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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千秋-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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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沈竹晞不解。
      林青释抬手按住眉心,仿佛沉浸在思绪中,没有立时回答他。
      倒是一旁俏立的幽草接了句:“沈公子是外来人吗?不不不,外来人怕也不能够不知道南离寺吧?这……”
      她忽然面露惧意地住了口。
      “我之前一直……”沈竹晞欲言又止,“还请两位告知我详情,说起来,这事其中曲折甚多,难以一一道来。”
      “幽草,去整理一下那位姑娘的仪容。”林青释吩咐了一句不相干的话,然后才慢慢转向少年,青灯如豆,跃动的烛光没有丝毫温暖他的容颜,反而平添几许苍白。
      他道:“沈公子什么也不知道,又带着一个病人,便敢冒昧地前去南离寺。”
      语声一住:“只如今,似乎是不去也不成了。”
      沈竹晞听他言下之意,似乎去南离寺是一件莫大的难事,他先前不甚了解,闻言便有些迟疑:“林公子觉得我应该如何做?”
      “瀚海雪域方圆万万里,只有汝尘小镇有人居住,也算得上繁华。只是,此去时日漫长,又气候寒酷,更要紧的是,这一路来……”
      林青释垂眸静思,正待继续,忽然听见旁边一声尖利的惊呼,竟然是邓韶音发出来的。
      仿佛看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事物,邓韶音按住心口跌跌撞撞地后退,食指颤抖着直指床上平躺昏迷的女子。
      她如云的鬓发被幽草细心地挽到一边,便露出了容颜。
      她显然是个难得一见、有绝代风华的佳人,眉目蜿蜒如纸笺上的一落笔,在不安中,睫毛颤抖如白鹤亮翅,额角贴一朵浅粉花萼,脸色苍白,因为病弱昏迷而显得盈盈娇弱。
      幽草不解地看向邓韶音,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看到这样美的女子,却露出惊骇难言的神情,甚至整个肩膀都在剧烈起伏。
      “韶音,发生什么事了?”林青释感觉不到空气中有丝毫危险的气息,蹙眉问道。
      邓韶音沉默良久,没有作答,只是搬了张凳子挨着他坐下,情绪稍微平定了些,手指却紧扣在一起。
      林青释按下疑惑:“倒是我唐突了。沈公子,这件事便等你回来再提。我现在开一副药方给你。”
      幽草上前为他磨好墨汁,林青释展开纸笺,一笔一画地记录:“红荒冷一钱、星蕊三朵、零朱一对……”
      “沈公子,隔壁便是凝碧楼下属的枢问堂,你去里头抓药,不必带紫锦贝付账。”他将药方递到他手中,静听着少年推门远去的足音。
      “韶音,你现在可以讲怎么了吧?”林青释侧身问友人。

      第8章 葳蕤旧日行其六

      “……”,邓韶音无言。
      “你让她自己说。”他一指床上仰卧的病弱女子,唇畔溢出些冷意。
      “她还昏迷着,怎能讲话?”幽草还待再说,却被林青释打手势止住了。
      他道:“姑娘,方才我为你诊脉的时候,你便已醒了,我如你所愿把沈公子支了出去,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邓韶音只是在一旁抱着臂冷笑,静静定在她身上的眸光却蕴含着说不出的意味。
      你大概是没想到,如今你昔日的战友已成这样,即使是面对着你也认不出你来吧?他心中荒凉如死,沉寂地想。
      “望安道长。”那人轻启干涩的唇瓣,声音沙哑,吐出的却是这个暌违许久的称呼。
      “果然是你!”邓韶音起先道。
      “云袖姑娘——”他一字一顿地念出来。
      满室死寂。
      幽草是不明真相,邓韶音是不知如何讲起,唯有林青释微垂着头,长发遮住大半额头,连带眉眼里的神色也是一片晦暗难辨。
      “云袖,你既然活着,这几年是如何过来的?”邓韶音低低地问,神色柔和下来,竟有几分喟叹在里面,“你如何中了‘青萝拂’?”
