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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美人_梁振华-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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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昭和端起那白玉茶盏,饮了一口,长声吐气,似是吁出了胸中的一团浊物,沉声道:“今日那景颇弄了什么四十九样珍馐与十八样佳酿,花花架子而已,于珍奇罕见上自是比不上和氏璧。只是……”
  昭和似是想起了什么恼怒之事,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婵媛并不催促,只专注听着。
  “只是那屈家的二世子屈原忽然现身,仅以诗赋一曲贺寿,大君非但不以为意,竟还似十二分之欣赏,席后甚至邀请屈原一同入宫品茶赏花。”昭和的语气充满了不可置信的困惑。
  “屈原?”婵媛缓缓念道,“前几日,他不是还因勾结刺客被打入死牢,险些问斩吗?”
  “是啊……”昭和摇摇头,仍是想不通的样子。
  “我与景颇为那令尹之位明争暗斗至今,千筹万谋,难不成竟要被那屈家占了先机?”
  婵媛思忖片刻,谨慎地问道:“这事会否与景家有关?还需防着他们联手置之。”
  昭和立刻摇了摇头道:“不会。今日见景颇也是十分意外烦闷,不但当众出言贬损那屈原的旧事,席间似还与王叔子尚大吐苦水,必不是佯装的。”
  婵媛一边思索一边说:“大司马年事已高,素来对令尹之位无意,他的两个儿子虽一文一武,名声在外,但年纪尚轻,纵是大君再怎样赏识抬举,以其经验资历也是断无可能染指令尹,此事……端的是蹊跷。”
  昭和闻言,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觉得甚是有理。
  婵媛凝神想了想,轻声问道:“不若……问问王叔?”
  昭和一怔,神色带了些犹豫:“王叔确是大君心腹,身份也持重,大君的心思他最是能参透。只是……令尹之争至今,他始终保持中立观望的姿态,无论何时,在我与景颇之间,皆是不偏不倚,似是忌讳太过亲近一方。这次只怕也是碰他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罢了。”
  婵媛若有所思地说:“如你所说,王叔始终置身事外,也许……是时候拉他一拉了。这场令尹之争,再是小火慢炖,也终有锅滚水沸、揭盖一见的时候。我们与景颇对峙至今只落个势均力敌、平分秋色,最终花落谁家,能左右结局的人除去大君之外,也便只有王叔了。”
  停了停,将白玉茶盏又沏上了新水,她又悠悠说道:“何况,咱们不惦记,别人也会惦记……”
  至此,昭和终于动容。
  郢都的另一边,屈府这几天过得也不平静。
  屈伯庸的书房之中,屈原、屈由两人垂手肃立。
  “由不解,大君既如此欣赏弟弟,原是我屈家之幸事,父亲却为何如此着恼?”屈由一脸迷惑地望着眼前的父亲。
  而屈原只面色平静地垂首站着,身上着一件天水碧续衽的曲裾长衣,石青色的钩边软软垂下,衬得他长身鹤立。
  屈伯庸有些焦急地问:“昨日大君与你究竟是如何说的?”
  屈原答道:“并未说什么要紧的,大君着意招揽,原谨遵父亲长年教诲,婉转推辞了。大君也并不恼,想来也是有些失望罢了。”
  屈伯庸似是放心了些:“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屈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他回首看看身边低眉敛目的弟弟,难道只有他自己一人觉得奇怪吗?
  屈伯庸咳嗽了一下,正欲说什么,屈原突然发声:
  “父亲如无其他吩咐,原告退了。”
  “嗯?呃,父亲,那由也告退了。”屈由一听,急忙跟了一句。
  屈伯庸愣了愣,目光快速地掠过屈原的面上。
  有那么一瞬间,屈由觉得父亲似有千言万语,但只是转瞬,屈伯庸便恢复了往昔的严肃,只是略略点了点头。
  “去吧。”
  兄弟二人自父亲书房走出来,缓步行在小园中。深秋的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鼻端全是清甜的桂花香气。深吸一口气,屈由不禁心情好了起来,好奇地看向弟弟:
  “今次你怎地如此沉默,不像往日那般与父亲据理力争?”
