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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有好女-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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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太后脸色铁青,倏地站起,尖尖的护甲指着她:“安阳,你别以为我只生了你一个女儿,就可以这般放肆!还将你母亲放在眼里吗!嘉珩那孩子有什么不好,论人品论相貌才能,比你外祖当年都不遑多让,除了他,我还逼你见了其他人吗?我可都是为了你!”
  她喘了口气,“若有一天母亲和外祖都不在了,你能靠谁?靠你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兄长吗?还是靠乐妃肚子里的孩子?你可以不嫁人,但你得有底气将那些看不惯你的人正大光明地送进诏狱!现在我们所谋的,不就是让自己这辈子都不会从这金銮殿上摔下去?锦岚,我不愿意看到你因为这件事跟我们闹这么长时间,你都快二十了……”
  安阳公主握紧双手,猛然抬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嫁人!”
  “可我不会将我的女儿嫁到万里之外的敌国、嫁给一个居心叵测的人!”
  “不!”
  殿里刹那间一片死寂,安阳在地毯上狂乱地来回踱着步子,凤眸闪着异常亮的光芒,宇文太后紧紧盯着她,面上血色褪尽。(;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C;c; ;提;供;T;x;t;免;费;下;载;);
  “不……除了他我谁都看不上!阿娘!”
  太后走近了看她,那张蔷薇花似的娇艳面庞满是不甘和憧憬,那样的神情突然让她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阿娘,你当年就甘愿嫁到宫里吗?”
  太后蓦然后退,大声喝斥道:“闭嘴!”
  “大家都只爱最好的那一个,您看着那个西凉女人的时候,就不会恨到想杀了她么!她为靖北王生了孩子,她的女儿可以受尽皇祖母宠爱,可以远离明都的乌烟瘴气,可以在洛阳瞒天过海逍遥自在,甚至被他青眼有加!我不愿意那个杂种这样!我要看着她被踩下去!”
  安阳抬起手指端详,那根精心护养的指甲在鎏金护甲里闪着珍珠般的光泽,“阿娘,想想你自己再想想女儿吧!我真的不想和不喜欢的人待在一块儿,待一辈子!”
  地上的宫女们如坠冰窖,这次逃不过去了,听到这些秘闻,唯一的下场就是杖毙。
  碎裂的瓷瓶倒在脚下,无人去管。
  太后望着女儿良久,轻轻地开口,像是说给自己听:
  “你外祖已和东。突厥的可汗达成约定,北境不会再有损失。”
  “宇文氏的尊荣,不需要下降一个公主来证明。”
  “如果洛阳有异动,匈奴就会联合西边的突厥进入玄英山地界,叩开关口。”
  “……锦岚,你执意要嫁去洛阳,那就拿出能说服我、说服你外祖父、说服朝野上下数百官员和所有大梁子民的理由来。在那之前,我绝不同意。”
  安阳攥着衣角的拳头一松,快步走上前抱住母亲,轻声道:“阿娘,我虽然只见过他一面,但那是我见过最出色的男人了。这几年我为了贺兰津做了那么多不顾身份的事,现在想来真是愚蠢!”
  她闭上眼,翘起红唇,回忆起那满室融融的阳光来。那人向她倾身,镜前的剪影中一抹如碎冰的浮白,颀长而挺秀,像雪中倚窗的青松。
  造化所钟处,风华动洛阳。
  太后的目光落在侍从瑟瑟发抖的脊背上,端起茶托,嗓音阴冷:“秀络,将这些人都弄出去,该怎么办就不必哀家说了罢。”
  安阳犹自欣喜,“阿娘,岚儿以后一定都听你的话!”
  “殿下饶命!太后殿下!奴婢们什么都没听见啊!”几名宫女脸色惨白,拼命地磕头,额上立刻渗出血印。
  离珠宫的掌事女官漠然传令:“尊太后懿旨,尔等宫女侍奉不周,各去领五十棍,殿外自有内监带你们去!”
  “——陛下驾到!”
  屋中的人皆是一惊,宇文太后挥挥手,女官厉声道:“动作都快些!”
