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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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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华冲进屋子,唤了几声“姊夫”,忽见他*了上身坐着,倒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忙偏过身,拉了尾随进来的赵苍,急道:“赶紧将那些创口收拾了罢,天热可是要溃烂的。”
  “二郎那处可去过了?”穆清没头没脑地问了她一句,英华微微一怔,“还未曾去。已另有医士去替他拾掇鞭伤,我便随赵医士先来了这里看姊夫。”
  穆清无声地立了一会儿,心内扭挣了好一会儿,方十二万分不愿意地说:“去瞧瞧二郎罢。”
  英华奇怪地看了看她,脸上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随后默默点了点头,转身往后院去牵马。
  赵苍已利落地收拾了杜如晦背上的那些创伤,一壁擦洗着手,一壁嘱咐穆清要如何看护。“创口切莫捂得太严,只薄薄一层细纱便可,使之透气。”穆清点点头。
  “眼下盛暑天,别教汗渍流入伤口,洗浴时避开伤口。”赵苍停下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能不洗便莫洗了,你每日替他擦拭便好。”穆清不觉略有些红了脸。
  赵苍却丝毫不查,仍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道:“伤口结痂剥落前,肩臂莫要使力,节制着些,仔细创口再度撕裂。”也不知他所谓的“节制着些”是否有所指,穆清红着脸,低头轻声应了,脑袋快要垂到胸前。
  天热得连蝉都懒怠嘶鸣,一个个热晕死过去,不时从高高的树杈上掉落到地下。每日日中前,阿柳要从井中打几桶水,用以泼洒屋子的墙面来取凉,阿达不忍她日头下辛劳,每每皆替她做了。杜如晦将养着的这半月来,倒难得地清闲了,偶见了这状况,却是惊讶,忙问了穆清,“这是何时的事?”
  穆清笑说:“何时我究竟是不知,待觉察时,是在往金城郡的途中,想来应是时日已久。”
  “待回了东都,便替他们操办了罢。”杜如晦闲闲道,“你可舍得了阿柳?”
  “如何舍不得,左右不出家门的。”于穆清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许久未这般家常闲话,才说了没两句,阿柳便进来道:“贺遂阿郎来了。”
  穆清皱一皱眉,“你同他说话,我去后头看看你的药。”
  杜如晦知她厌烦贺遂兆,笑点了点头,看着她的背影袅袅地往后院走去。
  贺遂兆进屋也不与他寒暄客套,自寻了一席坐下,只随意问了问鞭伤如何,便正色道:“杨玄感兵败了。”
  杜如晦一下坐直了身,牵着了后背,隐隐痛起来。穆清看过了药,又从后头回到正屋,正走到格挡的屏风后头,冷不丁地听了这一句,亦是吃了一惊。
  只听见贺遂兆接着道:“东都久攻不下,他拖延不起,只得弃了洛阳城,直取关中。那李密果然是个极利害的,途径弘农宫时,哄着他留下,拖了三日,直到宇文述领兵撵上来。杨玄感屡战不敌,终带了亲随连夜奔逃上洛。”
  “可擒住了他?”杜如晦追问。
  “他被追兵逼到葭芦戍,眼见没了活路,不愿受辱,令其弟刺杀了他。其弟随后遭擒获,现已连同杨玄感的尸首一同押解往洛阳城。唉,他亦算得上是个勇武的,可惜了。”贺遂兆叹息了一回,转过话头道:“李公已接了公函,既叛乱已平,命他不日领兵归东都。原上报的兵丁人数仅两万,余下的六万,总不好带回东都,这要如何安置?”
  杜如晦恍若未闻,随意扯过另一件事问,“张长史暗通突厥的批示可一同送来了,可有纰漏?”
