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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宫秋_落花逐水流-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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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但他的表姐陈阿娇,却能日日入谒君前。皇帝舅舅视她如珠如宝,莫说有馆陶长公主这一层关系,单凭堂邑小翁主那份儿讨巧的灵性,已能轻易获宠。她生来属于这汉宫。
宫中诸美人遇见他时,他已是皇帝。只有陈阿娇,在他最狼狈、最失意的时候,遇上他。
很多年之后,他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可怜帝王,这一生仿佛在弯曲阴暗的甬道行过,与朝臣盘磨心计,与后宫周旋雨露,却不知谁是真心爱他?亦或,是爱他的皇位?
阖宫的女人,个个对他低眉顺首,唯她一人,猜不透,抓不住。
陈阿娇。
皇帝略微顿了顿:“太皇太后的话,孙儿谨记。”盘中的吃食皆已凉了,有宫女子想要撤走,被他拦下。巍巍汉宫,竟无人知道,他是念旧的。
太皇太后觑他一眼,笑容莫辨。忽地便向陈阿娇道:“娇娇,多吃些,你那里,恐怕找不见这样精致的吃食。才几个月,瘦的没形儿啦,阿祖怪心疼。”
皇帝也瞧一眼,却没说话。
她站了起来:“嬷嬷,把那盘漂亮的、滚花儿似的鸽子肉端过来,嗳,正是那盘!”她小声嘀咕:“我那儿可没这个东西,好久没吃了,怪馋的。”她咂咂嘴,笑起来的摸样竟能找见馆陶大长公主的影子,眉眼弯弯,可漂亮,那双眼睛里,似有繁星落下,洒了一片辉芒。
皇帝忽然道:“不过鸽子肉,多大点事儿,没的吃便叫膳房准备着。那些个插科打诨的厮门,不怕掉脑袋?把朕的宫室,整的跟农家破落户似的,连个鸽子肉也供不足!”
皇帝倒是有些生气了。
第13章 纱窗日落渐黄昏(13)
赵清蓉烫了热酒来,一盏一盏满上,皇帝兴致高,索性叫她把酒坛子摆桌上,因问:“这是什么酒?味儿与往常不大一样。”
赵清蓉笑答:“回陛下话,雪水里冻来的梅子酒,炭上温一壶,这冷的热的交合在一起,怪冲。味儿也美。”
皇帝笑了笑:“只怕长乐宫的宫女子才有这番心思,朕在旁的宫里还吃不到这好酒。也是了,下了满场的雪,白白这么化了,怪可惜。这大冬日里,用雪水酿梅子酒,实在精妙!天地甘霖,属雨雪最净……这法子好。”
“莫说甚么好不好的,”太皇太后也笑了起来,“这满殿室里哪有皇帝吃不到的好东西!没的白白撂我这长乐宫跟馋猫儿似的,凭皇帝一句话,甚么山珍海味,她们下油锅子踩尖刀子也得给陛下弄来!”
皇帝笑着放下杯盏:“孙儿跟馋猫儿似的,实在馋皇祖母宫里这些个好吃食,那可是正经话。但也不是没的混说的,孙儿那宣室殿,可不真没这些个雪水冻来的好酒么!那些个内监侍从,个个心拙脑笨的,与长乐宫里伶俐的宫女子哪能比?”
“瞧瞧,瞧瞧,”太皇太后因向众人笑道,“咱们皇帝可不是受了好些的委屈!陛下这是要上哀家长乐宫讨人的意思么?嗳哟,没的正经,多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那模样顽呢。”太皇太后故意说话逗乐子,满室的宫人皆掩嘴轻笑,连皇帝也笑,窦太后因说:“您呐,旁的没法儿想,咱们这长乐宫的主意,您可别歪打。满殿宫人皆是活性子,哀家这长乐宫,除了娇娇,您别想牵走一人!”
