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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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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暖也欲出门去,被顾渊叫住。薄暖回头,顾渊修长的身影后是幽幽的灯火和沉木的灵牌,陵庙空旷,云幕相萦,冷铜制成的仕女托着燃灯的银盘,火光映得她们的眼角盈盈恍如坠泪。顾渊背手而立,玄色绀缯深衣上文绣日月星辰十二章,肃肃冕冠垂下十二旒白玉珠,煌煌灯火之中,宛如不可向迩的凛冽神君。
薄暖后退一步,静静地看着这个容颜苍白、目光冷锐的少年。天地宗庙之前,江山社稷之前,这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君王。
“车骑将军仲隐。”顾渊很少这样唤他,此刻,他的声线冷定,冷定得令仲隐不得不跪直了身子:“末将在!”
☆、101
“朕命你往云州去后,便在当地招募兵勇,筹措武备,加紧训习。”他缓慢地说,仲隐凛然细听,这竟是口谕,一个字也荒忽不得,“按兵不动,以俟圣旨。”
仲隐大惊,“可是,益州民变——”
“按兵不动,以俟圣旨。”顾渊又重复了一遍,容色冷得没有了分毫的感情。
仲隐静了一静,此刻的顾渊比往日更为不近人情,但他仍忍不住道:“可是益州的事情十万火急……陛下,今日只有云州兵可用,为何不用去戡乱?”
“你只知道益州。”顾渊静静地看着灵牌前冷漠跳跃的烛火,“你知不知道,荆州、扬州、乃至右扶风,都有民变?你知不知道,淮南境内已自立君长,叛军增至数十万?”
仲隐呆住了。
他不知道。
满朝文武公卿,都不知道。
这些奏报一定是十万火急驿送而来,由内官直接送入天子眼底,而后又被天子按下不提了吧?
“淮南……”脑海中倏忽掠过一道电光,“那梅氏呢?!”
顾渊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却没有正面回答他。“云州的兵力,便平一个益州都是困难,更不要提平定天下。”
仲隐只觉手脚冰冷,陵寝地底的绝望气息自石砖地面缓缓攀上了他的身躯,“那……那怎么办?”他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口。
“你是朕最后的一把剑了。”顾渊看了他一眼,旋而垂下了眼帘,声音在空荡荡的陵庙中飘荡,“你,可千万不能折断了。——把仲相也带去,如果可以,把兰台的书都带过去。”
仲隐几乎要笑出来:这样国破家亡的时候,他还惦记着那些书?顾渊似乎感觉到他的嘲讽,微微一哂,“尔我性命,都不过悬在刀笔之间罢了。”他走过去,拍了拍仲隐的肩膀,便与他擦肩而过,“彦休,书名竹帛,才是真正的千秋事业啊。”
他走了。始终一言不发的薄暖此刻也默默地跟随了上去,踏着他的影子。仲隐反应了一瞬才往外奔去,室外雪光陡然射入眼中,一片茫然的洁白。
他抬手略挡了挡光,放下手时,帝后二人却已不见。他忙问一旁的孙小言:“陛下呢?”
孙小言躬身道:“陛下、皇后往思陵碑上去了,吩咐不让跟着。”
仲隐沉默了。他开始回忆咀嚼起顾渊方才的话,不祥的预感如藤蔓爬入了心腔,攥紧了他的心。他抬头,大雪纷飞,天色晦暗,静默之中全是混乱和疯狂,便如这万里江山,不知还会不会再有太平的时候。
顾渊一直走,一直走,呼啸的风雪浸没了他赤红的衣影和如墨的长发,茫茫一片苍白天地之中,他的身形是那样地瘦而孤冷。薄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未能顾及路径,只是盲目地跟随着他。她觉得这样也很好,这样,她的心是安定的。
他始终都是她的方向。
他走到了思陵封土的正南,长长的司马神道蜿蜒无尽,站在神道的上方,面对那一块冷硬的石碑。
石碑上唯有二字,“思陵”。
顾渊立在碑前,雪花飘落在他的肩膀。“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初说了什么话?”
