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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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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轮辘辘,驰破无边无际的夜色。薄昳理好衣冠迈入长信殿,殿中已是灯火通明,太皇太后换上了一身最庄重的五采袆衣,端坐大殿正中,已经模糊不能辨物的双眸冷冷地睁着,仿佛一定要看清楚眼前这个弑君篡位的所谓大宸的皇帝。
  已入十月,天气凉透,殿门戛然而开,又隆隆闭合。
  薄昳停在了薄太后的面前。
  “太皇太后,”冷漠的唇角微微勾起,“朕是该叫你姑祖母好呢,还是叫你祖母好?”
  薄太后抓紧了凤头铜杖,声音嘶哑,一字字都似是用血凝出来的:“陛下有何贵干?”
  “朕想向您找一个人。”薄昳礼貌地一欠身。
  “老身耳聋目花,如何还能帮你找人?”
  “太皇太后何必诓骗朕。”薄昳笑了,“朕找那个人许久不见,最后才想明白,他就在太皇太后的宫中啊。”
  薄太后面容渐沉,“谁?”
  薄昳微微挑眉,“前朝那个弄权的阉竖,孙、小、言。”
  “他不在这里。”薄太后面色虽有微变,话音却仍是端得极稳。
  薄昳冷笑,一挥袖,三五个内官侍卫顿时出现,“搜搜看就知道了!”

  ☆、113
  睢阳义军以羽林中郎将封蠡为首,一路以薄皇太后的名义收拢忠于靖室的将帅卒伍,势如破竹,三日后,睢阳全郡皆伏。十日后,周边四郡响应,封蠡麾下聚集兵力五万,临近长安的豫州腹地已如鼎沸。
  关中吏民之中开始流行起一个传闻——封蠡军中,有一位保佑天下的神君亲临,他不在意国号是靖是宸,他只在意百姓的痛苦,他说,当今宸帝倒行逆施,天必亡之。
  饥苦流民如聆纶音,纷纷前来投军,皆自号为“封将军兵”。
  颍川郡治阳翟城外,营帐千里,略无声息。
  薄暖所居的大帐中,仍是那几道清淡小菜。用过膳后不久,顾渊便掀帘而入。
  他如今是封蠡军师的身份,平素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走进大帐,他才松了口气般,揭下了面具。
  薄暖笑吟吟地看着他,“我觉得你还是戴着它好看。”
  顾渊表情一僵,“你嫌弃我?”话里带了三分嗔怒,玉面飞霞,倒更添俊朗。
  薄暖掩口而笑,“这面具不会皱眉头。”
  顾渊默了默,点头:“太后教训的是,我以后一定改。”
  薄暖也是玩笑,心疼他终日操劳,总没有个尽头。“今晚怎么这样早便歇息了?”
  顾渊闻言,眉头却又拧上了,“孙小言那边的线断了。”
  薄暖吃了一惊,走上前来,“断了几日?”
  顾渊伸出了三根手指。
  “这三日,只怕京中有变。”他冷静地道,“发出去的斥候全都有去无回。”
  薄暖没有做声。她的智慧并不足以应付格外严重的大场面,她早已知道了。当男人在商议这种非死即活的大事,她也只能安静地听着。
  “热水已经备好了。”她柔声,伸手为他除下外袍,“去洗洗吧,或许能振奋精神。”
  他的目光落在她幽丽的容颜,心头一动,握住她的手道:“谢谢你,阿暖。”
  她脸上一红,“谢我做什么。”
  他淡淡笑谑,“谢你给我备好了洗澡水,成不成?堂堂大靖皇太后给我吩咐了洗澡水,我哪里还敢不洗?”