  今上这个时候本该在上朝,午时还未到,他如何闯了西宫的门?
  “母后,这些人怎么逆着您的意了?”
  苏桓含笑的声音从珠帘外传来,人影已至屏风前。
  安阳狠狠跺了跺脚,“陛下今日怎么得空来探望母后?”
  太后依旧命道:“秀络!”
  女官朝梁帝躬身:“陛下无需费神看顾这些下人,妾身现在就将她们带走领罚。”
  苏桓回身道:“领罚么?王都知,这是你份内的事,就由你带这四名宫女去静秋殿罢。”
  安阳脱口道:“不劳皇兄……”
  “抬起头来。你们都是离珠宫的宫人?”
  宫女们霎时燃起希望,一个十七八岁的宫女膝行两步,苦苦哀求道:“奴婢碧荷,侍奉太后殿下两年了,今日端水时碰倒了架上的花瓶,惊了太后,罪该万死!奴婢甘愿受罚,请陛下依律处置!”
  安阳暗自冷笑,这丫头倒会给自己找救命稻草,连借口都编好了,既暗示她们一无所知,又未提及伤及性命的五十棍,全凭皇帝的意思。要是刚才的谈话传了出去,杀几个人事小,封住朝臣的口可就难了!
  苏桓颔首,“旁边的是你双生姊妹?”
  那名长相一模一样的宫女垂首嗫嚅道:“奴婢丹枫,是离珠宫的梳头宫女,服侍太后三年了,碧荷是奴婢的妹妹。”
  苏桓道:“你们这就跪安吧。”
  王都知向太后和掌事女官屈膝,太后哼道:“免了!眼不见心为净,皇帝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俄顷暖阁里只剩二人,苏桓恭敬道:“母后若不嫌烦,儿臣便入内与您商讨了。今日来的匆忙,只因斥候在朝堂上通报了一件大事,想尽早说与母后听。”
  宇文太后重新入座,举袖一扬,“既是要事,哀家怎能耽误?”
  苏桓走近几步,站在离座位丈远的地方,肃然道:“洛阳国主现下并不在洛阳,帝都由几位大臣把持朝局。”
  太后震惊道:“果真如此?”
  “此外他们兵力调动异常频繁,玄英山以南已经全是容氏亲兵,宇文家的将领驻扎在山脉北麓,十天以来的急报比上个月更多。”
  太后稍稍思索,“你的意思是,洛阳要提前北伐?”
  苏桓郑重地说:“此时的西南草原上恐怕都是洛阳的兵,盛氏昭告天下,许诺帮助西突厥抵抗东。突厥的南下,突厥人便送给他数万良马。洛阳不产马匹,要这么多做什么?加之天文院和司天监预测今年洛阳多雨水,秋后粮草支不抵出,最好的选择就是趁风调雨顺,提前北上。”
  太后抚上手腕的菩提念珠,忽地拍案怒道:“苏桓!王放拿什么来帮突厥蛮子?南齐穷乡僻壤,既无车马又无铁器,早前户部侍郎跟我说大梁南面生铁走私危害国体,我第二日就上玉衡殿告诉了你们!难不成你不加制止,竟让南齐从中讨到天大的好处?这祖宗的基业都要被你毁了!”
  苏桓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母后还是对儿臣心存芥蒂……我资质顽劣,连朝事都顾不周全,如何有多余的心力处置走私一事?宇文嘉珩年前刚接手转运使一职,我信任他胜任,于是毫不插手盐铁,到正旦朝会时才微觉不妥!”
  太后的右手颓然垂下,左相封宣平后愈加如日中天,不仅北边的守军清一色换成了宇文家的亲信,南边居然也伸手了?她自安阳回京后一直在操心婚事,没有见过父亲,对苏桓培植的那点羽翼也没有以前上心了。
  走私通敌兹事体大,若真把这份责任算在了宇文家头上,有百害而无一利。
  她蹙眉想了想,必须派人查清楚,苏桓对她防范得很严,一面之词也不能尽信。
  “陛下,如果开战,我们有几分胜算?”