  屈原信手自园中折下一截翠绿的枝条把玩,慢条斯理地说:
  “父亲老了,原既无力分忧,便只盼少添些烦扰。有些事,许是有他的道理吧……”眼中虽有深深的落寞,话中却只有平静。
  屈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至小园门口时,屈原突然问道:
  “那日拜托你找的药可曾找到了?”
  屈由眯起眼睛端详着弟弟:“自是找到了。”
  屈原伸手道:“太好了,快拿给我!”
  屈由慢慢自怀中掏出一个牙白菱纹的药瓶,上面画着一幅栩栩如生的《梅雀衔春图》。屈由犹豫了一下递给屈原,交代道:“这是以四种极为名贵的草药制成的蜜丸,虽不能根治痨症,但是亦可大大缓解。”
  屈原感激地看了哥哥一眼,珍重地将药瓶放进了怀中。
  屈由叹道:“这又是何苦?”
  屈原对他明朗一笑:“何苦之有?”随后自小园偏门出去了。
  傍晚时分,屈原快马加鞭来到了日前百戏班驻扎的地方,却已是人去场空。策马跑了数个来回,也不见一点戏班的踪影。良久,他独自站在空阔荒凉的土地上,只觉江水悠悠,怅然若失。
  牵上马正欲离去,屈原忽然依稀见到不远处的林中有一座破旧的庙宇。他神色一亮,慢慢地向庙宇走去。
  到了近处才发觉,那是一处已经废弃的寺堂,门匾之上依稀可见“山神庙”的字样,许久无人打理,积满了灰尘。屈原抬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听到寺堂中传来隐约的动静,心下一动,便松了缰绳,拍拍马头。庙外正巧有几棵菩提树,虽然已是深秋,但依旧苍翠挺拔,马儿便闲闲在树下吃草。
  屈原轻轻迈进院门,只见院中杂草丛生,尘封土积,院墙已残缺不全,墙上的山神图也因岁月侵袭,变得色彩斑驳、模糊不清。
  果然,院中零散铺着几块草席,上面是简单破旧的被褥,一边还杂乱地放着表演的道具。屈原边走边留心观察,初见莫愁时《橘颂》舞的画面不断地在脑海中浮现,直到那张熟悉的面具映入眼帘,回忆与现实终于找到了会合点。他轻轻地将面具拿起,手指在上面温柔地摩挲,只觉面具后的人儿又靠近了一些。
  “放下!”一声娇叱突然响起。
  屈原唬了一跳,手中的面具掉落在地上。抬头一看,正是莫愁与青儿立在殿门之前。莫愁穿了件寻常的素枝绿叶衣裙,长眉轻扬入鬓,眼似寒星,正定定地望着这里。
  见到是他,二人不由一怔,青儿随即蹙眉戒备地说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
  屈原忙施礼道:“两位姑娘见谅,在下前来为蒙大哥送药。”
  莫愁冷淡地说:“不必了,我们自会为蒙大哥治病疗伤。公子的好意莫愁心领了,公子请回吧!”