  她羞恼,“浑话!”便伸手将他往床后推。
  军中一切从简,便是身份至为尊贵的前朝皇太后也尽量缩减用度,大帐之中,床榻之后,隔出一个窄小的单间,放了一只木桶,便当得宫中的尚沐轩了。
  秋节已至,帐外北风呼啸,然而此处四面帘帷垂落,便将寒冷和温暖相悬绝了。浴桶中的水还在冒着热气,薄暖将顾渊往里一推,嗔道:“赶紧吧,不然水要凉了。”
  顾渊却拉着她的手不放,笑道:“你与我一同洗。”
  薄暖柳眉一竖,“我洗过了!”很是义正词严的样子。
  “那就更好了。”他笑意更深,“可以专心伺候我。”
  “放肆!”她狠狠拍掉他的手,作色道,“何方来的登徒子——唔——”
  宛如油布包覆了香灰,他的吻轻轻巧巧地便将她的所有娇嗔都堵住了,他吻得密不透风,叫她躲闪也难、迎合也难,终究是被他吻得软倒在他怀里,幽清双眸仿佛含了千言万语般向他睇来。他被她这一凝眸摇荡了心旌,便欲再欺身而上,她却往后滑了一步,巧笑倩兮,“洗干净了再亲我。”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最后,终是愤愤地转过身去,自己脱了衣裳,走入浴桶。
  热水熨帖地安抚着他太过劳累的身体,他双手搁在桶沿,慢慢闭上了眼,将今日商议的情况在脑中过了一遍。颍川是豫州重镇,也是通往云州的要道,然而颍川却恰是广忠侯薄宜的封地,阳翟城防亦坚,强取恐怕艰难……
  脖颈处忽然传来微痒,而后一只纤软的手臂缠住了他,发丝落下,气息倾吐在他的肩窝。他的心神立刻便乱了,皱了皱鼻子道:“我可还没洗干净。”
  薄暖轻笑:“我给你洗。”
  说着,她便当真挽起袖子,拿过毛巾来为他尽心擦洗。他们虽然也算相识多年了,但这种事情还是第一回,她伺候得固然困难,他被伺候得也窘迫非常。她的手渐渐地探向了水下,双眸又向他一扫,“我够不着。”
  他深吸一口气,索性自水里哗啦站了起来,她骇了一跳,动作全停顿了,眼神却不知该往哪边放,刚才还像个操控一切的女主,这一刻却又变回了娇羞的小女子。顾渊看得好笑,有意哼哼一声,“怎不继续伺候了?”
  她干脆将毛巾一甩,闭了眼,“你不怕着凉么?”
  他讶异地笑起来,真是把她宠野了,还敢当着他面甩东西?然而心里却禁不住地欢喜,他欢喜她这样与他闹,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地闹,这让他也觉得轻松舒快,不由得俯下身来,安静地注视着她。
  仿佛能感受到他静默绵长的目光,她脸上又红,却鼓起了勇气,朝他倾身过去。
  他想笑,拼命忍住,却没有如她所愿地吻上她的唇,而是在她眉间清浅地啄了一下,便又退回了水中去。
  希望落空了,她睁开眼,看见他已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自顾自地沐浴,心中真是又羞又气。她又不好承认自己的失落,便跺了跺脚道:“你耍赖!”径一掀帘便跑了出去。
  他眉梢斜飞,眼底的笑意已压抑不住。然而心里那团火烧得旺盛起来他自己也难以忍受,飞快地沐浴完了,将外袍一披便回到床边去,不由分说地将遮住她脸的书册抽出去往地上一扔,便将她压倒在枕上——
  火热的吻一个接一个地落下,好像天雨将她的全身浇透,又好像烙铁,在她细嫩的肌肤上印出了永不磨灭的红痕。她被他吻得娇喘连连,一颗心都似要从腔子里蹦了出来,双腿下意识地往被褥上蹭。他闷哼一声,突然一手抓住了她的足,“别动!”
