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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千秋-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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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衫又说:“云袖只在那一次展现出了这种能力,完整地复制出了一个我,因为那一次的镜化,她身体内一直埋藏着隐患,直到夺朱之战终结后,在夔川正乙楼爆发了伤势。或许她算到了伤势的发作,所以提前告诉了林青释,才使得纪长渊明杀暗救她,使她沉睡养伤七年。”
沈竹晞默然,那之后,就是一次因缘际会的重逢。如今说来,面前这个女子可恨,也可怜。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胸臆中的杀气再度凝结起来:“你为什么要讲这个?”
“因为这件事在我心底闷了太久”,寒衫慢悠悠地接了一句,“而你今天要死了,我也不怕一个死人会泄露秘密。”
“可你现在还在朝雪的刀锋之下。”沈竹晞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发现不知道是不是长期居于黑暗、营养不良的缘故,云寒衫真人其实比云袖矮很多,虽然眉目毕肖,气质却迥异到细看就能发觉。
我在想什么呢?沈竹晞微微蹙眉,摇头扫去纷乱的思绪,同时凝神感知着周围的变化,不知道云寒衫的后手是什么。
“撷霜君,我猜你不想知道,实验的第一批完成品在哪里。”云寒衫蓦地一拍手,脆如银铃,听得沈竹晞眉头一跳,隐约觉得有什么极为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足下的地板忽而微微震颤了一下,伴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沈竹晞环顾一圈,将目光锁定在脚底下,冷冽了眉眼——那下面排队列阵的伶人士兵,一共二十余位,先前还木怔怔的似乎对外界毫无感知,这时却列队接连爬上楼梯,向他们走来!
沈竹晞眼力好,能看清楚他们并非那种动作僵直、面无表情的雄凶、僵尸,虽然神态有些僵硬,甚至充满了恐惧,却真真切切地眼珠在转、心口在起伏,是活物。然而,这些人却极迅速地攀上阶梯,爬上石墙,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封锁住了他外出的每一处位置。
“千万不要靠近他们,有毒,会被同化的。”他听到一道微弱而清澈的声音,是苏玉温。也许太过着急,他忘了将自己的声音伪装成嘶哑,沈竹晞一下子听出来,这就是那个先前在南离救他一命、后来在洛水畔带他去找陆澜的那个人。
这个人是术法高手,为什么要伪装成不会武功的样子,陪着璇卿在涉山中一路经行?沈竹晞心中警铃大作,一时间猜不透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暂时将情绪搁置一旁,无暇顾及。此时,又是一阵咔咔连声,缚着幽草和子珂的绳子慢慢滑落出一角,然后那一对少男少女被悬浮着掉在半空中。
“走好。”静默无声地对峙中,云寒衫幽幽地吐出两个字,趁沈竹晞些微地分神之际,向后一矮身,逃出了刀锋之下。
这两个字仿佛是不成文的咒语,瞬间惊动了墙上地下所有的人,他们势如疯虎,凶狠地合身扑来。沈竹晞得苏玉温方才的提醒,不敢近身,只是仗着刀法巧妙,兵刃锋利,不沾身地来回周旋。然而,数个回合之后,他已觉得相形见绌,这些人就像是刻意操练学习过朝雪刀法似的,起落之间似乎都刻意针对他,沈竹晞愈战愈觉得心惊。
七年后重新醒来,他虽然失却记忆,一身武学却还记得大半,但到底是未曾达到昔年的巅峰水准。这时在险象环生中,沈竹晞一咬牙,沉下心来,闭眼定神,完全凭借着本能挥刀,一瞬间如有神助,手起刀落间刀光如长虹贯天,清冷带起一地的霜华,等他睁眼回神时,脚边咕噜噜地凌乱滚落了几个头颅。
沈竹晞握着朝雪,微微松了一口气,他不曾注意到,那些头颅断裂之处,赫然便露出一截枯木似的黑青长条,仿佛支撑人的骨架!这些人竟然没有白骨!