  穆清又是一惊,暗通突厥,那草包怎有这个胆量。
  贺遂兆笑嘻嘻地说:“我亲手造的罪证,断不会有纰漏的。批示连着公函一同来了,命李公将起拿扣下,回东都时一同押解了去。朝中早有人接应,新指派来的长史,正是李公的得意门生。”
  原是栽赃那张长史通敌,使得朝廷撤换了他,借机将自家人安插在弘化郡为长史,好藏匿李家私自昧下的军队。穆清心中正暗自揣度着,忽听得杜如晦冷声道:“那长史若是闹将起来,难免教人起疑心,许是要坏大事。”
  “杜兄的意思是?”贺遂兆迟疑着问。
  “途中灭杀了。”他的声音与平日的温和儒雅大相径庭,陌生得直教穆清不敢相认,一时心内如坠下了一大块寒冰。
  
  ☆、第一百零二章 千金散尽(一)
  
  贺遂兆又说了些唐国公交代下的班师之事,因朝中催得紧,不好耽搁,故即便是杜如晦鞭伤未愈,也最多再歇个两日,便要回府衙忙碌。交代了一应吩咐,贺遂兆也不好多留,匆匆辞过。
  临行又想起一事,“杨玄感兵败前,我曾遣了人去接应李密,哪知兵乱之时竟离散了,再去寻他,已全然无踪影,至今未有消息。”
  杜如晦沉默了半晌不语,最终淡淡道,“再去寻,务必要寻到。他倘若未生异心,便待之如常,倘已存了他想……”
  贺遂兆点了点头,“我自省得。”说完也不打那些个虚礼,随意一拱手便走。
  待他出了门,穆清从屏风后头转出来,再看杜如晦的眉目,仍是和煦温厚,谦和温柔地笑着,向她伸出一只手,倒教她疑惑刚才听到的一切皆是幻听。
  过了两日,杜如晦果然要往留守府衙去了。早起穆清验视过他背上的伤,见大多已结痂,有些痂皮已脱落,露出粉红的新肉。和着深色的痂皮,似一条长虫歪歪斜斜地爬在背上,瞧着触目惊心。她替他重又涂抹过新药,待半干了才穿上衣袍,又殷殷唠叨了几句,不教他肩头上吃力。
  杜如晦临走前,嘱她尽快将这宅子中要带走的物什收拾了,也就是两日的盘桓,料理处置些事,便要启程。又说今晚晚归,让她自先歇着,莫要等。
  他出门后,穆清在前院后院转了两圈,瞧着也没甚么好收拾的,带来的财物也散尽了。终究不过是些衣物和日常所用的罢了,还有多添出的一口人,是初到弘化郡时买来的一个小丫头。年纪与阿云阿月相仿,问过她可愿意自归去,她却道不知父母亲族何在,是自小被卖出来的,原也吃过些苦。如今跟了娘子好容易舒心些。再不愿走的。穆清见她实在勤恳,便依着阿云阿月的名,顺势将她唤作阿星。收在了身边。
  午时刚过,又有人叩门,阿柳开门,来的竟是长史夫人。穆清在正屋内正收拾着。隔着院子便见着她一脸焦急的模样,一时想到那日隔着屏风听见的杜如晦与贺遂兆所说的话。不由叹息一声,起身堆起笑,迎上前去。
  “妹妹这就要走了么?如何也不早来告诉一声。”长史夫人自觉着与穆清熟稔,也不对礼。面带嗔怪道。身后的婢女牵着她那如珠如宝的幼子,那孩子倒是乖觉,见着她。稚声稚气地道:“姑姑安好。”
  穆清心头倒是一酸,差点没叹出声来。看长史夫人眼下这情状。张长史应还未出事。“我也是才刚得的消息,比姊姊快不了几个时辰。这正慌手慌脚的收拾着呢。”说着忙唤了阿星倒来茶水。“我这里正乱着,也不及制那酸梅酪,只得委屈姊姊饮几口粗茶了。”
  长史夫人倒并不介意,只一味的絮叨着不舍的话。她为人虽庸俗虚浮,心眼实不坏的,到底是个平常的妇道人家罢了。想起今早杜如晦临走前的嘱咐,那就是今晚,她便要遭受一场切肤剜心的伤痛,而这场离殇,与她全脱不开干系。想到此处,穆清蓦地心惊,倘或唐国公再狠心些,只怕连这母子二人亦不能幸免。
  “妹妹可莫要疏忽,子息自是最要紧的。”穆清回过神来时,她正压低了声音,密切道:“眼下固然年轻,可终究能年轻个几年?姊姊也是苦过来的,听一句劝,赶紧多生几个孩子才是正经。”
  她犹在操着这份心,穆清心头一片苦笑,脑中急转,吞吞吐吐道:“正是这个理。只是,只是此事上我亦无法。前几日听人说,城北有位神婆,专会弄作这些的,我便私心想着,要去拜会一次。偏我又怕得紧,在此地又无个能贴心说话的人,思来想去,也只有姊姊了……”
  长史夫人皱眉说,“我怎的从未听过。”旋即又有了几分高兴,“说不得要由我陪妹妹这一遭的。”
  “那便先多谢姊姊了。”穆清忙扯起满脸的笑意,低声说:“只白日里教人瞧见了不好,我因不日要走,已着急托人说定了今日晚间,待起了更,便去往一求。且听闻那神婆扶乩奇准,不若将小郎一同带来,观观面相,如何?”