  她呆住,他的手仿佛有魔力一般,明明只是随意地抓握着她纤细的足,却竟然把火烧到了她的喉咙口,她忍不住开口道:“你放开我……”
  他低低地笑起来,“我这回可没耍赖。”
  她反应了一晌,又一晌,才终于明白过来他话里的笑意——原来他是在满足自己方才的索吻?!真是、真是好不害臊!她自暴自弃地“啊”了一声便伸手捂住了脸不让他再亲,他笑得直起了身,“你呀你,真是拿乔。”
  她不答话,仍在别扭。
  忽而他偏过头去,咳嗽了起来。她不由得关切地问:“怎么又咳了?”不知不觉地撤了手,谁料他突然趁隙欺了上来——
  帘帷突地荡漾起来,薄暖不得不承认,经过无数次的锻炼,顾渊已经越来越懂得如何窥伺机会来占她的便宜了。
  ***
  “天气已冷,若等到下雪的时候,便没有胜算了。”寒风之中,封蠡甲胄当风,声音沉定。
  他们站在阳翟城外的高岗上,士卒们从下望去,只看见封将军与那个戴面具的军师并肩而立;但事实上,封蠡是站在顾渊身后的。
  “广忠侯也算有才干。”顾渊静静地道,“——真要论起来,薄太皇太后、薄氏五侯、乃至薄昳,都是有手腕的,无怪乎薄氏能盘踞我朝这么多年。”
  封蠡傲然扬眉,“仲将军马上就来接应我们了,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宸朝,消灭只在须臾间耳。”
  顾渊摆了摆手,“你与彦休一样,莽撞。我们的兵力并不足以攻克阳翟,要么,我们撤退,迂回他道;要么,我们智取。”
  “怎么智取?”封蠡好奇地问。
  顾渊抬头看了看愈加冷峭的天,“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依你之见,薄宜与薄昳,能有几分亲厚?”
  封蠡挠了挠头,“您是想劝降薄宜?我看有些难,毕竟他是薄昳的从父,薄昳怕会许他不少的好处……”
  “是吗?”顾渊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封蠡怔住了。
  那张木质的面具没有分毫的表情,面具背后的双眼也深冷如渊潭。顾渊负袖在后,慢慢地走下了山岗去,封蠡正想跟上,却被顾渊一句话炸得呆在了当地。
  “薄昳——并不是他的亲侄儿。”
  ***
  两日后,广忠侯薄宜偕阳翟令长诸官,大开阳翟城门,迎接义军入城。
  从叛军到义军,也不过是半月之间而已。
  当阳翟陷落的奏报急速传至长安,薄昳正在长信殿中与太皇太后对峙。
  “真是靠不住啊……”他微微地笑了,侧头看向上首的老妇人,表情里并不惊讶,“原来不是自家的血脉,就不能相信,对不对,皇祖母?”
  薄太后闭着眼睛,不说话。
  她说话也没有用,不是么?她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垂帘称制、翻云覆雨的太皇太后了,而不过是薄昳手中一个年高德劭的傀儡。
  “阳翟一失,去云州的道路便彻底打通。”薄昳眼中精光闪烁,冷笑,“你们薄家人倒了大靖还不算,还要来祸害我大宸。”
  薄太后身躯微微一震,似乎是这样恶毒的一句话终于令她动容了,她的声音苍然传出:“三郎,你一定不得好死。”
  薄昳笑意更深,“朕不得好死,朕早就知道了。可是朕会记得拉上几个人与朕一道死,比如——阿暖。”
  薄太后骤然睁开了眼,“什么?!”
  阿暖——阿暖有着前朝皇太后的尊贵身份,现在是义军的主心骨,薄昳若控制了她,义军必然无望!
  薄昳礼貌地一欠身,起身往外走去。但听薄太后将铜杖在地面上敲得铮铮作响:“你——她是你阿妹,她是你一母同胞的阿妹啊!”
  “朕又不会害她。”薄昳的声音轻巧而飘渺地传来,“朕让她来做大宸的长公主,总比为前朝守寡光彩得多,您说是不是,皇祖母?”

  ☆、114
  来到阳翟之后,薄暖总算有了一个踏实的落脚处。薄宜为她安排的府邸干净又清静,她入住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府后的温泉汤里好好沐浴一番,洗去这半月军旅以来的颠簸风尘。
  十月末的光景,寒风一阵紧似一阵,这温泉便真如人间福地,暖意熏人,四周的草木都青翠不凋。她也疲累得很,洗了片时,便靠着石壁边沿昏昏欲睡。寒儿在外边喊着:“太后,广忠侯派人来请太后赴宴,太后快些吧!”