阿娇见老太后话头又缠上自己,不由脸色晕红,有些儿羞臊,又不知如何回应才妥帖。倒是皇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只顾自己饮酒,一会儿才吩咐赵清蓉:“这酒不算烈,给皇祖母添上半盅,暖暖身子。”
“遵陛下旨。”赵清蓉连忙添盏。
皇帝脸上隐有笑意:“皇祖母说的是,除皇后外,这阖宫伶俐女子,朕绝不能带走。——论口舌伶俐,这长乐宫的宫女子,哪个比得过皇后?”他乜陈阿娇,嘴角微微扬起,似有几分捉弄的意思。
阿娇低下头,倒是没有说话。
酒过三巡,肚子也饱了,周身被满殿暖炉子熏的热融融,舒服极了。今日窦太后开点的也差不多,她老谋深算,心忖着,若是再加点儿旺火,馆陶那边提点着不教她出岔子,那阿娇重归椒房殿的日子,便指日可待了。皇帝仁心,又念旧,左不过是当初娇娇心太直,开罪了皇帝,如今受了这许久的委屈,也尽够啦,皇帝得顾念她这行将入棺的老身子,她的话,皇帝总是听的。
窦太后因说:“皇帝可要去了?这天时冷,顺捎上娇娇一程罢?那孩子底子薄,这一路来,吸了不少寒气,回头怕是要病了。皇帝銮驾且捎她一程,倒能挡挡风。”
皇帝因吩咐杨得意道:“你们前头先走,将皇后送回宫,再来接朕。朕坐这儿等着,与皇祖母叙叙旧。”
窦太后没防备皇帝会这样说,眼底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笑开来:“皇帝想的周到,杨长侍……”
杨得意已行出一步,跪地拜曰:“长侍在。”
窦太后抬了抬手:“免。”因道:“有劳长侍,送娇娇回宫吧。回头再来接皇帝。这里行去宣室殿,还是有些儿脚程的,莫要教皇帝好等。”
“喏。”
窦太后又转向阿娇,千不舍万不舍:“娇娇,前次哀家听清蓉说,你那儿缺炭缺粮的,是不是日子不大好过?可怜见儿的,馆陶前回来向哀家哭诉,说你派了宫女子往宫外府里去领炭粮月钱,这大寒大冻的,炭敬都不上,这日子可要怎么过?那些个厮门小婢,是怎么个德行,哀家心里都清楚!踩低捧高么!哀家也是这样年轻轻过来的,她们肚里有几根花花肠子,哀家能不知?可怜的娇娇,若是衣食用度有哪处供不上的,只管叫你宫里人来长乐宫走一趟,哀家教清蓉准备着,要什么,哀家这边儿便有什么!”言毕,老太后伸出一双枯枝似的手臂,搂着陈后,又一番软语不舍。
皇帝神色戚戚,待她们祖孙二人分开时,皇帝才向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朕有话要与您说。”
窦太后略一顿,疲累地挥了挥手:“都退罢……”
“喏。”宫女子清清脆脆的声音齐齐矮下来,小孩儿胳膊粗的大明烛自帷帐后一路延向殿外,光影曳曳。
倏忽似有风吹来,几支大烛险被风吹灭,明明晃晃的,那圈影儿映着烛台,险险的似又被扶了起来。
宫女子鱼行而出。步履稳的就似踩着琉璃台的小金莲,一步一步,只见曳动的身姿,却不见裙裾轻摆。每一个细节,都服帖而合礼。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只剩九五至尊的皇帝,和烛息奄奄的老太后。
皇帝伏首行大礼,冕冠十二旒簌簌敲打着青玉地砖,在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玄色冕服拖曳在地,遥遥相看,竟似一盏巨大的、威严的黑莲台。
皇帝叩首。
窦太后微微叹了口气,她苍老的、枯枝似的手竟控制不住地抖动,她终于沉声道:“皇帝,何事要说?”她嘶了一声儿,竟有些“稚拙”地又补了一句:“孙儿,不必行此大礼。”
她口里的“孙儿”,早从当年猗兰殿懵混不知事的黄口小儿,长成了丹陛之上从容受朝臣瞻拜的帝王。
或者,有朝一日,还将是,千古一帝。
刘彻抬头,一双眼睛里充盈血丝,他看着他的皇祖母,那是帝王的眼神,狼的眼神。窦太后肩胛微微浮动,然后,她听见皇帝低沉却果断的声音响了起来:“皇祖母,朕要动手了。”
“彻儿……”老太后的声音,沉如暮钟。
未央浮沉十数载,她有多少事情是看不明的?刘彻眉目之间野心始成,那份果敢与狠毒,比照父祖文、景二位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狼长大了。没有人教他清君侧,他一人孤身艰难迈向归属帝王荣耀的御座,却终于还是懂得举起刀斧,筚路蓝缕,开始“清已侧”。
“彻儿,馆陶到底是你姑姑……”窦太后闭上眼睛,两行眼泪顺着苍老的面颊淌下,她太老啦,老的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刘氏子孙自相残杀。
“朕知,大长公主是朕姑姑,但不知,姑姑是否知道,彻儿是她侄儿?!”皇帝再拜首,深深叩下,然后,自己一手提着冕服下摆,有些跌撞地站了起来,皇帝梗着脖子望他祖母,一双眼睛里,血丝错横,皇帝有些哽咽:“皇祖母,您告诉我,馆陶姑姑知不知,朕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亲侄儿?”
