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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千秋-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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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了很久,他终于反手覆上陆栖淮的手背,像对方平时鼓励宽慰自己那样,缓慢地轻拍,低声:“都过去了,我最近见过她,她现在和林谷主他们一道,过得很好。”
      陆栖淮一直在微微颤栗着,终于在他缓声的宽慰中平定了情绪,缓缓抬头,冷然:“纪公子,自从六岁那年你被掳到纪家做成药人,纪氏家主便对外声称你是他放养在外的长子。”
      “从那时候起,你就发现双肩上各有一个洞孔,流着脓血,如同附骨之蛆,无法摆脱,也无法愈合——那就是药人携带着的血毒”。陆栖淮按着手掌,解说,“你从开始练剑的那一日起,就发现自己天赋异禀,然而,自从你剑术有小成后,纪氏家主就将你关起来,告诉旁人说你有病需要治疗,暗中却递小纸条给你,让你为他杀人,铲除异己。”
      陆栖淮微微冷笑:“你杀了那些人,他便顺理成章地将罪名推给你,江湖中人一开始不会为难一个被他们视为疯子的人,而他们向纪氏家主施压,他当然坚决不将你教出,只明面上谴责两句,反成全他一个爱子如命的忠厚父亲名声。”
      臂骨被重重地敲下一连串声音,沈竹晞睁大眼睛,看着骷髅扬起酒罐,呲啦,酒水兜头浇下,有两串液体顺着空洞的眼瞳流出,仿佛它有泪盈眶,目眦欲裂。
      沈竹晞深深叹气:“照着么说,他和段其束一样,只是杀人的那柄剑,而背后那只指挥杀人的手,比如纪氏家主,再如苏晏,才是最可恨的。”
      听到“苏晏”,陆栖淮陡然掠过极其冷锐的神色,显然是想起了琴河的事,抿唇表示赞同:“此后的事或许有关风月,纪公子,时间回到你第一次出去杀人前,那时候你并不知道前方等待你的是何等命运,依旧少年风姿,仗剑飘然,在独自行过尹州的长街时,遇见了……下面的故事不谈风月,只谈感情。”
      骷髅猜到他接下来叙述的是什么内容,整具身躯巨震如风中枯叶。
      陆栖淮缓慢地开口叙述:“那一天你遇见了湄姑娘,她那时候虽然已练就一身惊人剑术,却仍是待字闺中的好女儿,不曾涉足江湖,心境也纯如秋水。你在破庙中歇脚,恰遇见前来避雨的她。你们清谈一宿,甚感投契。”
      他续道:“湄姑娘从小隐居在尹州城郊的风后祠,她有两位师傅,一位严厉苛刻,教她武学法术,另一位和蔼渊沉,教她读书习字。你被她吸引,甚至暂时忘却了自己的任务,跟着她一同来到了风后祠。”
      “而湄姑娘的那两位师傅,便是最早发现你是药人的人。他们当时是什么反应已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因为震惊怜悯没有告诉你,也没有让湄姑娘远离你——他们虽不是圣人,却是好人,将可以暂时压制血毒的丹药炼制出来给你,而后你辞别他们三人,南下去杀第一个人。”陆栖淮的语气陡然加重,转为严肃——
      “此后你在不断的杀戮和‘父亲’的恶语折虐中心性大变,那时候你的剑术已和殷景吾、林望安这对双子星并称,虽然实际上你略胜他们二人一筹。”他顿了顿,在整理着措辞,“那段时日里,你似乎经常回忆和湄姑娘的初见,我能理解,对于生命灰暗到望不到头的你来说,当初那个鬓边缀着银铃、武学顶尖的少女,虽然因为隐居而不通人情世故,经常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戒备冷漠,然而,她无意中表现出的不设防和依赖却分外动人——”