  她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也不管寒儿能不能听见。
  顾渊过来找她时,见到她这副懒样,忍不住失笑出声。
  他已是一身利落冠服,面容干净得仿佛冬晨的霜,连一丝的污浊都不会沾惹。然而再走得几步,方舄踏近那泉汤,饶是他冠带济楚,也掩盖不住通红的耳根——
  伊人倚着石壁假寐,莹白的身躯仿佛妖魅,湿漉漉的长发作了随意的衣,荡漾的水波便是那略不遮掩的轻纱,而她是真的睡着了,长睫微微颤动,白皙的容颜上唇如红蕊,令人忍不住想要采撷……
  于是他便去采撷了。
  他半跪在草丛间,低下了头,轻轻地印上她的唇。浅眠的她受了一惊,即刻睁开了眼,便对上他星辰熠熠的眸子。
  这无赖,亲她的时候从来不闭眼!
  她羞极了,便去推他:“我还在沐浴呢……”
  他也不闹她,略略直起身来,笑道:“往后你再贪睡,我便这样叫醒你。”
  她的脸红透,心跳却骤然加速。“往后”……这个词总是能引出人无限的遐想。她低低嗔了一句:“你有那个耐心,你便无赖到老吧。”
  一边说着,她一边拿过毛巾来,又瞪他一眼。他老老实实地背转身去,她方自水中出来更衣。
  “我自然有那个耐心。”她正低着头系衣带,不料他忽然发话了,“陪你到老,本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她的动作一顿,不动声色,“愿望?”
  “是啊。”他淡淡地道,“我有许多愿望,你要不要听听?”
  她笑了,“原来皇帝陛下还会有愿望的。”
  “那是自然。”他略一挑眉,不知不觉间换了称谓,声音琅琅如玉振,“朕平生,便有三桩愿望。一愿天下一统,二愿海内清平,三愿与子偕老。”
  她眨了眨眼,沉默了半晌,忽而粲然一笑,“前两桩还是尧舜事业,最后一桩就变成桀纣志气了。”
  他嗤笑,“还没完呢,就在刚才,我还许下了第四个愿望。”
  “第四个?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我愿你要么马上换好衣裳,要么就干脆别穿衣裳。”他再也忍受不住地转过身来,将刚刚穿戴整齐的她整个儿抱了起来,她惊得大叫:“你——你真要当桀纣啊?”
  他冷冷一笑,“反正国已亡了,被你骂上几句,还有赚的。”
  她倏然惊觉,不好意思地收了口,“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在意。”他抱着她走了出去,微微一笑,眸光安湛,“我之蜜糖,彼之砒…霜。我失去了天下却得到了你,尽够了。”
  ***
  阳翟城中,广忠侯府。
  薄暖一身皇太后的翟衣,发髻上华胜招摇如山河壮丽,端端正正地迈入了宴会中来,坐在了最上首的席位。
  那个戴面具的青衣男子便站在她的身后,这些天来,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个神秘军师的存在,有人说,他便是一个无所不知的神君,带领义军所向披靡。
  太后坐下了,广忠侯薄宜才敢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开筵!”
  铮然,乐声起。清幽绮靡的曲调,高低起伏如珠玉错落,歌舞俳优翩跹滑入堂中交袖而舞,虽是国难之中,这宴饮的排场也要做个十足。
  薄暖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薄宜,“阿叔,别来无恙。”
  薄宜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乱世人如狗,他的兄弟全都不在了,徒留下他一个,他已经快要连辈分都算不清楚。他放下酒卮,颤巍巍地避席跪下,“罪臣……谢皇太后不杀之恩!”
  “阿叔言重了。”薄暖语气轻柔,“阿叔当年治河,功勋卓著,孝哀皇帝——在世之时,也常与本宫称赞阿叔。现在门中出了叛臣孽子,竟敢窃取大靖国柄,阿叔一时不慎遭了暗算,才会转投伪朝。但本宫心里知道,阿叔是忠心的。”
  一番话,滴水不漏,婉转如意,明里是夸薄宜,暗里把所有投诚的人都夸了。薄宜首鼠两端,本就怀疑自己在“封将军”麾下能得到几多恩遇,听薄暖这样一说,终算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几番奉承过后,薄宜吩咐下去,席前乐声扬起,歌舞愈加翩然缭乱人眼,众人端着酒杯来回祝祷,气氛总算是活络了起来。
  薄暖将酒觞抬至唇边,伸袖轻掩,对身后的男子轻轻笑道:“我方才做的如何?”
