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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千秋-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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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种手术,不仅可以封存记忆、还与神智清明,还能压制住身体内的毒素、病痛,暂缓发作,苟延性命。
——虽然这样的法子太过凶险,但无数想活下来的病人仍旧趋之若鹜。可也正因为太过凶险,早在七年前就被列为了禁术。
没想到,这样的禁忌之术,如今竟在故友身上尚存,是谁胆敢施这种法子又不出差错?
林青释扣住她手腕细察:“沾衣,这三枚金针大概是七年前种下的。你还记得我,可见是后来私自拔过金针——原本有人用金针封脑之术为你镇压住青萝拂的毒性,你记忆只恢复了三四成,毒性却已挥发七八。”
云袖答:“我不记得那时的事。”
林青释问道:“你还剩下多少?”
“七年前离开南离古寺之后的事,你还记得多少?”他有些不忍,补充了一句,“慢慢说,不要紧的。”
云袖不语,尽力跨越着自己记忆里的断层,茫然道:“有些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殷景吾重伤流了很多血,而我把他送去医馆,独自回了正乙楼,寄出请帖,演一折《绛雪》,我似乎在戏台上昏过去,再醒来时,便在全然陌生的地方。”
“我浑噩地躺在山间的一处无人的别苑里,吃穿用度具齐备,却只有我一个,不知是谁把我送过去。”
“我仔细看了看,心口还有一道几乎贯穿了的伤痕。”
云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美好的事物:“我那时候不知道自己是谁,每次回想,脑中便是炸裂的疼。过了很久,我才记起一点从前的事,大多是小时候和撷霜君的几段故事,和你相关的,却只有初见时打马的几句笑语。”
“其他你都不记得了?”林青释问,神色似喜似悲。
忘却了夺朱之战七年后那些如梦魇般纠缠的事情,对云袖来说未必不好——如果她能安然度过余下时光的话。只是,青萝拂已在她身上出现,她,连同沈竹晞,接下来的日子必然无法安宁,失去那些血与火淬炼的云袖,还能持剑卓立、并肩同往吗?
林青释罕见地犹豫起来,想问她是否想要听自己说说后来的事,一句话到嘴边却顿住了。
他只是问:“那撷霜君呢,你们是如何再遇上的?”
云袖有些倦怠地抬手勾勒出一个圆,双手拈开一个镜子,镜子上一片水雾蒙蒙,她抬手拭去了一层烟云:“他受人之托带一只玉匣给我,我用分镜追溯了那只玉匣的来历,发现那时候他一无所知地路过夔川城,在大街上遇到两个人生死搏斗,想要抢夺玉匣,输的那个人临死之前,就托撷霜君把玉匣带给我。”
第203章 拜君山河寿其五
天幕将垂,暝色如烟。
沈竹晞提灯穿行在灯火星缀的长街上,踽踽独行,两岸稀疏的行人渐次他擦肩掠过。
他掸去衣领上一片落尘,便觉得,这样安宁地在暮光中静静行走,好像不久前护着云袖在山道上的一路狂奔,已是杳如隔世。
说起来,他第一次醒来看见人间景的时刻,也是一天的暮色时分,他站在霞光下,四顾茫然,不知所归。
那时,他什么都不记得,茫然地逡巡在人潮中,时而听着有人唤他完全陌生的称呼,二公子,或者撷霜君。他一直毫无头绪地寻找着过去,那些无法再回忆起的,渐渐变成一种执念让他不得解脱,直到,那一日在街头遇见了被追杀的青年。
后来他就认识了云袖,三言两语间,他知道,那个撷霜君,或许是过去的自己,是她曾经并肩同行的队友。
云袖是个看不透的人,但沈竹晞清楚地觉察出,她对自己没有恶意,反而隐隐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牵念。
她应当尽快地好起来,自己便可心无所挂地离去。
沈竹晞如是想,手指攥紧了林青释开的那一页药方,扫过细腻的笔记,忽而思绪凝格。
林青释的笔迹古雅淡然,笔锋含蓄,字意洒脱,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
若非亲眼目睹,他决计料不到这是出自盲人的手笔。然则,一般人只是用眼去看,林谷主眼盲,心却是明净的,万物于他,只如清风从心间无声掠过。
只是,林谷主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沈竹晞记忆里一个模糊的影子隐隐浮现出来,气势凛然,长剑如虹,他仔细去想,有关那个人的却如一团乱麻绞在一起,却怎么也理不清。
——林谷主是他从前认识的人吗?