      陆栖淮眉间一黯,断然下了定语:“她甚至成了你今后时日的唯一亮色。”
      骷髅咔嚓一声,握得手中的臂骨几乎崩裂。
      陆栖淮瞥了它一眼,轻飘飘几句揭过了数年时光:“此后,夺朱之战揭开序幕,湄姑娘和两位师傅隐世不出,安居而几近埋没一身绝学。直到纪氏家主为了挑拨夔川欧阳世家的关系,给湄姑娘和她师傅喂了改良的青萝拂剧毒。”
      他补充道:“改良以后的这种毒,不会立即致命,却能封锁住人的一身武功,必须要在一个半月内到方庭的璧月观取回踯躅花解毒。他意在引诱湄姑娘的两位师傅出山,不料他们二人性格刚烈,见半生所学以悉数被继承,居然双双在毒发前自刎而死,绝不甘愿受纪氏家主的算计摆布。”陆栖淮言语之间带着淡淡敬意,继续说,“而后来,湄姑娘便携剑下山,去方庭预备着解毒。”
      “然而那一年,你得知自己是被做成了药人,不是什么真的天资卓越——是在你奉命去殷府刺杀殷清绯的时候,殷景吾无意中揭露的。而后,或许是林望安私下放走了你,或许是你自己逃脱,你逃离了殷府的水牢。”他抬手按了按眉心。
      “在逃离的路上,你转道去方庭第一医者处想要问清楚,然而对方证实了你是药人,并且说血毒是不治之症,你愤怒之下就要杀他,却被前来问诊的湄姑娘拦下。”陆栖淮抬手按住躁动不安的骷髅,声音在这一瞬轻而冷,“你带她回纪家取青萝拂的解药,然而,纪氏家主无意中发现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为了牵制你,就在她心底种下了蛊虫!”
      “啊!”沈竹晞低低地惊呼了一声,预见接下来是何其惨烈的画面。
      陆栖淮的声音锋利如刀:“后来,你再度刺杀殷清绯,他的死是一根导火索,在江湖上引起众怒,十方世家要求纪氏家主惩戒你。在集会上,面对他道貌岸然的咄咄逼人,你终于忍无可忍,拔剑而起,然而,纪氏家主平日伪装很深,对会议上的所有人声称是你病了、疯了,他们深信不疑。”
      骷髅敲臂骨的手顿在半空中,良久,才沉闷而悠长地敲了一声。
      “或许,最让你难过的并不是这个,而是纪家老爷当众逼问湄姑娘,你是不是真的疯了——”陆栖淮单手一拍栏杆,木屑扑簌簌地飞溅,冷然,“湄姑娘居然也认为你疯了——而在那之前不久,你刚把所有的事情经过告诉他。”
      “你被关到牢里,择日处死,而湄姑娘带着饭食隔着牢门看你,你亦心如枯木,不愿理睬她,更难以置信她居然在那种时候对你捅了一刀。”
      “可是你不知道——湄姑娘的长兄、生父都是被你在乱战中所杀,那时候她只有七岁,被师傅带到尹州隐居。而你觉察出她体内有蛊虫,以为她生命受到威胁,才迫不得已如是说,再加上你实在是深爱她,便谅解了她。”
      “为了先发制人,杀掉蛊虫的原宿主,在湄姑娘破坏掉牢门的金锁之后,你当众斩杀了纪氏家主。但你猜错了,宿主是你的幼弟纪少汀,他在这件事当中全然不知情。等你发现要再去杀他的时候,中州武学、术法耆宿先后赶至,你虽厉害,也不能以一敌众,于是当众且战且退,和湄姑娘退入了纪府后面高高的佛塔。”
      “再说说你的幼弟,他自小便仰慕你这个武功盖世的大哥,却又痛心你的精神失常——你一直回护他,后来却时常嫉妒他,为什么他能灿烂地活在阳光下,而你只能栖身于黑暗。这种情感让你曾一度摇摆不定,最终,你假装杀他,实际上是将他刺成重伤而后放走,在巨大的绝望中,你决意和湄姑娘一同死去。”
      陆栖淮一口气讲了这么多,眼神变得明澈锋利,宛若闪电,声音却像是暮色里静静流淌的河水:“然而,你未曾想到的是,湄姑娘中蛊无法使用剑术,为了不拖累你,她居然从佛塔上直直地跳了下去!”