  苏桓见她不再追问,心下一松,面上仍不敢怠慢,“以兵力粮草粗略计算,国朝多于南齐,但对方将领实力不容小觑。”
  他没有提到左相门下大败而归的士兵,太后满意了些:“就是退上一万步,咱们也不是不能与南齐抗衡。”
  她望着苏桓温和的笑容,换了副神情叹道:“陛下,你也知道安阳那孩子向来脾气倔强,去南齐走了一趟,竟成天和我提联姻之事。我纵然不愿她离开身边,但女孩儿家大了,有自己的主意……真要到了那个地步,我作为一国太后绝不可为公徇私,望你斟酌。”
  苏桓不假思索道:“安阳是儿臣的妹子,扶朝宫内唯一金尊玉贵的公主,我怎放心她远嫁?”
  太后腹诽道怕是他高兴还来不及,可依然愁容满面:“唉……算了。陛下没有其他事了罢?最近和皇后处得好么?”
  苏桓狐裘下的指骨格外冰冷,声如融融暖玉:“嘉苑很好,儿臣一直歉疚没时间多陪她。今早她溜出去看祖父了,刚命人接她回宫呢。”
  太后欣慰地点头:“好,好啊。”
  苏桓回玉衡殿后,屏退众人,外袍也无心换,径直进了暗室。
  走过长长的甬道,一袭黑衣的贺兰津坐在地下,掌心装着半块梅花糕,自斟自饮。
  苏桓脸色很不好看:“贺兰,你现在就走吧。外面抓刺客的上值军说不准下一刻就要抓到玉衡殿来,你今天太冒险了。”
  贺兰津挑着双桃花眼,十分无辜:“我来多少次了,要不是那个离珠宫的宫女看背影就能把我给认出来,我才不想劳烦陛下藏着我。”
  “刚刚我在太后面前把开采铁矿的事推给了宇文嘉珩,并一口咬定南齐要在秋前北上。她似乎是信了,还准备了联姻这一手。”
  贺兰津递给他一杯酒,“真有你的。记得上学时一起跟先生扯谎,你总是扯得最像的那个,三分假七分真。”他眯着眼,“我倒是觉得他们有可能等不到秋天,洛阳人做事,总是意想不到地快……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王放一定要先解决掉他的家事再对付我们。”
  “谯平守着玄英山,未尝北进一寸,而宇文氏那帮人,除了挑衅还会干什么?在东。突厥吃了败仗,就跑来南境邀功,我大梁的脸都被他们给丢尽了!亏安阳还算清醒,看不上她那伙表哥们。”
  苏桓握着酒杯,沉思道:“我得知王放离京时也不太相信,现在观洛阳的动作,心里却有几分底。我起初只是答应借其中两个矿山,真是引狼入室,走私的商人根本就不在官府的掌控之下,开采的量远远超出预想。他们借铁器,不是为了帮西突厥抵御东。突厥,而是——准备对南安省用兵。”
  贺兰津拍手道:“洛阳那位君上打的一手好算盘,恐怕安阳现在对他念念不忘,也是那时有意让她起心思。话说回来,陛下服用了洛阳人送的十二叶青砂果后,感觉如何?”
