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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檀记-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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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央半晌无语,而后勉力一笑,“你说不想要,那就算了,我不过是真的很喜欢孩子。你知道吗?大哥,当时父亲过世,我一个人跪在父亲的灵前,我是多么的希望能有个兄弟姐妹,他能和我怀着同样的心情,悼念我们共同的父母,哭到最伤心的时候也能有个人彼此依靠、相互扶持。可能就因为自己是个孤女,我就尤其的在意我们的女儿,每次看着囡囡的时候,我就想,我的女儿应该有个弟弟妹妹,不然大哥,咱们百年后留囡囡一个人在这世上,我会心怀忐忑,我一定内疚,给孩子再多的爱都不如让她有绵延不断的亲情来得踏实啊!”

    谭央说到最后就难过起来,毕庆堂起身坐到了她旁边,揽着她若有所思的说,“什么内疚啊,你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他慢慢的搂紧谭央,蹙起眉头,良久才开口道,“小妹,你知道吗?去年,我去杭州办事,正巧有个很有名的算卦先生,我也没告诉他我是谁,可是我的事,他都能说得出来,包括当年在山东在南洋,很少有人知道的事。真是出奇的灵验啊,他最后还说,我命中注定只此一女,若是再有其他的孩子,也万万要不得,会闹个千金散尽家破人亡的结果。”

    谭央听这话就不高兴了,“这你也信?平常天地不怕、不畏鬼神的,怎么就信了这个了?”毕庆堂一本正经地说,“信!怎么不信?人是活的时间越久,钱赚得越多,官做得越大,越相信这些!”“愚昧!”谭央气呼呼的说了句,便要从毕庆堂的怀里挣开。毕庆堂反而将她箍得更紧了,掰着她的下巴,笑道,“你好大的胆子啊,送你出去读了两年书,你就开始说起我愚昧了!这个苗头要不得呦!今晚,你若是不把我安抚好了,我可不依你!”

    说着,就低下头去吻她,压下去的时候,他的下巴蹭着她的脸,早上刚刮过胡须的下巴,到了晚间,长出了薄薄的一层小胡茬,看不到,可耳鬓厮磨的时候,它们却是催生旖旎的精灵,酥麻酸痒,撩拨着谭央的心潮,他温厚的唇从耳边一分一毫的挪到嘴角,耳语道,“你昨晚累了,不够热情,今晚可要改啊!”谭央还来不及开口,毕庆堂便吻上了她的唇,舌尖轻点着谭央的齿间,谭央张开口回应着,手也攀上了他的肩。得到了她的响应,毕庆堂不再温柔,吻里夹杂着热切与渴求。

    毕庆堂的情绪也带动着谭央,他们昏天暗地的吻着,竟都有些慌乱,摸索着彼此的手,十指相扣,谁都不愿放松分毫。不知吻了多久,谭央只觉天旋地转、春潮涌动,这时,毕庆堂的喉结动了动,喉咙里出了压抑着的声响,谭央下意识的用手指紧紧抠着他的手背,突至的痛感像一剂猛药下到毕庆堂的身上,一霎时,天崩地溃。

    毕庆堂猛的用力,将谭央推倒在床上,侧卧的谭央本要平躺,没想到毕庆堂在她背后一按,她就趴在了床上。他撩起她旗袍的下摆推至腰际,接着一拽,谭央便觉一凉,玻璃丝袜和小裤全都扯了下来,谭央听他哑着声音问,“小妹,现在,现在行吗?”谭央点头,颤着声道,“嗯,好!”拥着身下的被,就因为看不到背后的情形,她的身体也就尤其的敏锐紧张。

    他覆身而至,从下面紧紧的迫着她,急急的压迫感让她抓住被角,难耐的等着那一刻。忽然,毕庆堂出其不意的挪开了,他亟不可待的抽开了床头柜,谭央能听到撕开塑料纸的声音,毕庆堂将塑料纸随手撇在床上,谭央眯着眼侧脸看,那是美国进口的,写着“doms”的外包装。

    原来他当真是不想再要孩子了,谭央不无失落的想着,此时,他毫无征兆的紧压进来,巨大的兴奋和充实感叫谭央不暇多想,不禁吟哦出声。他把着她的腰,强有力的动作起来。

    欢情后,他伏在她背上喘着粗气,谭央捋了捋因汗湿而成缕的头,缓缓回过头看着毕庆堂,只见他和自己全是连衣服都还没来得及脱,心中不禁溢着别样的春情,便柔柔的唤了声,“大哥”。谭央这一声,叫毕庆堂眼中的欲情更胜,扳过谭央便吻了起来,手还摸着谭央旗袍上的盘扣,拉扯开来,谭央也配合着他,帮他解着衣服,衣衫尽落,毕庆堂扯开被子将他们蒙在了里面。