  那一张面具略无表情:“太后仪度端方,令人望而心折。”
  “哦?”薄暖眼波流转,竟是媚态天成,“那你心折了没有?”
  他没有说话。纵然那张面具遮掩了他的所有表情,薄暖也能想象到他的脸庞在一瞬间绷紧的样子,忍不住笑得更欢。毕竟他在这个场合下不能随意妄为,给了她一个极难得的机会来调戏他,撒娇一般伸手拉他的袖子,“若军师没有心折,便全天下人都心折了,本宫也——不——要。”
  她饮了薄酒,幽丽容颜愈加光彩动人,目挑心招,魂动情牵,几乎令他把持不住,堪堪转过了头去。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的回答,几乎有些丧气了,仰头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吃了一惊便来阻拦,却已来不及——
  她将空空的酒觞往他怀里一抛,笑容清媚得一如空花幻影:“你心折了没有?”
  他凝注着她,她只觉自己要掉入他那双眸的深渊之中了,那么危险,却又那么刺激,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忽而,他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不过是两个简简单单的字,却已经是她等待了千万年的:“自然。”
  她终于满意了。
  而醉意,也终于袭上了头……
  “阿暖?”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又立刻放大了——“阿暖?!”
  “哐啷”、“哐啷”,金玉酒盏接二连三地碎裂在地上。
  歌舞还在继续,柔美的腰肢与秾丽的舞衣,将一个又一个倒地的将领惨青的面色掩去,将罪孽与挣扎都用优雅的乐声覆盖住了。顾渊陡地往前走了一步:“封将军!”
  封蠡已经倒在食案边,一缕鲜血从他的口角缓慢地流了出来。
  歌舞地,刹那翻作修罗场。
  歌姬舞伎们突然尖叫起来,四散奔逃,云鬓散乱,罗裙翻污,刹那便跑个干净。鲜血渐渐自每一个人的身下流溢出来,仿佛是因为乐声的停顿,门外的寒风哗啦便卷着砂尘一般的雪粒子飞飘进来。
  顾渊的手在袖中发抖。
  只是一眨眼间,鼓瑟欢竽的宴堂之上,竟然已不剩下几个活人!
  他没有饮酒,强撑着尚未被失败击溃的最后一线理智,艰难地挪到薄暖的身边,扶起她软软的身躯,急声喊:“阿暖!”
  薄暖一息尚存,显见得她中的毒与旁人不同——然而那一张绝美的容颜已苍白如雪,他捧她在怀里,仿佛捧着脆弱的琉璃,生怕她是一触即碎的——可是她若真的碎了,他又该怎样才能挽留得住?
  她的体温在迅速地流失,他不由将她抱得更紧,嘶声唤她:“阿暖,你醒醒……醒醒!”
  突然,他听见一声异动。
  他蓦地回过头去,却是薄宜,两腿抖如筛糠,正企图从侧门逃出去,却不小心撞翻了食案,汤汁酒水溅了一地。见顾渊目光扫来,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不是我!”他知道这个军师在义军中位分甚尊,然而此刻所谓的“义军”已经土崩瓦解了,薄宜也不知自己为何还要怵他,“不是我啊!我,我自己也喝了那个酒,我不知道……”
  顾渊眸光一紧,仿佛被血洗过的剑,那样凌厉而狠辣地直刺向他。感受到这个人可怕的眼光,薄宜竟突然哭了出来,福至心灵一般,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辨认出了——
  “陛下!”他哭得满身发抖,“不是我啊,陛下——”
  哭声戛然而止。
  一把剑,自薄宜的后背透入,剑尖自前胸挑着鲜血冒了出来。持剑的人手腕一翻,便将薄宜的心脏搅了一遍,再反手抽剑!