  屈原还欲说什么,莫愁却已转身走进了殿门。已是傍晚,她的身影沐浴在金色的落日余晖中,显得清瘦而萧索。屈原不觉心底一痛,轻唤一声:“莫愁……”
  莫愁听到这一声,身形一震,但并未转身,只扬声道:
  “殿中多女眷,不便相见,还请公子见谅。”说罢便与青儿一同将殿门关上了。
  殿内一片忙碌,青儿煎药,莫愁带着小姐妹们在后殿收拾出一处干净暖和的地方,以做休息之处。打扫停当,几个小女孩便出门去取院子里的物件进来安置。很快便有一个女孩回来说:
  “莫愁姐姐,那名公子还站在院中不肯走。”
  莫愁大惊。青儿轻轻地摸到窗边,看望一番,回身略有感慨地说:“他果然还在外面。”
  但见莫愁脸上没有丝毫动容,青儿张了张嘴,终是把话咽了回去。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外面下起了小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冷意不住地自衰败的院中往殿里灌,姑娘们都挤在一起围着火堆取暖。
  青儿向窗外看了一眼,见屈原已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却仍痴立在那儿,当下略有不忍,劝道:“要不……让他进来躲躲雨吧。”
  莫愁硬是不看窗外,只别过身子呆呆地盯着篝火发愣。
  又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似是没有屈原的身影了。青儿轻轻地推开殿门向外张望,破败的院中只有雨水和秋风。正待将殿门关上时,青儿突然看到门下的台阶上端放着一个小小的油布包。她将小包拾起,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正是那牙白菱纹的小药瓶。
  雨夜里,屈原骑着马狂奔在郢都的街道上。街上空无一人,两旁的店铺与人家都已紧紧关上了大门,只有一些府邸的大门口挂着红红的灯笼,在雨水中飘摇。
  连日来身体、精神上的消耗与痛苦,都在这个雨夜中释放了出来。等他回到屈府时,身上已是湿透。
  不愿惊动父母长兄,他偷偷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倒在床上,闭上眼,只觉眼前全是莫愁那在夕阳中消瘦坚强的背影。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儿时,在父亲的书房内用稚嫩的声音背诵着《诗经》:“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在庭院中,被父亲训斥着不准与哥哥一起习武时泫然欲泣:
  “拿着,爸爸因为我习武多给了我补身体的红糖鸡蛋,你尝尝!”是屈由憨厚亲切的面容。
  祠堂中,红烛高照,父亲母亲着他跪下起誓:“不得习武,不得从政,不得为官……”
  在繁花铺就的原野上,鼻端似已闻到混在一起的奇异花朵的香甜与草木的清香,心旷神怡。
  突然,原野自脚下裂开,露出了黑色的岩石峭壁。屈原还未及惊呼一声,便已失足落了下去……
  屈原猛然醒了过来。恍恍惚惚之中,仿佛已昏睡了许久。此刻,窗外的夜色更浓了,雨还在下。他揉了揉眼睛,定定神,目光落在床对面悬挂的《山鬼》图上。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低吟道:
  “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
  随即他似是惊醒般,疾步来到书案边,拿起笔,在竹简上写下了三个大字:
  “思美人。”
  接着笔锋微微一滞,随即便如行云流水般于竹面上挥洒写意开来。
  “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他并未察觉,两行清泪已自眼中流下,无声地落在冰冷的竹简上。

第7章 秦人
  虎豹九关,
  啄害天下人兮。
  ——《招魂》
  这日的江篱宫秋光正好,小园中满树繁花落尽,只有馥郁的桂花盛开如云。嬴盈静立树下,身上覆着一袭天水碧云纹的织锦披风,若有所思地望着不远处的一座假山。
  这是一个鲜有人经过的小径,远离宫女和侍监们往来频繁的长廊与花苑,两旁多是嶙峋的假山与林立的花树,每日也只有园丁会在固定的时辰来看顾。
  嬴盈悠悠地望着,仿佛只是闲来赏花。然而片刻后,一只银灰色的信鸽扑棱着翅膀自一座假山后飞起,嬴盈闲淡的目光在捕捉到信鸽腿上绑着的黄色布条后,刹那间如鹰眼一般锐利起来。她目送着信鸽展翅而去,渐渐化为一个黑色的小点,消失在天际,随后,又恢复了意态悠闲的模样。
  待信鸽飞得远了,假山后传出衣裙的窸窣声,一名女子悄悄转了出来。她约莫三十七八的年纪,容貌普通但不失清秀,服色打扮远在普通宫女之上,正是嬴盈最贴身的虞娘。
  虞娘细心整理了一下鬓发衣饰,正欲举步离去,忽见面前一棵桂花树下端然立着一人,不由心下大骇,再细瞧,竟是嬴盈。
  嬴盈并未瞧她,只低头抚着隆起的腹部,神情温柔而怜惜。
  虞娘一时间慌了手脚,惊惶的脸上生硬地挤出一丝笑意:
  “公主?园中寒气重,您怎么出来了?”
  嬴盈似是并未听到她的询问,只自顾自地说道:“虞娘,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怜爱这个孩子?”