薄暖安静地凝注着他,“我说,当今陛下是一代明君,大靖国祚绵长,百姓安康。”
顾渊不再做声了。风雪愈加张狂,覆在碑首的蟠龙上,仿佛一种讽刺。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度开口:“我在等薄三动手。”
她轻轻“嗯”了一声。
“他若还有几分血气,这时候便该动手了。”顾渊抬起头来,雪光将他的脸庞折射出炫目的光华,好像山巅冰雪之中的凛冽神君,“他若还有几分血气,便该直接来找我。”
薄暖想了想,“那些民变兵变,会不会出自他的手笔?”
“不会。”顾渊却回答得很肯定,“薄三不是拿天下百姓开玩笑的人。”
薄暖静了,“那他求的是什么?”
“正名。”顾渊回过头来,发冠上珠旒轻晃,目光如刃,她呆了一呆。他却已举步,走到东南角的那片土地上站定,对她微微一笑,“看,它长成了。”
薄暖微怔,似乎是被他的笑容眩了眼睛。他站在风雪之中,身畔是一棵与他同高的杏子树,枝干遒劲,虽在严寒,连半片叶子都不见,却依旧笔直地挺立,对开春之后的花繁果茂深信不疑。
他们曾经执手一同栽下的树,此刻已长成了。
“这是杏子树,种在先人冢边,能保子孙之福。”
“谁的子孙?”
“自然是陛下的子孙。”
“我和谁的子孙?”
回忆纷涌而至,当年那个冷漠乖戾的少年,此刻已是亿兆所仰的帝王。她上前一步,他拥她入怀,这动作熟练而自然,好像他们本就应该这样拥抱在一起,从不分离,绝不分离。
***
仲隐奉旨,乘夜离去,回城稍加安顿,便带上父亲仲恒和兰台图籍径发云州。
顾渊带着薄暖在甘泉宫内长定宫歇了三个晚上,待到郊祀完毕,却忽然决定宿在思陵边安成君旧屋舍,一切从简。
陆容卿守陵之时,曾在这屋舍四周种下许多花草,风雪之中,自然是凋零净尽。顾渊特让聂少君与陆容卿入内来,四人围着暖炉扯了不少闲篇,不似帝王贵胄,反而如寻常百姓一般,两两膝头相碰,十指相扣,眼底眉梢,都流露出无法避忌的留恋。
顾渊抿一口酒,微微笑道:“开春便给你二人办喜事。”
陆容卿羞涩低首,聂少君却是喜形于色:“谢陛下!”
薄暖柔声道:“待表姐忙过了大喜事,我再向表姐讨教弈棋之道。”
陆容卿笑道:“你身边就有个最善弈的,怎来找我呢?”
薄暖挑眉看了一眼顾渊,想起当初与他玩六博却输了个干净,撇了撇嘴,“他不好玩。”
顾渊剑眉微斜,“朕怎么不好玩了?”
“你不让我。”薄暖嗫嚅。
对面两人听了,呆了一呆,而后便大笑起来。聂少君酒后壮胆,拍了拍皇帝的肩膀:“闺房之中,还是让着女人的好!”
顾渊笑得意味深长,“朕何时不是让着你了,阿暖?一向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薄暖越听越臊,再也受不了那边两人的目光,噌地站了起来,“我去歇息了。”
顾渊微微一笑,拉住了她的手,转头对陆容卿道:“今日朕借借安成君的地盘,安成君不介意吧?”
“不介意……”陆容卿还没说完,聂少君已直接利落地道:“微臣告退了!”