      对面骷髅全身都在颤抖,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如同悲泣。陆栖淮沉默了,想起他无意中闯入凝碧楼女总管最深的梦境时,所看到的景象。纵然她如今已在凝碧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传闻中心狠手辣,毫不留情,然而眉心的梦魇,居然还是被封印住的大片大片的血红色,深不见底的悲哀——
      他们退入佛塔的那一日,雨声如鼓,重锤急板,仿佛是命运脚步的急急逼迫,从未对纪长渊有过丝毫放松。
      檐下密雨如瀑,那一对少年男女立在高处,故意不去看塔下铁桶似的包围人群。朱倚湄抚摸着鬓边银铃,掬起一捧雨水笑笑:“长渊,你看,多么晶莹的雨水,像是我掌心的珍珠一样。”
      纪长渊并没有讲话,只是拉紧了她的手,他们手指都是如雪的冰冷。
      因为屋檐的阻隔,雨丝如雾如线地笼罩了他们满衣满身,朱倚湄微微瑟缩了一下,怕冷似的央求:“长渊,抱紧我。”
      他震了一下,心下巨颤,伸手将她紧紧揽住,而后低头吻上她寡淡到毫无血色的唇。
      塔下监视的人一阵骚乱不安:“疯了,都疯了。”某位世家家主铁青着脸,再次命令催动了蛊虫。然而,高塔上依偎的年轻情侣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他们深吻了许久,双唇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霹雳轰然的雨声中,朱倚湄晕生双颊,牙齿微微交击着发颤:“好冷,到里面去给我拿一件衣服吧!”纪长渊手指从她云鬓间掠过,拨弄着铃铛,放下剑转身走进室内。
      忽然间,有直觉让他急速转身,蓦然回头——余光里,他瞥见剑光雪亮如电一闪,鲜血溅落在素净的藕色衣裙上。
      “倚湄!倚湄!”心沉入无底的深渊,他合身扑过去,握紧了手,却只抓住指尖呼啸而过的泠血冷风——那一身藕色长裙飘飘折折,被风鼓荡而起,从他指尖错开落下!
      半空中,暴雨旋风将她的衣裙转折成藕色漩涡,从上面看去,宛若深不见底、永难醒来的梦。
      晶莹的雨落下来,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然的转折,高塔上的剑客陡然跪下,压抑良久,发出一声长长的啜泣,哭声居然盖过了滚滚雷鸣。
      那一日,陆栖淮看到朱倚湄的梦魇,最后画面定格在纪长渊向下看去的那一刻,悲恸、绝望、震颤,所有的词汇都不足以描绘那双眼睛神光的万一,最后却完全凝结成了一片深黑的疯狂和死寂。
      高楼中陡然爆发出骇人的大笑声,凄厉似幽冥之音,纪长渊举着忘痴横空跃下,剑气吞吐,凌厉纵横,让所有仰望高处的人都在那一刻惊怔在原地!而后便是大开杀戒,白衣如雪的瘦削剑客狂啸着风一般刺剑,地面上血花如烟火一般绽开。
      那样的场景,多年之后重又被陆栖淮看到,纵然是历经辗转悲欢如他,也不由得怔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原来是这样。

      第98章 壮骨和春鬓其四

      “有情皆孽,无人不苦。”陆栖淮忽然从胸臆里迸出一声叹息,感喟道。
      沈竹晞不知道他说的这个“皆”是指什么,却觉得友人说这句话时,似乎触动很深,就好像……好像感同身受。
      慢着,感同身受?莫非陆澜遇见了什么喜欢的人吗?沈竹晞被自己的想法惊得打了个寒颤,连忙摇头,把奇怪的念头从脑海中逐出去。
      “陆澜,你是怎么知道的?”沈竹晞定了定神,问。