“……皇帝,哀家有一事相求。”窦太后颤颤巍巍地扶着龙拐,她勉力稳着情绪,脸上松落的皮肉却仍是因过于激动而不住抖动,像粉扑子似的,几乎要掉下来。
“皇祖母但说无妨。”
“馆陶罪有应得,皇帝想做的事,哀家拦不住,”窦太后微微叹息,仿佛又沉入往事回溯中,“……那孩子,不容易,打小儿跟着哀家在代国,吃过不少苦头。那时,你祖父早有代王妃,育三子,哀家出身贫贱,初时获宠,得来不少白眼,文皇帝生母薄太后又嫌哀家狐媚惑主,及至之后,代王妃嫡出三子不知何故,接连病死,她们都道是哀家为启儿前程盘算,害死代王嫡子。太后薄姬更是对哀家恨之入骨,想着法儿拿咱们娘儿仨出气,同样是代王亲骨肉,启儿和馆陶,却从未受过祖母薄太后青眼,哀家可怜他们!如今启儿早已仙去,梁王封地累远,哀家身边儿,只剩这么一个馆陶……皇帝好歹看在往日姑侄情分上,留馆陶一命。”
太皇太后深晓口才之术,她抬出了皇帝早已崩逝的父皇,连哄带骗的,皇帝如何能招架?
皇帝又是个重情之人,若然连太皇太后这点儿“小请求”都不肯答应,岂非“不忠不孝”?
皇帝想了想,遂点头道:“朕应皇祖母便是。”
太皇太后因说:“哀家未曾想过,陛下消息竟这般灵通。——皇帝可算是要拿堂邑侯府开刀啦,陈午胆大包天,实在万死!这里头有没有馆陶的事,哀家实在料不准。”
皇帝也拿捏不准太皇太后这话涵义几深,是在试探?亦或?便道:“当初朕年仅十六岁,能顺顺当当承大统,确然馆陶姑姑功不可没。朕感恩图报,这数年来,荣华富贵,能抬举的,朕都抬举了。姑姑当是朕欠她的?朕这汉家江山全然是欠她的?”皇帝深叹一口气,又说:“当年高祖立国,封刘姓诸王,立白马之盟,‘非刘姓无可王者’,所富贵者,皆血缘所系。景帝三年,七王叛乱,绛侯周亚夫、魏其侯窦婴领兵平叛,七国遂定。……那叛乱七王,哪个不是我刘氏叔伯?他们且顾念过血缘之情?如今姑姑发了昏,不保刘氏江山,反倒要与彻儿添乱,彻儿应如何做?”皇帝展眉一笑,君心未可测:“皇祖母,血缘之情当如何计?馆陶姑姑不念我天家深恩,反有异心,彻儿寒心,天上父祖、高祖亦寒心!阿祖,朕此番大义灭亲,当真绝情?”