      “砰”,幽草手边预备着为林青释添茶的地杯盏炸开,滚烫的水落了满衣满身,然而她只是呆滞地看着邓韶音,重复着念了一遍:“这位云袖姑娘,中的是青萝拂?”
      身为药医谷子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青萝拂”是怎样的一种毒。
      十四年前,夺朱之战刚开始的时候,兰畹纪氏一门惯用的剧毒就是这一味“青萝拂”,七妖剑客纪长渊持剑驭毒横杀琴河三千五百余人,直接改变了整个风岸古地战场的局势走向。可惜纪长渊是个疯子,夺朱之战结束后,依旧持此毒祸害普通修士,甚至杀妻杀子弑父弑弟无恶不作,终背德于天下。直至七年前,凝碧楼主纠合天下义士连同凝碧楼子弟,灭兰畹纪氏满门,并销毁了青萝拂这一味毒药。
      只是,青萝拂分明已被当众销毁了,怎么还会流传下来?
      难道这位姑娘是七年前的旧人?
      幽草心念电转间苦苦思索,仍是不得要领,于是俯身拾起地上的茶盅碎片,一边唤道:“谷主……”
      她忽然被猛地撞倒在一旁,震惊地抬眼看去,林青释持剑而立,手指冷定如铁,剑刃笔直地抵在坐起的床上女子的颈部。
      是谷主的渡生剑!
      一直挂在墙上从未出鞘过的渡生剑!
      林青释握剑的手指越收越紧,在云袖平平直视的目光中,微微颔首,提剑地划过她颈部,声音却是平淡如水,毫无波澜到仿佛是问着与自己不相干的问题:“你告诉我,送你来的那个沈竹晞是谁?”
      “你说啊!”似乎是此时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情绪,林青释手腕巨震,渡生剑应声坠地,他扑上去,死死地卡住云袖的脖子,全然不顾对方微弱的挣扎,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隐隐的白色。
      “说,那个沈竹晞是谁!”他厉斥道,地上渡生长剑光亮如明镜的剑身映出他现在的模样,长发披散,左襟染血,神色狰狞可怖。
      他感觉到云袖苍白的脸上因为呼吸不畅而泛起异样的红潮,直到对方四肢僵硬绷直起来,才冷然补充道:“沈竹晞是不是他?”
      “望安,把剑放下。”邓韶音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猜想,不由得皱眉,慌乱中竟然说出了这个遗忘许久的称呼。
      便是他们当初重逢,林青释依旧是淡然平静,没有如此失态过。他这样,也只能是因为那一个人了。
      “滚!”林青释眉间一跳,脱口厉喝:“不关你的事!”
      “你说是不说!”他指节一勾,渡生响应地弹起,剑脊重重地敲打在云袖的后心,让一缕空气顺利进去容她喘息。
      幽草早已经看呆了,茫然怔怔地跌坐在地上,一时间竟然忘了爬起来。
      她是从未见过谷主这样如痴如癫的样子,眼里的狂乱之色,甚至让她下意识地恐惧后退。
      不,不是的,谷主从来素色衣衫、濯濯如月,何时像今天这般——也许,这就触及到谷主一直以来从未在她面前揭开的过去。
      这样浓烈的煞气,原来,谷主从前,是个杀人者。
      “咳咳”,云袖委顿着剧烈咳嗽起来,在她窒息的前一刻,林青释终于稍稍放松了手,毫无温度的目光透过盲眼,冰寒地罩在她身上,一言不发。
      云袖死命地按住嘴,渗人的血痕从指缝中流出来。
      “他是,”她刚说出这两个字,便又是一顿,剧烈地摇晃颤抖着,林青释一拍床阑:“他是谁,快说!”

