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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俊娘子-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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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容华……”

  他身子先是绷起,而后才缓缓放松,大掌亦缓缓握紧她的手。

  他唤着她,嗓声低沈似叹,然后无语。

  她听闻过游家一些事,知他爹亲早亡,娘亲亦不在身边,祖父与兄长是他唯二的血亲,老太爷对他们兄弟俩来说,是如父如母且亦师亦友的存在,他性子确实潇洒不拘,但看待“情”之物却较谁都认真,如今祖孙之情虽圆满,想来他还是伤怀,需要多些时候调适。

  那一日,他后来旋过身回抱她。她倒有些不好意思,想退开,他却将她搂得更紧,面颊摩挲她的发,语透乞意——

  “让我抱抱你。”

  她乖驯了,喉头微哽,放软身子任他拥抱。

  想想,他就这样偷偷摸摸跟了她将近两个年头,这两年,江北商界那面象征“发达”的金红花旗依旧在四年一度的“抢花旗”盛事中,被游家太川行连届夺下,她广丰号还是无缘迎回那面旗子。

  但与金红花旗虽无缘,广丰号仍有大丰收。

  穆家的关外货栈与南北商路皆有发展,尽管比不上游家太川行,却也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特别是方家大族后来肯借银挹注,那让她更无后顾之忧,而最后替她说服方家长辈的人,自然是渐渐受长辈们重用的大表哥方敬宽。

  她跟珍二偷偷摸摸的这些日子,当真发生不少事。

  每当促成某件大生意,觉得痛快,内心意气风发时,她会想到的人,是他。

  偶然事走得不顺,觉得沮丧无力,欲寻人陪她痛饮,她会想到的人,还是他。

  每每困在她的“小日子”里闭门休息,腹疼虽已不严重,但仍闷闷疼着,用着那珍贵的天红贝舒缓身子,她可怜兮兮蜷在榻上,想到的人依旧是他一个。

  游石珍。游家珍二。珍二爷。

  她不想太在意他,怕一直依赖下去,到了终该割舍之时,将痛不欲生。

  只是每每下决心了,为何心中难受时,盼的还是那一人、那一个强悍的拥抱?

  “宛然斋”的内室寝房——

  娘亲已闹过又闹。

  肉身日渐虚弱,加上心病一起,足能将神魂折磨碎尽。

  她想唤住阿娘,好想、好想将娘亲唤醒,能不能如她所愿……

  “娘,看看我,拜托……求您……看看我,仔细看看我……好吗?”她气息短促,浑身抖着,却倔强地挺直背脊。

  榻上的妇人近两年身子时好时坏,小雪日之前还好好的,岂知这些天一直高烧不退,好不容易将体热压下,双眼张开,眸底无神,嘴中还喃喃自语,任人在一旁叫唤,她不理不睬,仿佛看不见亦听不到。

  之前皆是让“杏朝堂”御医世家的老大夫过府看诊,穆容华早已遣家仆备马车前去相请。韩姑和丫鬟们进进出出忙碌不休,备热水、巾子和干净衣物,也备来老大夫先前开过的补药汤。

  但没有用,穆容华沮丧到几要泪洒榻旁。

  她哄不了娘亲,没法将汤药喂进娘嘴里。

  穆夫人被撬开嘴,才小小灌进一口汤药,下一瞬便呛呕出来,喷出的药汁溅得穆容华襟口尽湿。

  “华儿不要去!娘在这儿……你去哪儿了?娘在这儿啊……回来啊……”

  穆容华握住她胡挥乱抓的手。“娘,我在这里,我在这儿呢,您看看我!”