  虞娘勉强笑着回应道:“能投胎做公主的孩子,是他多少辈子修来的福分。”
  嬴盈抬起头,似喜又似悲地说:“福分还是祸端,还望虞娘你成全。”说罢,目光定定地落了下来。
  虞娘大惊,跪倒在地,垂首道:“公主何出此言?虞娘惶恐。”
  嬴盈缓缓走上前去,伸手虚扶了一把,她才战战兢兢地起了身。
  “虞娘。”嬴盈靠得很近,声音温糯轻软。
  虞娘却是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只听得嬴盈低声缓缓地说:
  “进宫这些年,你我携手进退,共担祸福,同为一主。而如今……”嬴盈以手抚肚,神色平静,“如今,我的孩子即将出世。从今往后,这孩子便将是我嬴盈唯一,也是永远的主。他的利益,即是我的利益;他的恩人,即是我的恩人;他的敌人,即是我的敌人……”
  最后一句说得极缓,字字分明,虞娘本已紧绷到动弹不得的身子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
  随后,嬴盈拢了拢自己的鬓发珠翠,转身意态悠闲地去了。直到嬴盈行得远了,虞娘才如蒙大赦般松弛下来。她的手心潮湿冰冷,连帕子也拿不稳了,只勉强拈着贴了贴面,发现豆大的汗珠早已滚落腮边。
  与此同时,在中原辽阔版图另一端的秦王宫中,一身对龙密纹织锦深衣的秦王嬴驷正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漆案上的一张小羊皮制的精鞣舆图,图中繁复细密地标注着许多记号,其中最醒目的便是几个篆体大字:齐、楚、赵、魏……
  在图中所标的楚地区域,手绘的符号尤其众多,那里也是秦王嬴驷的目光停留得最为长久与频繁之处。
  忽然,一双纤纤素手将一盏白玉琉璃茶盏轻轻地放在他的手边,随即一阵淡淡的香气萦绕而来。秦王唇边掠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忽地伸手将身边人捉个正着,环在了自己的膝上。
  “君上!”女子低低的惊呼声传来,接着便是一个着点金绣粉米流云飞袖的倩影跌坐在了秦王怀中。向上看去,一张俏脸粉若含春,双眸皎如秋月,脑后的低髻上只斜斜插着一支玲珑簪,更显清丽素净。
  秦王细嗅赞道:“好香。”
  女子猝不及防地被秦王揽至怀中,不由得窘得面红耳赤。她向近旁的内侍看了两眼,急忙挣扎着脱开两步,低低拜了一拜,赧然道:
  “八子芈氏参见君上。适才见君上若有所思,恐扰了心绪,未敢贸然见礼,请君上责罚。”
  秦王望着芈八子笑意酣然:“来得正好,陪寡人坐坐。”
  “唯。”芈八子敛衣跽坐在秦王身侧,关切地说,“君上面有忧色,可是有什么烦心之事?”
  秦王笑意微凝,端起茶盏,品了几口,沉声道:“今日早朝,樗里疾将军禀报前线将士大败魏军,连得数城,满朝文武齐声道贺,唯有那新进的客卿张仪,竟把寡人赏赐的庆功酒悉数倾洒于地,便离席而去。这般无礼,如何不令人着恼!”
  芈八子一面将盏中茶水重新沏满,一面柔声道:“举凡才高学富之士,性子高傲些也是有的。不过在君上面前如此言行无状,当真是有失分寸。”
  “此外,盈公主已逾数月杳无音信,必是生了变故。为谋楚变,寡人潜心布局数年之久,如今却陷此僵局。唉……”秦王将茶盏重重地搁在案几上,忧愤之下,盏中茶水飞溅,不少水珠落在了秦王的袍服上,也险些污了案上的竹简帛书。
  芈八子连忙用手中帕子细细地将秦王身上的水渍擦拭干净,又伸手将案上的竹简帛书一一归拢摆好。
  她一面细心整理,一面目光轻扫秦王面色,柔声道:“妾身听闻那张仪乃鬼谷子四徒之一。如今庞涓已死;马陵之战后,孙膑不知所终;而苏秦已在齐国效力;纵观天下,恐怕唯有这张仪之才略可助君上以谋大楚。”
  秦王闻言并未开口,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沉吟不决。
  芈八子当即起身退开两步,端然跪下道:“古已有训:后宫不得干政。今八子见君上心焦,一时乱了规矩,在这里妄言议政,罪该万死,请君上责罚!”
