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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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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带累?是我的荣幸。”他说,“我们去院子里吃。”
  典型的贫家小院,没有雕梁画栋,没有奇花异卉,只有一庭月影,自桂叶间婆娑筛下。外间的羽林中郎将封蠡被旁边的羽林卫捅了捅胳膊:“将军,看那边。”
  封蠡自院门边望过去,差点没吓个趔趄。
  但见皇帝微俯着身子,正在做着下等人做的布食的活。整洁的青衫了无装饰,月光披落,他仿佛只是个最寻常的小民,在为自己的妻子挟菜而已。
  薄暖坐在案前,笑盈盈地看着他布好了菜,往旁边让了让道:“过来吧。”
  顾渊斜斜一笑,便在她身边坐下,左手直接揽住她腰。她一羞便去拍他的手:“这是在外面!”
  “哦?”顾渊眼风斜掠,封蠡只觉好似有两把刀子飞来,清咳一声,“我去四处看看。”又削了一下还在探头探脑的羽林卫们:“该做啥做啥去!”

  ☆、110
  月色清明,夏末的微风带起沁人肌骨的暖,庭中桂树温柔伸展,仿佛便隔绝出了一片世外的幽然天地。薄暖这才发现这旧庭院中的微妙变化——墙角的春兰重又活了,此刻花虽落尽,犹是绿叶舒卷;自那春兰的叶缘而上,原本倾颓的砖墙似乎重新糊了一遍,墙上的月亮如一弯俯视红尘的浅笑。
  她不由暗暗咋舌:“你……当真在这里住了很久?”
  顾渊揽着她腰,将菜食布好,又斟下两杯酒,才慢慢地道:“两个月吧。”
  薄暖回过头来,讶然,“两个月?”
  两个月,他便蜗居此处,整日里莳花糊墙?!
  而她,她却在那虎狼环伺的深冷宫闱中,面对那个凶恶的敌人,作着困兽之斗……
  他怎么能过得如此安闲?
  顾渊眸光一黯,大约猜到了她的心思,低低开口:“委屈你了。”
  她确实很委屈,而且,当她发现自己竟完全无法向他表达清楚自己的委屈时,这种委屈便成了跗骨之蛆,几乎要将她的心给腐蚀透了。她颤抖着声音问他:“你的臣民,你的社稷,你——你都不要了?还有,还有你的——你的我啊,你也不要了?”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将那只尴尬的手自她腰身上抽离。男子的温度离开她的一瞬,她终于不能自抑地抬手便扇了他一巴掌!
  “啪”!
  这一声耳光清脆,响亮,似乎连天边的月轮都惊得一怔。他被她打得偏过了头去,那样骄傲的男子,那样骄傲的帝王,却在这一刻选择了绝对的沉默,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她的心更慌了——
  “你说啊!”她站起身来,“你说,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我的处境?”
  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的身子缓缓向后,靠在了树干上,墨发覆在他挺秀的背脊,月光游移来去,他仿佛成了一个沉默的孤魂。
  忽然之间,他以手抵唇,低低地咳嗽起来。
  他并不想让她听见自己在咳嗽——于是他将口捂紧了——于是那咳嗽声又变得仿如呜咽,无法忍受的呜咽。
  她的手在袖底紧紧地攥成了拳。这一耳光抽落的一刻她便后悔了,后悔个彻底,她希望他能与自己针锋相对地辩解,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用这种缓慢而压抑的咳嗽声,一寸寸磔过她的心。
  “你,”泪水毫无预兆地涌落,“你说话啊!”
  好像一定要给她一个答案,他纵是艰难,纵是不堪,也终究手扶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他回过头,月光落入他眼中的那片摇漾的海,那曾经是她最迷恋的港湾。
  现在也是。
  他静静地看着她,“还生气吗?”
  她一咬牙——
  她当然生气!她气的是他为何不对自己说实话?他们不是夫妻吗,他的苦,难道她不可以共尝吗?