      第9章 葳蕤旧日行其七

      “他是二……”云袖住口,吐出一口血来,“二公子。”
      他当然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要找的人已经死了。云袖心道。
      “原来是撷霜君”林青释有些颓然地松开手,摇摇晃晃几乎要栽倒下去,被一旁的邓韶音眼明手快的扶住,皱眉:“林公子,冷静些,那人……”
      “住嘴!”仿佛强自压抑下的愤怒又在一瞬抬头,林青释猛然挣开他的手,冷然断喝。
      “他为什么自称沈竹晞?谁让你们去南离寺?你又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他连声质问,眉目间却缓释下来,渐渐深吸着平定下来。
      “得罪。”不待云袖回答,他接过幽草递来的十二根银针,在灯上小心地淬了一遍,毫无征兆地一抬手,双掌齐出,十二根银针几乎同时闪电般地刺入她周身各处关节中!
      林青释看不到,刺穴却是毫发不差。他听着云袖的喘息声趋于平稳,良久,才默然道:“沾衣,得罪了。”
      “林公子心忧故人,难免情急,也能理解。”云袖倚着床头脸色发白,“只是他泉下有知,不会希望你如此。”
      “泉下有知?”似乎被这个词刺激到,林青释眉目间便又有些讥诮,启唇,“死在那里,永世不能再入轮回,如何还能泉下有知?”
      他说到后来,语气渐渐低微下来,抿着唇,淡淡道:“二公子大概快要取药回来了——沾衣,你还没说,他为何自称沈竹晞?”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云袖敛眉,无悲无喜的语调,“事实上,我也记得不太多,我的记忆有损。”
      林青释皱眉,探手到她脑后轻轻抚过,摸出三枚金针的轮廓,手指微微一颤:“居然是金针封脑。”
      金针封脑之术,可以封记忆、束思绪,没什么大裨益,却有极大的风险,其中开颅、置针、挑筋、缝线、养愈,每一步都不能有丝毫差错。便是他作为医术冠天下的药医谷谷主,也只有三成把握能保人平安。
      这样的禁忌之术,如今竟在故友身上尚存。
      林青释蹙眉思索,示意一旁的幽草上前来一同察看,幽草撇撇嘴,没看出此刻谷主神情的凝肃,只道:“可惜子珂半路上跳车不知去哪里了,倘若他在这里,还可以帮谷主分析一二。”
      林青释胡乱应了一声,忽而转向云袖,扣住她手腕细察:“沾衣,这三枚金针大概是七年前种下的——”
      “你还记得我,可见是后来私自拔过金针——原本有人用金针封脑之术为你镇压住青萝拂的毒性,你记忆只恢复了三四成,毒性却已挥发七八。”他松开病人。
      云袖答:“我不记得那时的事。”
      林青释问道:“你还剩下多少?”
      “七年前你和殷神官南下入夔川之后的事,你还记得多少?”他有些不忍,补充了一句,“慢慢说,不要紧的。”
      云袖不语,尽力跨越着自己记忆里的断层,茫然道:“有些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殷景吾重伤流了很多血,而我把他送去医馆,独自回了正乙楼,寄出请帖,演一折《绛雪》,我似乎在戏台上昏过去,再醒来时,便在全然陌生的地方。”
      “我浑噩地躺在山间的一处无人的别苑里,吃穿用度具齐备,却只有我一个,不知是谁把我送过去。”
      “我仔细看了看,心口还有一道几乎贯穿了的伤痕。”
      云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美好的事物:“我那时候不知道自己是谁,每次回想,脑中便是炸裂的疼。过了很久,我才记起一点从前的事,大多是小时候和二公子的几段故事,和你相关的,却只有初见时打马的几句笑语。”
      “其他你都不记得了?”林青释问,神色似喜似悲。
      忘却了后来那些如梦魇般纠缠的事情,对云袖来说未必不好——如果她能安然度过余下时光的话。只是,青萝拂已在她身上出现,她,连同沈竹晞,接下来的日子必然无法安宁,失去那些血与火淬炼的云袖,还能持剑卓立、并肩同往吗?
      林青释罕见地犹豫起来,想问她是否想要知道后来的事,一句话到嘴边却顿住了。
      他只是问:“那二公子呢,你们是如何再遇上的?”