  长史夫人连声应了,二人悄声说定了今夜相见的时辰和地方,穆清又叮咛再三,万不可再告诉第二人的,听她定定地答应了,方才安心。再说过一会子话,长史夫人便辞了先行回府。穆清心中替她感怀了一回,与阿柳道:“她终也是叫那些虚妄的名利荼毒了,可见名利二字甚是利害,堪比毒药利刃。”
  阿柳哪里懂这些,听得云里雾里,出去点头,也不知道该应甚么。
  入夜后,杜如晦果真未归,穆清使了阿柳去坊前望过,留守府衙尚灯火通明,确是今晚不错的了。不久戌时已至,守更点的人已报过一更。穆清唤来阿达,令他往城北她与长史夫人约定之处悄悄跟着。
  至三更,门被开了一丝缝隙,阿达悄无声息地从门缝处闪身进来。穆清了无睡意,正坐于院中的胡床之上,一时愣神,一时思索,隐约间又觉得听到外头有些异常动静。瞧见阿达进来,赶紧起身上前。“如何?”
  “她带着那位小郎候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离开时带了怨怒。我尾随着她一路至长史府……”阿达顿了顿,转过眼借着月光看了看她的脸色,“待她回府,长史府已是一片狼藉,地上躺倒了好几名府兵,物什散落一地……”
  “不必说了。”穆清摆了摆手,闭眼重重呼了口气,她不愿知晓长史府情状,亦不想听闻长史夫人在惊闻噩耗时的惶恐哀痛,知道她未在这一场劫乱中枉送了性命便好。
  打发了阿达去后,她又在院中独坐了片刻,月已渐偏西,杜如晦仍未归。她又再叹息,惊觉今日竟不知叹了多少回,遂苦笑着摇了摇头,慢悠悠地回屋去睡下。
  也不知在床榻之上平直躺了多久,直到外头报过四更,才开始有些迷糊起来。忽听见有人进屋,也不掌灯,摸着黑悉悉索索了一阵,又在床榻边缘默坐了一刻,才带着一声疲惫的鼻息在她身边躺下。
  熟悉的气息顿将整个床榻笼罩,穆清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深深吸了吸鼻子,只觉这再熟悉不过的气息中,仿佛略微带了一丝血腥气,淡且萦绕不绝的。也不知怎的,她心头泛起一阵异样的恐慌,忙翻身依偎进他怀中,紧紧地搂住他的臂膀。
  第三日天甫透亮,唐国公整肃了二万军兵,浩荡荡地出了城门。依旧是两队骑兵,两队司旗官开道,唐国公身后随着李世民杜如晦等人,再往后便是骁骑营的精兵,只这些精兵早两日已被悄然撤换成另一批,真正骁勇善战的皆被留在了弘化郡的驻军营内。
  穆清坐的马车在整个队伍的最后,阿达驾车,阿柳阿星伴着她在车内。前头另有一驾马车,却是一驾囚车。那张长史当是受了刑,浑身的血污,三魂七魄早丢了一半,命了去了四五成,颓唐无力地瘫坐在囚车内,瑟缩成一团。
  将要出城时,一名发髻散乱的妇人,抱着一个孩子,哭哭啼啼地追上来,大声喊着甚么。穆清命阿星放下窗格上的纱幔,转身背靠在车壁之上,不愿见,亦不愿听。
  昨日留守府衙遣人送来六枚五两的小金饼,递话说是二郎归还军中制夏衣的钱款,穆清只将其中一枚兑化成了五十缗钱,装了一匣子备在途中使。剩余的五枚,令阿达在街上差了个不相干的人,送予了长史夫人,传话与她,望她能有个依托,好好过活,莫再教幼子争名沽誉,远远地离了朝堂官场是正经。