  玉白的手掌带着无能为力的愤怒高高扬起,却终究没有再落下。
  他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她,眼中光芒变幻,全是哀伤的虚影。他的声音最温柔,又最残忍,“你还生气的话,便打我罢;只是求你不要哭。你一哭,我便要恨我自己,恨我亡了国家,又伤害了你。”
  她终于坚持不住,收回了手捂住脸颊,泪水便在这一刹那冲决了纤纤十指的柔软堤防,奔流而下。
  “阿暖……”他眸光颤动,上前一步,她却立刻后退了一步,声音发抖:“不要过来!”
  好像骤然被扎痛了,他的瞳孔疼痛地收缩,玉一样俊秀的容颜刹那晦暗下去。他忽然加重了语气,仿佛自暴自弃一般地狠狠发话:“我知道我是个废物,不管是在睢阳还是长安,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宫外,我要做的事情,从没有一件能如意!我知道你怨我,你怨我是理所当然,我害得你什么都没有了,我连你最期待的那个什么千古一帝——也做不成了——”
  他的话音在喉头哽住,即刻,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然而这回他却再也不能沉默,他只是一意地发泄着:“我真是愚不可及,竟然还想拖你下水,还想着不论大靖朝如何了,只要你在,我便可以从头再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突然开口,仰起头问他,月光照映她纤白脸庞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她的眼中便盛了两汪悲伤的水泽,“你为什么还不肯说?”
  他静了。
  聪明如他,聪明如她,总是不需要更多的矫饰,便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他的骄傲,不容他解释。她的尖锐,却总将他一眼看穿。
  夜风拂过,牵枝挂蔓,竟带得她微微一战。
  从夏到秋,寒凉只不过在这一瞬之间。
  他容色一动,似乎想关怀,却又被他按抑住了。此时此刻,他是一个炮烙千秋的亡国罪人,他又怎么敢再去拥抱她、安慰她、回应她?
  “阿暖,”他低低地、轻轻地道,“你记不记得,这五年来,我没日没夜地伏案,总是处理不好天下流民的问题?”
  她咬紧下唇,没有做声。
  “我初时还不懂,我明明发了那么多银钱,我明明下了那么多赦令,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百姓还是不安其居,还是流离失所?”他苦涩地一笑,“直到——终有一日,我自己也成了无籍的流民。”
  她浑身一颤。
  “我不是有意欺瞒你。”他微微叹息,“只是这半年以来,我遭遇的事情,都绝不愿你再去遭遇了。阿暖,给我留下最后一点尊严,好么?”
  她抬起眼,看见他深青的襟袖微微扬起,又寂寞地落下。他低头,安静地凝注着她,容色仿如在卑微地乞求,乞求她,不要再追问他这半年来的苦,不要再打探他心底里这一份与她无关的伤。
  ——当真与她无关吗?
  他看着她的眼神,那么深,那么伤痛。他从一个坐拥天下的帝王骤然变成了一无所有的黎庶,甚或比黎庶还不如,他只是理应早已死掉的孤魂野鬼而已,官府里没有他的名籍,帝陵里反而已立好他的灵碑——
  孝哀皇帝。
  真是个前所未有的大笑话,这笑话却逼得她想哭。
  她慢慢地走上前,他眼睫微颤,有一丝惶恐的期待,又有一丝不堪的痛楚,他想问她——
  你能原谅我吗?
  可是他问不出口。
  他只能这样看着她走近他的身,伸手环住了他的腰,然后将脸颊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在这一瞬,他自胸臆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几乎要喜极而泣,抬手欲抚摸她的发,却又不敢造次,只能低抑着声音问:“我们……我们吃饭,好不好?”