  秦王这才淡然一笑:“八子言重了,只是闲来之语,此处并无旁人,不必太过拘泥。你且说来听听……”
  芈八子缓缓起身,重又跽坐于侧,静静思忖片刻,方又开口道:“妾身愚见,盈公主入楚三年至今,对君上从未有过二心。但如今她已身怀有孕,自然多了些为腹中的孩子打算。她若为熊槐产下子嗣,他日秦楚之争旦起,她又怎能全心全意助君上来夺取她孩儿的江山?故此,楚之谋,恐难系于盈公主一身……”
  言罢,见秦王面色仍然凝重,她又说:“那张仪虽狂妄不拘,想来也是独具谋略所致,所谓‘奇绝之才必有奇绝之性’,难说不是上天因盈公主之事陷入僵局才为君上送来这个独辟蹊径之人呢。妾身愚钝,胡言乱语,还望君上莫言怪罪。”说着,八子盈盈拜倒。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一段曲词悠悠飘出,似是有人在屋中兴致高昂地击筑而歌。秦王负手立于门外,静静听着,脸上似有些笑意,也似有些寒意。近旁的内侍宫女见状,都默默退避,不敢上前。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曲意正浓之间,屋门忽地开了,自屋内走出一名素颜青衣的窈窕女子。
  女子甫一抬头,忽见秦王立于门前,不觉大惊,当即便要跪倒。不料手臂却被用力一托,耳边听得秦王轻声道:“免礼。”
  女子顿感羞怯,急忙退立一旁,一张粉脸好似秋阳下的美人樱。
  秦王不由得贪婪痴看了几眼,心下正自惊艳,自屋内传来一句:
  “酒已温,恭迎君上驾临!”
  秦王微震,恢复了清明,举步掀帘而入。
  屋内陈设简朴无华,张仪着一身素淡的灰白深衣盘坐于窗下,面前摆着一张无纹木俎,俎上是两只耳杯、一樽酒、几碟小菜,似是早已知晓将有客至。
  张仪身边的座席之上,随意摊放着一卷打开一半的皮质舆图,图中所绘似是七国之地,边缘已微微起了毛刺,舆图的皮质也偏于黯淡柔软,必是经年翻阅所致。秦王看得眼皮一跳,心下更是笃定。
  “适才经过先生房间,听得先生好兴致,只是不知这‘谓我心忧’之忧自何而来?”秦王端然席坐俎边,也不客气,执起酒樽便将两只耳杯斟满。
  张仪并不急于回答,只安然看着杯中晶莹清澈的液体缓缓注满。直到秦王搁下酒樽,他方答道:“仪乃君之客卿,自是忧君上之忧矣。”
  秦王眉毛微微一挑:“哦?寡人何忧之有?”
  张仪微笑道:“自是……灭楚。”
  “灭楚”二字说得平缓淡然,却似一声平地惊雷在秦王脑中炸起,他只觉心中翻起滔天骇浪,面上却仍如常说道:“秦楚乃姻亲之国,寡人怎会存灭楚之意?先生说笑了。”
  张仪深深看向秦王:“若君上真无此意,则仪之忧更深矣。”
  秦王蹙眉:“还望先生明示。”
  张仪将身旁的舆图拾起,在俎上铺开,口中说道:“秦伐三晋,初有小胜,秦上下便已居功论赏,真乃身陷险境而不自知矣。”
  秦王的面上仍是看不出喜怒:“寡人愿闻其详。”
  张仪又道:“据臣所知,那苏秦正欲借力六国,共同讨秦。若他说齐成功,必会继而全力说楚。楚若与齐联手,那韩、赵、魏三国多年来数次被秦征伐,势必加入齐楚之盟。届时,东北燕国为求自保,也必加入五国之盟。六国合纵,讨秦大势便成。那熊槐坐拥七百年基业,有雄兵百万、余粮十年,待这头猛虎醒来,东盟齐国,北联三晋,合纵各国,君上想来,他可否会顾及这姻亲之名?”