第14章 纱窗日落渐黄昏(14)
老太后的眼眶里,有污浊的泪水爬出来,耷拉下的眼皮,褶皱几重,已经无人能从这张苍老的、颓丧的脸上想见,当日未央美人的光彩照人。她的盛宠,连同她的窦氏家族,一并随着巍巍汉宫沉靡。
天下,是刘彻的天下。
她虚扶着龙头拐杖,形如一截枯树枝,在这大殿里踽踽而动。她突然咽了泪,远处是风声,竹影,似很多年前,椒房殿君恩深隆,文皇帝披星而来时的样子。绡红帐,玄龙纹,碧绡灯罩,一应是当年。她还是皇后窦氏。
恍然就如同做了一场好长的梦。
梦到醒不来。
长乐宫明烛通彻,一路遥遥映过去,双色龙纹烛,衔着烛芯纳焰,“哔啵哔啵”间歇爆着烛花儿。摇曳的影,冗长的寂静,像永巷一眼望不到边的无底漆黑。
皇帝在身前。
却不是刘恒。
她稳了稳神,眯着睁不开的眼睛,艰难地打量。皇帝趋前一步,喊了一声:“皇祖母!”她这时才惊醒过来:“彻儿……是你,是你啊。”
“是朕,朕在这儿。”皇帝扶着她:“阿祖仔细脚下。”
老太后细细瞅他,高的鼻,挺的眉,一双眼睛倒映着烛影……是丰伟神朗的,像他的父亲,更像他的祖父。很多年前,景帝刘启也曾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她,她是母后,这长乐宫,这大汉的天下,皆是她的。更久之前,文皇帝刘恒,用更深、更澄澈的眼神望过她,他是丈夫,是皇帝,后宫佳丽岂止三千,却独宠她一人。
她这一生,够啦,太够啦,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是她的夫,是她的儿,是她的孙,她曾高居庙堂,也曾颐养后宫,到底来,这天下万民景仰的皇帝,是她最亲的人。
天下重归刘氏,本是天意。她累啦,她要走啦。带着窦家的荣耀与满门显达,一并离开。还皇帝一个清平安乐的盛世。
皇帝眼底的烛光渐渐熄去,睫毛晕染一片淡淡碎金,倏忽一晃,绵密的阴翳散下,像蝴蝶抖动的翅膀。皇帝咽了声,道:“阿祖,您……可还有话吩咐?”
窦太后的声音仿佛自很远很远的偏隅传来:“彻儿……”一声叹息落下,伴着满殿烛火一同偃落:“彻儿,娇娇那事儿,望你彻查。哀家不信……娇娇竟敢拿捏着那番腌臜巫术,魇咒圣上!她不敢,也不会……”老太后伸出枯枝一样褶皱错横的手,轻轻握住皇帝的玄色箭袖,声音似在颤抖:“皇帝啊,哀家是黄土盖了半截身儿的人了!你们这些个年轻小娃娃的事,哀家管不动啦,您是圣君,朝堂之上谋略天下,哀家很欣慰。但……后宫之事,也万万不能疏忽。娇娇那事儿,哀家拿这……”老太后说到这儿,仓促四望,浩浩长乐大殿,在她眼中似烛火明灭,曳动的光影将这金碧辉煌的内殿衬的如同一座掩在迷雾中的海市蜃楼,她的眼神终于收回跟前,颤抖的枯枝一般的手举着双龙拐头:“哀家拿这先帝御赐双龙拐杖担保,见杖如见先帝——娇娇……娇娇她……绝不会不识好歹,胆敢魇咒君上!望皇帝彻查此事,还陈后一个清白!”
老太后苍老厚重的声音如同青天一阵响雷,在大殿里骇然惊动。她为她自小疼爱的皇外孙,在做最后的努力,以暮年残累之躯。
皇帝凛了凛身,眼底倏忽竟有笑意:“此事不必彻查。朕知,陈后是被冤枉的。”
“哦?”窦太后一怔,些微有丝儿惊讶,但她很快平复,面上无漪:“彻儿,这么说……彻儿,你一早便知道?是谁冤了阿娇,你有无查实?毕竟这些个腌臜的手段实在不入台面,好端端的,这掖庭,被搅得成个甚么样子?”
元光五年,陈后以巫蛊魇咒圣上,坐实,上迁后于长门,收皇后玺绶,因念堂邑侯陈午佐政有功,又念初时与陈后画眉情深,不忍废,故未颁废后圣旨,后禁足长门自思已过。
窦太后此番旧事重提,是因欲解皇帝心结,陈后含冤旁迁长门之事,就像溃烂的疥疮,长在皇帝心头,窦太后老谋深算,深知,要想助陈后重新获幸,必先为皇帝除去疥疮,否则,哪怕皇帝因不忍违背孝道之故,暂且放了陈阿娇,许她重归椒房殿,也只是“暂时”权宜,陈后仍不能得宠,更遑论将来欲为陛下留下一子半女。
谁料皇帝笑道:“皇祖母莫费心。朕一直知道,长门陈后是被冤的。她确然从未魇咒朕……”皇帝微微侧过身去,一双眼睛里,充盈权谋之术。那果然是一双帝王的眼睛。
窦太后扶着双头龙拐,虚乏无力地坐下来。黄袱垫子从座上落了下去,她动不了身,却见皇帝已然弯腰去拾。然后递了给她。她颤颤巍巍的接过:“老咯!不中用啦!”空乏的声音似从掏空了的枯树干里头传来,将这整座汉宫带入暮色四合的黄昏中。
皇帝看着她,忽然道:“皇祖母猜,朕为何会知道皇后是蒙冤的?”