沈竹晞叹了口气,举起袖子:“辜颜,你说我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每个人看到我,都是一脸震惊?莫非我是个很厉害的人?”
袖子上辜颜流畅的线条微微扭曲,它眨眨眼,算是回复。
沈竹晞有些怅惘:“我大概有一段很波澜壮阔的故事,只是,我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
“唉,伤脑筋,日后还要把记忆一点一点找回来——”他拍拍额头不愿再想下去。
未料,一分神的功夫,额头一痛,他直挺挺地撞上面前的一个人。
“借过。”清凌凌的声音落入他耳中,像是初春枝头一朵将落未落的梅花。
年轻男子从风中走来,轻飘飘地站在他面前。暮风中,他衣袂拂卷而起,背后长剑上的二色剑穗交错着掠过脸颊,兜帽覆住额头,帽檐下是一双清亮含笑的眼眸。
他微微抬手扶住沈竹晞,让少年不致栽倒向一旁。
“谢谢,谢谢。”沈竹晞微一定神,脸色涨红,挣开他搀扶的手。
他向四周一张望,只有人声寥寥,晚风低吟,不由皱眉道,“我说你,这路上这么少的人,你为何偏偏要从我这里借过?”
过路人拉下帽檐,定定地望着他,眉目笼在暗影中看不清楚,眸光里似是蕴含着难以言说的询问意味,让沈竹晞一瞬间觉得如芒在背。然而,他的唇角却微微勾起,有几分风流娴雅的味道在里面。
“自然是你这里好走。”沈竹晞再一次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清越、低沉,很是好听。
擦肩而过的一刹,他隐隐觉得如同置身荒原冷域,那人仿佛是刚刚卧病而起,全身都带着凛然的湿重寒气。
沈竹晞猛地打了个寒颤,察觉到那人的眼神似乎又若有若无地定在他身上,直到背对着走出很远,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
“真是奇怪。”他猛烈地摇摇头,想把奇怪的想法从脑海中甩出去,冷不防却被扬起的长发扎到眼睛里。
“咦,我束发的丝缎到哪里去了?”沈竹晞向后一摸,却摸了个空,不由得震惊失色。
他惯用的是一条鹅黄色的丝缎束发,视若珍宝,不仅因为据云袖说,那产自崇明泉底有凝碧珠的最深处,是由四只绮贝吐丝三年织成,名贵异常,还因为,这是他醒来之后,在陌生的整个世界里,唯一能触到的与过去有关联的东西。
——这条缎带颜色微微褪去,想来他之前已使用了很多年。
沈竹晞拍拍额头,确定那东西不在自己身上,便匆忙地回头看,这一下只感觉到一股火气从脚下一直窜到前额——他目力极好,竟隐约瞥见先前擦肩而过的那人,腕间一点明黄,边上未系妥的丝线随风飘扬,连同黑色衣衫翻卷如山雨欲来前的黑云。
“小偷!强盗!”沈竹晞直跳脚,拔足便要追上去,却生生地顿住了——
前面风雪里相依相偎的一对老人,手里提着药箱走过来,嘴里翻来覆去地依稀是在说:“快关门了,还好赶上了。”
药方!他还要去给云姑娘配药。
沈竹晞不甘不愿地抬头看看先前那人离去的方向,又展开手中的药方,面色十分精彩地不断变化,似乎是在权衡。
罢了,云姑娘的伤势不能耽搁,暂且放过那人一回。
明日,他就是一间一间地问遍尹州城里的所有商店住宅,也要把抢走缎带的那人找出来!