  苏桓默然半晌,幽幽道:“贺兰,你不知道,暗卫将药引拿回来时,我竟没有存一点防备之心。也许下意识觉得,死了也罢,就不用再和他们周旋了。这样活着太累,没有办法保护所有重要的人,而保护我的人,以后大概就会像太皇太后这样吧。”
  他笑笑,“所幸服下的不是□□,王放这点气度还是有的。没有我,他就无法在匈奴内牵制左相一党,大家心知肚明。”
  贺兰津长长叹道:“陛下,当我的兄长和叔父们都在战场上被抬回家后,我也是要步他们后尘的。”
  他顿了顿,垂眸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不要总是提起死这个字。也许陛下看到我们都走了,会比损伤自己还难受,但我们之所以要抢着为陛下鞍前马后,是不想活着看见那一天——”
  “时局动荡,奸佞篡国,开关迎敌,民不聊生。”


第117章 这样那样
  窗外响起了雨声,从夜风里温柔地落到枕上。 她睁开眼睛,烛火泛着微光,房间里静悄悄的。
  腿上绑着木板还睡得不老实,身子都歪过来了,被子却盖得严严实实。罗敷从低垂的睫毛下往外瞧,看到放着烛台的柜子转了个角度,外侧立着本厚书,挡住了大半光线。
  离她两个枕头的距离,坐着人。他专注地看着一封谏书,三根修长的手指压在白色绢面上,铺着一层融融的暖金色,指甲修得很整齐,珍珠似的莹润。
  珠光宝气的一双手,其中一只正在被面上轻轻拍着,是哄孩子睡觉的熟练架势。
  她再往上仔仔细细地看,他的额头十分开阔,眉峰像山水画里逸出的一笔,蓄着清冷的意韵,瞳仁中的辉彩与明灭的烛光相映,仿佛要把人的视线全吸进那泓漆黑的湖里。鼻梁生的特别挺秀,要是放在女孩子脸上也很漂亮,应该是随母亲,嘴唇有些薄,颜色一直都很鲜艳,笑起来又美丽又危险。
  烛火跳了数下,这样弱的光难以看清字迹。他眉心微蹙,手肘撑住床沿,身子迎着亮光前倾,黑发散落在随意敞开的中衣上。
  灯花未尽,于意云何。
  她的心顷刻间就融化了,变成无边无际沸腾的水。寂静的夜里,她已听不见淅沥的雨水,耳朵里只有自己从未这么急促过的心跳。
  他仿佛察觉到,停下手中动作,双眼望过来,低声道:“太亮了?但我——”
  “我嫁给你吧。”
  他千百回难得一次地愣住。
  她忽地从被子里伸出左手拉住他的发尾,痛得一颤,清澈的眼睛仍定定地望着他:
  “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王放手中的谏书掉在柜子上,啪地一声,连同遮住光的大书也倒了,压灭了灯。
  黑暗里冒出一缕烟,带着书卷陈旧的气味。
  他扔了笔,下一瞬就凶猛地扑过来,哑声道:“好啊,回洛阳就嫁给我。”
  他急切地找到她的唇,含住一遍遍吮舐,“谁教你这么说的……”
  她下意识偏过脑袋,被他按住额头,用力拉扯指头上缠绕的发丝。他丝毫不在意,愈发势不可挡,她几乎有些害怕了,又转念一想,咬了一口他的唇角,忍着笑说:
  “王放,我好喜欢你啊。”
  他的呼吸炙热得如同火苗,中衣滑落在腰上,露出一截光裸的背。她冰凉的手指轻轻从后颈滑下去,他猛地抓住,喘着气道:
  “罗敷,你作什么孽!”
  她笑得像只小狐狸,虽然牵拉到了伤口,还是停不下来。他封住她的嘴,一点点地噬咬,从舌尖到下巴,落在柔软的脖子上。 她呜咽了一声,眸子里水汽迷蒙,他看了根本把持不住,全身的血液都朝一处涌,手指挑开她肩头的单衣,翻身覆上去。
  她忽然叫了他一声:“你压到伤口了,劳驾让让。”
  王放身子顿时僵住,她还在那里装模作样地喊:“疼,好疼。”
  他勉强平复了胸口的起伏,闭着眼,在她那条能动的胳膊上掐了下,她一拳头砸在他锁骨上:
  “疼!”
  “有本事再大声些。”
  她喊了两三嗓子,突然觉得不对,反应过来整个人都不好了,刷地扭头面朝榻壁。
  王放狠狠道:“怎么不叫了?破了相还笑得出来。”
  她萧瑟地说:“我脸都被树枝划成这样了,你居然还不让我笑,真是惨无人道。”
  王放弹着她的脸,“划成什么样?戴着面具,恢复得也快,现在就剩几条痕了。”
  她哼哼道:“什么叫几条痕?你要是不要我了怎么办。”
  他的心蓦地就软了,拿被子将她裹好,穿上衣服:“有道理,这就不要你了。”
  “你干什么去?”