      “我曾无意中进入朱倚湄的梦魇,看到了这样的景象——据说凝碧楼的扑蝶点丹砂,便是利用那些灵蝶,将内心的妄念封印在眉间,轻易不能揭露出来,使得凝碧楼高层能够更加杀伐果断,不意气用事。”
      “那一日,我无意中破开了些许她眉间的丹砂——”陆栖淮一顿,微微摇头,忽然意识到自己扯远了,转回去,淡淡,“纪公子,我所知道你和湄姑娘的那一段情事,便是如此了。”
      在那场梦魇中,七妖剑客和湄姑娘初见的时候,他樱草色衣衫,玉树临风,清俊峭拔如一枝刚抽芽的兰花,而旁边女子丁香长裙,风姿楚楚,与他交相辉映,宛若一对璧人。
      如果不是刻在命运掌纹里的不幸,如果不是这个病态的世界一次一次相逼,他们或许会平淡而笑语晏晏地携手一生,就此终老,而非如今一人几近化为尘埃,另一人流落江湖多年,在总管这个高处不胜寒的职位上冰封了心底所有的爱恨。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都是垂髫少年,京城锦绣盛世。他一身樱草长袍,发髻簪花,侧身行礼的时候,微露出腰间的半支筚篥,道一声,‘纪氏纪长渊’。”沈竹晞晶莹的手指把玩着地上的树枝,扯过来敲打着地面,忽然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惆怅之色。
      “虽然我不记得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可这幅画面一直镌刻在我的脑海中——可见,他当时必然是风姿桌荦,才让少年时代的我印象如此深刻。”
      陆栖淮微觉好笑:“少年时候?你现在不是少年了?”
      沈竹晞摇头,叹了口气:“我当然还是——因为我的生命中有七年沉睡是停滞了的,可其他人毕竟都老了七年的心境。”
      檐下落雨如织,铺成一层细密的珠帘,每一声落雨,都应和着他吟诗的短短韵律:“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陆栖淮也沉默下来,似有所感,手指扣紧了边庭的栏杆,微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沈竹晞侧头看去,他用颀长的玉笛支撑着下颌,另一端微微击打着掌心,眉目间如同晕染开一层薄雾,让人望不真切。
      满堂寂静,只有风过洛水,水声潺潺。
      良久,陆栖淮微微喟叹着,敛眉:“纪公子,关于你其他生前生后诸事,我所了解的不多,也没有什么可靠的信息来源,这也是我为什么昨日要趁夜进入墓中一探虚实。”
      “不过你弟弟纪少汀为什么会成为忘痴的剑灵,我却不知道了——看样子,似乎是湄姑娘动手杀他的。”陆栖淮沉吟道,看见对面的骷髅一默,而后重重地连续敲击臂骨,看样子是他猜对了。
      “话说……”他叹了口气,“后来的事都是我猜的,我想,湄姑娘应该是被金夜寒救起。至于你——”他手指陡然收紧,这才惊觉自己一直握紧了沈竹晞的手,微微一震,松开了,“把时间拉回去,在林谷主放走你的时候,你们大概有某种约定,甚至殷清绯也不是你杀的,是他动的手对不对?”
      “什么?”沈竹晞满脸错愕,想起自己听闻的殷景吾当年为了复仇的冷冽行径,不禁心下一寒,“如果是这样的话,殷慈岂非复仇都找错了人?”
      还有,林谷主若是对殷清绯下手,却还与他们结伴七年,岂不是心机太深太可怕了吗?可林谷主如光风朗月,绝不像是这样的人!
      陆栖淮看出他心中一瞬间闪过的疑虑,微微摇头:“当然不是林谷主蓄意谋害他的——准确一些说,是殷清绯本人自知时日无多,和林谷主还有纪公子你共同演了一场戏。我说得对吗?”