  言及于此,张仪将手指放于舆图上那个醒目的篆体“秦”字上,望着秦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彼时六国挥戈西进,君上只怕连退守之地也无,还谈何攻占三晋?”
  说罢,他安坐于席上,不再发声,只一手轻轻拈起耳杯独自慢慢啜饮,耐心地等待这一席谏言在秦王身上缓缓发酵,及至气候终成。
  秦王嬴驷陷入了静默,目光锐利如刀锋般盯着那张泛黄发旧的舆图,似要将它割开、切碎。
  良久,他已额头见汗,深吸一口气道:“此局若成,则寡人之国危如累卵矣。”
  张仪微微一笑道:“以君上之明,必不至如此。”
  秦王苦笑道:“寡人耳聪闻得先生之言,目明察得先生之患,却实无贤明之策可解秦国之危啊。”言罢,偷眼看向张仪。
  张仪笑意未减半分,淡淡地道:“君上座下客卿逾千人,贤明济济,想来必有破局之能。”
  秦王思忖片刻,似是下了决心,起身敛衣肃容,躬身一拜道:“先生乃鬼谷子座下高徒,岂是庸庸之辈可比。嬴驷虽有九天之志,怎奈只得燕雀在侧。今幸得先生,愿为宰辅,以图大业。望先生成全。”言罢,一揖到地。
  一番话甚是诚恳,张仪也略显动容。
  他起身郑重地将秦王扶起,沉声道:“仪必不负君。”
  两厢礼毕,二人复又相对而坐,秦王急切地问道:“破楚之事,先生可已有良策?”
  张仪从容地将两枚耳杯斟满,将其中一杯稳稳地端于秦王面前,微微一笑道:“君上可知和氏璧?”
  “彩月,我乏了,要睡一会儿。你且命外面的人都退下,你也去偏殿歇着吧,没旁的事,不得擅自进来扰了我的清静!”楚国美人郑袖身披一袭浅桃色海棠春睡的轻罗纱衣,半躺在床榻之上,闭目轻声吩咐道。
  “唯。”她的贴身婢女彩月拜了一拜,“娘娘好生歇着,如有吩咐,唤奴婢即可。”说罢,便转身走了出去,并回身将房门仔细关好。
  待听得彩月走远了,门外伺候的下人也皆退散,郑袖自床榻中起身,来到一面和身等长的铜镜之前,顾影自盼,理鬓贴黄,哪还有半分慵懒倦怠之色。
  这么大的一面铜镜乃是楚王特意赏赐于她,正因爱瞧她这搔首弄姿、媚态顿生的样子。
  正当郑袖对镜欣赏自己的珠翠发簪之际,一双手忽地将她自身后揽住,随后便是一阵温热的气息靠了过来。
  郑袖却是毫不惊讶,似是早已等待多时。她向镜中睨了一眼来人,随即掩口娇笑:“王叔真是好兴儿,竟还扮起内监来了,也不怕路上碰上个主子抓了去做差事吗?”
  来者竟是王叔子尚。
  只见子尚此刻穿着一身内监宫服,面上笑得开怀。他揽过郑袖欲吻,谁知竟被她拧身躲过,轻笑着跑了开去。
  郑袖笑得跌坐在床边,嗔骂道:“老房着火扑不灭了吗,平日里堂堂的王叔大人,竟也肯穿着内监衣服,干这等事?”说罢,眼波流转,在子尚身上蜿蜒扫过,快把他的魂儿也勾去了。
  子尚一下扑上去,将郑袖压于身下,喘着粗气道:“狐媚的妖精,若非为了你,怎会穿这东西!”说罢,又欲吻上去。
  郑袖不知从哪里扯了个帕子,正巧堵在子尚的嘴上,巧笑嫣然地说:“既是如此,那大人便日日都来看望妾身如何?”
  子尚无奈哀求道:“我便是有这等心思,也断无这等胆量!若东窗事发,你我都是十死一生!”