  “小姐醒醒啊,穆少在这儿,您醒醒!”韩姑接过婢子递上的热巾子,赶紧拭净穆夫人的颊面和下颚。

  穆容华紧紧唤了一声,穆夫人眼神游离,最后定了定,真往她脸上移来。

  “娘,是我,我是容华。”

  “你……不是……不是华儿,你把他带去哪儿了?我不是说别贪玩吗?为什么不听?你把他带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听——”心病又起,来势汹汹,被握住的两手拚了命挣扎。

  穆容华脸色惨白,畏疼般瑟缩,手劲陡松。

  穆夫人一把挣开她的掌握,疯了似扑打过来。

  老大夫是被人提着后腰带、足不沾尘地飞送进屋内。

  屋内正一团混乱,没人去留意是谁进门,婢子们又嚷又哭、又挡又架,只有穆容华安静坐在榻边,任心魔纠缠的娘亲磓打扑咬。

  一双铁臂排山倒海般拨开众人,突然将甘愿挨揍的人儿一把揪离原处。

  老大夫乘机凑上,手法无比利落,开针匣、取针,手起手落,往病人头顶连灸好几针,接着是面上、人中、颚处,接连下针。

  穆夫人喉中发出喝喝叫声,随银针落下,声音越来越小。

  老大夫落下最后一针时,她终于完全宁定,靠在韩姑身上极乏般交睫睡下。

  屋内从慌乱到定静。

  终于静下时,众人仍惊疑不定,目光慢吞吞晃移,最后全飘向自家的穆少,以及那个犹挟着穆少没放的高大男人身上。

  被挟抱在男人身侧,穆容华因太过愕然,忘记挣扎。

  她怔怔侧望,傻了似盯着仿佛凭空现身的珍二爷。

  此时老大夫正凝神把着穆夫人手脉,游石珍很快地环视在场所有婢子一眼,张口又闭起,一时间竟找不到话。

  忽地意会到自己众目睽睽下抢了什么“东西”入怀,他绷着脸皮放开穆大少。

  待站稳了,穆容华垂下眸,沈静对他道:“跟我出来。”

  游石珍在众人目送中随她步出。

  就知她会走进园子里,他亦步亦趋跟随,边走边解释——

  “今日甫进永宁城,就见你穆家马车在大街上狂赶,我策马追上,见穆家家仆冲进杏朝堂急嚷着要请老大夫过府救命,既是救命,还是快马加鞭为好,所以就把老大夫丢上马背,我一路挟他过来,这肯定比搭马车来得快啊……

  “唔,好吧,这样大剌剌闯进穆家,一闯还闯到穆家主母的内寝厢房,确实不妥,欸,但方才那么乱,闹得那样响,我才会明目张胆现身,下次不会了,偷偷摸摸乐趣多,偷偷摸摸才是你我的生存之道啊——”走在前面的穆大少突然止了步,她转过身,展袖抱住他。

  他们立在一座湖石之后,周遭尚植两棵垂柳,算是颇隐密的所在。

  游石珍气息一沈,慢慢探出手回抱她。

  “挨了揍也不跑,傻傻想任人打个够吗?”他语调一转幽沈,与方才半带玩笑的口吻已然不同。

  “不痛……”她嗓声闷闷的。“我还真希望娘能打痛我……”病者体弱气虚,无力,打人自然不疼。只是她身躯虽没被打疼,心却痛得很。

  男人能察觉她内心起伏,厚实大掌贴熨她的背心,缓缓拍抚。

  圈抱他腰际的两只阔袖收得更紧些,轻哑的声音闷闷泄出……

  “游石珍,我想,我娘其实一直知道我是哪一个……我不是容华,但,我已经当了那么多年的穆容华,娘她……她问我,我把容华带去哪里了……她不要我了吗?容华不见,娘连我也不要了,她不要我了,怎么办……”鼻音略浓。

  “我要。”他懒洋洋道。“别忘了,哥哥我守节操,这辈子专打一个姑娘。”