      云袖有些倦怠地抬手勾勒出一个圆,双手拈开一个镜子,镜子上一片水雾蒙蒙,她抬手拭去了一层烟云:“林公子,邓少帅,不若一起来看看当时的场景。”
      分镜之术,景象重现。
      林青释覆住她手背,邓韶音伸手搭在上面,云袖轻唤了一声,水色帷幕渐次错落着拉开。

      第10章 葳蕤旧日行其八

      镜子里影影绰绰地有人像浮现。
      “那时候我住在这里,遇见他带着匣子找上门。”云袖指着镜中铺陈开的悠长巷陌,解释道。
      眼见沈竹晞站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匆匆顾盼四周,云袖挪指将分镜的一缘遥遥覆上少年手中的玉匣,淡淡道:“我来追溯这只玉匣的由来。”
      靖晏少将和药医谷主皆抵住她的指尖,充沛正然的灵力顺着她拈出的法诀落在镜子上,画面又清晰了一层,那玉匣顺着细线上下浮动宛若逐浪翻涌。
      “还不够。”云袖道。
      她咬破指尖,将朱色的血抹在镜面上,血光转淡,渐趋黯沉,掌下的分镜忽然微微一动。
      场景再变,待看清了,三人皆呼吸一滞。
      夔川城长街熙攘,人声鼎沸,摩肩行客路过时相撞出一段叮铃铃的清响。
      “哎,我说你这人走路不长眼啊?”喧闹中,有声音格外刺耳。
      路人被撞的歪斜到一旁几近跌倒,骂咧着挥拳向来人,下一刻,却惊骇地连到嘴边的一声惊呼都咽了下去。
      撞他的是个满身鲜血的青年,衣服染血湿漉漉的,滴答落了一地,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全身上下数不清有多少伤痕,已经断了一臂,刀口残忍地未曾包扎,他另一只手紧紧护住怀里的东西。
      他已无暇顾及后方几乎逼近的长刀,只是拼命往前奔逃,一边推开几个躲闪不及的平民。
      不能让那个人将它带走,绝不能。
      “铮!”
      背后有犀利破空的刺耳声音袭来,青年极为勉强地弯下腰,在剧烈的晕眩中重重一扯路人,将他扑倒在地。
      路人早已吓得呆住了,茫然地擦拭着自己衣服上沾的鲜血,周围人噤若寒蝉,唯恐避之不及地让出一圈来,瑟瑟奔逃。
      眼看青年俯身重重喘息,似乎没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路人连滚带爬地蹒跚后退,只不过刚跨出一只脚,砰,后面的长刀猛烈地砸落在他面前的地上,砖石翻飞,他痉挛着收回脚,差一点,这只脚就没了。
      那个人像煞神,提着刀靠过来。
      “咳”,青年伏倒在地,呕出一滩血迹,还夹杂着几颗牙痕。他抬头满面绝望地看着横刀一步步逼近的索命者,眼神却是冷然的,甚至毫无畏惧。
      如果不能如约把匣子送到那个人手里,就毁了它。
      他手指扣紧了玉匣下面的引线,只需要重重一扯,装满了毒箭的匣子就会被毒水洇染,里面的东西再也没有人可以触碰。
      只是,这是闹市,难免会误伤到人的。
      对方全身上下一片漆黑,只露出一双赤红的眼,声音嘶哑:“把东西交出来,给你个痛快。”
      “你我各为其主,不必为难我。我料你也不愿意尝浸在煎熬四十九日才能死去的滋味,不如交给我。”那人步步紧逼,引诱道。
      “不会有人来救你了,我只数三下。”他手起刀落,刀柄一小截没入青年的胸口,几乎将他半边肩膀卸下。
      “一!”
      “二——”
      “三!”