  顾渊一手抱起薄暖,慢慢站起了身,另一只手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薄宜的身躯砰然倒下,一个黑衣人自帘后现身。
  一个,又一个。无数蒙面的黑衣人竟似是从这殿堂的四面八方出现的,潮水一般将他拥在了中心,迫得他无法逃脱。
  ——是他们。
  ——与当初在未央宫中行刺的人,装束一模一样。

  ☆、115
  顾渊的眼色冷成了冰,“你们是薄昳的人?”
  那个杀死薄宜的人显然是这一群人的首领,他将长剑上的血珠子轻轻一吹,声音粗嘎不似人声:“他为何叫你陛下?”
  顾渊面不改色,“他怕极了,犯了傻,便想奉我为主。”
  黑衣人将信将疑,抬起长剑,“将面具揭了,让我看看。”
  顾渊没有动。
  黑衣人冷笑一声,“无妨的,我杀了你,一样能看到!”突然撮唇呼喝一声,众人齐齐抢上!
  顾渊仓促拔剑,然而以一当百,如何能是敌手?加上他怀中还抱了一人,腾挪更加不便,他早已盯准了众人包围圈中的一个缺口,便想从那边逃过去——
  然而竟有人突然朝他怀中的阿暖飞扑过来,长剑险险刺入她的衣襟!顾渊骇然变色,身形一转,不惜露出自己的背后空门,也将薄暖拼命地护住了——
  于是那一剑便改作了刀势,狠狠地斫入他的肩胛!剧痛传来的一刻,顾渊竟忍不住痛吟了一声,旋即咬牙忍下,手肘往后一顶,便又掀飞了一个欺上的敌人……
  他庆幸自己还曾与仲隐练过几招武技。
  鲜血骤然涌上喉头的一刻,他竟颇无聊赖地想到了未央宫中,那些日长人静的时光。高高的隔绝人世的宫墙,挑丝精绣的鸾帐上是重重叠叠如云如雾的金博山,鸾帐之后有终日不绝的袅袅香烟,而那一片令人迷醉的幽香之中,便端坐着她,缓鬓倾髻,笑掩微妆,眸光中一片清寒的雾,从容得好似一个蹑空蹈虚的幻影……
  不要,不要走……
  他难以忍耐地唤出了声。
  我不要离开你,我哪怕死也不要离开你!
  “啪”地一声清脆的耳光,仿佛天雷炸落他耳畔,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强硬地插…进了他幽深的眠梦里:“清醒一点!我们马上离开!”
  不。
  他艰难地发声。
  一个至为简单的音节,却好像已耗尽了他仅剩的力气,半生的感情,所有的渴望。
  她不走,我也不走。
  忽然间,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刚刚还烧得如火如荼的头脑刹时冷静下来,然而伴随着这份冷静的却是前所未有的茫然:我是谁?
  “你是皇帝!”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终于失去了耐性,一遍遍对他嘶吼,“你姓顾,你是大靖的皇帝,你给我醒醒!”
  不……不对。我不想做皇帝……你爱做,你便拿去吧。
  那人气极反笑,“你这副样子,还妄想去救阿暖,真是老天瞎了眼。”
  ——阿暖?!