  至于用什么“玩意儿”打,彼此心知肚明啊。

  原以为她又会被他闹得恼羞成怒,见她发怒总比看她失意落泪来得好,但她似乎微地一愣,跟着竟哑哑逸出几声笑。

  “游石珍……”似叹似笑。

  她藏着脸不敢抬起,因为泪湿双睫。

  他也一定知道她哭了,因为她把他胸前弄湿了一片。

  让我抱抱你。

  她没说,他却乖乖由着她抱,她亦喜欢他大掌一下下的拍抚。

  她将他抱得更紧,深深吸食他身上安定的气味,汲取那仿佛源源不绝的力量。

  你不知,能见到你,我是如何又如何的欢喜……

  “杏朝堂”的老大夫仔细号过穆夫人脉象后,重新开下一帖药。

  老大夫最后也把事说明白了,药是培元固本的方子,然,穆夫人心病已成魔,心魔拖累肉身,若非心内自觉,用再多再好的药亦属枉然。

  来到正月,十五元宵将至,穆夫人没撑到那时候。

  门口两盏大红灯笼被取下,改而挂上“奠”字样的白纸灯笼。

  家中安灵,刚贴上不久的福祥春联、剪纸花儿等等过年应景之物也都二除下,长长的白色挽巾悬挂在穆家门楣和正堂之上。

  得了府内老管事示意,家仆在穆家大门旁贴上“慈制”二字示丧,又将红纸分贴于对门和左右邻居的门上表示“吉门”。

  穆家广丰号在江北商会里亦有些脸面,穆大少慈制,前去穆家吊唁的商会人士不在少数,就连一向对着干的游家太川行亦送上奠仪,游家主母顾禾良更是拖着游家秀大爷一块来灵堂拈香致意。

  守灵。作功果。大敛。封棺。出殡。

  直到最后除灵,脱下孝服,整理过仪容,正月早已结束。

  广丰号这些时日仍按常运作,穆大少暂将总号、码头区以及铺头营生放给几位可靠的大小管事管着,除账房送来的几笔大账目,她勉强费了点心神瞧过外,余下的事,她几乎没怎么理。

  就是觉得乏,提不起劲。

  以往为了让爹夸她一句、说她好,想让爹安心,她很努力学着生意场上的事,然后因娘亲的心病,她从不敢多想,只晓得这样走下去便是了,她没悔的,她可以走到底。

  但这条路还不见尽头,爹和娘却都不在了,她该怎么走?

  慈制间,她全靠一股气撑持,该做什么就做,该如何办就办,心一直搁在一个无情无绪的所在,她知道那里安全些,思潮不动,就不会掀浪,不会太难受。

  如今除灵,大事了结,绷住的那股气像在瞬间泄尽。

  她茫茫然广,仿佛像这样斜倚在临窗的罗汉榻度完余生,那也很好。

  天寒地冻的,窗子却被她大大敞开,“雪霁堂”书斋外头的花木山石皆覆着一层薄雪,她面上泛寒,鼻头双颊早冻出淡红,却仍盯着一园雪景静看。

  “穆容华。”

  当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陡现于窗外,取代雪景霸道地映入她眸底,再听得那一声淡淡却似缠情的叫唤,对于珍二又摸进穆府里来,她不觉惊讶,仅定定然望他,拔不开眼。

  窗外的男人垂目看着她许久,探出一手抚上她冻红的颊。

  他的手既厚且暖,她脸容一偏偎入那份温暖里,禁不住叹息。

  自年前娘亲那一次发病,老大夫被他快马送进穆府,到后来娘病逝、穆家慈制,他仿佛能知她心中事……知道,便也不过问,他这些时日回永宁与兄嫂侄儿一起过年节,更时不时摸进她的“雪霁堂”,旁人或者还能瞒过,但她想,如今都一十有五岁的宝绵应该瞧出一些什么,只装作不知。

  “游石珍……”她掩了眸,吐气般泄出那声唤。

  “你想不想见见我娘?”

  她……听到什么?

  刚掩下的双睫忽又掀开!

  见她阵圆口也圆的呆怔模样,他嘴角起了极淡笑纹,两条健长臂膀已探进。

  “来吧。”他替她作决定,将她从窗子偷出,挟持而去。

  墨龙仍记得她这个旧主,见到她,鼻头一直亲昵蹭近。

  但现任主人没让她跟爱驹温存多久,将她丢上马背后,还用厚厚大披风裹了她全身,随即策马往永宁城西郊去。

  此时节,西郊林子梅花满开,林中一大一小相靠的湖泊结出薄薄冰霜。

  他们在此下马。

  穆容华还没从白梅雪林的美景中回过神,一袖已被拉着,跟他走上一条隐密的窄长石径。

  约莫爬小节炷香时间,尽头处别有天地,她见到一座默林深处的精致别苑,取名为“芝兰”。

  “芝兰别苑,我娘隐居之所。”游石珍声音淡然。

  “……隐居?”她略感惊奇,眸线从那雅致的别苑门楣缓缓调向身旁的他,见那侧颜神色偏冷,她心一跳,隐约觉得古怪。

  “我娘原是官家千金,后来因族中亲人犯了事,遭到牵连,家道中落了才会嫁商人为妻。我爹一见她就喜欢的,喜爱得不得了,因我阿娘生得极美,而美之物,人人爱,不是吗?”