不等这一口气再度提起,沈竹晞忽然目眦欲裂,有一个人形如鬼魅,无声无息地掠到史画颐身后,长剑从她后心洞穿而入!那一刻,手比思绪更快地作出反应,朝雪脱手而出,凌空铮然一击,将那柄刺出的长剑铿然断为两截。
史画颐惊魂未定,剧烈喘息着向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沈竹晞颇不赞同地瞥了她一眼,忽然间背脊发凉,他在少女因为惊惧而剧烈紧缩的剪水双瞳中,看到背后直刺而来的数柄长剑!
沈竹晞手指向朝雪遥遥一勾,短刀鸣应着将要落回手中,此时,一直冷眼观看的云寒衫面色微微一变,忽然纵身上前,手腕一晃,唰地一声,菱花镜上光芒如雪,正对着他。沈竹晞猝不及防,慌忙侧身转头不去直面镜子,一边轻叱着弹指压断刺过来的数柄剑,修长的指节一屈,铿锵如金石相击,长剑在手底下寸寸破碎。
他及时地重又握住了自己的兵刃朝雪,却没能避开云寒衫的镜术——郴河云氏的镜术炫彩斑斓,无形无迹,变化多端,实在是防不甚防。璀璨的流光一瞬间迷了他的眼,沈竹晞忍不住紧闭上眼,感觉到镜光如烈火灼烧在身上,又如寒刃从身上的每一寸刮过,痛不可挡。
他尽量定下心神,听着云寒衫衣袂掠过空气的细微声响,凭感觉唰唰唰一连数刀刺出。云寒衫十分乖觉,起落之间近乎无声无息,甚至连呼吸声都不曾泄露分毫。在朝雪掠到面前、堪堪错身而过的一刹,雪亮的镜光陡然击中他握剑的手指,沈竹晞全身巨震,五指在一瞬间因为剧痛而麻木,像是碎霜刺入每一寸皮肤,且冰且刺,也像荒火燃烧过经脉,又灼又炙。
他一咬牙,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间睁眼,直直地一刀送出!
云寒衫惨然变色,抽身击退,肩膀还是被削去一截,鲜血如泉狂涌出来。沈竹晞没有恋战,反而拔身掠起,冲向了半空中被吊在巨石下方的那一对年轻男女。
他没有时间再挥刀割绳,蓦地抬手一拍,巨石应声碎裂,子珂在昏沉中仿佛感觉到周围的杀气,刚一动,就咳嗽了几声,他抓住子珂的手,将那两人带着回旋落地。靠近来他才看见,幽草和子珂都毫无血色,特别是幽草,眉心居然有隐约的红点,倒像是还未完全点上去的丹砂。
入手冰凉而柔软,似乎没有丝毫力气。
沈竹晞心底一冷,觉得入手的仿佛是一柄剑。在他下意识地起了警惕的时候,耳后风声微动,无数道凌厉而炫目的镜光破空逼来——他来不及回头,肩膀一沉,就地一滚,躲开了这会将他射穿成筛子的镜光。
然而他刚一动,筋脉便陡然是一阵剧痛!
子珂的那只手,忽然种种一翻,牢牢搭在了他的手腕上,瞬间让他半身无法用力。沈竹晞心道不好,然而电光火石之际已经无法避开,背后五道疾光刺来,他眼角瞥见,居然是幽草在惊乱中,伸手用了五指蚕丝!
沈竹晞来不及甩开子珂,只能将内力贯彻在全身,生生地接下了从双肩和心口贯穿而出的蚕丝,只偏离了心脏要害不到半寸。他回过头去,幽草一招使出,双眸圆睁,面无表情。
那一刻,他只觉得心寒齿冷。
如果幽草和子珂都已经叛变,那林青释必然已经凶多吉少——他如今在凝碧楼里,是否已经遭遇不测?沈竹晞心中泛起难以抑制的不安,感觉到伤口隐隐作痛,甚至附近有麻痹感迅速地蔓延开。
有毒,蚕丝上还淬了毒!