老太后笑了笑,心说,孙儿啊,古来美人祸国,你心知是谁冤了阿娇,却如此偏袒,非但不与美人加罪,反倒听信妄人胡说,将亲表姐打入冷宫。朝堂之上威风八面的皇帝,混入了后宫事,却原来也是个糊涂虫。
但她已经说不出了。喉咙间一股痰涌上来,她随即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人老如朽木,果然是不中用啦。连想说的话,也说不来。
皇帝忙沏清茶,恭敬奉上:“皇祖母,身子要紧。”
她接过,润了润嗓子,才抬头觑皇帝。皇帝唇色浅淡,嘴巴微微抿着,丰眉朗目,好漂亮的轮廓,是少年英武的模样。皇帝眼底攒起一股莫名的雾气,似在笑,却看不见半点笑意。他的唇角略一动,道:“因为,那日自皇后枕下搜出魇咒朕的巫蛊人偶……是朕派人放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老太后身如老松,只觉惊雷劈了枝干,一个趔趄,差点就要倒下。她握着龙拐,勉勉站稳,忽然笑道:“皇帝!不愧是皇帝!好算计!”
皇帝叹息道:“朕早有打算,收拾堂邑侯陈氏一门,是迟早的事。馆陶姑姑与那匹夫陈午,大逆不道!竟敢悖逆君上,私结朝臣,这也罢,谁给了他陈氏胆子,居然敢以栗太子之名,招兵买马,他这是要干什么?造反么?!”皇帝脸上原先是一派平静的,此时愈说愈激动,那栗太子刘荣正是戳中皇帝心事,当年,“金屋”一诺之前,满朝皆知,馆陶长公主与景帝宠妃栗姬交好,欲结亲太子刘荣,奉幼女陈阿娇为东宫主位,他日栗太子荣登大位,她馆陶便是当朝天子岳母,堂邑侯府一门俱荣。因此,阿娇与栗太子之婚约,实在“金屋藏娇”之前。而今馆陶大长公主心责君上不念旧恩,将爱女陈阿娇弃于长门,再来,又将早已往生数年的栗太子搬出来,其用意再显然不过,堂而皇之与当朝君上公开叫板。
于皇帝而言,是为奇耻大辱!
“是你救了阿娇,哀家谢你。”沉默良久,老太后终于道。
皇帝因说:“世人皆说是朕心狠,唯皇祖母能瞧透朕的用意。朕居高位,不胜寒凉,朕……左行右难。日后……若朕行事伤了皇祖母的心,还请皇祖母肯念在彻儿为君不易的份上,饶彻儿过去。”
皇帝言真意切,该说的,说的句句是理。亦早已为今后可能发生之事预先在窦太后跟前提了个醒儿,他日清君侧,必定血溅宫室。窦太后抬眉看他,皇帝果然生得一副狼子之相,有野心,有权谋。不由笑道:“皇帝,你做的好,哀家那个傻娇娇,只怕还蒙在鼓里呢,只道是你心肠狠,把她撂在长门便不管不顾了!谁料,真正肯护她周全的,还是彻儿。当日馆陶果然没瞧错人。”
皇帝跪下,在老太后跟前行大礼,三叩首,君王额头撞地,硁硁有声。
窦太后全身都在颤抖,枯树皮一般苍老的面皮耷拉下来,全无神采,一双深凹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她艰难地闭眼,污浊的老泪一颗一颗滚落:“你起吧,彻儿。”
君王抬头,额头凝着血污,哑然道:“朕要动手了。皇祖母。”
要动手了……
动手了……
老太后忽然抬起龙头拐杖,蓦地狠狠砸地,大笑道:“好皇帝!真乃高祖皇帝子孙!大汉江山交到刘彻手上,哀家放心!”窦太后仰天大笑,银色的发映在烛光中,轻轻拂曳,时间苍老的仿佛就在那一刻停滞。
流苏帷帐拂荡,重重晃起,随着烛火一同偃下去,一波一波,直要排开到殿外。
她的青春与荣光,都在长乐未央一年又一年的朝拜下,停住了。忽地,便停住了。
这天下,到底是刘彻的天下。
“皇祖母!”