  他话里似带嘲讽,她心又一颤,瞬也不瞬看他。

  “我以前听过一些传言,有人说珍爷的娘亲被娘家人接往南方赡养,也有人说……她其实在很早以前就香消玉须了,却不知她竟隐居于此。”抿抿唇。“但不管传言如何,众人皆道,珍爷的阿娘真的生得很美很美,美若天仙……”她见他嘴角扬起,峻瞳之中却无笑意。

  他道:“那等会儿见到她,你可得好好瞧这位天仙了。”

  第九章

  进入别苑,一路来到小雅厅,游石珍是闯着进来的。

  穆容华任他拉着,他快她便努力跟上,不挣扎,乖乖跟他走,因在这座华美的别苑内,她惊觉,只有她跟他是“同一国”。

  明明是游家别业,里边的婆子、姑姑和婢子们皆是领游家发下的薪酬,那些人明明也知来者是主子之一的珍二爷,却还是频频来挡。

  游石珍想见他阿娘一面,须得经过一道道通报,报到近身服侍游夫人的大丫鬟那儿,再看游夫人给不给见。

  结果游夫人不愿见。

  游石珍冷笑一声,直直便闯。

  而珍二爷要闯,有谁拦得住?!

  一群女护院围堵过来,他连衣角都没让那些人碰着,带上她使了轻身功夫,一下子就把人甩在身后。

  前院事情闹开,应是丫鬟们将事快快往后头深院里传报,才逼得游夫人不得不出来“见客”,因她若坚持不见,游石珍绝对会把“芝兰别苑”闹个天翻地覆,两相权衡之下,两害取其轻,这才让婢子将人带进小雅厅内。

  然虽愿见了,雅厅里仍垂着一帘薄纱,娇贵的主子坐在纱帘后,婢子们在厅的四个边角燃起净心净身的熏香,仿佛来者带进太多异样气味,染污了这一精美雅厅,令人嫌恶。

  他说,要她好好看着,看一位天仙是如何之美。

  穆容华终于见到别苑主人了,虽隔着一层纱帘,依旧能瞧出对方容貌和身姿,并被深深震慑。

  游夫人拥有沈鱼落雁之貌,且年轻得不可思议。

  一身白衣胜雪,端坐在帘后真如一尊完美无瑕的玉雕观音,是很美,美得夺目,却也令她内心冷意阵阵。

  “娘——”

  听到珍二爷带笑低柔的唤音,她暗暗屏息,侧眸望了他一眼……果然,那注视别苑主人的眼神偏冷,甚至湛着微狠的光。

  他这是要干什么呢?何必这样……

  她替他犯急,但也知此时此刻此地,根本无她置喙余地。

  纱帘后的女子不应声,似也听出珍二那声调里的嘲弄之意。

  一会儿才听别苑主人冷幽幽、极勉强问:“何事?”

  游石珍咧嘴笑。“我记得当年家里秀大爷成亲时,把自个儿媳妇带来给娘瞧过,我今日亦是啊。”穆容华突然被他以单臂圈住,紧贴他身侧……

  “娘,这位是穆家广丰号的穆大少,她瞧上我,我也愿跟了她,我俩情比石坚,决定今生相守,我带来的人,娘看着喜欢吗?”

  此话一出,惊震雅厅里的众婢,尤其游石珍为了坐实与穆大少真有“奸情”,当众侧颜低首,重重地、响亮地吻了穆容华唇角一记。

  抽气声纷纷响起!