沈竹晞一咬牙,向着相反的、凝碧楼枢问堂的方向走去。 这一处枢问堂傍水而建,清澈见底的溪泉可以入药。彻地的窗前疏疏挂着珠帘,掩映着后园的几亩药圃,高高低低、挨挨挤挤种下的大片,是凝碧楼从天下各处搜集的珍稀草木,种植在每一间下设的枢问堂,已供配药。
这些药材也是枢问堂享誉天下的原因之一。
七年前,何昱刚担任凝碧楼主,那时天下初定,他一朝以铁血手腕稳定了楼中的动荡局势,就在凝碧楼下辖的中州十八地建立了二百多间枢问堂,种植灵草,淬炼药石,提供给城中的百姓,分文不取。更是高薪聘来名医百位,长期坐诊枢问堂。
中州十八地数以万计的人受过凝碧楼的恩惠,都道何楼主、凝碧楼是心之所向,连年来一统中州武林,也是众望所归。
“这位公子,你药方上有一味药需要自取,还请移步到十二楼来。”柜台前的弟子走过来,把药方连同其他配好的药放在布袋里还给他,抬眼看了看沈竹晞,恭敬道。
沈竹晞微微点头,顺着他指引的方向往楼上走。
这里原本是白日里名医会诊的地方,许是来的晚了,现在空荡荡再无一人,桌子上一格一格摆放的红木匣,每一屉贴着笺注的都是一味罕见药物。
他的目光凝在墙上悬挂的黑檀葫芦上,那是一只破旧的葫芦,身上裂痕遍布,却散发着耀目的灼人白光。沈竹晞定睛细看,还能看到浅一些的素色在葫芦面上的千百纹路里游走,又极迅捷地汇到葫芦的腹部。
似乎是觉察到这里有人来了,葫芦悬在墙上扭动起来,一下一下空空地敲打墙壁,呦呦似人语,“这什么东西?”沈竹晞一惊,走上前去想要抚摸它。
他的袖子忽然被重重一扯,接着便觉得手腕一沉,辜颜呼啦一下子蹿出来,立在他手腕上振翅欲飞。
“安!安安!”辜颜忽然扯着嗓子发出一声清啼。
“哎呦喂!”沈竹晞伸手将它按住,凑过去低声说,“我们是来给云姑娘找药的,辜颜,你可别乱来惹祸。”
辜颜转过来躁动不安地拱他的手背,黑豆般的眼睛骨碌碌直转,忽然又不停地啄他手指。沈竹晞吃痛,一下子松开手。
辜颜扑簌簌地飞过去悬停在那黑檀葫芦面前,歪着头梳理羽毛,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沈竹晞缓缓走过去想唤住它,辜颜却回头“安安”地叫了两声表示拒绝。
在他不明所以的注视中,辜颜哧啦对着葫芦张大嘴,葫芦里的白光以清晰可见的速度被辜颜吸走,一点一点暗淡下去,辜颜的颈腹却慢慢亮到炫目,像红莲夜时候黑暗中最亮的一朵白鸟灯。
沈竹晞问:“辜颜,辜颜你在干什么?”
