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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家1-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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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
  “退一步说,褚小姐伤痛欲绝,恨不能再死一回,难道老徐你就不怀疑她是故作姿态,迷惑于你么?”虞律师道,“我不明白的是,褚小姐是明明白白的受害者,为什么老徐你会怀疑她是施害人呢?”
  是啊,为什么呢?
  徐探长自嘲一笑,“褚小姐重金捐款的善行未远,大概没人会这样想。其实,我手里并没有什么关键性的证据,不然,我们就不是在你这里喝咖啡了。”
  “我知道你不是个随便会起疑的人,何况,我们与知秋是朋友,褚小姐更是知秋的未婚妻。”虞律师同样敬重徐探长的专业精神与正直品性。
  “刚开始,我并没有怀疑褚小姐。我最初的调查一直在田家,毕竟,先前田家买凶的事不是秘密。褚小姐昏迷时,我只是对她身边的人做过例行问询,她的人际关系并不复杂,风评也很好。不论生意伙伴,还是公司下属,对她的评价都很高。”徐探长浓黑的眉毛浅浅的蹙着,显示主人心里的困惑,“但对她的娘家人的评价,则是一般。褚小姐家里常住的有一位她公司的职员程辉,还有一位女佣刘嫂子。尽管两人不好直接言明对褚家人的意见,但言语间可以看出,褚家人的作为很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这家人在乡下的生活并不富裕,过来上海后饮食极为丰盛,说大鱼大肉不为过。会打听褚小姐的身边情况。他们来上海不过四天,在裁缝铺做的新衣将近四百大洋,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你觉着褚小姐心疼钱?”
  “我永远不会对褚小姐有这样的怀疑,她是个有心胸的女性,不会在金钱上有过多的计较。”徐探长道,“我去过育善堂,育善堂的老高说,褚小姐在做售货员时,每月都会捐出一块银洋给育善堂。”这样的行为,便是徐探长亦是敬重的。
  “褚小姐有很多善行,她也很有心胸,可她的心胸并不是以德报怨。田家一样是知秋的岳家,也未见她手下留情。我听说,知秋有一次把她惹恼,被她追打了三条街。”
  虞律师忍俊不禁,“你也知道这事?”
  “大概只有知秋觉着没人知道了。”徐探长摊摊手,与虞律视相视一笑,而后道,“我大概不应怀疑这样一位品行出众的小姐。褚小姐很快投入工作的事,我其实很能理解,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老虞,你有没有想法,褚小姐刚来上海时,境况并不好,她都会一月拿出一块银洋捐给育善堂,可她的娘家人,在乡下过着贫赛的生活。她在上海置产,小有积蓄,她的娘家人仍是一贫如洗。如果我的判断没错,她与娘家人的关系,非常冷淡。”
  “褚小姐如何回答的?”
  “她说什么样的家庭会让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孤身一人南下讨生活呢?”徐探长道,“她与娘家关系冷淡,可在娘家人到上海后,她非常亲热,几乎是有求必应,还提出将娘家人接到上海生活?你不觉着,这不符合逻辑吗?”