  行至北地郡境内,不出两日,那驾囚车便不见了踪影。贺遂兆过来与她说话时提及,只说张长史畏罪自戕,因天气炎热,不能久停,便派了飞骑向东都报信,应准了就地掩埋。穆清兴致缺缺,并不愿多说,他提过就罢了,无人再言及张长史一案。
  在路上紧赶慢赶地行了几日,这时节本该是麦浪翻黄,谷穗低垂的时候,这一路,竟是田无良田,满目的坟茔有如一块块补丁,散落在田边地头。或有几片尽心耕种过的,也不过是稀稀拉拉,无精打采,且田间劳作的几乎全为农妇。
  再行一两日,外头的情形渐好起来,官道也宽阔平实了不少,众人皆知,东都已是不远了。
  果然不过半日,遥遥地便能望见巍峨高峻的城楼,编插王旗。城楼上当值的兵夫,事先接了信,早早地清了街面,不许平民任意穿梭,进出城门只得从侧角门行,空出主道,迎入军队。
  尚离了很远,穆清便隐约瞧着城门楼上有些怪异,因入的是东城门,她屡次往复,亦曾私下上过城楼送行,却不记得城门楼下有甚悬挂的物件。正兀自疑心,杜如晦自前头折返回来,跃下马来,将马交予一边的一名副尉,便坐上了马车阿达身边另一侧的车辕。
  “怎不随军走了?”穆清撩起帘幕问到。
  “李公直往朝中去交付兵符,我无官职,自不必入宫述职,咱们先回去。”说着他向前仰望了一眼,急急地要放下帘幕,“你且进车内……”
  这话说得已然迟了,他回身要放帘幕的时候,穆清已被前方城门楼前的一幕震住了,拧着眉头,紧缩了瞳孔,直愣愣地跪坐在车内。不必说她,便是阿达亦惊愣得停下了车。
  
  ☆、第一百零三章 千金散尽(二)
  
  阿柳与阿星二人不明就里,探头往车外一望,一个“啊”地惊叫一声,一个已俯身探头到车外剧烈地干呕起来。
  城门楼下,竟并列倒挂悬吊着五具尸首,虽高悬着看不清面目,只能瞧见一蓬蓬糟烂的头发,在风中微动,却仍能看到腐肉正要从尸身上剥离开,有数只黑鸦在尸身上空盘旋流连,找准了机会便猛扑上去,叼走一块腐肉。一股腥恶的气味在空气中飘动流散,过往的百姓皆捂着鼻,低头从一侧匆匆而过,不敢多瞧一眼。
  杜如晦推了阿达一把,“楞甚么,还不赶紧走。”一手拂下帘幔,向内道:“坐稳了。”
  阿达猛地扬起一鞭,马车突然加快了速度向前行去。穆清略微缓过了神,下意识地揉了揉翻腾着恶心的肚腹,见身边两人面色难看,不免要安抚几句。待行过一阵,料想已过了城楼有一段距离,她又撩起帘幕问道,“可是擒获的叛军领将?”
  杜如晦不回头也不作答,只默默点了点头。
  接近南市街口,也不知何事,前头的百姓又奔涌了起来,相互挤着往街口跑,这场景竟堪比上元节开了宵禁般的热闹。马车被堵在街口,动弹不得,行也不是退也不是,阿达只得停下车。
  穆清顺着人群望去,只见街口垒堆起了高台,台上有两名壮实的汉子,半裸着上半身,头上扎着艳红色幞头,手中各自提着一柄宽面大斧。再往他们脚下看去,赫然躺放着两具尸身。
  穆清用力闭了下眼睛,心说这二人已亡,想必行刑已毕。眼下叛乱初平。自是有一拨人要亡,一拨人要提擢。忽然不知从何处小跑来了一队兵丁,将围观的百姓远远地隔开,在高台之下隔出一片空地,紧随着几员大将依次步入空地之中,面向高台站立。看那气势皆不似普通郎将,四周有人哗然。悄声议论。细听之下,那几位竟都是权高位重的领兵大将。
  有人上前高声宣念了杨玄感及其弟杨积善的罪状。穆清小声问,“那上头的。便是杨玄感么?”