  王放没理她,站在地下穿好衣服,重新系着带子。她柔柔脆脆的嗓音悠然在背后响起:
  “记着不要用太凉的水冲啊。”
  他欲言又止,踌躇了半晌,咬牙道:“阿姊,你懂得真不少。”
  “还有不要喝凉水。”
  他回眸笑得她发毛,“不是有你这个大夫么?”
  罗敷郑重其事地道:“我不治这方面。睡觉了,晚安。”
  她等他走了,费力地撑起上身,缓了一会儿,方才压着嗓子咳嗽。烛火灭了,她没办法偷看他的折子,不知道他有多忙……动了动右臂,她锁着眉头到处摸索,不大的红木榻上窝了两床被子,他的那床全都弄乱了,难得不是那一副尽在掌握的从容样子。
  罗敷小心翼翼地铺平被角,怔怔地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叹了口气。
  她继续躺倒在被子里,闭着眼装睡。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停了,他轻手轻脚地回来,极小心地掀开被子上榻,没有再秉烛处理公务。她感到枕边一沉,他怕惊动她,只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吻,睡在离她咫尺的地方。
  直到他的气息变得匀长,她才敢眨眨眼,他在她身侧,可是她没有勇气看他一眼。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焦虑,以致于连做梦都在担心。以前没有仔细想过的问题全都浮出了水面,她患得患失,摆在面前的路太艰难了,她无法在他一句许诺下就不再忧心忡忡。
  曾经不是这样的,王放认真地和她说上几句,她就全然相信,丝毫不理会别的可能,但现在她做不到了。他们之间隔着许多阻碍,他登基不过五年多,那些臣工要是知道他要娶一个匈奴人,面临的压力不可估量,他不可以再搭上一个独断专行的名声。
  而且匈奴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迟早有一天会带着千万铁骑越过北境,那时候她又应该站在什么立场上?她能认同自己作为一个普通的医师在洛阳为官,却不能眼看着给她机会离开故土的祖母在梁宫中夙夜不眠,苏氏不振,她还要再让婆婆更伤心么?她只剩这一个真正的亲人了。
  罗敷宁愿他现在还是看上她的身份家业,这样她就不用承担那么多。
  他离她不过几寸,她却感觉自己长了一层透明的壳,拒之千里。
  天边的曦光投进房间里,卯时刚过,王放面对着一只后脑勺醒过来。他屈着指节想替她拨走脸上的发丝,不期然擦过丁点湿润,当下心里一沉。他没说什么,起身披衣,先去了外面洗漱。
  此处是罗山城最好的旅店,但条件自然比不上州治,好在价钱便宜,几名河鼓卫清了场,包下二楼居住。
  早饭时众人零零散散地坐在大堂里,打扮成商贾的侍卫十分懂行,点了满桌花花绿绿的糕点,还互相聊着毛皮的价钱,颇为热闹。医师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统领从桌子旁拉到了房里做检查。
  “我说,师妹你跟了师父那么多年,他老人家的作风你好歹学点皮毛。咱们学医的,就尊道,清心寡欲嘛……”
  “说人话。”
  徐步阳瞅了眼端着药碗的男人,凑近了神神秘秘地道:“年轻人要懂得节制。真是小看师妹你了,瞧这黑眼圈儿,一晚上没睡吧。”
  罗敷不顾右臂刺痛,捡起碗里的勺子往他脸上抡,“你胡说什么!”
  徐步阳无辜地瞪大眼睛:“昨晚师兄在对面睡得正香,就是被你给吵醒了!喊声也忒大了些……今早底下吃饭的那些小哥们面上都不对劲,又不是只我一个。不过没事儿,过来人都懂的。”
  罗敷抬头对王放道:“你把他弄出去!”
  “先喝药。”
  她勇往直前地一口气灌下去,“出去吧,我就是大夫。”
  王放这才笑吟吟道:“人家是大夫的师兄。”
  徐步阳嘁了一声,开始摆弄起竹制针筒来。罗敷一看这架势,九针俱全,沸水煮药,就觉得不妙了:
  “慢点,你要干什么?”