顾渊只觉得聂少君实在比屡次搅扰他好事的孙小言可爱了不知多少倍,将手一挥,便让他们都退下了。
“为何不宿在甘泉宫?你就是爱玩。”
顾渊一回头,便见薄暖憔悴的容色间是轻盈的笑意,微挑的长眉下眼波如秋水,一时看得痴怔。
薄暖亦被他望得脸颊轻红,低嗔:“有什么好看。”便要转身去,却被他一把拉住了手,宽大的袍摆在灯火影里盈盈一旋,娇软的身躯便落入了他的怀中。
“自然是你好看。”他柔声道,却避开了她的前一个问题。
她脸上哗地烧了起来。这话听来恁地熟悉,却是他们在圆房的那一夜曾经说过的。一晃两年多了,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却又好像一切都还是一样的。她觉得身子被他箍得不太舒服,挣扎欲起,他却揽着她腰无赖地拉她倒在了席上。她的长发缠在石虎钮镇子上,微微吃痛地叫了一声,想坐起身,他却不耐烦地一袖拂开了那恼人的石镇子,颀长的身躯便压上了她。
“噼啪”一声,灯花轻裂,在朱雀炉堆砌出的飘渺烟云中转瞬即逝地一亮。薄暖安静了下来,此时此刻,她的世界里全是他,他修长的双腿,他坚实的胸膛,他墨玉般乌亮的长发和那一双冷亮的眸。他覆盖了她,炙热的吻恍如天雨般密密地落下,两具疲惫的尘世肉身倏忽便在情…欲的明火中烧了起来,她茫然地迷乱地伸出双手抱紧了他,轻声问他——
“怎么了,子临?”
他眼睫微颤,却低下了头,没有回答。她只看见他轮廓坚硬的下颌,一滴汗水滑落,勾勒出一道令她目眩神迷的清亮弧线。屋外风雪飒飒,屋内却春意消融,他的肌体白皙而柔韧地覆着她,叫她软了身躯,软了声音,软了心肠,软了全副骨头,任由他妄意施为——
“子临,”她吟哦,“你……轻点……”
他自喉头发出难耐的低吟,在这无边无际的雪夜里,他抛弃了一切来迎合她。不过两个月,他消瘦得可怕,她将十指无力地扣着他的背,只觉他的骨殖几乎要将她硌痛了。然而他的力量却是那样地强悍而不容置疑,仿佛是狂妄掳掠的劫寇,他不仅要抢走她的一切,要占据她的一切,他还要放一把火,将她的所有疼痛回忆都烧成灰烬。
“我怕……”他突然出声,声音低沉得好像只剩了几脉气流,在幽微的夜风中浮荡,“我怕你是假的……”
她在疼痛中失笑,“我怎么会是假的?”
“那,”他咬着她的耳朵,诱惑地喘息,“你证明给我看,证明给我看你是真的……”
“啊——!”她叫出了声。他突然加大了动作,仿佛是穿堂的风忽然劲峭地扫入,她一个激灵,手指颤抖地抓紧了他撑在席上搂着她的手肘——
灭顶的欢喜,极致的空白。
她急促地呼吸着,那一个绽放的瞬间美丽得不可思议,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渐渐找回了神智。
而他伏在她胸前,没有动弹。
“子临?”她轻轻推他,抱怨,“你好重。”
忽而,胸口感觉到微热的湿润之意。她怔住。
他仍是将头埋在她胸口,冷酷的少年皇帝此刻就像个恋母的孩子。“阿暖……”他的声音很闷,仿佛是响在她自己的胸腔里,让她一阵悸动。
“我在。”她温柔地回应。
“你是真的。”他低声喃喃,“真好,你是真的……”
☆、102
灯火昏昏,夜已过半。枕畔伊人气息匀停,呼吸轻悄悄地喷吐在他的胸膛。顾渊却毫无睡意,睁目望着黑暗,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衣料的摩擦,又似是模糊的人语。顾渊眸光一凛,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他坐起身来,咳嗽两声,孙小言便入内为他更衣。一身简洁的赤黄襜褕,长发略略一束,而他已沉声催促:“快些,来不及了!”孙小言的手抖了一抖,终是将皇帝的金冠束紧了。
他走出屋舍后门,正见风雪已停,夜色如幕,积雪如衣,柔顺披拂在千山万水,一代代帝王的陵寝巍峨而沉默,在这样的夜晚里也不过是天际一抹冷冷的黝黑的痕,仿佛负伤而蛰伏的巨兽。那人声渐到了眼前,却是未央宫的羽林中郎将封蠡将薄烟押来了。
封蠡是仲隐一手栽培出来的将才,仲隐走时,特意嘱咐顾渊此人可用。
薄烟原本还是边走边哭,见到顾渊之后反而止住了泪,冷冷地看定了他。
封蠡见惯了皇宫里这样纠缠不休又故作清高的女人,剑鞘在她膝弯一击,便打得她跪倒下去。又向顾渊行礼:“回陛下,人带到了。”
顾渊微微颔首,一个眼色,从人都退下,只留封蠡和孙小言领着郎卫和内官各把守着院落的门。薄烟跪倒在地,却不叩首,披头散发之下衬着苍白消瘦的脸,原本莹润勾人的眸子已干涸成死水。
毕竟在掖庭狱中待了半年,顾渊自然知道她为何会变成这副样子。
“我听闻,”他冷冷地道,“你始终包庇薄三,不肯供出他的下落。”
薄烟嘴角微勾,暗夜中笑得冷厉,“你已经动不了他了。”
“什么意思?”顾渊眸光一凝。
“他常说,你是鱼游沸鼎之中而不自知。”薄烟哂笑,“天下已病入膏肓,你还以为抓到了薄三就能致太平吗?”