      骷髅摇摇晃晃地伸出枯指在案上一拍,脸骨微微扯动,似哭似笑。
      陆栖淮合掌当胸,他初次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极为震惊,南离殷府的所有人,不论是黄土下重现人世的白骨战士,还是最后一任家主殷清绯,不仅生前热血满襟,死后也不曾泯灭斗志,当真算得上是满门忠烈。
      ——虽然这样的忠烈,是以毁了殷景吾璞玉的心智,造就一柄杀伐利刃为代价的。
      他幽幽叹息着,语调艰涩:“纪公子负责追杀他,而林谷主暗中保他安全,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殷清绯在垂死之际,得以凭借神念打开不净之城的门。”
      “生灵无法到达不净之城,在林谷主的计划中,殷清绯的神魂到达那里,假装投靠、对外宣称要杀纪公子复仇,实际上留在里面做为内应。”
      “而这一切,都是瞒着殷景吾进行的——事实上,殷清绯和林谷主本有仇怨,他曾杀死林谷主在璧月观的师傅敛光散人,间接导致璧月观后来被苏晏所灭。不过我觉得,在最后这个计划成型的一个,林谷主已经放下了这些仇怨,这两个互相敌对的人之间,必然有旁人无法了解的惺惺相惜。”
      “而殷景吾一心复仇,其实也做了许多错事——你还记得我们在南离古寺里面看到的那些被细长剑刃洞穿前额的颅骨吧?那些都是纪家的门客,在最后一战中却帮忙,却被他提剑杀死。”
      沈竹晞听他抽丝拨茧地分析着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实,不禁心头一寒,有些心疼七年前那个不惜一切代价去复仇的殷慈。他这才明白,为何先前殷慈听到他和林谷主夜谈的零星话语,会是如此反应,想来,他内心已经隐约有怀疑了吧?
      “等一下,陆澜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沈竹晞陡然意识到不对,睁圆眼睛,“这个湄姑娘的梦魇里不会有啊——难道你是猜的?”
      “因为我在墓里看到了这个”,陆栖淮手腕一翻,袖间露出的半截手帕包裹着一颗圆润的黄色果子,如同蜜饯,沈竹晞定睛看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努力回想着,忽然一凛,“啊!不错,这是荐寒果,苏晏给唐姑娘喂下去的那颗!”
      陆栖淮并没有立时答复,而是沉吟着单手撑着侧颊,微微偏头,良久,他忽然道:“朝微,这件事牵扯甚多,我得简单地讲讲这些日子的经历,好向你说清楚。”
      沈竹晞登时振作精神,仔细聆听他讲话。
      陆栖淮道:“那一日我侥幸从殷府前离去,恰好又遇见一场雪崩,被云袖救到平逢山上——”
      沈竹晞愕然道:“阿袖?她解了毒还回去作甚?”
      陆栖淮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先前给了她一只能追踪的玉环,后来又随着她一起去了汝尘小镇。”他深吸了一口气,长眉蹙起,“后来的事很是奇怪?——我看见她半夜醒来在水井边徘徊,似乎是要投药下毒,可是我追踪她回到客栈的时候,云袖却已经安睡了。”
      “我们待了三日便已离去,再后来的事你已经知道了,整个小镇的人都死了——那里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况。”陆栖淮声音锋利,如同寒刃的刀光一掠而过,“奇怪的是,那天我明明跟着云袖,玉环的感知也一向灵敏,传来的却几乎时断时续。若说是云袖杀了这些人,她又没有什么动机,可是那人又确实是她的模样,也未曾带人皮面具或是用惑心术之类的。”
      “是她!”沈竹晞一拍栏杆,皱着眉讲述了那个史家婚礼上假云袖的事,气愤道,“这人简直一派胡言,颠倒黑白!她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这样做!”
      “照这么说,那个投药的就是假云袖了——她到底是什么来路,难道竟一直尾随我们吗?”沈竹晞绞尽脑汁地寻找线索,陡然又想起一人来,“陆澜,当初在南离雪崩中救过我的人,他昨夜又出现了!居然还用惑心术扮成了你的模样!”