  她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刚刚咳嗽过,他的呼吸还有些急促,被她这样一蹭,全身都泛起痒来。他忽然情怯:“也许不好吃……”
  她抬起头,看见他小心翼翼的目光,好像真的在担心自己做的饭菜不合她的胃口。这样的他与过去的霸道模样反差太大,却又无端地合拍,叫她不由莞尔。
  她坐回案边,巧笑如抱怨:“都凉了。”
  他立刻又紧张起来,“我再拿去热一热。”
  “不必了。”她微笑着牵过他的手让他坐下,才发现他的手已经被汗水浸得冰凉,不禁道,“子临。”
  “嗯?”他垂首低应。
  “你方才咳嗽,是怎么回事?”她担忧地问,又心疼地抚上他的脸颊,“方才……我……”脸上一红,“我手重了,对不起。”
  他却抓住了她的手,目光灿然,“快尝尝我做的菜。”
  她讷讷,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从此这一巴掌、这半年的分离痛苦,便算是揭过了。她便依他所言尝了一口薤白,唇齿回甘,叫她雾一样的眸子都舒服地眯了起来:“手艺不错,真是出人意表。”
  他淡淡一笑,并不掩饰得意之色,又将酒卮往她面前一推,揶揄道:“此处虽然没有皇宫里的四餐九鼎八十一品,好歹还有一点民间的佳酿,望太后不要嫌弃。”
  她举起酒卮,微笑道:“臣妾敬陛下。”
  诡异的称谓,温柔的笑容。他朗然一笑,理了理衣襟,端端正正地将酒卮高举。
  当那微辣的酒液被一饮而尽,在喉咙里蒸发出灼烫的清气,往事里的所有疼痛、迷惘和悲伤,终于消散个干净。
  这一夜的月色实在太过温柔,温柔得让她以为可以留住这夏夜,绵亘到永恒。她醉了,眼里闪烁的全是他的笑容,他一定也醉了吧,不然他怎么会这样无拘无束地笑呢?江山社稷的阴影忽然远去了,此时此刻,他不过一个姓顾的寒门公子,而她,亦不过是他的妻。
  二人对饮至夜深,杯盘狼藉,他抱着她,踉踉跄跄地往房里走去。鞋履不知在何时被莽撞地踢掉,衣衫也一层层剥落下来,露出年轻优美的曲线来。他贴合着她,她迎接着他,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暗夜重重,只能听见不能自抑的粗浊的喘息。
  “阿暖……”他将她的十指与自己紧扣,自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叹,“阿暖,待天下大定,我们便逍遥而去吧!”
  她咬着被角,因他带来的疼痛与畅快而颤抖着,玉白的身躯仿佛娇娆的花将他缠绕,他不由得低身去吻她,迫得她不再去咬被角,“傻瓜,不知道亲我么?”
  他的亲吻是那样地刺激,仿佛连那口唇间的酒气都可以渡入她的心肺而更增她的醉意,她不能自已地在他身下呻…吟出声,“好……子临……你不要做皇帝,我也不要做皇后——我们去过只有我们两个的日子!”
  他笑起来,“好,阿暖,我的细君。”
  从这一刻起,他是新的,她也是新的。
  他与她,都是自由的。

  ☆、111
  也许是睢阳郡本身已乱得不可收拾,也许是院外的羽林卫当真忠心耿耿,这一方小小青庐,好似被圈作了一块世外桃源。薄昳既然将薄暖赶出长安,形同流放,自不会再让她参与政事,陈郡守显然也知道这一点,绝不来催促她去扶灵回京。
  薄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日,她看着顾渊来来回回地劳作于后园的菜圃之间,担水、劈柴、生火、烹饭,而那双习惯了握笔和抚弦的手,也会因农事而渐变得粗糙。
  顾渊虽然旧伤在身,但在这方面却也一如既往地大包大揽,只允许薄暖做些轻巧活计,直让薄暖哭笑不得:“我遇见你之前,这些事情也常做的。”
  他放下担子,直起身来,剑眉一挑,“然则你遇见我了。”
  她顿住。他这话不容置喙,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坚决而强横的少年,岁月纵然增添了他身上的伤痕,也不能改去他那断天而立的清傲。
  真好啊。她想。若是时光能停在这个时刻,该多好啊。
  每到晚膳过后,她回房歇息,他去洗碗,便有一个时辰,她是不能出去的。
  因为顾渊会在这个时候与封蠡在堂中商议大事。孙小言守在长安城中,每隔三日会给薄暖送来一份密奏,现在那些密奏反而都堆叠在顾渊那里,薄暖并不能看见。
  这晚他终于回到内室,薄暖正斜倚床头,放下了手中的书,“忙完了?”