皇帝惊出,伸手去接时,老太后一口鲜血喷出,已然靡靡晕了过去。
谁能青春常驻,谁能权势永握,她不能,窦家不能,那自不量力的陈午,更不能呀。
第15章 纱窗日落渐黄昏(15)
陈午太蠢。馆陶太狠,心思却不够缜密。皇帝摆陈阿娇一着棋,馆陶看不出其中奥妙,非但不敛势,且愈发张狂,逼得皇帝不得不提前“清君侧”。陈午是个惧内的主儿,平素没个主张,凡事馆陶说甚么,便是甚么。窦太主虽恃宠嚣张,但也懂为人臣女之道,这么多年来,也算得守本分。这次事出,皆因爱女心切,眼看陈后地位不保,承明殿那位肚里亦有了骨肉,皇帝待陈氏,日渐凉淡,她也是无法儿,只得兵行险招,私结朝臣,打了栗太子的幌子来,说白点儿,是她心昏,壮着胆子“谋朝篡位”,明着说来,她馆陶大长公主待大汉江山亦是尽心竭力,皇帝身边儿有妖妇“媚主”,她代行朝臣“清君侧”之职,到时,困皇帝于幽室,重扶陈后中宫正主之位,若然日后,阿娇生得一儿半女,得继大统,她今日密谋之事,亦算功德圆满。
她的这番心思,窦太后又岂会不知?用老太后撂白了的话儿来讲就是,馆陶是个甚么样的主儿,她能不明?哀家肠子里囫囵爬出来的,她还敢跟哀家盘磨算计?
窦太后醒将过来,见皇帝陪侍在侧,便指空气骂道:“那馆陶猪油蒙了心子!”正想再狠狠呲两声儿,谁想,喉间又是一阵急,她粗喘着气儿连连嗽起来。
皇帝有些惶急,正欲宣太医令,却被窦太后拦下:“皇帝,甭叫人,咱们祖孙俩好好儿说会子话,”老太后短促地闭眼,顿了顿,方才能说上话儿,“这眼儿一闭,腿一蹬,哀家……哀家就该去地宫寻先皇他们父子啦!煌煌一世,倒也这么过去了……”
皇帝不免有些伤怀。
窦太后因说:“孩子啊,你做的好事,哀家心里头明白。把娇娇交到你手上,哀家算是把心放进了喉咙口……”她艰难地自榻上支起身子,皴皱的跟树皮似的枯手轻轻搭上皇帝的手背,两滴老泪爬出了眼眶:“孙儿,是你好,哀家懂……也唯哀家才懂你一番苦心。……确然,将娇娇搁冷宫那里,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馆陶……馆陶行事太不稳重,她自以为她爱娇娇,殊不知,第一个能教阿娇立死的人,便是她!……也好,彻儿,让娇娇在长门别苑躲一阵儿吧,过了这事,她是富贵是落魄,皆是命,是命啊!”
刘彻居榻侧,仔细听老太后说话。过了一会儿,见老太后言语间稍有艰难,便打断:“皇祖母,您睡下罢,明儿再说事。您……切切保重身子!”
“……不妨事,”窦太后摆了摆手,“哀家再说会子……再说会子话。”皇帝因扶太皇太后坐起,攒金丝的绣枕立在身后,老太后歪歪靠着,皇帝拢了拢锦被:“您仔细凉……”
窦太后因说:“陈氏手握重兵,权势愈大,阿娇便愈危险;馆陶自以为堂邑侯一门显达,能救阿娇。糊涂啊!皇帝所忌者何?不是他们那遭遭外戚么?陈午居然还敢不避嫌,明晃晃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招人恨!”