他连问了两遍得不到回答,便低头按照药房开始取找一味名为“零朱”的药,打开最下面一层的透明格子,沈竹晞惊骇地几乎跳起来。
“辜颜,来帮个忙!”他咬牙道,看着药格里四处乱拱的四只零朱皱眉,零朱是尖牙利齿的水生物,被放置在黑暗中的水袋里,乍见强光,猛然窜起,锋利的前牙几乎咬破了袋子。
据说零朱动得越凶,便越适合入药,看来这一对药性很强。
“辜颜,快来帮我抓一对!”沈竹晞拍手示意它。
辜颜不情不愿地振翅飞过来,一顿,尖尖的喙咬破水袋,啵的一声戳破零朱吐出的泡泡。它一动翅膀,两只零朱不由自主地滚到一起,辜颜扎下去叼起来,咕噜两下咽到肚子里。
“真有你的。”沈竹晞摸摸它的毛。
“回去别忘了吐出来。”沈竹晞将它捧在手里,一指戳戳它鼓起来一块的柔软腹部,惹得辜颜不满地挥翅扇过来。
他这时候凝神看去,辜颜身上的白光已经暗沉下去,与平时无异。他将辜颜收到袖子里,预备着离去。
“砰!”墙上的葫芦忽然用力地弹跳几下,电光火石的功夫,绑着它的铁丝绳从中断裂,葫芦跌下来碎成七八片。
“哎,怎么回事?”外间的凝碧楼弟子听到响动,匆匆往这里赶。
“辜颜,这下子你可闯祸了。”沈竹晞蹲下身看一地刺目的碎片,捡起一块,深深皱眉。
他迎着奔过来的弟子歉意地笑笑:“抱歉,将你这里的葫芦打碎了,我来赔……”
他的话音被弟子尖刻而仓促地打断,那弟子颤抖着指着他的脸,难以置信:“你你你,你居然把葫芦打碎了!”
第200章 拜君山河寿其六
“是啊,谷主你每次都能猜对行程,可真神奇!”旁边的翠衣侍女幽草脆生生地接口道。
“因为我是盲人,所以对时间的度量总是要更准确更深刻一些。”他垂着头,淡淡道,“好了幽草,叫赶车的师傅加快脚程吧,韶音还在尹州城等我们。”
“又是那个邓少帅!”幽草依言做了,神色却颇为不满,“我不喜欢那个邓少帅!”
她随口斥责着如今整个中州最富盛名的靖晏少将邓韶音,神情却没有半点畏惧和不自在。她不知道这位靖晏少将率三十万军队镇守京畿、被封军中战神的传奇故事,在她眼里,这就是一个谷主的普通友人,还有点令人生厌。
林青释笑着摇头,唇畔勾起的弧度宛如光风朗月:“你总共才见过他几次?怎么有这样大的怨恨?”
幽草撇撇嘴:“谷主,从第一次起,他每次来找你,你都不开心,你不开心,我当然也不开心。”
林青释怔住了,微微哑然,脸上的笑意逐渐淡下去:“我不开心吗?”他摸摸心口,喃喃,“其实也不算不开心,只是有些感怀,韶音总是能让我想起很多当年的旧事,你偶尔听我提起过,那些与夺朱之战有关的旧事。”
“你说那些旧事和林望安道长有关,和药医谷主林青释无关。”幽草补了一句。
“对”,林青释点头,“休论从前的我,那个我是梦中身。”
“咳咳”,然而话音未落,他却弓着腰重重地咳嗽起来,先前说话时,车窗没有掩实,有凉风侵袭入齿舌间,引得肺腑生寒,他将手拢到唇边,手指僵冷着覆上双颊。
——从七年前开始,寒毒虽然如影随形时常发作,可从未像近来这样频繁,好像纠缠入每一寸血与骨,攫取他的精神为养料开出疾病的花。虽然他医术如今已冠绝天下,无人可出其右,却对自己这样药石罔治的寒毒无可奈何。
“哎哟!”幽草惶急起来,立刻翻找出暖炉塞到他怀里,“谷主,你也太不小心了,你这么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说出去要砸了药医谷的金字招牌的!”
“呵”,林青释被她逗笑了,抱着暖炉艰难地平复着喘息,慢慢坐定了,脸容上开始有了一层寡淡的血色,“药医谷有什么金字招牌?你是说谷里典藏的令牌吗?”
幽草眼珠一转:“不不不,谷主,你就是药医谷的金字招牌,有你在的地方就有药医谷的声威,才不局限于那个冰天雪地的山谷呢!”