  顾渊走过来在她额上一吻,目光清亮,“累细君久等了。”
  她脸上一红,嘟囔:“没羞没臊。”
  他笑道:“原来闺阃之内,细君还要讲个礼义廉耻,还真是为夫疏忽了。”
  她带笑睨他,却见他面色憔悴,方才几句笑言都似是强撑出来的,心底一惊,坐直身来,“很累么?躺会吧。”
  他却还是逗她:“你这是自荐枕席,还是请君入瓮?”
  薄暖被他那春风般熨帖的笑容搅得心头一荡,好像一池春水要满溢了出来般,尴尬地转过了头去,兀自嘴硬:“那便随你。”
  他大笑起来,知道她脸皮薄,不再打趣她,径自上得床来揽紧了她,将下颌埋在她发间深深一呼吸,“今日读了什么书?”
  她脸上一红,没有回答。他好奇起来,拿过她手上的简册,却是那卷旧得快要脱落的《毛诗》。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他轻轻念了出来。
  屋外寒鸦惊飞,屋内回忆落了一地。她屏住了声息,好像能听见那回忆在风中翩翩飞舞的声音。他将书册搁在一边,轻轻地讨好一般去吻她微闭的眼,声息都倾吐在她细嫩的肌肤上:“你等了那么久,偏只等来我这个狂妄少年,你恼我不恼?”
  她低着头道:“自然恼,恼极了。”
  他低低地笑着,“那我该怎样安慰你才是?”
  她的耳根被他的笑声所浸染,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爱怜地又去吻了吻,她的神智便几乎要炸开了——
  “阿暖。”他低声,在这旖旎的时分,语意竟转严肃。
  “嗯?”
  “我们明日便启程去云州。”他抱紧了她,闭着眼,将自己的计划用最简洁的方式说出,“彦休那边已给我递来消息,他会当先到路上接我们。”
  薄暖心头一凛,忽然道:“你当初调他去云州——”
  “就是为了今日。”顾渊叹了口气,“天下已经乱了,阿暖。孙小言说,薄昳现在已穿上了天子玄衣,与阿泽同阶而立,百官朝拜,同称万岁——你阿兄,他大约要疯魔了。”
  薄暖呆了。
  顾渊清秀的容色中是不容错认的痛苦,她几乎能想象到,他是怎样将一切罪责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这是自作孽,不可活。”薄暖一个字一个字地自齿缝间迸出最恶毒的诅咒。长安的那个人,为了走到今日,杀害了多少无辜人命?
  “薄三是个真正懂礼法、懂治国的人才,不然我也不会那样重用他。”顾渊慢慢地道,“听闻他还要进行改制,将我当年没能成功的事情重又施行下去。”
  薄暖冷笑一声,“这样的局面还能致太平?”
  顾渊以手为梳,轻柔地一下下理顺她的长发,“薄三毕竟也是孝怀皇帝的骨血……是我的亲兄弟。”顿了顿,又道,“可是,他大约是不肯承受大靖的国祚的。”
  薄暖惊声道:“什么意思?他——”
  “我想,他不仅是要篡位,”顾渊的声音平静得骇人,“他还要改朝换代。”
  “这——这真是——骇人听闻——”
  “阿暖,”顾渊说,“这世上人人皆有所欲,薄三,他只是……所欲太多,以至背天害理,无以为继。”
  “子临。”薄暖蓦地抬起头来,目光如出鞘的寒刃,“我们去云州吧,你将仲隐调去那么远的地方,不就是为了今日?便如你说的,我们收拢叛军打过去,谁能解救天下人,谁就是王者!”