      他盯着对面友人,唉声叹气:“陆澜,你快想想,你最近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他模仿你很像,一定和你相处过的。”
      陆栖淮摇头,神色凝重:“他既然会惑心术,那你第二次所见到的也未必是真容——照你所说,他没有修习过任何的武学,应该是纯术法高手,至于你在南离看到他所配的名剑,应当不是他自己的。”
      他蹙眉续道:“这样一来,范围就宽多了,他不学武,用术法将灵气内敛,便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在街头随意擦肩而过的一个路人,都有可能是他。”
      沈竹晞点点头,忽然身子一晃,心口像是有惊雷掠过,陡然一阵心悸,他在细细察觉,却又心跳平稳如常:“真奇怪,我刚才陡然心乱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想起一个人滞留在客栈中的史画颐,不知道她如今是不是已经离开,又到了哪里,会不会遇见方才的那个人。他摇摇头,史画颐武学造诣虽然不高,为人却甚是机灵,只要隐瞒身份,不去主动招惹有能耐的人,应该足以自保。
      陆栖淮拍拍他的肩,冰凉的手指让沈竹晞一瞬间镇定下来,耳边听得友人说:“后来我回了夔川,按照约定去找你,曾三次潜入凝碧楼的追煦小筑去搜寻你的信息,可是第三次我去的时候,居然看见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关押带到了凝碧楼。”
      “什么?”沈竹晞惊骇失声,“那时候凝碧楼应该早已经放出我重出江湖的消息了!”
      “我当时也曾怀疑过,但一来关心则乱,二来纸条的字迹和平时我所看到的一样,不像是人伪造的,三来……”陆栖淮顿了顿,垂眸苦笑,“我未免也太过自信,觉得没有人能够觉察到我潜入了追煦小筑。”
      “如今看来,显然是被设计了。”陆栖淮沉浸在回忆中,端起酒来急急地往下灌,因为喝得太急,酒又辛辣,肺腑中仿佛有一把刀子在搅,身子陡然便是一踉跄。沈竹晞立刻探手扶住了他,搀他坐稳,然而,手指刚触及到对方手腕,他顿时变了脸色,不等陆栖淮急急抽回手,他已闪电般地搭上手指扣住他脉门:“你怎么回事?”
      “没关系。”陆栖淮微微颔首,想要收回手,“小伤而已。”
      沈竹晞生气他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不等他再说,忽地伸手卷起他袖口,看了一眼露出的半截手臂,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苍白的手臂上,赫然有十二枚弧形的乌青,沿着神门、内关二穴往上,直通曲池、太渊,最后止于尺泽、孔最二穴,居然将整条手臂都钉死了!
      “这也是凝碧楼留下的?”沈竹晞抓着他衣袖,咬牙切齿,这句问话几乎是一字一字从唇齿间迸溅出来的,他眼如寒星,冷光点点,叫人不寒而栗。

      第99章 壮骨和春鬓其五

      “我不知道你在夺朱之战的七年里是否和凝碧楼有过节,害怕他们折辱虐待你,干脆提着剑夤夜杀上门。那时候何昱不在,我和朱倚湄斗得难分难解,便是在那时进入她的梦魇,最终还是力克了她。”陆栖淮唇畔泛起苦笑,“这是那个凝碧楼的黎灼用了蛊毒在我身。”
      “你伤得这么重,不去看医生,这条手臂岂不是要废掉?”沈竹晞不耐烦听他讲述,手指用力收紧,就要转身拉他走。
      陆栖淮扯过他手里捏着的袖子,神色倔强,不为所动:“反正你平安在这里已是极好——”他一动,又有殷红的血从伤口滴出,落满衣袖,因为穿的是黑衣而不易察觉。
      “如果我的手臂废了”,他茫然地笑了一笑,忽然抬眼定定地望着沈竹晞,眼神看得极是深刻,居然在一瞬间让他有刀锋掠鬓的寒意,“江湖人,江湖死,若我废了一条手臂,功夫大退,或许便会无声无息地被人所杀。”
      “这样一来,是不是就不用费心费力地面对未来的诸多事端?”他这一句话说得心灰意冷,沈竹晞心中大震,忍不住握紧了他的手。
      陆澜这样的表现,是不是还有许多事情瞒着他?也不过短短二十多日未见,陆澜的眼神居然已经是望不到底的,宛如深沉的海,他自进亭子开始,除了讲话,就一刻不停地喝酒,端起酒坛的姿态气魄,竟仿佛是那些日日买醉、醉生梦死的贵公子。
      沈竹晞缄默地攥紧了他的手,一口气忽然停滞在胸口,撕裂的疼:“别这样,你当初要是不和我一起去南离就好了,那本来应该是我要面对的命运,却拉你下水。”
      陆栖淮缓慢摇头,神色在极短的时间内平定下来,推开他:“无妨,我们两人如果注定会相见相携的话,即便是我当时不随你去,也会在未来某个命运的节点再度相见。”
      “而我这些日子来的经历——”他语声顿住。
      沈竹晞侧耳倾听下文,然而却听见他续道:“便是这些了。”
      “这就完了?”沈竹晞目瞪口呆,没料到他轻飘飘三言两语就勾勒完了度日如年的大半月。他心思灵活,立刻有了疑惑,“可是这样一来,凝碧楼恨你入骨、立誓要捉拿到你,直接放出消息就是了,为什么会扯上汝尘小镇?是不是你另外做了什么让他们误会的事?”