此时,耳边的第二击已经迫在眉睫,史画颐挥剑忙乱地与那些士兵伶人揪斗在一起,云寒衫嘴唇一张一翕地念着镜术的口诀,幽草和子珂一前一后簇拥过来,一连串的攻击随之而来,蚕丝纠缠连绵,居然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然而,无论怎么攻击,他们二人始终一言不发,仿佛嘴巴被封住了,眼眸底下透出一种诡异的深碧色。
那一刻,沈竹晞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惊骇,这是蛊毒,他们并没有叛变,而是被操控住了。剧毒的无力逐渐吞噬了他,沈竹晞咬着牙,感觉到血腥气在口腔中轰然炸开,让他的神智清醒了一瞬。
今天,怕是真的要终结在这里了。
云寒衫提起菱花镜,狠厉毒辣,直掠而来!沈竹晞抬臂迎敌,手指才举到半空,镜光已抵达眉间,凛冽冷意迫得他一口气滞在心口不能落下。就在他忍不住闭上眼,引颈待死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极强大的力量合身将他往后推纵出去!
沈竹晞毫无防备,踉跄倒地,额头被尖利的砖块划过,鲜血直冒,余光看见,云寒衫的镜光打在地上,赫然出现了三尺宽、深不见底的一道沟壑!
砖瓦飞溅,整个地面都轰然剧烈震动,石头隆隆连声地下落,砸碎了蜿蜒而下的阶梯,连同那些伶人、士兵的尸骨,一同被袭卷落下,掉往深不可测的下方。
沈竹晞倒抽一口冷气,过了这么久,都没能听到砖石落到下方着地的声音。这下面到底有多深?万丈不见底,倒像是不净之城了。
他咬着牙,伸手捉住史画颐的一片衣襟,将她抓到身后,少女满面惶恐,额头上的冷汗夹杂着泪珠涔涔而下,心痛如绞地看着他浑身染血的模样,缄默地握紧了他的半截衣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抽出一卷绷带,就要上去给他包扎,被沈竹晞单手按住了。
沈竹晞微微蹙眉,感觉到肩颈的疼痛在逐渐噬磨着他的意志,虽然没伤到心脏,心口处却甚为疼痛,连带着整个胸腔都一跳一跳,如同万箭攒心。他抹了一把滴到眼睫的冷汗,站得笔直,宛如一把出鞘的锋刃,紧盯着方才那股推倒他的力量传来的方向。
尘烟轰然,整座石屋在剧烈的晃动,云寒衫一击不中,颠扑着跪倒在地,与他注视着同样的方向,神色充满了难言的恐惧。怎么会?怎么有人在这个时候闯进来?这是谁?她方才用尽全部的力气操控幽草和子珂对撷霜君出手,又提升到巅峰强行使用镜术,此时软瘫在地,血腥气宛如一柄剑,尖锐地刺破了喉管,她脸色忽而红如浸血,忽而惨白,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影影绰绰的,如白鹤的翅尖划破水面之后泛起的层层涟漪,有雪白的素影出现在门口,身侧裹挟着如电寒光。沈竹晞瞥见一缕白色的长发和衣角混杂在一起,眉头一跳,显著地松了一口气。
是他,他来了。
第137章 荒草盈丛棘其九
瘦削的剪影逆着阳光站立,云寒衫眯着眼看了几秒,忽然间认出来对方是谁,脸色在一瞬间甚为精彩地变了好几次:“段其束?”
白影轻飘飘地掠过来,伸手在石墙上重重一击,与此同时,抬剑击落云寒衫竭力挑起的一缕镜光,在簌簌下落的烟尘中站定。他霜雪似的长发垂落,隐约覆盖住背上双剑的轮廓,整个人是一种病态而死寂的苍白,宛如一缕轻烟。
然而,这缕轻烟却是硝烟,蕴含着说不出的冷意与杀气。
云寒衫直挺挺地跪倒在地,身子却笔直如剑,定定地注视着三无阁的剑客,眉目间没有半分畏惧。她勾了勾手指,在袖中划出一道轮廓,清冷的声音回荡在这一方空间里:“苏公子,现在不动手,更待何时啊?”