药医谷从第一任谷主创立以来,一直在漠北常年冰封的极寒山谷内。那里有地热温泉,能长各种珍稀药材,还盛开一种如血如泪的娇艳花卉,名为双萼红。在林青释成为第四任谷主之前,药医谷的规矩是绝不出谷行医,每年只按照先来后到之数,医治最先到达谷内的十位病人。
谷主其实是觉得,药医谷地点极为荒僻,如果能在茫茫风雪中找到这里,不仅前来追寻求医的诚意甚笃,也足见十分有缘。
——其实如果不是邓少帅贸然到访,林谷主也绝不会出谷行医的,他沉疴在身,受不了这样的长途奔袭。幽草的思绪不可抑制地发散出去,飘回到四年前,靖晏少将第一次来药医谷拜访的时候。 那一年,在最初的风雪还未凋谢的时候,邓韶音带着整整一车的紫锦贝和珍稀宝物前来求医,幽草远远地凝望着这个神情冷肃威武的年轻人,即使满身风雪,也站立得像轻松一样挺拔,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她十分害怕,这个人长得让人凛然生畏,不像好人。
“靖晏少将邓韶音前来求医。”邓韶音恭谨地抱拳,提气道,声音因为中气十足传遍了整个山谷。
可是虽然他的语气很真诚,配上那张脸,看起来就像是来闹事砸场的,不像是求医的,真让人颇为担忧。而且这个人又是孤身前来,难道病人就是他自己吗?
幽草警惕起来,在那里瑟瑟发抖,静待楼主从藏书阁过来。然而,几乎是在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的同时,她看见面前这个黑脸人猝然按住心口惊呼,手里的玉匣轰然坠地,那些珍贵的诊金哗啦啦散了满地。
“药医谷主?望安,怎么会是你?”邓韶音骇然地隔着门前的石阵问道。
“你还好吧?”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那时候,还有人存活下来吗?”
靖晏少将一迭声地问着,全然忘却了自己来的目的,胸中情潮翻涌,一时间恍若炭火炙烤,几近沸腾。
这难道是谷主从前认识的人吗?幽草好奇起来,侧眸看着谷主,捕捉到他瞬间微不可察的一丝僵硬。林青释没有回答他的话,也没有解开石阵,只是平平淡淡地掬起掌心的一捧落雪,仿佛要藉此冷却心头的温热。
“望安,你的眼睛怎么了?你说话啊!放我进来!”邓韶音焦急地高喊。
“叫我林青释。”林青释终于说出了相见以来的第一句话,“林望安是从前的我?——休论从前的我,那个我是梦中身。”
一张嘴就有寒气侵入肺腑,他弯下腰来重重地咳嗽,额头从覆雪的枝头堪堪掠过。他勉力平定着呼吸,任由幽草过来为他披上厚重的貂毛大氅,一边语气淡淡地叙述了别后经历:“在离开南离古寺之后,我就来到了药医谷学医。你一定是知道我的,药医谷的第四任林青释。”
林青释,字十念,青辞释酒,十念皆安。
邓韶音心往下沉,他在这位久别故人身上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昔年的影子,有的只是无牵无挂、心如止水。药医谷主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温润而不近人情,可是他此番前来,必须要请到林青释出谷行医,靖晏军中疫病爆发,已经颇为严重,极大地削减了战力。
到万不得已时,只能赌一把了。
幽草想要提醒谷主当心,但她侧身看去,林青释负手而立,隔着石阵与邓韶音无声对峙。他虽然还是笑着,却气场全开,幽草半点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被殃及到。
林青释衣袂猎猎,散落的长发在风中抖得笔直。他抬起手遥遥指着阵中的时候,幽草惊愕地瞪大眼,看见他周身一点落雪也无。
劲气,是劲气!