“不能,”顾渊锁起眉头,“但我一定要拼尽全力。”
薄烟眸光中掠过一丝轻微的怔忡,旋即又被更深的怨毒所掩盖。“你杀了我吧。”
顾渊看她一眼,没有做声,视域中忽而一亮——
遥远的苍穹之上,竟摇摇腾起了一片火光!顾渊眸光一紧,孙小言已在外面大声禀报:“陛下——陛下,是甘泉宫!甘泉宫起火了!”
薄烟笑了。
就在她笑出声来的一瞬,屋舍之外响起了刀兵交击之声!守卫在小屋各处的羽林卫与不知从何处潮水般涌出的兵勇们殊死搏斗,孰料半空中竟还飞出了带火的弩箭!
“你真聪明。”薄烟轻轻地开口,仿佛叹息一般,“你若歇在甘泉宫,这时候早已经死了。”
语意里虽有无奈,却毫不遗憾。顾渊狠狠皱眉,便想抽身回房去找薄暖,突然薄烟一声嘶喊:“你杀了我吧!”扑上前来拉扯他衣上佩剑!封蠡吃了一惊,大步抢上,健臂一挥便要将她摔开,不料她突然伸出细细的五指在封蠡脸上狠狠一抓——
“啊——!”封蠡痛苦地大叫一声,放开了她,双手捂着脸蓦地跪倒在尘土里。黑夜杳冥,顾渊没看清楚,只急声问:“怎的了?”
“陛下!”却是孙小言的声音突然响起,“陛下小心!”
顾渊陡顿一凛,堪堪侧身避过薄烟五指一抓。微凉的星光正映出薄烟长长的指甲缝里一点微弱的磷光,封蠡的惨叫声竟渐渐消歇了,顾渊顾不上看他,只大声道:“来人!”
孙小言忙去搀扶封蠡,骇然见到这年轻人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上竟已满布红痕!
“来人!”孙小言尖声大喊,“护驾——”声音陡顿卡在了喉咙口,竟有一把长戟刺入了他的后背!
孙小言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顾渊心头一沉,将他一把拽到墙角,而外面的乱兵竟已撕破了羽林郎的防卫,闯进了这花圃中来。
——怎么会有这么多乱党?!他们的武器是哪里来的,他们背后的人又是谁?!