  顾渊微震,无言地与她对视。“可是……”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往后便再也不会有这样宁静的时刻了。”
  她的目光如烛火,微微飘动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他把自己的愿望给残忍地说出了口,却反而令她怯懦地退缩了。
  “你……你不必多想。”她轻声说,伸手抚摩他的手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还会像从前那样……”
  “从前那样?”顾渊冷淡地笑了笑,“我再也不想回到从前那样了。”
  薄暖咬着嘴唇,沉默。
  “我是不是很自私?”顾渊的目光凝注在她纤长的手指,他一根根不厌其烦地数着,“这段日子……我只觉得这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你的人生还有很长。”薄暖忍不住道,又补充了一句,“我的也是。”
  他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是轻声道:“我再也不想做那个皇帝了。”
  他鲜少这样温和地说话,声音像是漂浮在空气中一触即碎的泡沫。她凝视着他灯火下的侧脸,目光里隐隐露出了悲哀,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不要再跟我提天命了,阿暖。”他说,“天命是这世上最沉重的东西。”
  “那——长安城里——天下百姓——”薄暖心中是一团乱麻,“我们总是逃不开的……”
  “所以我来告诉你啊,”他微微一笑,侧首看她,“我们要去云州了。我不在意这个江山谁坐,可是我在意我的子民。”
  他说得很清淡、很平和,可是她知道,他很坚定。
  她想起了自己一个人站在承明殿上方时,那举世无援的孤独感。她忍不住往他的怀抱蹭了蹭,眼角酸涩得几欲落泪。
  他拥她入怀。
  “睡吧,阿暖。好好睡一觉。”他安静地道,“明日,你便不再是大靖朝的皇太后了。”
  *****
  大正五年十月旦,皇帝顾泽下诏,靖历中衰,朕德不昌,不可以为天子。安靖公薄昳临朝居摄,敦睦九族,有虞舜周公之德。今玺运已移,天命有在,宜时即尊号,为真皇帝。
  安靖公薄昳推让再三,终南面背斧扆而受禅。十月旦,昳率公侯卿士奉太皇太后玺黻,顺符命,去靖号,定国名为宸。
  公卿百官,无不称庆;宫掖内外,皆作新声。
  没有流血的战争,没有震悚的政变,绵延三百年的大靖朝,便这样在一道轻飘飘的诏书中、在三场虚情假意的推辞中、在群臣的功德赞颂声中,亡了。
  官道上忽然驰满了发往各地的驿马——改朝换代,受禅立宸,这样的大事,自然要遍告天下。只是百姓朝不保夕,四海丧乱无常,谁还顾得上长安龙庭里坐着的人姓顾姓薄?
  一个人立在官道之旁,不知已颠沛流离了多久,衣衫褴褛,足底的鞋履都被磨穿。他明亮的目光已蒙了尘埃,官差纵马从他身边驰过,惊起一片飞尘,而后,将一纸帛书钉在了古老的城墙上。
  大宸开国,大赦天下。
  那人盯着那帛书,许久,许久,终于,转过了身,慢慢地挪动着步子回到了那片收容了许多流民的野林子中。
  那里,有他的妻子在等他。
  他全身上下已破烂不堪,但他的妻子却还穿着干净的衣衫,长发盘作一丝不苟的高髻。他看见她,眸光微弱地一亮,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她已经备好了两炷香,插在稀薄的土壤中。他与她一同面朝长安帝陵的方向跪下,以手加额,俯身长跪,恭恭敬敬地行了九叩大礼。
  “陛下,”他将头沉重地叩在了土地上,“臣定不负所托。”
  那样一个承诺,好像是用生命在担保的。大礼行毕,他便仿佛虚脱了。他的妻子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去哪里?”她轻声问。
  他喉头一动,声音沙哑得可怕。
  “云州。”

  ☆、112
  王朝在兵不血刃中走完了一个世代,天下却平静得异常。
  妻离子散的依旧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永是家破人亡。江山的徽号毕竟只是一个空洞的名目,但百姓的苦难终究没有因朝代的更换而完结。
  当这个消息传到睢阳北城的那间小小青庐,来寻找顾渊和薄暖的,已经不是陈郡守了。
  而是薄昳新近亲信的,黄济。
  “菑阳侯好大的排场。”薄暖微微笑着,自院中端庄地走出。一个人,一身华贵翟衣,秋日的太阳仿佛将她的眸光割裂成了千万片刀刃射向眼前的小人。
  新近加封了菑阳侯的黄济确乎是前呼后拥而来,闻言眯眸轻笑:“皇太后说哪里话,微臣弄这些排场,不过是为了接皇太后风风光光地回宫去。”
  薄暖眸光一冷,“本宫是大靖的皇太后,可不是你们什么宸朝的皇太后,菑阳侯仔细着说话。”
  黄济一怔,立刻便反应过来,堆笑道:“是是是,太后是当今陛下的亲妹妹,陛下即真,特意命微臣接太后回宫领封呢。”
  “领封?”薄暖凝声,“本宫是前朝旧人,难道还有什么封赏可领?”