沈竹晞大惊失色,苏玉温果然是敌对势力派来的!是他可以装病将自己二人引到这里来,甚至诱使璇卿杀了许多村民!他几乎没有丝毫疑虑,胸中沸火猎猎燃烧,难以抑制的愤怒将骨血染烧成烬。
“苏公子?苏晏?还要我再喊一遍?”云寒衫声音幽幽,如同一尾鱼击破浮冰。
苏玉温坐在地上,心口有一道不知是疏忽分神还是伪装出来的剑伤,闻言眼神一动,似乎想要抬眸看一眼沈竹晞,却只是默默地垂着头,没有驳斥。
他是苏晏!沈竹晞如入冰窖,只觉得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如同风中的旋叶。先前的一切疑问都在此刻有了解答,为什么他会在南离雪山间出现,为什么他会带自己去见陆栖淮,又为什么要伪装着不会武功的样子与史画颐结伴而行。这一切都是算计好的,是他、是凝碧楼的阴谋!
这个人十恶不赦,杀琴河满城人、作尽人间坏事,更害他七年前只剩下一缕亡魂!
沈竹晞心头一动,侧眸望了一眼段其束,只见他双眼死死地盯着苏晏,仿佛像用眼神盯出一个窟窿来,按剑的手上青筋暴起,却仿佛思量着什么没有动手。
是自己先动手,还是让段公子杀了他复仇?
就在沈竹晞微微迟疑的时刻,他侧身,看见史画颐露出极为惊怖的神情,死死地盯着他身后,骇然地张大嘴:“小……”
那一刻,惊惧和不安压倒了伤口的剧痛,沈竹晞霍然挥刀而起,反手便直直地贯穿入身后人的胸膛。献血如注,噗地一下喷溅出来,星星点点落满了衣襟。他握着刀柄转了几下,只觉得满身都是冷汗,和已经冷去的血混杂在一起,全身都如同在烈火里翻滚过又丢到冰水中,痛不可挡。
苏晏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已经站到他身后,幸好璇卿及时提醒了,否则此刻倒下的就是他了。沈竹晞微感庆幸地如是想,身子一晃,几乎倒下,被史画颐用力搀扶,伸手想拔出朝雪,一时间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吸住了,短刀动弹不得。
“二公子!”苏晏高叫了一声,说的却是这个陌生而遥远的称呼。他伸手覆在朝雪上,双手夹住刀刃,满头长发披散着抖落而下,狂笑着,“好,你好,你可真好!”
他紧盯着沈竹晞,目光错愕而失魂,仿佛从来没想到沈竹晞会回身出手一样。
奇异的深色血从他的心口往外狂涌,苏晏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往前进了一步,妖异的双瞳中定着沈竹晞的倒影,扭曲着映在漆黑的火焰中。他再次笑了笑,拈指抹去了脸上的幻术,露出了本来的脸。
沈竹晞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柳叶双眉淡如烟云,额带蜿蜒着如同星缀,如果忽略掉他手上满沾的血腥,其实有几分像纤纤文弱的读书人。然而,沈竹晞从没见过他如此的模样,五官仿佛都攒聚在一起,每一寸皮肤都流露出疯狂的笑意,都燃烧着骇人的火焰,风一般地席卷而来,仿佛那一层含笑的面具被撕去碎裂,露出下面癫狂的模样。
苏晏仍旧在大笑着,重复着喃喃:“好,真是好!再好没有了!”他的声音悠长而凄厉,如同夜枭扯着嗓子发出连续尖酸的啼鸣。仿佛是伤到了肺叶,他剧烈咳嗽着,忽然大踏步向前,一倾身逼近沈竹晞。
沈竹晞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看他手指微动,以为他要施什么法术,颇为警惕地用力往外一拔短刀,低低地指着他手腕,提防着这个人的其他动作。
然而,苏晏的手顿在了半空中,一动不动,只是沉沉地看着他,目光中光影交错,不知道映出来的是什么样的画面。那样的眼神让沈竹晞无端心头一跳,听到他说:“你可真好……”一句话未落下,他忽然突兀地向史画颐扑过去!
沈竹晞重伤之下,行动难免迟缓,史画颐和他的道行又差得太远,毫无抵御之力地被卡住了咽喉。苏晏的手指猛地收紧,整个人仿佛镇定下来,也仿佛感觉不到流血的无力和疼痛,冷冷地睥睨着史画颐在手底下挣扎,因为缺氧而脸憋得青紫:“你也好啊,好手段,装得可真像那么回……”
最后一个“事”字忽然被卡在了咽喉中!