  虞律师想了想,说,“你知道,家父以往从未将我放在眼里,他一生的心愿都是望他那个外室子成龙。先前我与他来往也并不多,但当他看清现实,现在每个星期都会打电话过来与我加深父子亲情,我在心情好时,也不会吝惜钱财。”
  “感情往往是非常势利的,家庭更是如此。”虞律师道,“或者褚小姐有锦衣还乡的意思,或者我们每个人对血亲都有这种复杂的矛盾感情。如果钱能买来感情,为什么不买呢?我就愿意出合适的价钱,买上一点。”
  徐探长:……
  “如果仅凭这些似是而非的情感上的判断就做出这样的怀疑,这是非常失礼的,老徐。”虞律师望向徐探长。
  徐探长对虞律师的进一步打探没有回应,“或者是我办案人疑心太过吧。”
  虞律师挑眉,并不在意徐探长的隐瞒,“再有疑心,你也不能直接再去问询我的当事人,你为褚小姐带来困扰。”
  “我明白,我明白。”有虞律师这样的专业人士介入,徐探长自然要照章办事。
  不过,这并不包括朋友之间的相见与聚会。
  徐探长简直无孔不入。
  闻知秋近来有些忙,褚韶华也是大忙人,所以,两人相聚的时间并不多。
  褚韶华收到许多朋友的关怀安慰,她整个人因病带忙,很是瘦了一圈。闻知秋让她保重一些,褚韶华说,“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闻知秋道,“生意是做不完的,身体才是自己的。”
  褚韶华扯起唇角,笑笑,没说话。
  “韶华,有没有想过留学一段时间?”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褚韶华摩挲着手里的热牛奶,望向闻知秋。
  闻知秋正要说话,徐探长端着咖啡过来,笑问,“不介意一起坐吧?”说着将咖啡放到闻知秋身畔,徐探长坐下来。
  闻知秋看向徐探长,“好巧,正好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
  “死者已矣,我们想让亡者早日入土为安。”
  徐探长道,“当然没问题。”
  “案子进度如何了?”闻知秋问。
  “我怕是无能为力。”徐探长道,“线索太少,我接手的时间太晚,许多线索都已湮灭。包括最重要的第一现场,褚小姐几人的落水地点,也没能保留,非常遗憾。”
  这样说着,徐探长的眼睛望向两人的神色。
  闻知秋诚恳道,“还请老徐你尽力,查出凶手,也好令我们安心。”
  徐探长道,“我有个疑问,当晚是老闻你带着褚小姐的手下找到褚小姐的落水地点,你是依恃什么判断出褚小姐在那里落水呢?”
  “我认识韶华的鞋印大小。”
  “为什么会毁坏那里的现场呢?”
  “抱歉,我当时满心担忧韶华出事,没留意。”闻知秋道,“事后我也很后悔。”
  “能准确的推断出褚小姐的活动范畴,落水地点,当即组织打捞,我探长的位子你完全可以胜任。”徐探长似是开玩笑,“我们认识多年,有我这样的探长朋友,你是第一个发现案发地点的人,站在公共租界的地方,你没有打电话给在公共租界巡捕房任职的我,反是打给法租界的黄先生。然后,你也没能保留下案发现场,的确应该后悔。”
  说罢,不待闻知秋解释,徐探长端起咖啡,一饮而尽,起身走人。
  褚韶华望着徐探长的衣摆在咖啡店的木门翻飞一晃,消失不见。
  她明白徐探长的话中之意,闻知秋能准确的找到她落水的地方,有着不逊于徐探长的分析才能,那个被破坏的现场,闻知秋肯定获悉了什么。
  褚韶华望向闻知秋,闻知秋也在看向她。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雨丝,仿佛一层轻纱薄雾,笼罩着天地间的房舍、车辆、行人,新抽嫩芽的法国梧桐吸饱水分,从那小小的叶梢间汇聚成一滴一滴的水珠,滴滴嗒嗒的砸在大地上。


第186章 巨浪之十
  聪明人之间,许多事,往往不必开口,彼此间已是心照不宣。
  其实,不必徐探长开口,褚韶华已经隐隐察觉,闻知秋或者猜到些什么。她床头抽屉里的照片,少了一张。她问过刘嫂子,只有那天闻知秋为了找她,打开过她的房间。
  可她能说什么呢?
  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亲人,他们活着,你永远不得安心;他们死了,同样让你不得安心。
  魔咒一般。
  褚韶华未曾开口,闻知秋也没有问。
  窗外沥沥雨声,闻知秋的声音愈发静谧温柔,“你没念过新式学堂,以前听你说,一直大为遗憾。韶华,你才干出众,唯一欠缺的就是眼界。去外面看一看,开阔一下眼界也好。”
  “我想先回乡一趟。”褚韶华道。
  闻知秋轻声问,“是孩子出事了吗?”
  褚韶华脸上一瞬间血色褪尽,闻知秋握住她的手,生怕她晕过去。褚韶华的手冰凉至极,闻知秋连忙道,“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
  许久,褚韶华方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
  “能跟我说一说吗?我兴许能帮上忙。”
  褚韶华问,“我抽屉的照片,是你拿了吗?”