  黄济笑眯了眼,“您是前朝的皇后,可也是今朝的长公主呀!”
  薄暖呆了一呆,几乎立刻要抗声大笑出来。
  黄济观察着她的表情里的每一丝变化,绝不敢松懈。谁料薄暖突然一挥袖,“拿下!”
  两个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黄济还未反应过来,四周突然潮水般涌上无数的羽林卫!
  他认得为首的那个,忍不住道:“封蠡!你们这是做什么!”
  封蠡冷笑:“拿叛臣!”
  “叛臣?”黄济即刻声辩,“你们才是叛臣!来人,给我杀了他们,保护太后!”
  黄济带来的人马立刻与羽林卫厮杀成一团,黄济瑟瑟缩缩地四处张望着往后退,薄暖心中不屑,挽着垂髾径自往回走,三两下站上了小屋的屋顶,振臂大呼:“将士们!本宫是大靖皇太后薄氏,命你们杀尽叛臣,卫我江山!”
  黄济听得一惊,只是一刻极短暂的静寂——
  身边的人全都倒戈,山呼海啸:
  “杀尽叛臣,卫我江山!”
  大正五年十月三十,羽林中郎将封蠡叛于睢阳,劫杀使者菑阳侯黄济,奉薄皇太后号令,遥尊少帝顾泽。
  凛冽的刀锋沥风披雨向他袭来的一刻,黄济本能地闭上了眼。
  一生在庙堂功名上辗转,得罪了所有该得罪的人,也得罪了所有不该得罪的人。获得这样的下场,他并不惊讶,只是死亡当真欺近的瞬间,他仍旧会恐惧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双腿已抖如筛糠。
  身边忽然响起一声嗤笑。那嘲讽的笑声很轻,却如惊雷炸落黄济耳畔,逼得他骤然睁开了眼——
  一个青衫男子,翩翩立于战阵之中,微微俯身看着此刻穷途末路的自己。他的脸上戴了一副木制的面具,表情麻木不仁,但黄济分明感觉到那两道冷厉决断的目光射向了自己——
  那是一代君王才会有的目光。
  黄济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朝那个光芒中的男人跪下了,口唇微微翕动,低喃出声:“陛下……”
  陛下,臣背叛了您……
  可是这一声抱歉,落在万古山河之前,是那样地轻飘无力。
  手起刀落,身首异处。
  那个男子低头,仿佛还有些怜悯似地,盯着黄济死不瞑目的脸看了片刻,然后便转身,如一滴水般融入了叛军的海洋之中。
  ***
  未央宫,宣室殿。
  新朝建立,笙歌宴饮,七日七夜不绝。
  薄昳一身帝王冠冕,玄衣纁裳,九旒九章,凛凛然如神,翩翩然如仙。他斜倚着凭几,手中拈着玉酒卮,眼中流转着浅笑的波光。
  眼前这一片喝得七零八落面红耳赤的公卿百僚啊……便是他要与之共治天下的股肱之臣么?