  杜如晦依旧不语,仅以点头作答。
  待宣毕了罪状,高台上那两名持刀的壮汉,齐齐举起了宽面大斧。穆清一怔。不是已死了么,怎还要行刑。不等她转过神来。却见那两面大斧闪着寒光一齐落下,将这两具尸体截腰砍开,骇得她一下跌坐在车上,心口好似遭人猛使了大力一捏。再不敢抬眼去看,只紧闭了眼将额头抵在杜如晦的后背上。
  杜如晦亦好似入了定,纹丝不动。仰看着高台,她能感受到他背上绷得紧实坚硬的筋骨。便是闭着眼。亦能听到刀斧砍过骨头的钝响,一声声落在人耳中心头,恐惧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却。周边惊叫干呕声一片,却都不敢大声,似乎都捂着嘴,蒙起了眼。近两年来,东都的百姓已将砍头看得稀松平常,本以为今日又有砍头的热闹可瞧,却都未曾想竟遭逢了这般残酷悍戾的一幕。
  隔了许久,砍骨的钝响止住了。穆清鼓起勇气,抬头望了一眼,那高台上黑红一片,碎烂一团,刿目怵心,教人作呕,行刑的壮汉身上,脸上沾了点点血渍,下面空地上的将军们仍旧定立未动过,戎甲上亦满是血迹斑点。
  杜如晦转过身,伸手覆上在她的眼睛,暗哑着声音道:“莫看。”说话间,高台上已燃起了大火,穆清透过他的指缝,瞧见烈烈火光的跃动,亦瞥见行刑人拾起血肉模糊的残体,一块块地扔进火堆中。
  她心底惊颤,不觉浑身跟着颤抖起来,手心里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滑腻的冷汗,心头似有极寒的冰水浇透,又如被高台上的烈焰炙烤了一般火烫,忽冰忽烫的夹击下,终于撑持不住,软软地瘫坐下来,杜如晦忙伸臂揽扶住。
  身虽瘫软,心神却是明晰的,她以往虽暗自思度过兵败那一日的情形,却未曾这般真切详明地直面过,如若有一日,竟事败了,彼时那高台之上,会换做谁人?台下立观作警示的又会是哪几位领将?她抬起微抖着的手,紧抓住他遮挡在她眼前的手掌,拉了两次方才将他的手拉下。
  穆清的目光划过那高台上的熊熊大火,看向杜如晦,他眉眼凝重,面色在跃动的火光下忽明忽暗,下颌的咬肌鼓起,她忽就无惧了,城楼悬尸也好,挫骨扬灰也罢,如能共赴,不枉今生这一遭。
  阿达观望了一阵,重重一叹,“纵是有心马革裹尸,也不教人如愿的了。大好头颅,未能抛洒沙场,却还要受这等羞辱……”
  足有大半个时辰,火势弱了下去,又有人来宣读文告,杨氏一族改杨姓为枭姓,以警后代。围观百姓又是一阵哗然,皇帝的手段狠毒,必要辱之再三才罢休,怎不教人胆颤心惊。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南市街口的人流车马方才缓缓疏散开去,一车人自杜如晦到阿星,经了这一场恐骇,皆心绪难平,各自沉默着,摇摇晃晃地绕过了南市,进了思顺坊。老远的就见着杜齐站在坊前翘首仰望,阿达又加了一鞭,促着马紧赶两步。
  阿柳刚才未敢从车里出来观刑,此时心思尽在思顺坊的那间宅子上,听见杜齐大声招呼,忙撩起帘幔,从车中探出头去张望,于众人间最先欢跃起来。
  不多时,马车缓缓地停下,阿达和杜如晦自先下了车,阿柳摆好踏凳,扶着面色犹有些惨白的穆清下车。贺遂管事领着阿月阿云及宅中一干家仆出了二门迎候,一齐行过礼。