      刀客举手欲落,却忽然觉得不对,青年对着他深深刺入的刀居然不避不闪,只是匍匐在地,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他身后,眼神狂热可怖,虽然手无寸铁,却让利刃在身的人为之胆寒。
      “撷霜君!”青年扯着嗓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唤。
      围观的人群便也骚动起来,诺诺连声地随着他看去。
      人潮涌动,无人应声。
      持刀的杀手一凛,随后冷笑起来:“撷霜君早已故去多年,你说什么不好,偏偏提一个死人。”
      “便是周二公子在世,也救不了你!”他提刀在青年的心口绞了绞,剜去心头肉,满意地看到青年因为剧痛几乎晕死过去。
      青年再也持不住臂弯的匣子,砰然砸到他蜷曲的脚趾上,几乎陷进地面。刀客正待俯身弯腰捡起,只觉不对,笔挺地立在那里。
      “嗖嗖!”刀客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青年勉力往旁边一歪,手里的刀恰好不偏不倚地刺进他膝骨。
      “啊!”刀客猝不及防地厉声惨叫,“是谁!”
      他恐慌到几乎要昏厥的地步,打中他的不过只是两片羽毛,却有透骨穿膝之力。撷霜君这个名号实在太惊人,他禁不住浑身发抖起来。
      莫非,真的是那个人回来了?
      “是不是你!”他狂乱地扫视四周,忽然筛糠一般地哽住了。

      第11章 葳蕤旧日行其九

      片羽掷来的方向,鸦青长衫的少年隐在人群中,只露出一双白皙的手。
      虽然血污迷了眼,刀客仍艰难地辨出,少年的指尖沾了一点泥灰。他把眼神移向少年的脸,一下子软瘫在地上。
      那少年苍黛眉宇,如羽长睫,琉璃色的眼瞳里水光流转,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七年已过,而他年轻如故。
      真的是撷霜君,是他回来了!
      刀客回想起他从前一人一刀、只身行走的诸多传闻,顿时大骇到不敢出声,几乎下意识地相信了对方就是撷霜君,完全没有细想撷霜君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他立刻拄着刀踉跄着逃跑,却见到少年把手伸入袖子中,当即肝胆俱裂,匍匐在地,一动不敢动。
      如今夔川城乃至整个风岸大陆里的人都知道,撷霜君面对敌人的时候,一旦把手伸进袖子里,下一刻就是袖中的朝雪刀出鞘了。
      “撷霜君,救我!”垂死的青年执拗地一声声嘶吼,直直地面向少年。
      “我不是什么撷霜君,不过我会救你。”沈竹晞安抚他说。
      他蹙着眉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刀客:“你不觉得自己出手太狠了吗?只为了这区区一方玉匣?”
      沈竹晞道:“我会救他,你须得答应我不再取他性命。”
      “我敬你——倘若你真是,我叫你一声二公子。”刀客喑哑着嘶吼,“你一定是知道的,血的仇恨,除非到死,不能了结。”
      沈竹晞提起手欲落。
      “撷霜君!快杀了他!”青年满面血污地抬起脸,因为缺了几颗牙,嘶嘶的发音很是奇怪。
      “我不杀他。”沈竹晞全然未注意到青年一刹那间无法掩饰的震惊错愕,续道,“他虽手重,罪不至死。”
      他闪电般地出手将那刀客制住,刀客来不及抵抗,闷哼一声,委顿在地。
      “我并没有伤你要害,只是你伤重,修养双旬才可动手。”沈竹晞捻去袖口的一点血迹,用力搓了搓,似乎是有些嫌弃血腥味。
      “你们该去哪里,便去哪里,只盼日后,不要再下死手。”
      “啊!”突如其来地,刀客却啼血似的惨叫起来。
      沈竹晞错愕地看过去,浴血的青年手里握着断刀,毫不犹豫地砍向刀客后心。他仿佛一下用尽所有的力气,巅扑着倾倒在地。
      沈竹晞半抬手遮住眼,似是不忍看这样的惨状。他露出的小半眼瞳深邃而微有波澜,动了动唇,一言不发。他手指按住袖间的长刀,力持平静:“你们一心相杀求死,我不再理会这件事。”
      语毕,他欲转身离去,衣袂却被人死死地扯住。
      青年将沾血的手印在他衣服下摆,一声一声地恳求:“撷霜君,我知道你是撷霜君,这本来也算是你的东西。我是不成了,求你将这样东西交到……”
      他忽然猛力一扯,沈竹晞绷紧着半俯身,青年饱含血腥味的唇舌紧紧凑到他耳边:“求你替我将这匣子,交到义山北麓左首长巷弄尽头,交给……”
      沈竹晞更靠近了一点,想要听清楚那个名字,冷不防被双掌推出去,青年拼着最后一口气,拥着心头的断刀刺入刀客的胸口,双足一蹬,两眼翻白,就双双没了气。
      见这一场慑人的杀戮事终结,周围人才活络起来,聚在一起指指点点。
      “奇怪,怎么说这里也临近凝碧楼总坛,怎么今日竟没有巡街的凝碧楼弟子来阻止这荒唐事?”