薄烟还在纠缠扑打,状似疯狂,以顾渊的身手,要制住薄烟本是再容易不过,却避忌她指甲上的奇毒。他只来得及在孙小言耳边说了一句话,便看到薄烟纵身往屋内闯去,心头一凛:薄烟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又在掖庭狱里受了那么久的折磨,怎么会突然有了这样鱼死网破的力气?那诡异的磷光,那矫捷的动作,那染血的眼神……
顾渊突然想到了那张胡巫的脸。
胡巫,巫蛊,长安城里的妖祠,长秋殿下的木人,还有他和阿暖的孩子,还只是个婴儿的民极——
血液在一刹那沸腾了起来,好像要将他整个人都烧穿了。仇恨,仇恨在他的眸中点燃了妖异的光,被呼啸穿梭的火箭烧出一片荒莽。
他大步追入房中,过道里的宫婢们竟都已脸色铁青地昏死倒地,而晃荡不止的梁帷之后,薄烟已将手伸向了床上的薄暖……
“——放开她!”顾渊厉声断喝,距离薄烟还有几步远,他径自抽出佩剑掷了出去!
这一掷既快且狠,毫不犹豫地斫入了薄烟的胸口,刹那血涌如泉,泼湿了她的衣襟。薄暖早已惊醒过来,得了这一停顿之机,反应了一下便立刻滚下了床,捞起一件衣衫便往顾渊那边奔。
“——阿暖!”顾渊突然惊骇地大喊!
薄暖一呆,还未知觉到什么,耳畔厉风一响,顾渊将她整个人都囫囵扑倒在地!
“笃笃笃笃”,无数的箭支穿透层云积雪,穿透木床纱帘,往这个狭窄的房间密不透风地射了进来!
烛火被烈风一刮,倏忽就灭掉了。黑暗出人意料地兜头罩下,刹那间安静得只能听见飕飕的箭声和两人叠在一起的心跳。骤然又闻“咚”地一声——
薄烟的身子摔了下来,被万箭攒射得千疮百孔,血流如注,苍白如雪的脸庞正对着地上的薄暖。
她似乎还在笑,冷笑。
薄暖呆呆地对着薄烟那张笑意莫名的脸,突然,顾渊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不要看。”他的声音冷而定,“她是薄三的同谋。”
牙关陡然一合,几乎将薄暖的唇舌震痛了。她不敢置信,失去民极那一日的痛感蓦然又袭掠了她的五脏六腑,攫紧了她的呼吸,她突然想将顾渊遮住她眼睛的手掰扯下去,她要睁眼看看,看看这个杀死了她儿子的女人死成了什么样子!
“阿暖。”顾渊的声音很沉,黑暗之中,仿佛是漂浮的积冰,冷得她神智都是一颤,“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她痉挛地抓紧了他的衣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平静的,划在空气里却无端地凄厉,“什么事?”
“不要放弃。”顾渊狠狠喘了一口气,咬牙说出了四个字。而她却听见了别的声音——
“滴——答”。
有什么轻盈而脆弱的东西,掉落在了地上。
“你……”她嘴唇白了,“你在流血……”
“皇后,你听见了没有!”他突然发狠地加重了语气,“朕命你不可放弃,你还不领旨!”
他从来没有对她这样强横过。他一向是个强横的人,可是,他从来没有对她这样强横过。
直到这一个瞬间,她反而感受到了他过去在强横里掩藏下去的一切悲欢。
她抬起头,凝注着他。
纵是在举目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他的双眸也是那样地冷锐犀利。
“我答应你。”她说。她的声音那样轻,好像害怕会惊动了什么。
他抓紧了她的手,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了,只是道:“现在,我们逃出去。”
***
月色无垠。
思陵那高高的封土堆上,赫然站了一人。
高冠广袖,儒服翩然,眉折春水,目耀秋星。他双手负后,静看着封土下他埋伏的弩…箭阵,一排排地换人,一排排地发箭……
右手在大袖之下紧握成拳。顾子临毕竟是有头脑的,昨晚还宿在甘泉宫,今夜竟临时起意歇在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屋之中。这时候长水、越骑几支禁军只怕也得了信报,要赶来救驾了吧?他必须快一点解决掉顾渊才行啊……
不过顾子临若是真有头脑,又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刻将仲隐调离身边呢?
映着萧疏的月光,薄昳微微地笑了。
顾子临看似聪明过人,其实却愚不可及。竟然不知道天子之性命是万民所托,还以为只要救得了百姓,救不救自己都没有关系吗?
昔日他徙豪强八千户于思陵,只怕也没有料到这些人会在今日反水,与南军将士一道,将他的羽林卫都斩尽杀绝吧?