朝雪和雨隔一前一后封杀而至,沈竹晞竭尽全力地迅疾使出一刀制住他后,终于力竭歪倒在一旁,然而,正当他身在半空摇摇欲坠的时候,忽然被一个人死死地抓住了,他回身看去,苏晏踉跄着脚步往旁边蹿,仿佛想要逃跑,又重重地拉扯着他的衣襟。
沈竹晞皱眉,他已是强弩之末,被苏晏粗鲁蛮横地拖着在地上前行了四五米,衣袂上沾满了血色。苏晏跌跌撞撞地试图奔跑,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都伤到这种程度了,居然还想着逃跑?苏晏能逃到哪里去?
苏晏秀气的脸上血痕纵横,如同山魈鬼魅,狰狞骇人,他瞪着沈竹晞,每一次拖曳,都如同给予对方的伤口重重一击。沈竹晞倒抽一口凉气,手指剧烈震颤,只觉得眼前渐渐漆黑如墨,几乎拿捏不住朝雪,心中的不安如潮水一般泉涌上来——段其束为什么还不动手?他没有受伤,解决云寒衫应该能速战速决,为什么还不出手杀死苏晏?
沈竹晞思绪昏昏沉沉,隐约感觉到而后有风微动,瞬息之间就是劲风大作,他眼神闪过一丝决然,蓦地握刀在手腕上重重一划,虽然身体因为剧痛已经麻木,却仍旧神智陡然一清。
冷冷的目光投射在他的手腕上,眼神明明是没有实质的,沈竹晞却隐约觉得自己的手腕重如千钧。他同样不避不闪地抬头瞪视着苏晏,看到对方那种杀气四溢的冷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苏晏毫无预兆地停了手,沈竹晞跌倒在地,及时地用朝雪支撑住了身体。他抬头看去,忽而瞳孔一缩,苏晏整张脸都扭曲在一起,唯有双瞳明澈锋利如故,而此时,这双眼瞳正倒映着他背后的情景,隐约有寒光如电,扑射在自己面前,沈竹晞悚然一惊,意识到了苏晏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他不是想跑,而是想拉自己同归于尽!
冰凉的劲风已经侵袭到了颈间后背,那些地上的尸体,伶人、士兵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站立,有的甚至没有头颅,裹挟着劲风直扑过来!云寒衫轻飘飘如纸鸢一般飞起,无声地念动咒术,沈竹晞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整座石屋的轮廓已经荡然无存,屋外传来踏踏踏的脚步声,这个诡异而静默的村庄里的所有村民,如今也在被操控着攻击而来!
段其束和史画颐各自陷入苦战,几次想欺身上前切断云寒衫的咒术,却总是被周围那些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缠住,不得脱身。沈竹晞回头的那一个瞬间,赫然有四只尸体的手臂,夹着尖利的芒刺,从后心、颈间、腰部、双膝直刺而入!如同锁住筋脉的钉子,试图将他彻底钉死在那里!
沈竹晞缄默地握紧了朝雪,已来不及回身再动,然而就在此时,他忽然被人重重地抓住手腕,恰好卡在先前割刀的地方,剧痛让他一瞬间放弃了抵抗,被远远地抬起抛了出去!他四肢瘫软在地,震惊地回头看,只看见那个杏衣公子十指翻飞,身体流出来的所有鲜血都在空气中凝结住,如同流星散向四方!
一时间,重伤之人爆发出的极强力量将云寒衫震慑住了,如同利刃切断了咒语,她唇角疯狂地沁出鲜血,眼底却涌现出深不见底的笑:“苏晏,你已经重伤濒死,若不及时救治,还能支撑多久?”