  杜如晦携着她进得前院,正是八月中,前院那两株高大的桂树已隐现了点点金色的桂子,随风散开来几缕馨甜的香气,冲淡了方才南市街口萦在身上鼻尖的血腥气。“二月十八离的家,不觉已是半岁。”穆清微笑着与杜如晦道,“一应俱如初常,倒好似昨日才离的家。”
  杜如晦亦笑应:“那便只当做是昨日才出的一遭家门罢。却不知你那一塘子莲叶……”
  未等他说完,穆清轻轻甩开他的手,一把将斗篷上的兜帽向后推开去,快步穿过前院,踏上往正屋去的曲桥。快走了几步,脚下却慢慢缓了下来,终是停驻在了曲桥之上。
  满目的莲叶兜头扑来,碧色蔽日,荷盘滚珠,近处数十支莲花袅袅相迎,她忍不住伸手轻拽过,莹白如玉,粉艳似霞,嫩蕊沁幽,玲珑剔透到不敢对着呵气,生怕教它沾染了凡尘俗气。
  杜如晦不知何时悄步走到她的身后,双手扶上她的肩膀,对莲拥立,俯身深深埋头于她颈间,柔声道:“终是归家了。”
  穆清原以为归家后可安生一阵,却没料到次日人尚未睡醒,帖子却已上门,且不是一份两份的,阿柳递与她的竟是厚厚一摞,教她一时不知所措,只对着这一摞或洒金或贴花的帖子发怔。
  “险山恶水,戗杀屠戮,如今你皆能应对了,如何不能处置这些请笺拜帖?”杜如晦笑晏晏地在她身后说。因唐国公初回东都,交接替换公务繁重,倒暂留了空闲予他,便多了几日得在家中伴着她。
  “这……一时不料会来这许多帖子。”她一份份地翻看着道,“你本非官中人,我亦非官家娘子,怎会有这许多应酬。”
  “此次平了杨玄感,虽说唐国公终是未上阵去,却压制了西北各方,绝了他的后路,亦是功不可没的。且眼下皇帝能信用之人所剩无几,唐国公算得上是一个。授予重镇留守,分拨兵权,加官进爵,哪一桩不显着脸面盛宠?”杜如晦饮了口桂子茶,淡淡道:“世人自是极力结交。权高位重的自往唐国公府去送帖子,位低权轻入不得门的,便只往李氏心腹处寻门路。”
  穆清厌烦不已,一把将花帖扫到桌案的边角。杜如晦却又将它们重新摆放到了她的面前。“这等应酬诚然烦人,有时也有趣得紧,便同栖月坊一般,各种消息在那处走得最是快捷,去听听逛逛没甚么打紧的,也不必逢帖必应,拣选着罢。”
  她嘟起唇,左右一思量,不去看帖子也不推拒,“待我好生想想。”
  这一想,却教她想到了另一人。“不知康三郎可在东都内,金城郡别得匆忙,此次一行,他辛苦探出的行商道途教我损毁了,还不曾好好拜谢过。”
  “康三郎前阵子倒来过,只问阿郎娘子回了没有。”提到康三郎,杜齐倒想起了这么一桩,“他丢下话说是要去江南一趟,本想问过娘子可有甚么事要代办的,因见阿郎与娘子未回,也就作罢了”
  接后的日子,穆清便忙碌穿梭于诸位夫人娘子间,一时重阳登高,一时金秋赏菊,再就是她的荷塘中起了嫩藕新莲子,要按着亲疏等阶分成数份,往各府宅中送去。待她忙过这一阵,已是入了深秋,起了北风,一日寒过一日。
  
  ☆、第一百零四章 千金散尽(三)
  
  穆清年少时两次受了大寒,落下些旧疾,今岁又更是添了一次小月,时常说要保养调理,一忙起来便尽数抛在了脑后。直到入了十二月隆冬,赵苍背着医笥,自行上门来访她时,咳疾已渐起。
  许是他医术又精进了,换过两次药,已然平复。最后一次诊脉时,他忽然大喇喇地直道:“七娘可还有子嗣之想?”
  这话一下撞进了她的心坎,穆清楞了一愣,虽是医士,毕竟是男子,同她说道这些,令她颇有些不好意思。
  阿柳却在一边腾地跨前一步,急切道:“自然是有的。赵医士可有办法?”