第201章 初见太惊鸿其一
良久,还是先前那人打破了怪异的沉寂:“七年前的最后时分,撷霜君和其他人一道从中州不远万里跋涉,奔赴南离追击隐族的参兵败将,那之后的事情便没有人知晓了,据说南离人远远地看见火光熊熊,燃烧三天三夜未曾将歇,可是南离都是冰天雪地,什么样的火能在冰雪里燃烧不灭?指不定也是些怪梦奇说的胡言乱语,耸人听闻的,不过这七年里,除了这样真假莫辨的传闻,就再也没有撷霜君的消息了。”
“故事戛然而止,倒也算余韵悠长。”有个人突兀地插了一句话,颇为感慨的样子。
店小二这时端了好几碟下酒菜过来,小心翼翼地接口,指着说话的那个蓝发人:“那一位据说是当年的故人,时常来喝酒的,列位可以问问他。”
立刻有人一拥而上,倒了一壶好酒,那人方才凑过来,有些犹豫地开口:“这件事我埋在心里七年了,一次都没有说起。不过现在撷霜君回来了,倒也没有什么再缄口不言的必要了。”
听众鼓噪起来,纷纷说:“快讲吧,快说!”
蓝发人道:“我曾被撷霜君救过——那还是我年轻的时候,夺朱之战刚刚开始,隐族人放出恶灵怪兽为祸中州,我在奄奄一息之际被救起,此后便对他感激涕零。但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最后一次听到撷霜君的名字,是战争终结后不久。”
他追忆道:“那时候,我在战争中失了家,流落到夔川。幸好早年学过拉二胡的手艺,恰逢那里招募临时戏班,我就去混口饭吃。后来才发现,那竟是云袖姑娘临时招募的戏班——众位都知道,云姑娘是一代倾城名伶,名动五陵四野,青衣水袖华姝无双,也是风姿倾城一时,而她更是女侠,是夺朱之战里撷霜君一路的战友和伙伴。”
旁边的人万分艳羡:“哎,我说,你运气不错啊,居然有幸认识两个传说中的人物?”一会儿又将信将疑,“照你这么说,云姑娘也好端端地健在了?”
“不,云姑娘死了。”那人沉重地叹了口气,“被七妖剑客所杀。”
“那一晚演出的是《绛雪》,列位都知道,这是云姑娘及笄之年,撷霜君特意为自己这位青梅所撰写的台本。可是令人惊异的是,这次演出虽然满座都是权贵豪杰,可是首座却并没有人,只摆放了一截深棕色的短圆木头,隐约有檀木的香气,那木头被精心放置在软垫上固定好,待遇非同一般。”
“云姑娘正演着,那疯子七妖剑客跳上戏台,白衣如雪,容颜如煞,与云姑娘你来我往,斗了个旗鼓相当。后来他不知使了什么妖法,把鲜血抹在剑上,忘痴长剑如有神助,一剑穿胸,将云姑娘钉在戏台左首的柱子上,那些止不住的血像打翻的朱墨一样落了她满身,染红了台柱。”
叙述者手指紧握成拳,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这样一番动静,自然惊动了首座上的那根木头,滚落在地弹到一旁,然而,那木头竟在我们眼前忽然立起来了!”
“只见云姑娘脸色大变,忽然挣扎起身,从胸口霍然拔出长剑,急迫地扑过去抓住那根木头,嘴里竟不停地叫着撷霜君的名字,还说‘回来,回来,不要乱动’,就好像……就好像那一截木头就是撷霜君,能听懂她说花似的。七妖剑客看到那木头,一剑挑开云袖,抬起木头便扬长而去,根本无暇顾及旁人,我也因此侥幸捡回一条命。
“一截木头?”众人面面相觑,心往下沉,“撷霜君出事了,然后变成了木头?”这委实也太匪夷所思,说出来没几个信的,他们便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是再度议论起来:“那七妖剑客当真是疯魔了,还好已经被杀死了,否则撷霜君这番回来,也要替天行道将他斩杀!”