  闻知秋点头,“那上面……”
  “大姨说,那是我女儿的照片。”褚韶华至今恨意深重,她的手不自觉用力,掐得闻知秋一疼,“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我的孩子?那并不是萱儿,那是我二表哥家的女儿,叫杏儿,他们以为我没认出来,打算拿这个孩子顶了萱儿的名,让她到上海跟我享福。”
  倘不是亲耳听闻,闻知秋都不能信世间有这样恶毒的亲人。
  褚韶华道,“我得回乡亲自看看,孩子还在不在?”
  闻知秋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尽快吧。”
  “他们的事,回去要如何说?”
  “遇刺而死,照实说。”
  闻知秋道,“先不要急着回去,恕我直言,你们孤儿寡母,又有大笔钱财,太容易被人觊觎。直隶是段大帅的地盘,我虽人头不熟,许次长是有熟人的,我找他打听一二,再给你寻几个保镖,一起陪你回去。”
  褚韶华没有拒绝闻知秋的帮助。
  无巧不成书,就在褚韶华要回乡前,王大力王二力兄弟随段浩一行来了上海。段浩先前在县里开纺织厂,近年生意渐大,因姨妈姨丈,也就是邵老爷邵太太跟着表弟邵初来上海定居,原本段浩想跟着姨妈一行过来,在上海看看,偏生天津生意正忙,一时抽不得身,就晚了几天。
  王二力近年一直跟着段浩干,王大力则是过来把老娘弄回家,这事都没脸跟人说,一眼没看到,他娘就带着妹妹、妹夫跑上海来表妹这里打秋风了,倘不是家里父亲露了口风,王家兄弟还得以为老娘丢了呢。
  怕王二力一个搞不定老娘,王大力跟着一起来了。
  还有一个老厌物——宋舅妈,打着陈家的旗号,说是来看褚韶华的。王家管不到宋家事,但宋舅妈的人品,王家兄弟无不皱眉。
  兄弟两个很快就顾不上宋舅妈了,邵老爷邵太太见到段浩都很高兴,还有王家兄弟,这也是老家的人,在上海见着格外亲。
  只是,见到王家兄弟,难免想到王大姨几人的事,邵老爷邵太太都多了些黯然之意。尤其是王家兄弟问,“大老爷,就是不知道我们韶华妹妹可好?这回过来,一则是跟着段东家,听段东家的吩咐。二则想把老娘带回去,华妹妹在上海不容易。三则也给华妹妹带了些家里东西,不值什么,是这么个心意。”
  邵老爷欲言又止,叹口气方道,“这事我说了,你们莫急。哎,这可怎么说呢。”邵老爷都不晓得如何开口。
  王家兄弟看出邵老爷脸色不对,都收了笑,等着邵老爷说事。邵老爷叹了三叹,才把褚韶华一行遇袭的事说了,邵老爷道,“这上海委实不是个太平地界儿,买好票说要回老家的,吃晚饭回家的路上,叫些歹人推进水里,只活了韶华一个。”
  王家兄弟如遭雷击。
  便是段浩也瞪大眼睛,颇觉惊诧,“怎么会?杀人凶手可查出来了?怎么会结下这样的大仇?”
  “你们有所不知,王家姨太太和褚大爷他们过来前,韶华就叫人买凶刺杀了一回,两个凶徒,光天化日下拿刀捅人,那事都上了报纸。”邵老爷也认为此事之事是受了前事牵连,邵老爷上了年纪,人愈发谨慎,“你们出门也要小心,哎,这大上海,瞧着人来人往,繁华热闹,到底不如咱们乡里太平。”
  王家兄弟骤闻母亲、妹妹、妹夫溺亡,皆是眼眶通红,虎目含泪,伤心至极。
  他们这个娘,活着时没什么好声名,尤其爱占亲戚朋友的便宜,就是他们兄弟渐次年长,也觉着有这样的母亲丢脸。可母亲就是母亲,人这一生,也只这样一个生身之母罢了。
  再有妹妹、妹夫,亦是骨肉至亲。
  王家兄弟悲痛不已,一时,王大力擦一把泪,问,“大老爷,华妹妹没事吧?”