      “你瞧,那不是来了?”
      带走尸体的凝碧楼弟子鱼贯清扫干净,远远地朝沈竹晞看了两眼,忽然面色陡变,带头的那位按住额头行了一礼,深深一鞠。
      沈竹晞不知道,镜前的三人却看得真切,按住额头以表尊崇臣服,深鞠而避开直视对方的眼睛。这是凝碧楼二万八千名弟子对外的最高礼节。行此礼,如见凝碧楼主亲临,“辜颜,你说这些人可真奇怪。”沈竹晞坐在荫蔽处开口。
      他抱着玉匣,似乎是抬起袖子遮住脸,云袖却清楚地看到,他袖口的辜颜鸟纹样流动,微微散发白光,显然是正静静听他交谈。
      “我虽然不记得从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看我有这样的身手,想来也受人恩惠或者与人结怨过。”沈竹晞捏捏辜颜幻化出来的尾巴,一手划过玉匣光冷的表面。
      “不知道我有没有害过别人性命,唉。”他叹息。
      “辜颜,我这样什么也不记得,真的很茫然也很难过,我总觉得——”他拖长了语调,声音轻软,“我总觉得,这方玉匣似乎跟我的过去有关。”
      “我们送去看看吧。”他道。
      “安安安!”辜颜叫了几声,忽然一下子从袖口蹦出来,沈竹晞便靠过去蹭蹭他柔软的羽毛,白鸟的长喙轻轻扫过他长睫,似乎是在无声应和。
      “辜颜,你同意啦!”沈竹晞喜道,他不再迟疑,抱着玉匣离去。

      第12章 葳蕤旧日行其十

      镜前三人相对缄默。
      “即使旁人设局,也要他自己踏入局中。”林青释眉眼一动。
      “我瞧二公子似乎是心有防备、自己甘愿踏进去的,沾衣,你也不必太过担忧了。”林青释白皙的手指按住微微跳动的额角,“既然无法置身事外,你又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他有意识地追查总是好的。”
      “我只是……”云袖涩然开口。
      “等等,停!”一直默不出声的邓韶音忽然猛地一拍掌,打断他们二人的交谈,屈指点在镜幕上的一处,那里正是前一刻沈竹晞坐过的地方,他连声催促:“快快快,放大看这里!”