“我倒希望当年战争里的人都好好的,单是撷霜君一个人无恙归来不算什么,若是他发现故友不在,物是人非,想来也会难过的。”
“最怕的可不是物是人非,而是容貌未改,心上早已风霜冷冽或冰火相煎了。”
这一场叙述落幕时已近傍晚,酒客议论感叹着各自散去,沐浴夕阳走远。窗边,蓝发人扫落横在膝上的酒坛,懒懒地看向窗外,目光忽然凝住了,一直未能挪开。
窗外,细风拂卷衣袂,鸦青长衫的少年走过熙攘人群,忽然转过身来站定了。已是霞光西下,少年长眉如黛,眼捷似羽,双颊笑容清润恬淡,背后是流霞烁金,山河泼墨,映照得他脸上有一层如冰如雪的冷光。
“撷霜君!”他紧贴着窗户颤巍巍地叫出来声来,无力地滑落在地,“像,真的太像了,和那时候相比,居然没有一点变化。”
原来撷霜君重现中州的消息并非无稽之谈,这个少年,满身风霜,如今归来,居然还容颜如故。
少年仰首望着天空中翻卷如鹤的云池,仿佛隔着天幕与一双亘古的深邃眼瞳对视,颈上的丝缕在风中交错翻飞。哒哒的马蹄声从身侧掠近、顿住、停下,他翻身上马,恣肆飞扬地大笑扬鞭,一边将手伸给身侧的同伴,清凌凌落了一地的天光。
此时,是岱朝的文轩历二十二年,距离夺朱之战结束已有七年。
暗潮云诡,天下星缀,独行人潮,似曾相待。
宿命的轨迹再次行汇于此,会有人如电光孑然划过漆黑长夜般遇见,而每一颗星子都将兜转着奔赴未知的结局。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交迸纠葛,轮转不息。 “这里有没有医生?”
“辜颜,辜颜你在哪里?”
轰的一声,厚重的木质门帘被从外面倏然撞开,冷风倒灌,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打破了满室的欢笑言谈。
这里是尹州城最大的酒店,尹州是交通要道,南开北仰,转首天下,八方匆匆的行客在此相会歇脚。此时,酒保正在安排店里的行客用晚膳,三两言谈的客人却忽然静默下来,震惊地看着这个突兀的外来客凶巴巴地闯进温暖的室内,裹挟着满身风霜。
那人是个少年,似乎是长途跋涉而来,满面风尘,却不掩眉间秀丽,鸦羽似的长睫猛烈颤抖着。他披一身深黑大氅,衣上沾满寒气,怀里似乎抱着一个人,那人的手垂落在外面。
“这里有没有医生?”他又焦急地问了一遍,众人被他眼里的寒意所慑,噤若寒蝉,一时间面面相觑。
眼看着少年人抬起眉就要发作,众人心都提了起来,他们都是来往的商贾,并非医生,也不会武,十分害怕这少年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然而,这样的死寂忽然被一声啼叫打破了,少年回头看着东首绮窗,那里有一只白鸟扑簌簌飞进来,把窗角撞落一块,盘旋着折落在少年肩头,安安地叫个不停。
奇怪的是,酒店里的人竟能从这只白鸟的叫声里听出焦急寻找的意味。
“辜颜,原来你是去外面找医生了呀!”少年又惊又喜,神色松弛下来,喃喃,“你说医生在路上?唉,也不知道还有多久,可真令人着急。”他退到一旁的火炉边坐下,久久不语,一直僵直的众人便再度活络起来,开始窃窃私语地用膳,讨论为何这少年能听懂白鸟叫声的意思,以及他究竟是什么人。
然而,这顿饭注定是吃不安稳了,霍地一声重响,客栈的门再度被推开,少年几乎是一跃而起,凑到来人面前:“辜颜说的就是你吗?你是医生?”
他打量着来人,那是个长相英武的年轻人,长眉入鬓,如剑如山,这时黑着脸看他,眉峰紧锁在一起,不怒自威,简直可以使小儿止啼、邪祟退散,着实不像是个医生。少年迟疑了:“你后面还有人吗?是不是个医生?”
那人本来要发作,听到他的问话,却又奇迹般地按捺住了,连正眼也没看他,毫不理睬地绕了过去,啪地扔了一带紫锦贝在柜台上:“要两间上房。”
“客官,没有嘞!”掌柜的战战兢兢,根本不敢看他的脸,瑟缩着又说,“我的房间也,也是上房,您有同伴吗?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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