  宋舅妈也吓的不轻,伸长脖子等着听褚韶华的消息。倘褚韶华有个好歹,她这趟岂不是白来了?转念一想倒也并非如此,若褚韶华出事,所遗下的财产自然该留给自己骨肉。可那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少不得她代为操持了……宋舅妈心下一喜,一时又盼着褚韶华与王大姨等人一般的下场才好。
  不想,邵老爷道,“侥天之幸,给人从江里捞出来时还有一口气。”
  宋舅妈立刻道,“阿弥佗佛,谢天谢地,大顺媳妇没事!”好生遗憾,竟没死!
  王大力则是松口气,忍住悲意道,“我们得去瞧瞧她,她一人在上海,又出了这样的事,要如何是好?还请大老爷告诉我们华妹妹的住的地方在哪儿?”
  “是啊,不晓得华妹妹竟出这样的事,不然我们早来了,回乡避避灾也好。”王二力说。
  宋舅妈也跟着附和两句,“外甥媳妇就是想着孩子,也得保重自己个儿啊。”
  邵老爷抬手,“这别急,我打个电话看韶华可有去上班。她已经出院了。”
  邵老爷自到上海,学会打电话,深觉方便。
  褚韶华很快坐车过来。
  雨伞交给佣人,褚韶华的眉眼似也沾染了外面的雨气,有一种朦胧的湿润与清透。
  只要见到褚韶华的人,没人会怀疑褚韶华的悲痛,即便以往陈大顺过逝,家业衰败,举家回乡,那样艰难的时光,褚韶华也从未如此消瘦过。整张脸瘦的似乎就剩下了一双眼睛,黑黢黢的,埋葬着此生的喜怒哀欢。
  “哎哟哟,我的天,怎么就瘦成这幅田地了!”宋舅妈大惊小怪如老母鸡炸窝似的尖叫呼喊,过去拉起褚韶华的手,“这是怎么了,我的侄媳妇哟!”
  所有表兄妹相见时的情绪都被这一嗓子打断,褚韶华冷冷的扣住宋舅妈的手腕,将宋舅妈的老手从自己的手上移开,面无表情问,“宋太太怎么来了?”
  错身越过宋舅妈,褚韶华客气的同王家兄弟、段浩打过招呼。
  邵太太拉着褚韶华在自己身边坐了,让佣人沏杯参茶过来。
  看王家兄弟的面色,褚韶华也知道王家兄弟已知王大姨的事,褚韶华神色中染上一丝悲伤,“两位表哥也知道了吧?”
  “华儿,到底怎么回事?”
  褚韶华是亲历者,自然比邵老爷说的详尽,大家一时静默无声。真的,褚韶华能活便是侥天之幸,褚韶华并不会游泳,硬是从苏州河飘到黄浦江也没死。
  这大概就是命不该绝了。
  默然片刻,褚韶华道,“表哥们既来了上海,也让我尽一尽心,还有姨妈和我哥、嫂子的事要商量,你们都到我那儿去住吧。你们来了,我也有个主心骨。”
  两人都没意见,突然之间得知母丧,两人身上便有重孝,也不好住在邵家的。褚韶华又问段浩,“段东家过来,可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您千万不要客气。”
  “你们只管忙,我这里并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过来上海看行情。”
  眼下不是叙旧的氛围,褚韶华喝过参茶起身告辞,宋舅妈虽无人理,也跟在了褚韶华和王家兄弟身后。邵东家几人送他们出去,褚韶华叫来的汽车就在外等着,几人坐车回家。
  看褚韶华一行走远,段浩为姨妈撑伞遮雨,道,“先前表哥说陈太太在上海颇有作为,如今看,表哥此言非虚。”
  梅雨天气,雨并不大,却是淫雨霏霏,下起来没个完。草坪绿意青翠,一树樱花悄然结出粉嫩花苞,邵太太穿着摩登的上海皮鞋,一双三寸金莲走的小心翼翼,“再多钱有什么用,这上海人可比咱们老家的土匪还凶上三分。”
  段浩年轻气盛,并不认同姨妈这话。老家一样有土匪,上海虽不安全,却是这样繁华富庶的大都市。
  段浩搀扶姨妈手臂,问,“姨妈,陈太太家发生这样的事,咱们是不是要致哀?”