  夜已深了,他不想再看他们,径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后殿走去。琼楼玉宇,空旷绝人,当寒风袭来的时候,都只有他自己一身当之。原来,这就是做皇帝的感觉?
  他笑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做皇帝的感觉。
  他走入宣室殿后的书阁,走过一排排森冷的书架,那一张郡国舆地图仍悬挂在墙上,他走上前,看见帛图上深深浅浅的剑痕,再往上,是聂少君风骨奇崛的书法。
  “大靖郡国坤舆图。大正三年,广川聂少君敬呈御览。”
  大靖、大靖。大靖已经亡了!薄昳心中忽然腾起恶狠狠的冷笑,伸手便去揭那地图。顾渊曾经信赖他,聂少君曾经认同他,他们君臣三个,曾经是大正改制最坚定的核心。——然而,他已经将这一切全都毁了!
  哗啦一声,巨大的帛图被撕扯下来,山河残破,星月无光。帛图往书案上倾倒,而案上堆满了全国各地送来的加急奏报——
  淮南、益州、扬州、荆州,全数反叛。他已屡次托太皇太后之名向云州守将仲隐发去急敕,命他发兵平叛,仲隐却只管装聋作哑。
  现在,睢阳兵变的消息传来,薄昳总算知道了仲隐为什么敢装聋作哑。
  “奉皇太后号令,遥尊靖少帝”?
  薄昳将玉酒卮往地上一扔,冷笑出声。
  竟然还将希望放在那个小孩子身上吗?他可真是小看了自家的阿妹!
  “——谁!”他突然厉喝。
  门边的那个小小的影子渐渐清晰了。顾泽穿着一身诸侯王的衣裳,胆战心惊地上前两步,又停住,怯怯地喊了一声:“夫子。”
  薄昳目光骤然一冷,“你叫我什么?”
  顾泽吓了一跳,连忙改口:“陛——陛下!”
  薄昳这才算满意了,轻轻哼了口气,“你来做什么?”顾泽禅位于他之后,便一直居于清合殿,无故不许出来。
  顾泽嗫嚅几声,“我,我想向陛下说一件事。”
  “说。”
  “那个,皇太后,”顾泽顿了顿,“她的事情,与我无关!有人说,她想让我继续当皇帝——我才不想!她杀了我的阿母!”
  薄昳侧首,望见顾泽站在月光的背面,稚嫩的身影被拉得老长,脸上的神情是不能自明的哀伤。他静了片刻,“是谁教你这样说话的?”
  顾泽全身一颤,“没有人,没有人教我!陛下——我是真心实意禅位给您,皇太后和封将军在外边做的事情,与我全不相干!”
  不过短短一年,这五岁大的小孩已经能说出这样机警的话,将自己与叛军的干系撇得一干二净。薄昳的眸光渐渐地缩紧了,这样聪明的孩子,这样冷酷的孩子,这样血统的孩子……
  他的眼中已露出了杀机,可怜顾泽全未发觉,还在恳切地哭诉自己的无辜。眼前这个怯弱无能的小孩影像忽然与他记忆里的另一个人重合了——
  那个恬淡安静、懦弱无为的女子,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了他,然后,义无反顾地为他而死了。
  他从来没有爱过她。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为她悲哀,也为自己悲哀。
  “滚。”他低低地道。
  “——呃?”顾泽抬起惊愕的眼,喋喋不休的哭诉卡在了喉咙里。
  薄昳突然伸脚一踢书案,案上的奏疏哗啦啦如玉山崩塌下来——
  “滚!”
  顾泽走后,薄昳犹自坐在书阁暗沉沉的阴影之中。
  月光照不进来,传说中普天而沐的皇恩,也从来没有惠及到他的身上过。
  黑暗令他感到安全。
  不知过了多久,他居然又站了起来。灿灿皇袍簌簌摩擦过地面,他走出宣室后殿,对辇舆边打盹的车仆冷冷道:“去长乐宫。”
  车轮辘辘,驰破无边无际的夜色。薄昳理好衣冠迈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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