  郑袖俏脸一沉,翻身倚在床边,竟啜泣了起来:“妾身的故国早已覆灭,如今在这楚国深宫,无依无靠,只得大人怜惜关怀。伴君如伴虎,大君身边美人无数,如今已有小半月未来我这儿了。若大人再不将我放在心上,那……那妾身还不若随故国家人去了也罢!”
  说罢,便伸手作势要以剪刀自戕。
  子尚急忙一把抢下,反手将她搂住,温声哄道:“小美人,让我怎地能不关怀你……”
  二人正自宽衣解带,倒向床榻,却忽闻窗外内侍高声宣道:
  “大君驾到!”
  床上二人闻声,如惊弓之鸟般弹起,对视之下,面色皆是惨白。
  还是郑袖神志清明,她拾起床边衣物塞入子尚怀中,随即轻推他,并努嘴向屏风示意。
  子尚会意,忙胡乱将衣物套上身,跌跌撞撞奔至屏风之后。
  郑袖也急急敛衣理云鬓,三步并作两步抢至外室,跪伏于地。就在她双膝触地的那一刹那,房门由外面推开,楚王大步走了进来。
  “妾身参见大君。”郑袖强自压住急促的呼吸,向楚王妩媚一笑,“大君怎地也不着个下人来交代一声,妾身也可好整以暇,恭迎君驾。”
  楚王笑道:“爱妃免礼,自家人无须那么多麻烦,不谷只是来看看。”
  待看到郑袖站起身来,楚王不由一愣:“爱妃怎地这样脚下虚浮,发髻松散?”
  郑袖慌忙跪下:“妾身适才有些困乏,倚床贪睡。还望大君恕罪!”
  楚王随即莞尔:“爱妃今日怎地如此礼数周全了起来?可不似你平日里撒娇撒痴的模样呢!”
  郑袖见楚王并无异样,言语亦是轻快,心下不由松了一口气,随即假意嗔怪道:“大君这是嫌我平日里无礼,不如南姐姐与嬴妹妹得体懂事吗?”言罢,还双颊微鼓,似是着了恼。
  楚王见她这样,大笑起来:“你看看你,说几句便这样拈酸吃醋起来,适才你不是也怪不谷来得不是时候?”
  郑袖娇笑着正欲回答,却忽听得屏风之后传出“吱呀”一声,在这安静的屋中显得格外刺耳。
  刚刚遭遇行刺不久的楚王反应极快,面上登时变了颜色,大喝一声:“谁!”
  随着这一声喝问,自门外当即冲进三名手持虎牙矛的精甲护卫。
  “啊!”郑袖被这阵仗吓得失声尖叫起来。
  只见那屏风之后,隐隐露出一截衣角。郑袖一见,登时惊惧交加,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三名护卫呈包围之势快速靠近屏风,为首一人出其不意地执矛一送,随后三人一同冲了进去。
  然而屏风之后空空如也,只有一扇窗户半支着。窗外秋色明媚,屏风旁搭着一件罗缎刺绣的轻纱长衫,此刻正被窗外微风拂起翩翩衣袂。
  精甲护卫将那件轻纱长衫取下呈与楚王,楚王面色松弛下来。
  彩月上前将瘫软的郑袖慢慢扶起:“娘娘受惊了。”
  楚王略带歉疚道:“是不谷惊弓之鸟,惊吓爱妃了。”
  郑袖面色苍白,手抚心口,勉强笑道:“只怪妾身没出息,大君之安危关系国之安危,再怎样小心谨慎也是应该的。”
  随即她吩咐彩月:“还愣着作甚,快去泡一盅定气凝神的菩提桂圆露来,再让小厨房做些暖胃的莲蓉核桃塔和清口的豆沙菊花酥。”
  随即,她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妩媚娇态,眼波盈盈地与楚王说笑起来。
  子尚死里逃生借窗遁后,轻车熟路循一小径出了郑袖宫,在一假山之后匆忙将内侍宫服换成一身低调的贵服,随即正衣敛袂,昂首向宫门行去。看守宫门的侍卫见是王叔大人,皆恭敬屈膝相送。子尚眼皮也未抬一下,意态悠闲地负手踱出。
  宫门外,一顶青呢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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