  “不能叫陈太太了,得叫褚小姐。”邵太太纠正外甥,轻声道,“褚小姐已经有男朋友了,哎,要不是发生这样的惨事,估计两人都要准备筹备婚礼了。”
  段浩少不得打听一二。
  宋舅妈坐在这铁壳子里,一路心脏险从喉咙里跳出来,及至车子堪堪停稳,宋舅妈迫不及待的就想从这铁壳子里跳出去,偏生不会开车门。王二力是会开的,待王家兄弟下车,宋舅妈才从王家兄弟那边儿手酥腿软的爬下车,双手拄着大腿叫唤,“简直吓死个人哩。”
  褚韶华付过车钱,拿钥匙开门。
  宋舅妈终于回魂气匀,自朱漆大门望向那幢红砖绿窗的二层小洋楼时,不可置信的问,“大顺媳妇,这是你的宅子?”
  褚韶华没理会她,带王家兄弟进去了。
  褚韶华的宅子远没有邵家别墅奢华,但,邵家别墅是潘小姐的陪嫁,褚韶华这个则是自己置起来的,自然不同。何况,即便比不上邵家别墅,也是宋舅妈这等样人难以想像的富丽堂皇了。
  褚韶华要商量的主要是几人尸身的处理情况,“先前因为要配合案件调查,一直放在巡捕房那边的停尸房,现在是在丧仪馆,两位表哥看是扶陵回乡,还是就在这里烧了,带骨灰回去安葬。”
  若是让宋舅妈说,自然是要扶陵回乡的。
  王大力王二力兄弟考虑到上海到老家千里之遥,这扶陵回乡可要怎么走呢?王大力问,“阿燕和妹夫,妹妹你是怎么打算的?”他们虽是做兄长的,但王燕嫁到褚家,便是褚家人。褚韶中王燕后事,他们做为娘家人可以说话提意见,但最终做主的,一定得是褚家人。褚父褚母都不在跟前,自然要问褚韶华。
  “扶陵回乡的路费虽出的起,可这一路,火车是不会让棺木上去的,那就得用骡马,一路少说要个把月。他们的尸骨,我打算火化后带回家。”褚韶华显然已有决断,“庙里的和尚佛佗过逝后多是火葬,回乡多做两场法事,是一样的。”
  王大力王二力商量片刻,道,“我们也跟表妹一样吧。”
  褚韶华道,“我让风水先生寻个吉日火化,然后在静安寺做法事。”
  兄弟俩都没意见。
  一时,刘嫂子提着菜篮子回来。见有人来,王家兄弟宋舅妈纷纷起身,刘嫂子吓一跳,连忙鞠个躬说,“可不敢这样。”
  褚韶华让王家兄弟只管坐着,刘嫂子道,“接到小姐电话,我就去买菜了,我马上去烧菜。”
  褚韶华点点头,“我这两个表兄刚到,中午做些柔软好克化的吃食。这位是宋太太,先夫舅母。”与几人介绍,“这是刘嫂子,在家帮着打扫家事。还有一位我来上海认的弟弟,叫程辉的,现在在商行帮忙,晚上就能见到了。表哥、宋太太跟我来,楼上是房间。”
  王大力道,“这些事且不急,妹妹,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娘和妹妹、妹夫。”
  兄弟二人骤闻恶耗,哪里有吃饭休息的心。
  褚韶华垂眸,“是我疏忽了。”
  宋舅妈识趣的没跟。
  丧仪馆是新式的帮助人办丧仪的地方,不同于以前的义庄,这是跟洋人学的新讲究,所以,王家兄弟看到母亲、妹妹、妹夫时虽是难抑伤心,很是哭了一场,但看到三人仪容安详,穿戴讲究,知必是褚韶华的安排,心中对褚韶华都涌起淡淡感激。
  虽说三人是在褚韶华这里出的事,一则并不是褚韶华让他们来的上海,是这几人自己擅作主张过来;二则这一样是褚韶华的亲人,想来韶华妹妹心里也很难过。
  褚韶华的面容有一种奇异的哀伤,从她整个身体溢出。她没有一滴眼泪,却比泪雨滂沱更令人伤感。王大力哽咽劝她,“这也怪不得你,你莫自责太过。”
  王二力也说,“是啊,说来都是命。”他娘,偷偷摸摸的也要来上海,所为何事,王家兄弟都没脸提。来上海没几日,人就出了事,真似阎罗王索命一般。