因果相报,如是而已。还有什么礼义仁恕好讲?顾子临便是太信了书上的话,才会——亡国!
☆、103
“君侯。”有人禀报,“城阳君女……似乎是死了。”
薄昳冷淡地抿了抿唇,“死便死了。”
“是……”那人犹疑,“聂丞相与安成君……逃了。”
这人说话还带着官衔,令薄昳有些不耐烦——这两个人每每被并提,都会让他不耐烦。他摆了摆手,“不必管他们——将南军能用上的所有人手,全部调来这里!”
大雪之后,天边的月轮明亮得骇异,好像一张苍白空洞的脸庞。思陵的封土不算最高,至少不如那边孝钦皇帝的。可是他走了几步,还是感觉到那种无人相伴的孤独与寒冷,脚底长眠的那个人,是不是也正在冷笑着他此刻的无措呢?
脚下的人是他的生身父亲,可是却从来没有认过他,甚或从来不知道他的存在。如果当年受到御幸的陆玄默乖乖进宫了,他便是堂堂正正的皇太子,什么孝愍太子、什么梁王殿下,全都不会存在了!他自然会保护好他的母亲,薄氏也好,顾氏也罢,都不能伤到她分毫!
可是,他的母亲却没有进宫,她嫁给了薄安,她心目中的良人,而后,又被这个良人毫不犹豫地抛弃了。
月光冰凉,云影缓缓地移动,他目无君上地站在这高高的皇陵上,下界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模糊,反而不如他心中那一缕仇恨来得清晰。忽然——
那小屋中窜出了两个执手而奔的人影,残余的羽林卫拼死给他们杀出了一条血路,让他们往弩…箭射不到的深山里逃去了。
薄昳眼光一凝,立刻下山追去。
***
地上全是积雪坚冰,既脏且滑,薄暖走得踉踉跄跄,顾渊索性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带着她飞速地奔逃。身后的羽林卫一个个地倒下,黑夜暗沉而广袤地包裹了他和她,仿佛绝无尽头。薄暖早被吓得魂飞魄散,此时反而咬紧了下唇,连一声惊叫也不曾发出,只是靠着他的胸膛,平复着自己的喘息。
他偶尔低头,便见到她清亮的眼,正一眨也不眨地凝注着自己。
好像少看了一眼,就会误了一生,好像要将他干净利落的轮廓深深地烙印在那双雾一样的眼眸里。
他咬了咬牙,心中没有放弃盘算。他已派人持天子符节去北军调兵,此外还派了内官飞驰入京去找太皇太后。只是连甘泉宫都被乱党控制,从他们的武备来看,只怕未央武库早被洗劫,长安三宫也已经是乱成一团,太皇太后那边如何,实在难以逆料。方才大乱,聂少君和陆容卿却都没有出现,他们要么是一同反了,要么……
“陛下!”
孙小言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他背靠一棵枯树,按着自己腰背上的伤口,艰难地发声。
他的另一只手边牵了一匹马,正难耐地蹬着蹄。
顾渊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你来了!”
孙小言勉强地一笑,“小的答应了陛下会来这里会合……便自然会来……”
顾渊再也说不出别的话,将薄暖往他怀中一推,拉过马鞭,利落地翻身上马,匆促地道:“你带皇后,乘乱逃回长安城去,找太皇太后!”
薄暖艰难地在枯枝堆上站定了,抬头,马上少年的目光也正向她扫来。
她的心咯噔往下一沉。
冷漠的高悬的月亮就在他背后,他的双眸仿佛吸纳了所有星辰的黑夜,流转出冷定的光华,毫不迟疑地刺穿了她的魂灵。她下意识地便想上前,却被孙小言拉住了。
她回头,孙小言咬紧了牙,没有说话。她低首,看见孙小言拉紧自己衣袖的手指缝里全是淋漓鲜血。
“你答应了我的。”顾渊说。
她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她答应了他什么?