      就在他这句话问出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沉闷的敲击声,沈竹晞侧头看去,才发现被他们遗忘在旁许久的骷髅一直坐着倾听,这时敲打臂骨,有了反应。它肩骨上站着辜颜鸟,这时也在安安地鸣叫,让沈竹晞颇为奇怪的是,辜颜居然和骷髅很是亲近。
      难道说是这种并不属于活物的本能让他们觉察到了什么?沈竹晞陡然目光一凝。
      “朝微,有些事情我不想告诉你,等我什么时候觉得合适了,一定会跟你讲。”陆栖淮转过来,眼眸深深地凝视着他,伸手过来的时候,袖间的玉笛撞上沈竹晞缀着的黑曜石,声音清脆,宛若风铃的天籁声。
      沈竹晞内心抑郁不安,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些事讳莫如深,他本以为找到陆澜,所有的事情都会迎刃而解,可是如今陆澜缄口不言,他不明真相,便无法杀上凝碧楼,向天下人解释清楚,而那些纷扰的流言蜚语……
      沈竹晞叹了口气,低声劝说:“虽然我挺好奇的,可是你也得想想吧,如今外面捉拿你的人到处都是,其中不乏一些高人,你怎么能在离开涉山后保全自己?况且我又不能从早到晚无时无刻地陪着你。”
      陆栖淮仍然默然不语,在他那样轻细冷然的神情中,沈竹晞只觉得自己的心一分一分沉下去,他勉强地笑了笑,不再抱有希望:“也罢,随你怎么样吧,反正我和你是一边的,总要和你一起。”
      “不”,出乎预料的是,陆栖淮却断然否决了他。
      沈竹晞万分惊愕,不觉提高了声音,恨恨道:“说什么不?你还要赶我走?你你你,你怎么这样?”他一哽,因为愤怒而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再也说不下去。
      “顺从你的心,朝微,若你有一日觉得我真的是十恶不赦之人,没必要勉强囿于昔日的。”陆栖淮淡淡地说了一句,看着对面人苍白的脸色,忽然微微一笑,“既然我不打算告诉你,那,我答应你三个条件如何?”
      沈竹晞被吸引了注意力,压下一瞬间翻涌的杂念,陡然间振奋起来:“真的吗?”他扳着手指苦思冥想,充满了兴趣。
      “第一”,沈竹晞眼珠一转,已经想到,却刻意卖了个关子,“我想说——你以后不要再喝酒了。”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对方面前摇晃着。
      陆栖淮微微一怔,失笑:“我本来也不怎么喝酒啊——你就这样浪费了一个条件?”
      沈竹晞撇撇嘴,冷笑:“我记得你好像有胃病?既然如此,这个条件得附加些,你以后不要吃过辛、过辣、过烫……”
      陆栖淮忍不住想截断他的话,然而沈竹晞忽然抬头看过来,眼神幽深,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少年的眼瞳是透明的琉璃色,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虽然因为那场沉睡,他外表依旧秀美如少年,眼瞳里却时常流露出复杂的光。
      他看着,忽然觉得心头微微一恸,如同被牛毛针细微地刺了一下——这便是他竭尽全力也想护住的素净如雪吗?在一系列的事件打击中,他可以将友人护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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