  “依七娘脉象来看,已略好于半岁前,彼时我未能有法子,只教调养好身子,研习半年,虽不能说确保可行,却总是还能试上一试的。”
  当下穆清欣喜不禁,口中一再相谢,人已立起要向他行礼。赵苍坚不受礼,称道:“当日在弘化郡,若非七娘挺身力证某的清白,只恐此时也不会再有赵苍。况且破解难症,实是某心头所好,算不得甚么恩。”
  当晚阿柳便端着一碗黑黢黢的汤药来予她。杜如晦皱了皱眉头,“怎又要吃药?”
  穆清羞于同他细说,只推说是赵苍开的秋冬补益的方子。他将信将疑地抢先端过碗,凑到鼻尖嗅了嗅,顺势又饮了一口。
  穆清心中暗自嘀咕,难不成日后但凡是饮药,皆是由他饮第一口么,亏得他素日精算老辣,怎会行这等痴傻事。却也不知说他甚么好,她只得佯装全不在意略过这一节。
  “你可知康三郎回来了?”他放下碗。只作随意地说:“江南乱了好一阵,有个唤刘元进的称了帝,占住了余杭,累得他耽搁在吴郡不得归,待到王世充自江都发了兵,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倒腾回东都。他一向爱说道行商沿途见闻,此一行可又多了不少说头。明日若无事。咱们去探一探他。”
  穆清默默地饮了药,点了点头,心中蓦地起了一阵怒意。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王世充,便是杜淹依附效命的?”
  杜如晦道:“正是此人。江南一乱,不免给他时机,分走了兵权。将来必有后患。所幸贺遂兆已往江南去了。”
  “他去作甚?”
  “一则是为了寻李密,终未打探到他的下落。生死不明。二则兵乱之中,不乏沉陷于家破人亡,痛愁离恨的能人异士……”说着他兀自挥了挥手,不愿再说下去。只有心无意地提起年节中往唐国公府敬拜的事,又随口问了节礼可是备办妥了。
  清从未教他为了这些细琐事分过神,自是早已桩桩件件地置备好。
  转眼腊月二十三。已是小年。杜宅赶在小年祭灶前,热热闹闹地替阿达同阿柳办了婚仪。
  阿柳觉得两人年岁皆不小。又都无父无母的,不愿大操办,只要在内宅中行过礼仪,拜过阿郎娘子便罢。穆清却道,“我统共只你一位阿姊,如何将就得?必是要郑重些的。”
  她果然尽心竭力地操办了,金银玉石的钗环珠佩,细纱软罗的幔帐,丝绸锦缎的布料,样样亲自采买。及到正日,四更便催起了合宅上下的人,披红挂绿,安设青庐,无不妥帖。又令阿月往后屋去相帮阿柳洗妆着衣,她自在内室坐了,由阿星服侍着梳髻上妆。
  “我欠着你一个婚仪。”杜如晦在她身后看了许久,微微笑道:“待到大成那一日,我许你一个国夫人,大妆迎娶,如何?”
  他鲜少作诺,更是首次许下这样的话,穆清停住正往发髻上插簪子的手,回过头,灿灿笑着,“谁要那劳什子的国夫人,你只应了我一桩便好。”
  “如何说?”他站起身,走到她身后,替她将插了一半的簪子扶稳。
  穆清从铜妆镜中望着他坚定分明的脸,他深邃的眼眸,“我只要你好生活着。活着才有资格许诺。”言罢她等着他的那声诺,他却抚着她的发丝,半晌没有一句话。
  见她启口欲要再说,杜如晦从她脑后伸手遮挡了她的唇,若无其事地说:“我去瞧瞧阿达。”转身便出了内室。穆清怔怔地坐在原处,心口涩重酸胀,他果真不轻易许诺。
  婚仪过后,阿柳从后院与阿月同住的屋子搬挪到了二门处的厢房,阿星便添补了阿月屋中的空缺,正好作伴。因阿柳日常仍左右伴着,穆清心中倒未觉有甚缺失,瞧着阿柳脸上日日漾着笑意,想来阿达待她极好,自此穆清对阿柳的那份心,也便安安地放下了。
  正月初一,按着惯常,要往唐国公府上敬拜。英华左右为难了好一阵,心中想去见一见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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