  褚韶华睫毛眨了一下,视线自三人尸身抽离,虚虚的浮在半空,“我没事。”
  午饭之后,表兄妹三人到静安寺请大师算火化吉日。褚韶华带着兄弟二人到裁缝铺做几件新衣,王大力王二力都不肯去,王大力道,“我们平时就穿这个,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虽讲究些,我看一样有我们这样穿戴的。咱什么样就什么样,就是做了好衣裳,平时干活也穿不上。”
  “做两身,法事时穿。”
  “一身也够了。”王家兄弟与其父母品性大是不同,王二力道,“华儿,妹妹,你在上海挣生活也不容易,能省还是省着些。”
  “是啊。”王大力道,“你家里那位大嫂会不会针线,干脆扯些料子请大嫂帮着缝缝,这去裁缝铺,岂不要额外花钱。”
  褚韶华低声道,“这裁缝铺与商行有合作,大表哥二表哥放心,收费并不高。”
  如此,王家兄弟才点了头,一人裁一身素服。
  褚韶华与王家兄弟忙着给褚韶中王燕王大姨火化做道场的事,也没空理会宋舅妈。宋舅妈很会找存在感,自陈与王大姨交情不一般,跟着去道场哭了王大姨几人一场。
  宋舅妈的哭声穿透濛濛烟雨,直往更高的天空飘荡而去。王家兄弟也哭的伤心,唯褚韶华撑一柄黑色雨伞,静静的望着这一切。
  她没有哭,却有一种比哭泣更厚重的东西。
  待这事结束,褚韶华就去上班了,王家兄弟往段浩那里帮忙。
  宋舅妈无事便在家里,围着褚韶华的房间与书房打转,这两个房间没别的特别,唯一的特别就是上了锁。其他,就是同刘嫂子打听褚韶华的家产,诸如这宅子是褚韶华买的还是租的?花了多少钱?其问题内容与王大姨当初问的相仿。
  不过,褚韶华明显对宋舅妈没有当初对王姨妈的耐心。
  宋舅妈主动找褚韶华说话。
  暖灯下,宋舅妈低声与褚韶华诉说着家里的艰难,“要是以往,不至如此,怕你还不晓得,二顺媳妇去年生了个丫头,添丁进口的喜事。按理,你做大伯母的,也该沾沾喜气。要是为着你婆婆,我也不当与你开这个口,哎,自你来了上海,你婆婆天天想着你,想的身体都不大好了。每天介看病、吃药,不知填进多少银子钱去。我帮着寻过大夫,倒是有好药,只是奈何家里吃不起哩。大顺媳妇,你说要如何是好?”
  “宋太太说如何?”
  “你虽离了家,总还有情分在。就当看萱姐儿的面子吧,你每月给家里十块大洋,这不多吧?”
  “多倒是不多。”
  “你只管放心,萱姐儿也很好,家里人都当她心尖子一般。”宋舅妈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褚韶华,“你瞧瞧,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要是愿意,我把孩子给你带来都是可以的。”
  褚韶华瞥那照片一眼,并没有接。
  宋舅妈拉过褚韶华的手,放她手里,说的话也与王大姨相仿,“做娘的人,哪里有不想孩子的。想了吧?”
  褚韶华淡淡道,“萱姐儿姓陈,到底是陈家的人。”
  见褚韶华神色冷淡,宋舅妈愈发急切,“可这也是你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啊。亲母女,有血缘管着哪。要是想孩子,跟我回去瞧瞧,孩子可想你了,总是叫娘哪。你婆婆这一二年身子也不大成了,大顺媳妇,你跟我回老家看看吧。你婆婆也想你哪。”
  褚韶华道,“行啊,我有个熟人,在直隶府做军官,正好再雇几个保镖,一起回去。”
  宋舅妈咂舌,“带这许多人做什么?”