  穆容华一开始确实惊住,下意识欲挣扎,但一想自己是他仅有的“战友”,心随即软了,试图扳动他臂膀的手也就跟着松了劲,变成贴握在他粗腕上,倒像似柔情一起,想与他十指交握,而那记朝她倾下的吻,她真真是躲不开、避不掉,直到被亲了才意会到发生何事。

  她说不出话,别苑主人更说不出话。

  真被气得不行似,玉雕观音终于染了凡间生气,她倏地撑扶手立起,一手抄起小香炉掷飞出来,那力道本就不太足,再教薄纱帘一挡,小小香炉只铿啷一声掉地,未燃尽的熏香粉四散飞飘,没伤着谁。

  “滚!”游夫人激嚷,蒲柳般的纤身颤抖抖,近身的婢子赶紧冲上去相扶。

  “好。那就不打扰娘亲安歇。”游石珍淡笑答道。

  穆容华再次被挟持离开。

  步出小雅厅时,厅内已乱作一团,听婢子们尖声嚷嚷,显然是别苑主人气得险些背过气,众丫鬟正忙着帮主子拍背顺气、揉胸递熏香。

  珍二爷头也没回,带着她疾步离去,出“芝兰别苑”,一路走下那道婉蜒石径,她几是足不沾尘。

  他像似见到墨龙在大小霜湖边徘徊,心魂一定,人才整个醒觉过来。

  他放开她,独自走到湖畔,两手分别支在臀侧,大口、大口喘息。

  这是何必呢?他干什么这样?

  穆容华望着那宽厚且修长的身背,咬唇忍疼,实是疼得难受,在左胸心内。

  “珍爷的娘亲……游夫人她……”作了深深吐纳才稳住声问:“她不喜男子亲近,所以所使的下人全是女的,连护院亦只用女子……是这样吗?”

  背对她的男人低应了声,静过片刻才道——

  “她喜洁,忍受不了半点污秽,男人在她眼中是最最污浊之物,她当初受了父兄逼迫才应了游家这门亲事,因游家是花上大把银子才排解了她娘家那桩足可抄家灭族的官司。”略顿,他目光投在结霜湖面,声音淡冷。“……之后她生下兄长与我二人便觉履约,爹疼她、宠她,但永远得不到她的响应,我爹放了手,帮她建造那座别苑,让她去过她想要的日子。”

  他这是……何苦来哉?

  她见他扬首深吸一口寒气,吐出的话似苦笑似自嘲——

  “早认定自个儿没娘的,偶尔上去闹闹,闹到她发火,便觉一顿痛快,便觉……她是真的存在,我到底还是有娘的。”

  何苦呢?何苦要这样啊……

  穆容华一直想,想过又想,思过再思,沈吟斟酌间,脊背忽凛,心音重促,忽然就有些明白过来……他哪是不痛?

  他也大痛啊!

  而他明明可以避开那道直钻心底的烂伤,不去碰触,却揪着她硬要她看。

  他这人,弄伤自己要她看明白,这世间绝非她穆容华一人可怜可悲可叹,尚有人与她成伴,但心要坚强,即便只有自己一人,亦要昂首阔步。

  只是他却不知,他这样撕开那道心伤,像也把她弄得神魂俱痛。

  又或者……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其实很故意,故意要她看、要她懂、要她在心疼他。

  思绪纠结了,厘都厘不清,但,不管,她……什么都不管了。

  顺遂心意,再也忍受不了眼前那抹孤清身影,她小跑过去,两袖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子紧紧贴着他的身背。

  感觉他身躯瞬间绷得死紧,硬邦邦,然一下子便放松了,由着她扑抱,大掌覆在她交握于他腰前的小手上。

  “游石珍……”

  许久许久,他才哼了声。“……嗯?”

  “我们就同病相怜吧。”想着这些年,好像是他怜她、迁就她多些……穆容华脸红红,心泛软,用力将他抱紧,继续贴着他的阔背呵气。“但你不要以为自己较我还惨。论谁惨,哥哥我可还没输过。”

  听到她竟自称“哥哥”,游石珍这个“哥哥”忍不住便笑了。

  这一笑,心微轻,他粗粗拇指来回摩挲她的手,语气认真——

  “你真有我惨?”