      云袖亦是神色僵凝,双手结印放大了些,才依稀看出那里竟然还有一个黑衣人单薄的剪影。那人只是静静地站着,斜背着长剑,剑上二色剑穗在风中抖得笔直,色泽明艳,便是映在分镜上也清清楚楚。
      “这颜色像血。”邓韶音闷哼道。
      烈日从树梢的缝隙间毫无保留地投射下来,黑衣人却没有影子落在地面上。
      日光下落,而不见影——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黑衣人默不作声地穿行过人潮,擦肩而过的行客却仿佛没有任何一位注意到他,谈笑攒聚如故,他的衣袂轻扬,居然从路人张开的指缝间横穿而过。街巷里,沈竹晞仍是举袖和辜颜轻声交谈,神色渐渐放松下来,全然没注意到背后尾随的黑衣人已经悄然扬起手——
      “天哪,这是真的人吗?”邓韶音失色地反手抓紧了林青释的手指,对方骨节微凉,轻划过他的掌心:“无事。”
      那双手,直直地从沈竹晞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仿佛只是穿透了一片水波,指尖掠过的地方,有层层叠叠透明的涟漪波涌而起,黑衣人迟疑着一寸一寸在空气中触摸过去,每一次落下,便有千光离合的返潮,竟像是他置身海底。
      “二公子看不见他,旁人也看不见。”云袖下了定论。
      “能再放大些看吗?”邓韶音与她对视一眼,皆是看清楚了对方眼中的沉重和茫然。
      “我做不到。”云袖勉强调整了镜子的角度,正正地映照出那人的脸容,只是弗论她用何种手段,画面就像是突然定格在那里,一动不动。
      镜里的所有人都呈现出一种僵死的冷肃,便是先前谈性高昂的沈竹晞,也抬手停在那里不动,袖上的辜颜鸟不安地环顾四周,忽然一口咬住自己的尾巴,羽毛飘飘悠悠地落下来,竟成了画面中唯一在动的东西。
      不,还有那个黑衣人也在动!
      云袖几乎咬碎了牙,眼看着黑衣人手指在虚空中犹如翻动书页,一页一页拨过,指尖华光璀璨,像映到深海的彩光。
      黑衣人忽然停住了,他极缓地转过脸,清冷的眼瞳无波无澜,似乎在隔着时空与镜前的他们对视。他忽而双手用力向两侧一扯,做出一个拥抱的姿态——
      “他要做什么!”林青释不明所以,神色难得地紧张起来。
      云袖低伏在床上,悚然惊动。
      镜中整个世界的景观在一霎轰然破碎,巨大的帷幕从中霍霍拉开,像是风中铺陈开了巨大的写满字的纸笺,一半已扭曲着被风刮走,另一半还留在原地。
      “哧啦!”慑人的巨响。
      原本不是实体的镜子,在空中陡转坠地,不受控制地炸开。黑衣人最后一刻回眸,抬手屈指一弹。
      “不好,快退!”林青释猛然挣开云袖,不及细说,抬手抓起渡生剑,未及出鞘,空空空,三枚硬物破镜而出,猛地击打在剑鞘上。
      最后一枚他不及截拦,蜿蜒着飞去打灭了烛火,弹了几下滚落脚边。房间里一霎昏暗下来,只有窗外夜风絮絮穿墙,月光沁来一点凉意。
      林青释凝神感知,那一枚硬物触手冰凉,光滑细腻,他在手里摩挲几遍,便在掌心悄然化开,水渍顺着手腕流入袖口。
      他道:“是普通的冰,他没有杀意。”
      仿佛因为这一句话,云袖整个人放松下来,剧烈地呕出一汪血。幽草大惊失色,立刻上前去给她喂了颗药丸。
      云袖死死地按紧了胸口,惊魂未定:“他居然能破分镜。”
      她抬手感觉到自己四肢百骸空空荡荡,一丝攒聚起来的灵力也没有:“接下来的许多日我不能再用分镜了。”

      第13章 葳蕤旧日行其十一

      “分镜之术有什么已知的破解法吗?”林青释淡淡地问。
      云袖摇头:“不曾听说。”她迟疑了一下,“传说归墟之水可以破解天下万般镜术,只是那远古诸神时代的轶闻,早已不可考了。”
      “世间哪有归墟这处地方。”林青释哂然。
      他默不作声地从她身上拔出先前刺入的银针,拈在指间,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他心知,分镜之术是郴河云氏一项绝学,传闻练到绝顶处,可以开天地,洞万物,观古今,因而极少现世。即使是当年并肩跋涉的一路,云袖只是持剑与他们共同迎敌,直到在琴河里最危难的时刻,她才施展出用分镜之术及时救了他们。
      世人应当没有几个见过分镜的,更遑论破解了——那么,画面里那个姑且称为人的黑衣服,是什么样的存在?
      或者说,这样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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