  徐步阳痛心疾首道:“师妹啊,你都不懂师兄的苦心。咱可是挤破脑袋让你恢复的快些。伤筋动骨一百天,折了腿至少一个半月,咱现在就给你缩到一个月内长好。师父偏心,给你从小喂了那许多灵丹妙药,如今可要发挥作用了。”
  罗敷惊慌喊道:“不要!你停下!”
  她十岁时采药折过左手,当时师父要赶时间给一位老大人吊口气留言,放心不下她一个人在叠云峰,便用浸过药水的金针刺激血脉,敷上特制的药膏,三天之内给她尚未痊愈的手腕来了个脱胎换骨,当时疼得她整整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她现在骨头都长硬了,不能保证不会疼死在床上,等它自己慢慢长好不行吗!
  她拉住王放的袖子,脸色苍白,昨晚就没休息好,再来几天不是要玩完了?
  徐步阳接着道:“别怪师兄,咱们要抓紧时间上路的。虽然我不是洛阳人,但是你于情于理都应该体谅吧,你情郎要做大事,师兄我也觉得用这种方法不会留下后症,所以你多担待着些。”
  罗敷牢牢揪着他衣服,“十九郎……”
  王放坐在榻边,将她按在自己怀里,“刚才汤药里加了点助眠的东西,你睡一觉就好。我本来是想趁你睡着了给你扎个耳洞的,所以就同意了。”
  她欲哭无泪:“你能不能找个好点的借口!”
  金针刺入的那一刻,眼皮刚好撑不住,她在混沌的边缘感到他的手指拂过眼下浮肿,抚平她的眉头。
  “对不住,暖暖。”
  等医师处理完毕,王放问道:“二十天可以么?”
  徐步阳抽了口气,“真是对咱有信心……已经加了药量,师妹要知道是您的提议,急着动身去赵王府,咱就管不了了。”
  王放波澜不惊地看着他:“徐医师,我需要你来南安一趟,并不是单纯的公事。你师妹的情况极为复杂,已经牵涉到三方利益,她自己还不清楚。只要你能在方氏和越王的博弈中出现,我们就有了胜算,方氏的命脉被南安捏住,但那株寻木华很可能已经被毁了,最保险的就是从现在开始制出解药。”
  徐步阳收拾完药箱针筒,闲闲道:“看来您什么都知道。我略有耳闻,当年覃神医抢了方氏的解药送给我朝太皇太后,寻木华的药力沿着血脉传到了先帝身上,但仅仅是一半——另一半则被她怀着愧疚之心喂给了襁褓中的靖北王,期望他也能健康长大。然而这两人都辞世已久,现在带着药力的人,只剩下我师妹和安阳公主。方氏一介商人不可能尚北朝公主,但一个拥有洛阳户籍的医师却可以掌控。要么端阳候一支断子绝孙,要么方琼就娶了我师妹,以保后代平安。”
  安神香从熏球里飘荡出来,盈满室内。初阳高照,屋子里却无端生了冷意。
  毕竟是正月里。
  王放想起少年时的雪天,他站在沉香殿父亲的面前,赌上所有誓言保卫一份在未来岌岌可危的情谊。
  他沉默一阵,抬眼笑道:“徐医师是匈奴人,这件事过去之后就回乡罢。至于阿秦,我说过会娶她,便一定会将她风风光光抬进昌平门。”
  徐步阳挎起箱子,古怪地问:“如果世上没有我师妹这个人呢?”
