁了帝姬清誉。”
这个人啊……
少女帝姬垂下了头,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你明知,我不介意。”
“帝姬……”
——别再说了。再说下去,他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恐怕会就此,轰然崩塌。
“你明知我一向胆大妄为。”
“帝姬!……”
——不要,不要再说了。
少年紧握着冰冷的长剑,踉跄着退了两步,微微侧过头,深邃的眼睛里,隐约又有了几分湿。意。
“你们都说,我是神女。”
“帝……姬……”
——哪里是什么神女,不过是个爱笑爱闹、爱在人前摆出一副从容之态的狡黠少女。
——黄河之水泛滥的那一夜,你分明茫然且无助地,伏在我怀中,痛哭流涕。
少年握着长剑的手微微颤抖,紧抿的薄唇隐约褪去了血色。
“那么,神女怎会怕死?”
“柔……福……”
——可我怕!
——怕我有朝一日长眠万里黄沙,只留下阖府的灵幡与冰冷的灵位。大宋对女子极为苛责,就算贵为帝姬,一旦守寡,也要一生孤苦无依……
——我怎可、怎可……
“够了……”
他仰起头,暗沉的天已经微微有些朦胧。祖父说种家男儿流血不流泪,祖父说想哭的时候,仰头看天,便不会哭了……
不知哪一天,他便会血战黄沙,追随祖父而去。
如此残破之躯,不当……不当耽误了帝姬。
“少夫人!!!”
灵幡深处忽然传来老仆嘶哑且惊惶的尖叫,紧接着,府中所剩不多的仆人全都聚集了起来。有脸上带刀疤的、有断了胳膊的、有胸前伤口尚微微渗着血的……全部,全部都是曾经征战沙场的老兵,主将故去,便追随而至。
方才的老仆一瘸一拐地走来,手中捧着三把带了血的短剑,沙哑着声音,对种沂说道:
“三位少夫人说,未亡人之身,只会拖累于您,不如就此,追随夫君而去。”
三把染血的短剑,三位自尽的未亡人。
都是幼时看顾自己的长嫂,都是曾经随夫征战沙场的女将……
种沂一步步走向老仆,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短剑的剑柄,声音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以战礼,送葬。”
悲伤到极致,便是沉默无言。
痛到极致,便是彻夜的冷寂。
全新的棺椁又添了三具,满目灵幡如同寒冬中纷飞的大雪。种沂穿着白衣,在灵堂中整整跪了三日三夜。老仆沉默地提着食盒来了又去,蹒跚的脚步声在雨夜中分外清晰。
满、门、皆、灭。
从未这般真切地感受过这四个字,从未这般真切地感受过彻骨的寒。
种家的天,在这一刻,已轰然倒塌。
老仆说少夫人们都是笑着离去的,因为整整三个月以来,她们孤独地守着满府的灵幡,守着夫、父、子的棺椁,早已经支持不下去。
“好在少将军回来了。”老仆静静地说。
所以,少夫人们,便可以安心地将一切交到他身上,就此含笑而去。
唔……
种沂抬起头望着满室白烛,握紧了手中的剑。藉由剑身上冰冷的温度,让自己稍稍清醒了几分。
他想起幼时在演武场上,祖父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着他枪法。
他想起幼时与诸位兄长上树掏鸟,回来立刻被父亲逮进屋里一顿狠揍。
他想起年长的嫂嫂们温柔地摸摸他的头,为他讲着种家先祖们如何血战沙场。
白河沟、西夏人、血染长河、力战身陨……
这是宿命,种家子头顶上诅咒一般的宿命。
种沂低头轻抚着冰冷的剑身,指尖微微颤抖。帝姬临走前深深切切地望了他一眼,眼中饱含责备之意。他根本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能一遍又一遍回想着她温暖的肌。肤与明净的笑靥。他害怕自己再多看她一眼,便再也狠不下心放她离去。
这样便好。
这样,便好。
等到帝姬大婚的那一日,他定会在万里黄沙之中,为她吹奏一曲羌笛。羌管悠悠,将军白发,她的驸马一定要比他更好,比他更疼她,不然,他会难过。
他会替她守着这万里锦绣河山,直到热血流尽的那一刻,想着她的一颦一笑,与世长辞。
真的,很好。
“沂。”
少女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恍然之间,种沂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已经是极限了。再这样下去,你会受不了的。”
帝姬?……
帝姬早已往南边去了。她说,她要将黄河之水驯得服服帖帖,从此天下再无黄河水患。
他晓得帝姬心怀大志,也晓得帝姬……
“剩下的,我来替你守,好么?”
一双柔软的手臂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耳际吹拂着少女如兰的气息。
“依礼制,你当连续守三天三夜的灵。如今三日之期已过,你没有理由,再斥责我越礼。”
纤细的指尖轻轻拂开了他的发,在他略显清癯的面容上游移。
“瘦了很多,是没有好好吃饭么?”
“帝……”
种沂张了张口,干涩的眼睛里隐隐泛了些许湿。意。她静静地跪在他身侧,指尖轻拂着他的发,眼中透着深深的爱怜之意。
胸口沉沉地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试着张了几次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帝姬……
他抬起手碰了碰她的脸颊,身体微微摇晃了几下,轰然栽倒在了她的身上。
刺目的红色自薄唇边蔓延开来,渐渐淌到了她的素色华裳上,一点一点地晕开。
“沂!!!”
她惊恐地扶着他的肩,努力擦拭着他唇边溢出的血迹,却怎么也擦不完。漆黑如墨的眸子一点一点合上,修长的指节穿。□□了她的指缝间,竟有些冰凉。
无言的悲怆沉淀在身。体深处,又加上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终于闷闷地咳出了血。
“别这样……”
她抱着种沂,抵着他微乱的鬓发,喃喃自语。
“我会难过。真的。我会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坟墓里的猫咪的地雷X3 o(∩_∩)o
谢谢you的手榴弹 o(∩_∩)o
第58章 月夜歌
鬼知道谁家的礼制要连守三日灵。
鬼知道西夏人怎么就盯上了种家!
赵瑗抱着已经悲懑到咳血的少年将军;反握住他冰凉的指尖;徒劳地擦拭着温热的血。她已经感觉到冰冷的刀锋抵在了喉间;一个苍老且沙哑的声音厉声喝问她是谁。在那一瞬间,她竟然感觉到欣慰;不愧是种家;不愧是沙场上淬过血的老兵……
“我是他的未婚妻子。”她答得清清楚楚、坦坦荡荡。
喉间的刀锋渐渐收了回去;老仆一瘸一拐地转到赵瑗身前;跪坐着,盯着她的眼睛说道:“少将军已经晕过去了。”
“嗯;他太累了,所以我会抱着他睡一会儿。”
“这是对诸位少夫人、对诸位种将军不敬!”
“要让你家少将军累坏了;那才是真正的不敬。”赵瑗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
老仆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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