然而他大手朝身后一挥,长鞭在空中哗啦落下,马儿扬蹄,竟然便带着残剩的十数名羽林卫继续往前奔去了!
她这才明白了:他要抛下她!
“子临!”她凄然叫出了声,孙小言立刻捂住了她的口,急急地道:“皇后噤声,小的带您逃出去!”
逃?她猝然盯住了孙小言,“为何是我们二人逃?陛下为什么不与我们一道?”
“傻阿暖。”孙小言急得跺脚,称谓也不顾了,“陛下是为了你啊!陛下去引开追兵了!”
薄暖呆了一呆,脚步往后趔趄了一下。
方才离别一瞬的目光交错再度闪回于她的脑海。
她答应了他的……
“阿暖,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放弃。”
“你在流血……”
“你听见了没有?朕命你不要放弃,你还不领旨!”
孙小言带着她往反方向奔逃而去了。
远方是妖异漫天的火,近处却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大雪覆盖了一切肮脏污秽、刀光剑影,在这难得安静的一刻,显出异世一般的虚无。
就如那个久远以来纠缠于她的梦境。大雪封山,那个踽踽跋涉的人,原来是她自己。彻骨的冷,彻骨的孤独。
她不得不与他背向而行。
她知道,她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
***
羽林卫越战越少,顾渊伏低在马背上纵蹄疾驰,躲去零散射来的羽箭。他知道再晚得一刻,敌人的弓箭阵又要重新布好,狠狠一鞭,马匹吃痛地狂奔,苍黑的树影飞掠着后退,蹄声响彻了茕茕暗夜。
他伸手一探马腹下的布囊,孙小言做事周到,连他的鎏金弓也带上了。他挽弓在手,回头往黑暗中无声瞄准,飕飕箭出,便听见密林里不断发出惨呼之声。
顾渊一路拍马狂奔,谁知马儿却突地被草中铁索一绊,将他整个人都摔飞出去!
一阵危险的眩晕感袭来,他只来得及护住头脸,整个人便重重地砸落在雪地上!
一股力量在拉扯着他下坠,这竟是一面不知其终的斜坡,尖锐的荆棘钩破了他的衣衫,湿冷的雪融进了他的肌肤,却没有阻住他的下滑,他抬手欲抓住什么,却陡地有箭射来,直直地钉在了他的手边!
无数的羽箭密集如网,不管不顾地飞射而来,银亮的箭芒几乎将黑夜都照彻!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
这样密集的箭网,只有连珠的弩机能发动,密密匝匝的黑暗山林里风雪翻舞,竟不知暗藏了多少个持弓带箭的敌人,才能进行如此凶悍的刺杀!
他手持鎏金弓不断拂落来箭,身子则沿着山坡不断地滚落,不断遭遇锐利的硬石和荆棘,刺得他遍体鳞伤。他却并不顾及,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躲避那箭雨——
可终究,避无可避。
鎏金弓毕竟不是刀剑,他也根本无暇再抽箭反击。积雪的光芒好似锋利的箭镞,割破他的脸颊,引出了狂飙的血珠——
突然之间,缓坡陡地变急,竟好似一把斧头截然劈开了这座白雪皑皑的山坡,令他猝不及防地落入了寸草不生的深渊!
然而,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因为他贴着危立的断崖坠落,敌人无法再瞄准,来箭到底渐渐减少了。喀地一声,他的鎏金弓卡在断崖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沉沉夜色之下木制的弓身被弯到了极限!他深吸一口气,往外看去——
天色已将晓,有熹微的光从黑夜的缝隙里洒落下来,映见这壁立万仞的山崖之下环绕不绝的流云。这一个微妙的短暂的瞬间,他忽然感受到自己全身上下的伤都发作了起来,分不清是兵刃的伤还是跌撞的伤,被高处的寒风凛冽一吹,竟逼出了他一声痛吟。
然而他立刻就咬紧了牙。
他一手攀附着岩石,另一手死死地抓紧了鎏金弓,直至青筋暴露。肋下的旧伤几乎又要撕裂了,而他的思路却在这一刹那前所未有地清醒——
他要掩护阿暖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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