  “我朋友不放心。”
  宋舅妈改了口风,“哎,有空回去也好。要是忙,还是要以事业为要,你在上海能立足也不容易。”
  褚韶华不掩讥诮,“那就都托给舅妈了。”
  “放心放心,托给我就是。”宋舅妈险弄出一身冷汗。
  褚韶华想到一事,与宋舅妈道,“说来,有件事,大姨和我大嫂先时在裁缝铺做了不少衣裳,还有几件没做好,我让裁缝铺停了。舅妈要是不嫌弃,你去量量尺寸,做来穿吧。都是上等好料子,要是舅妈不穿,我就给育善堂送去。”
  宋舅妈焉能不愿。
  “后来我休息,我带舅妈去。”
  宋舅妈一连声的应下,褚韶华笑了笑,自桌间拿起照片,回房去了。
  月光自窗透过,洒落一室。褚韶华对着月色端量了一回照片上的女童,唇角挑起一抹刀锋似的冷笑。
  褚韶华不明白自己在王大姨、宋舅妈这种人眼里得是多么的弱智,才能不认识自己的孩子。而这两人,得是多么的吝啬,才舍不得拿出张真正的她女儿的照片。
  还是说,她女儿真的出事了。
  褚韶华心中一阵酸疼,她深深的吸了口气,似是将所有的伤痛都压在心中:既是敢来,那就不必再回去了!


第187章 巨浪之十一
  闻知秋初时并不知褚韶华与车祸有关联,宋舅妈被送到医院,昏迷三天后咽了气。褚韶华与王家兄弟、段浩商议后让虞律师去处理后续赔偿,撞人的是王局长家的侄子,在南京路上开快车,宋舅妈一时没留神,被王公子撞飞出去。
  印度警察将王公子从汽车里拽出来时,王公子整个人似刚从酒缸里浸染出来的,迎风飘十里。因这事发生在公共租界,王公子当场就被抓到英国人的警局,为此,王公子身边的随从险与印度警察发生冲突。
  褚韶华身为当时陪在宋舅妈身边,险一同共被撞的证人,接受警局问询。
  褚韶华看一眼徐探长,要求虞律师在场。
  徐探长抽出根烟点燃,笑一下,“褚小姐也太小心了。”
  病房晚上灯光太亮,褚韶华的脸色愈显苍白,她浅浅阖上眼睛,长长的睫毛遮不住眼圈下的青黑,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虞律师来的很快,褚韶华叙述车祸当时的情形,“傍晚时,我与宋太太从秀荣裁缝铺出来,我听到路上有尖叫声,看到交通事故,宋太太吓的腿软,我拉她向路边躲,没能躲开,汽车撞了过来。”
  虞律师已经对这场事故做过初步了解,王公子醉酒飙车,撞死撞伤十余人,宋太太是其中之一。
  徐探长问,“宋太太是褚小姐的同乡?”
  褚韶华点头。
  “有亲戚关系吗?什么时候来的上海?”
  “她是我先夫的舅妈。五天前来的上海。”
  “为什么要去裁缝店?”
  “做衣服。”
  如王公子这样的事故,徐探长虽对褚韶华仍有怀疑,却不能说王公子这样的重大事故与褚韶华相关。褚韶华就是带宋太太出去裁缝店做衣裳,王公子撞的也不只宋太太一人,总不可能是褚韶华指使王公子在大街上乱撞一通。
  褚韶华与王公子并不相识。
  徐探长微欠身,“谢谢褚小姐配合我们的调查。”
  褚韶华道,“以后再有事,请先与我的律师联系。”
  王公子的案子极好查清,宋舅妈尚未咽气,徐探长就将案子理清,交与上司。待宋舅妈咽气那日,褚韶华见到王家过来送赔偿金的律师,这位杜律师显然也是行家里手,对褚韶华与宋太太的亲缘关系一清二楚。
  杜律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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