  “当然有。”她亦认真道:“珍二爷还有个哥哥和老太爷疼着不是吗?老太爷虽已仙逝,但你家秀大爷娶得贤妻,你又多了一位好嫂子疼惜,长嫂如母啊,我的禾良妹子待你肯定尽心尽力,是不是?”

  “唔……嗯……欸……”很仔细想过,最后郑重点点头。“好吧,算你赢,穆大少,你确实比我惨。”

  这会子换穆容华心上一轻,禁不住笑了。

  覆在她手上的劲力陡地加重,他继而又道:“既然你较我还惨,那我只好多疼你一些。”他昂然身姿动也不动,嗓声却低沈下来,似有些不好意思。“……穆容华,我疼你。”

  她眼泪渗流,应不出声,只拚命、拚命把湿了的脸蛋往他背心胡蹭。

  男人仿佛早将她的心掐握在手,懂得她一切举动。

  任由她紧抱,任由她的泪水浸透身背衣料,两人紧黏着许久,直到墨龙慢条斯理晃过来,用喷出团团白烟的鼻头凑过来顶人,顶得两人晃啊晃,快要晃进湖里,

  好不容易把墨龙赶出几步之外,他转身搂紧她。

  峻颚抵着她的乌丝,缓下气,他徐声如叹——

  “穆容华,得空,来我的关外马场走走,我想让你看看我的地方啊。”

  隆冬尽,而后是春雨与杏花,花事开到荼蘼,灿烂的春于是慵懒作结,初夏伴着温阳而临。

  夏季到时,穆容华来到穆家的关外货栈,决定应一位生意场上已交往两年的域外大商之请,上对方地盘拜访。

  这一次出远门,她把宝绵也带上,并将一江南北的事务托给几位办事牢靠的掌事代管,亦跟大小掌事们交代了,若遇事难决,便去请教他们的十一爷穆行谨,他是近水能救火,稳得住众人胆气。

  至于她呢,拜访过那位域外大商后,她打算在关外多留些时日,某人邀请她上关外马场一聚,她欣然接受。

  从域外回程时,大商底下恰有一批川贝、冬虫夏草等上等药材欲运往“广丰号”关外货栈,穆容华一小行人便随运货的骡马队启程。

  拉货至穆家货栈得走上三日,众人野宿、生火造饭、围着大锅吃喝,连澡也没能洗上,穆容华对这些事早也适应,较不便的是解手,又或者要找个“五谷杂粮轮回之地”,还得跟殷叔或宝绵知会一声,然后再躲躲躲,躲到隐密处解决,再不,就得委屈宝绵了,明明是她这主子有需求,却让众人以为是主子陪贴身小丫鬟野地出恭去。

  骡马队的人手很多是牧族朋友或域外过来的人,也有几名汉族汉子,大伙儿多是爽朗、不拘小节的个性,常是赶着车就扯开嗓子高歌,有人唱就有人附和,一曲接一曲,穆容华很能跟这样的人混作一团,天南地北胡聊,即便话题扯到“打姑娘”这样的事,亦能听得津津有味,毫无扭捏之色。

  也许是就要拜访某人马场,再不久便能相见,所以心绪前所未有的松懈。

  也许是骡马队的朋友们太过可爱,与她一拍即合,所以任谁递来之物,她一概来者不拒,大口吃,放心喝,从不存疑。

  因此……才遭人有机可乘。

  预计明日午前,整队人马就能抵达关外货栈,夜里,取暖用的火堆仍燃着,她被烤得暖烘烘,很是口渴。

  宝绵裹着厚毡毯睡着颇熟,她没喊她,迳自寻水喝。

  刚轮完守夜、在野地另一端席地而坐准备休息的殷叔与她对上眼,她颔首笑了笑示意无事,殷叔亦朝她点点头才闭起双目养神。

  她绕到马车后,解开一只水袋,结果里边没半滴水。

  有人拍拍她肩膀,她心头小惊,转身就见那人递来水袋,是骡马队里一名负责赶骡子的车夫。

  她没跟他说过话,像也没见他跟谁交谈过,他左眼失明似,戴着眼罩子,而他适才递水给她时,她才发现他右手仅余三指。

  “……多谢。”抱着沈甸甸的水袋道谢,那人仅点点头,转身走掉。

  她没多想,拔开水袋就饮,咕噜咕噜灌下几口。

  然后她塞回塞子,想想还是把水袋还回去好些,在这临近沙漠之地,水很宝贵的,说不定对方等会儿也需解渴……她想着想着,脚步朝那人离去的方向前行,离闭火堆这方,她静伫,眨眨突然泛蒙的阵,忽觉不太对劲——

  水!水有古怪!