她停下来不再念咒,那些尸体和村民便不再攻击,无数双眼睛定在场中的这几个人身上,史画颐终于得了余裕,冲过来将他扶住,摸了一把沈竹晞的脉象,微弱而不停地震荡,她心下一惊,脸上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惊乱惶恐之色,段其束绕到另一边夹起沈竹晞,不动声色地察看了他全身的伤势,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撷霜君居然伤得如此严重,全凭一口气吊着才没倒下去。
他一边传音吩咐史画颐不要慌乱,等会伺机离去,一边冷冷地打量着苏晏,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苏晏伤得很重,与云寒衫对峙着,不知道在做什么。这是起了内讧?段其束微微冷笑,觉察到背上另一把封入剑鞘的长剑微微跃动,如同诉说着饮血的渴望。
史画颐握紧了手,小心翼翼地半抱着沈竹晞,避免碰到他的伤口。少年呼吸急促而断续,温热地一声声打在她的脸颊上,夹杂着刺鼻的血腥气,虽然重伤颓靡,他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宛如手中锋利的朝雪刀。
史画颐静静地注视着他,忽然觉得充满了力量,在沈竹晞微养了一刻力气,突兀动作的时候,她也同时拔剑而起,与周围那些再度逼近的人乒乒乓乓地交战起来。
第138章 荒草盈丛棘其十
后来,史画颐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如何杀出重围的,疲乏和寒意如同巨网兜头笼罩而下,那些杀戮和鲜血化作蛛丝团团纠缠着,紧紧束缚住她,几近窒息。在她残余的微弱感知中,一切都是亘古的黑黢黢,隐约有剑光如同闪电霹雳削开亘古。
昏昏沉沉中,她如同一具僵硬的尸骸,急速劈杀,动作却越来越迟缓,那些奇怪的不知是人是鬼的村民一拥而上,手里寒光闪闪,就要将她斩杀,忽然有一只手将强弩之末的她拉起来,用坚实的臂膀环住她,史画颐筋疲力尽,颓然瘫倒在他身上,渐渐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沈竹晞长长扇动的鸦羽眼睫。
那一刻,她忍不住舒了一口气,放心地在他怀里失去了知觉。
后来在颠簸中,史画颐数次感觉到她在一个人背上不断往前,对方瘦削的肩骨硌着她柔软的脸颊,她再一次沉沉睡去,听到四野里有些微的兵刀声划破死寂,一声一声在耳畔回响。
她沉入了梦里,梦境长风浩荡,山川寥落,她独自一个人走了许久,试图去追前面青衣猎猎的背影。
鼓荡的长风吹起她的衣衫鬓发,模糊了远望的视线,虽然只是针尖大小的模糊背影,仿佛天际展翼飞速掠过的青鹤,她却能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小昙,她这些年来一直在追的人,她将这个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甚至每一寸骨血都深深刻入了心底最深处,打下了余生不可磨灭的烙印。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心的?
是那年十里红莲夜的灯下初见,还是在无数众口相传的故事里,亦或是在盛夏满池的碧荷并蒂莲前?
史画颐在梦里茫然逡巡,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很快就再也望不到小昙的身影。不知为何,梦里她虽然一身轻松、毫发无伤,气力却流失得很快,她再也没有精力抬足去追,颓然坐倒在空荡荡的地面上喘息着。
她怔怔地坐了许久,忽而有泪盈睫——这不是第一次了,小昙对于她来说,似乎永远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垂髫之年,她不曾追上那个心向远方、意气风发的少年,后来她也不曾追上那个在夺朱之战里行侠仗义、除灵歼魔的少年英豪,到如今,隔了七年的悠长光阴未见,她更是早已被遗失在那个少年背后的无垠荒野中。
四顾茫茫,史画颐无端地想起曾发生的一件小事——
那时距离夺朱之战的爆发还有很久,只是平安年岁里普普通通的一个时间节点,她却颇为意外——向来对她颇为严厉的大哥忽然神色和蔼起来,谈吐也渐趋斯文,她颇为不适应,几次想要借故问问到底怎么了,出于对大哥一贯的敬畏,还是咽下了问话。