  王放不假思索地道:“那现下就不必考虑这许多了。”


第118章 木已成舟
  罗敷折了的腿以诡异的速度一天天好起来,每日一碗加了料的汤药,睡足四五个时辰,醒着的时间基本没有事要做,便逮着徐步阳拷问。 据他说自己一大把年纪,着实记不得年少时舅母教了他什么,只好带着脾气不佳的小师妹一同钻研新奇的药材。
  渐渐地她心防也没有那么重了,徐步阳考虑将来的谋划,频频拿那本被王放默出的抱朴子注解当话题。因委托他的人说过不要让罗敷知晓,他便极尽小心,每每提到樊桃芝和寻木华都是蜻蜓点水,倒让罗敷觉得不对劲。
  南齐这帮人的时间紧迫,他自己的时间也紧迫,不弄出个所以然,回匈奴简直就是妄想。
  提心吊胆地照顾一个随时可能问东问西的病人,真是太闹心了。
  转眼就到了正月末,迎来了南方的早春。方氏的商队带着京中的医师们先一步进入祁宁,处在罗山的二十几人不得不准备动身,前往渝州。
  这日罗敷趁房中无人搬着腿下床溜达,楼底下正起了喧哗,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动静就止住了。她推窗一看,八人大轿,绣屏迤逦,随从站了满街,道旁均是不明所以瞪大眼睛的百姓。
  轿子停在旅店的楼下,门口出现两名换了常服的河鼓卫,与领头的随从交涉了几句。不一会儿罗敷就听见有人叩门,高高应了声,赶紧坐回榻上。
  “某等奉赵王千岁之命,请秦夫人安!”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从哪儿又冒出个赵王?
  门板一翻,徐步阳从外头探进脑袋,“师妹,收拾收拾东西,咱们下楼了。”
  一炷香的工夫后,她糊里糊涂地被两个陌生侍女用竹担子请下了楼,楼里阵势齐全,看得她有些茫然,只见大堂内不见一名客人,十几个戴青色帽子的卫兵站得笔直,卞巨正和其中一人低声谈着话。
  罗敷清了清嗓子,问她不靠谱的师兄道:“这是怎么回事?”
  徐步阳扫视了一圈,悄悄道:“昨晚你睡得沉,不晓得房里那位半夜就启程去望泽了。约莫是前几日他书信这位赵王爷,让他接你去王府里好好养伤,后面事情颇多,把你放在身边也不□□全。”
  原来他也不清楚,罗敷想了一想,这几天王放忙的不行,每天早上房间里就只剩一堆批完的绢书了,连个人影也看不到。她能感觉到事态越来越紧急,自己的消息却越来越闭塞,这种心情不太好受。不过可能他认为能处理好,所以才什么也不告诉她,她要是问得过多,他说不定要埋怨她不够信任他……虽然没有跟她说一声就离开了。
  于是就道:“既然有安排,那就跟着走吧,反正也不用我们操心。”
  徐步阳暗自一叹,女孩儿心里装着个人,那人便千好万好,再没有一点可责备的地方。
  卞巨领着两人跨出旅店门槛,大街上陈列的侍从婢女又声如洪钟地齐声喊道:“某等奉赵王千岁之命,恭迎太医院秦夫人、徐医师!”
  青天白日之下,百姓们的目光刹那间全聚到了门口。
  徐步阳吓得一个后退:“人人都说北朝才讲这些虚礼,怎么这里还青出于蓝啊?”
  罗敷坐在担架上汗毛直立,强作镇定地提了嗓门:“季大人,这些人远道而来,是要将我们都带去王府做客么?”
  卞巨扶着刀鞘躬身:“陛下口谕,令赵王殿下就近迎接,同行之人皆往渝州治望泽,暂居王府。”
  听他响亮地提及今上,路边的人不论是卖糖人的小贩,还是买菜的妇人,哗啦啦跪了一大片,场景十分肃然。
  屏风有八。九尺高,由侍从拉着,上头刺绣了山河万道、鸾鸟啼日等画面,色彩浓艳,气势恢宏,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屏风的主人身份特殊。
  再看停在正中央的八人抬轿舆,极为宽大,轿壁包着黑底嵌金的绸缎,镶着两扇绿莹莹的琉璃窗,不仅悬挂了银铃,轿顶还垂着红色的花穗,一串串随风飘扬。这轿子的规格就是比起洛阳的一品大员也不逞多让,竟是从那位藩王的府里一路抬过来的?
  轿前两个雪肤花貌的婢女端着鱼洗和装满花瓣的金匣子,洒了个花雨漫天,四匹菱花马矗立两旁,面目英挺的骑士佩短剑挂牙牌,绝对不是一个五品医官能享受的待遇。
  “请秦夫人上轿!”
  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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