  将剑柄抓得太紧的手指忽然痉挛了起来,他在挣扎,他要醒来,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魇住了一般,他拼命地要撕破什么,也许是牢笼,也许是网罗,也许是枷锁,也许就是那些纠缠了他二十年的春秋幻梦……
  “喀”、“喀”两声轻轻的响,视域骤然明亮。
  燧石相撞,击出的微弱火光点燃了柴堆,渐渐将那人的面孔映得清晰。星月晦暗,今冬的第一场雪飘落在顾渊干燥的唇边,他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那个人,声音沙哑得吓人:“你终于来了。”
  仲隐叹了口气,别过头去,“你终于醒了。”
  ***
  封蠡的斥候与仲隐的队伍接上后,仲隐一马当先,带着数百精骑首先赶去阳翟迎接。未料到侯府大宴上剧变突起,仲隐赶到时,只见到数十上百的黑衣人在围攻顾渊一个,而薄暖早已不知去向。
  “怎么可能?”顾渊一把抓住了仲隐的臂膀,五指几乎要嵌进那森冷的铠甲里去,而唯有这样尖锐的疼痛才能稍稍钝化他心中的苦涩,“我明明与她在一处——我——”
  “不怪你。”仲隐静静地道,“薄昳是有意分散你的注意力,他的目标本在阿暖身上。”
  顾渊静住,许久,放开了手。
  他们所在是阳翟城外一片空旷的山林,无星无月,漫天的雪片在北风中回旋,在火光下闪烁出千万重幻影。地上的积雪足有尺许厚,能将人全身血脉都冻僵,雪中的火堆显得异常孤独,光焰幽微明灭,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就被逐渐渗透的雪水彻底掐灭掉。
  顾渊安安静静地看着那雪,仿佛片刻前在梦魇中惨呼的那个人不是他。他的面具已揭下,露出风霜峭立的脸庞,英俊一如天神,冷漠一如天神。
  一次失去会让人崩溃,多次失去却只会让人麻木。痛已痛过了,怨恨也再无益处,眼前风雪漫漫的路,他还是要继续地走下去。
  既已迎接到了义军,仲隐便命队伍原地休整,封蠡虽死,但义军的兵马人数还是十分可观,仲隐看着老朋友憔悴得几近崩溃的神情,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双目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跳跃的火光,顾渊淡淡发话。
  仲隐想了想,终是道:“封蠡招来的兵马,驻扎何处?”
  顾渊微怔,明白了他话中所指:现在“封将军兵”群龙无首,只有他能号令。义军已经折损了许多大将,他若再消沉下去,军中生变,恐怕这半月辛劳,全要化为泡影!
  他慢慢地站起身,才发现自己全身筋骨都似碎了一般,根本收拾不起。他踉跄了一下,仲隐想去扶他,却又忍住,便侧头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山溪边,掬起一捧清冽的雪水往脸上一浇,而后,那双眼眸便如被雪水洗了个通透,重又灼灼燃烧起来。
  仲隐低声:“你不需要再休息一下?”
  顾渊冷冷地道:“军情紧急。走吧。”从地上拿起那张面具,擦拭了一下,便重新覆住了自己的脸。
  表情归于死寂。
  他当先而行,仲隐怔了片刻,才慢慢地跟随上去。两人沉默地穿过雪中无声的大营,一丛丛篝火噼啪作响,偶尔被风雪激灭,即刻便又有簇新的细小的火焰再度从柴堆缝隙间生生不息地窜将出来。
  前方的少年,不知何时已长成冷峻的男人,即令只是一身素朴的青衣,也自有睥睨天地的浑然气度于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来。仲隐想,他们之间,或许已经有了一些不可触碰的话题。
  比如那个被劫走的女子。
  有些人,有些话,有些伤痛,深藏心底,是不可以与人分享的。
  即令顾渊可以对自己交付一整座江山,也不能向他交付这一份最后的记忆。
  ***
  十一月甲子朔,前朝车骑将军仲隐自号靖天大将军,出奇兵于云州,收拢封将军兵,共三十五万大军,立誓恢复大靖,遥尊长安城中被囚禁的前少帝顾泽为君。靖天大将军用兵如神,攻城略地宛如摧枯拉朽,不到半月,已将关中大半土地收入囊中。
  战火燎原而起,中原为之板荡,冠带诸公惶惶不可终日,戚戚如丧其家,而仲将军的麾下却聚集了无数怀念前朝的人,比如那个曾经入相,如今却面容脏污、衣衫褴褛的聂少君。
  插了鲜红羽檄的六百里加急封检一道又一道随快马入京,薄昳端坐承明殿,神色却是波澜不兴。
  只是当念到聂少君时,他的目光终于一动。
  “他身边还有谁?”薄昳冷冷地问。
  那内官又看了一眼奏报,“聂少君……偕其妻……回陛下,还有他的妻子。”
  薄昳不再说话了。他站起身来,理了理通天冠,他现在知道,这种帝王冠冕是会压得人脖酸的。内官在身后谨慎地发问:“陛下想去哪边?”
  “温室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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