窦太后这一说,皇帝倒有些尴尬。
窦太后没管顾,自管自又说下去:“皇帝这一着棋走的好,你想保阿娇,便先贬阿娇——实在妙!若然,往后陈午与馆陶再犯些什么事儿,都与娇娇无关喽!”像是长长的叹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穿透而来,漫过一道一道帷帐,直入皇帝心耳:“都与阿娇无关——喽——!”
君心如此。爱一人,藏的这样深。
皇帝唇眉微微动了动,蓦然谒道:“皇祖母,您好生将养,朕宣太医令陪侍。朕出来也好些时辰了,宣室殿那案上积着的奏折,又够熬深更啦。……承明殿主位身子不大好,朕去瞧瞧。”
窦太后因笑:“宝贝孙孙的,是要瞧瞧——替哀家问候卫夫人,教她好生歇着,为咱们汉室添丁,哀家有重赏。”
皇帝微微点头:“朕代子夫谢皇祖母。”
窦太后摆了摆手,赵清蓉因出前道:“太皇太后,前儿给卫夫人的祈寿锦囊已备好了,奴婢这会子便去取来?”
“也好,去取吧,教皇帝顺路捎回承明殿便是,”窦太后轻轻闭上眼睛,“省得承明殿那孩子又来跑一趟……大风大雪的,怪可怜。”
皇帝又谢,窦太后因说:“哀家乏了,皇帝起驾罢。”
外头惨惨是风雪,前一阵儿刚停的白羽似的雪絮,这会子又间间断断飘了起来。廊子里似脱开线的袖口,冷风张鼓着灌进来,她缩着脖子,瑟瑟打了个哆嗦。
杨得意尾随后面,不由道:“小婢子,给你家主子披个大氅哟,不伶俐的!”
蕊儿忙将手上烘暖的大毛氅子给阿娇披上,这会子哪还有什么暖意?方才在长乐宫暖炉上煨好的毛氅,早被森冷的北风透个冰冰凉!
阿娇因说:“怪冷的。”
“我的好主子!这会子还管顾甚么冷不冷的?先贴着身罢,这样好的毛色,总能蓄点儿暖意……”边说着,边为阿娇轻轻结好领子。阿娇笑道:“急个甚么劲儿,瞧你,生怕本宫将那氅子剥下甩雪地里去似的!”
杨得意在身后没的也搭个嘴儿:“娘娘,莫说小妮子有这个怪想,奴心里也惶惶的,没个底儿。您是什么人呐?——那打小儿,甩开去的氅子、跟老宫人怄的气儿,还少么?”
阿娇咯咯笑了起来:“怨得皇祖母天天叨叨编排我呢!这点子事,都过去多少年啦,闹的个个宫人内监都晓得!”
这一小行人皆是笑了起来,阿娇爱顽,本身在长门别苑那里头束了点儿性子,性格敛了不少,这会儿才打长乐宫出来,见着了顽童时候便陪在一起的老嬷嬷们,不免是又像回了过去,爱说爱笑的。开朗不少。
小宫灯荧荧亮着,一路穿廊而过。这一行简仪出来,本无多少人跟着,这会子天又黑了,去长门的路平时不大热闹的,因此沿路也未碰上甚么人。
她本是在肩辇上坐着,却被冻的没法儿,上头更吃风。便要下来,和他们一道儿走走,这会子动了手脚,反倒暖和许多。
阿娇搓着手,口里呵出一团白气:“嗳,还不到底儿,这廊子,冷的比我那宫里还甚!”
“再稍待,娘娘忍忍,回了宫,婢子给娘娘熏暖炉子。”
风声瑟瑟,直凛的人汗毛都要竖起来。那大风刀子似的,卷起簇白的雪絮,割在人身上,阴}的。脸上面皮像被割开了一样,火辣辣的疼。
“娘娘不如上辇子,咱抬一下子,便到了。”杨得意提议道。
“不妨事,”阿娇兴致高,不愿坐那累赘东西,笑嘻嘻道,“本宫好难得才出来走走,本宫不嫌折腾。”她指了指肩辇:“坐上头怪冷的,没劲儿。”
忽地,她一惊,放慢了脚程。
杨得意使了个眼色,身边内监顿时竖起耳朵,将阿娇团团围起。阿娇的婢女小蕊儿已经受不住了,惶惶地看着阿娇:“娘娘,怪……怪说模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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