后来某一日,她在家苑里嬉戏时闯了祸,踩断了园里的金盏花枝,甚至将根挖出来扔进了喂养金丝雀的食槽里。金盏花枝是来自漠北的奇异花朵,高寸许,开花大若碗口,盈盈如蜡,馥郁香气绕身经年而不散。她本来也没有多想,可是晚上却被父亲拎到祠堂罚跪,父亲身为宰辅多年,早已处变不惊,此时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阴沉冷酷,背着手,犀利地训斥,勒令她跪了一整个日夜,她年纪小,又没有进水用食,早已经浑身僵硬,气息微弱,一开始尚觉得膝盖着地处是如针扎般的刺痛,后来已经麻木了,全身直挺挺地,只靠着一股气撑着。她心中委屈极了,不肯服输,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生气。
到了第二日入夜时分,父亲消了气,将小小的她横抱而起,先是喂了她一些点心,等到她脸上的苍白转为红润,气息也健康平稳许多时,终于叹息着解释了原因——父亲说,那是来自漠北凝碧楼的礼物,天下只有九株,是要温养好后进宫呈给文轩帝的。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凝碧楼这三个字,即使是权倾朝野的父亲谈起来,眉宇中也充满了敬畏和忌惮。
金盏花枝本身并不如何重要,只是,有了这个,便是相当于漠北对岱朝的示好。你要知道,凝碧楼的总坛虽然在中州夔川,仍有巨大的势力蛰伏在漠北,漠北幅员辽阔,约莫是半个中州,凝碧楼在那里便如同帝王,谕旨等同于神明,当地的人民从不敢也不会质疑拒绝。
她满心愕然,诧异道,难道当今圣上也不管管吗?那岂不是他们随时都能危及中州?
父亲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讶异她小小年纪便能领会到这一层,眼神却忽而充满了苦涩。管?怎么管?天高皇帝远,人力终有穷尽时。他讲完这句话,便带着幼女离去,再也没有说一句,史画颐心头惴惴,也不敢问,回了闺房倒头便睡,再醒来时昏昏沉沉已是晌午。
“老爷今天上朝没穿官服,把乌纱帽捧在手上请罪去了。”雪姨进来送膳食的时候,看她神思不属,提点道。这位老嬷嬷在史府呆了数十年,虽然面临变故,仍旧没有丝毫慌乱。
史画颐看着这位长辈,忽而也镇定下来,沉下一颗心,坐在窗边读书。直到夜鼓敲响三次的时候,父亲才披星戴月到家,她竖起一只耳朵听,直到父亲敲敲房门,走进来。
在父亲喝茶的间隙,史画颐低眉悄悄地观察着父亲,嗯,神态还好,应该没有遭到太多刁难不顺。正胡思乱想着,父亲敲了敲桌子,看着她悚然一惊、立刻正襟危坐的模样,不禁失笑,向她复述了这件事是如何解决的。
父亲说,京城周家的人提供了另一棵金盏花枝,圣上龙颜大悦,便再没有追究。周家不曾从政,亦不经商,背后却拥有一股强大而神秘的势力,甚至这棵金盏花枝,本来是漠北的人送给周二公子的。
后来,尽管满心不解,她静静听着,心中仍是充溢了一种喜悦与羞涩夹杂的情绪,她遵照父亲的意见,给小昙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有感谢,有对前因后果的询问,有别后的思念,更多的是对于他的想象,想象着这个红莲夜惊鸿一瞥的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又是怎样的人。
她翘首以盼了许久许久,信鸽在京城中往来明明最多只需要一日,可是大半月后,她才收到小昙的回信,只有短短八个字:“见信如晤,铭感五内。”
她把纸笺塞在枕下,想到自己能每日枕着少年飞扬横斜的字入睡,忽然觉得连梦也清朗开阔起来——都说字如其人,那人的字如此飘逸有灵,是否他也是风流隽秀的少年心性?
在梦里,史画颐飞快地结束了这个短暂的回忆,不愿意再想下去。她感觉到脑海中有撕裂的痛楚,在剧烈的感情波荡中,痛彻心扉而无限茫然。若说灯会上的一眼相见她从未忘却,后来那短短八个字,就是真正的情丝萦绕了。而现在,时光的洪流裹挟着过去,居然已经有十年了,她深恋深慕着这个人十年,相失复相逢。
“一定要和小昙说清楚。”她下定了决心。
尖利的话语如同一柄剑从容削开了梦境,史画颐瑟瑟发抖,霍然醒来。眼皮沉重而艰涩,挪移了很久才能睁开眼。她发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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