  然腿已无端端发软,手中水袋掉落,人也倒了。

  她被那人捞住!

  那张脸近近跟她对上,她终于看出那张藏在散发下的黝黑面目似谁——

  似……

  “方……方仰怀……”

  她张嘴欲叫,尽管气虚力散,亦想弄出一些声响看能不能惊动其他人。

  他不给她机会,缺了中指与食指的掌捣住她的嘴,将她半拖半抱带走。

  游石珍领着几名好手闯进西北沙漠已有两日。

  穆容华应了他所邀,在关外水清草长的初夏来访他的马场,他一思及能将穆少“囚”在自个儿地盘,越想心越痒,再想想她逃不出他手掌心的模样,就觉口干舌燥,一颗扑腾乱跳的心真要撞破胸骨弹出。

  套一句他家莽叔说过的、足令人掉下三斤鸡皮疙瘩的恶心话……

  “男人爱他的小心肝、小宝贝儿,那是怎么爱怎么痛快!喊杀喊打还是爱,死缠烂打更要爱,天要下雨,老子要爱人,谁能挡?!”

  欸欸,真就挡不住啊!

  跟穆大少这无赖,怎么真就扯到“爱”了?

  想想……他也会害羞啊!但,不能让穆大少瞧出他害羞!

  在马场等她大驾光临,越等越耐不住,干脆找个由头上她的关外货栈去。

  留在货栈做事的朗青透了消息,说他家的“爷”已在回程路上,估计再过几个时辰便能安抵货栈。

  结果——

  什么安抵?!

  她无声无息被带走,且一开始还不知下手的是何人!

  他遣朗青回马场调来人手,自己则快马加鞭前去与殷叔和骡马队的人碰面。

  一去才知当夜不见的除穆大少外,尚有骡马队的一名车夫,马也少掉两匹。

  骡马队的大伙儿满脸不敢置信、议论纷纷……

  “怎会出这样的事?!这老李跟着咱们骡马队都大半年了,做事一直很认真啊,他偷了马就算,怎把那位穆家的爷也敲昏带走力?!”

  “没敲昏,是迷昏的,掉地上的那袋子水是老李的,他下了药呢。”

  “嗄?!他、他他竟这么干!咱们螺马队真真引狼入室啊,当初不就可怜他没了一只眼,手指还少两根,但人瞧起来挺老实,这才雇用他,怎晓得知人知面不知心,欸欸……”

  知那位“老李”生得一副老实样,但独眼缺指,游石珍头皮泛麻,瞬间被掐住喉头似,几不能呼吸。

  当年“地头老大”为穆大少所用,合谋后,穆大少引蛇出洞之计奏效,方家大族着实乱了一阵,然穆大少已觉那是方家家内风暴,她广丰号上上下下尽保平安,如此便满足,对于方家大族后来如何处置斗败的方仰怀,她并未详探。

  但他一直关注此人此事——

  方仰怀遭族中公审,百年大族的族规严厉无端,他被挖去一眼,剁下两指,逐出方氏大族。

  直到方仰怀养好伤之后离开江北,他终才撤了对他的留意,未料啊……

  是他大意了!

  姓方的混进关外骡马队大半年,这骡马队还是与穆家广丰号生意交往频繁的域外大商所拥有,方仰怀早将目标锁定,就等穆大少自投罗网吗?

  但他将她带走有何好处?

  他尽可狮子大张口讨赎金,他若不要钱,那他待如何……这两日,游石珍每想到此处,胸中便尖锐绷痛,不敢深思。

  “珍爷,瞧这儿!”螳子指着沙地某个点一嚷,将一干人的目光全引过去。

  游石珍翻身下马,拾起半掩在黄沙里的一只碧玉冠。

  这质润无纹的玉冠是穆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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