    被中昏暗的天地,他们大汗淋漓,因为闷热,毕庆堂掀开被子,卧室里吊灯和台灯,明晃晃的光照在他们身上,毕庆堂不休的冲刺,汗水洒落在谭央的胸口上,谭央用余光能看见自己胸口粉色的晕上,他的汗水停在上面,像是晨露中的娇花。她抬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眯着眼触摸着他的汗水。毕庆堂见状,难以抑制的吼了一声,带着粗蛮的将手放在她胸上,连带着她的手一起揉捏。谭央被这突的动作迅的推向顶峰,她浑身战栗着,毕庆堂语无伦次的说,“等我,等我一起,小妹你等我!”

    他们的激情一同迸,毕庆堂死命的搂着浑身无力的谭央,有些悲切的说着,“小妹,我爱你啊,我不再要孩子,不再要更多的钱,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吧。”

    过了许久,谭央试着挪向一边,可毕庆堂愣是不放手。“大哥,我去关灯。”毕庆堂想了想,才说,“我去吧。”这才抽身而出,离了床。他下地时,谭央恰巧看到了地上毕庆堂那件栗色的羊毛衫,正愣,啪的一声,灯关了,卧房一片黑暗,可那件毛衣还印在谭央的脑中。

    关了灯的毕庆堂再次回到床上,拉了被盖。“大哥,我再给你织一件毛衣吧,这件都旧了。”“好啊,”毕庆堂爽快的应着,黑暗中,一样能感受到他的笑意。

    “哎呀,你怎么又来!”他的手游走在她身上,温存舒缓,暧昧的氛围,他却说着哲理,“谁知道明天怎样,今晚开心便要开心到底,人活一世,只有‘当下’罢了!”


☆、46。(44)惊变


    第二天毕庆堂去公司前对谭央说,“小妹,你不要急着出去找事做,在家歇个一年半载的再说吧。”谭央看着他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毕庆堂前脚出门,没过多久,谭央就拿着赛德勒先生为她写的荐书去了上海知名的西医院,德国人在上海开埠初期办的——宝隆医院。

    因为赛德勒在医学界的地位,宝隆医院的徳裔院长对他的弟子谭央也是大加赞许,说是宝隆医院正缺儿科医生,希望谭央能尽快来医院上班。

    他们去方雅家参加舞会那天,毕庆堂因为有生意上的应酬,所以就去的晚些。当毕庆堂刚进了大厅里,就见谭央背对着门站在一边,几位太太围着她聊天。谭央穿了一件湖蓝色塔夫绸的礼服,从上身到腰肢一直是依体剪裁,刚过了臀部就甩开了大摆,透着水仙一样的贵气秀雅,衣服无袖,露着肩,右肩上一个蝴蝶结,飘带从肩上垂下来,从肩头开始,衣服缓缓收势,在身后汇合,拉下一个深深的“V”字,露出了半截的后背,谭央的头用蓝绸松松的束着放在左肩,乌亮的头将光洁的后背衬出动人心魄的美,引人遐思。

    毕庆堂站在门口看了片刻,期间,同他一样迟到的另一位先生也在门口停留了片刻,也看向了门边的谭央,毕庆堂心中的吝美添上醋意,便成了恼怒,他上前两步,喊了一声,“谭央!”在外面,他总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她,谭央笑着回头,另几位太太也看向这里,毕庆堂对她们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接着,毕庆堂站在原地不动了,谭央见状就自己走了过来。

    “怎么才来,方雅姐找了你好几遭呢!”谭央温声埋怨。毕庆堂蹙着眉头打量谭央,“怎么穿这个?旗袍不好吗?留洋就学了这些?”谭央被他的质问弄得一头雾水,毕庆堂见她没有丝毫的愧意,更生气了,那副嘴脸就难看起来了,“去!现在就回去给我换!换件像样的衣服再回来!”谭央抬起头,倔强的看着他,他又恶狠狠的补了一句,“去呀!”

    刚说罢,毕庆堂就意识到他说话的声音略大了,站在他们周围的几个人正竖着耳朵,偷眼往这边看呢。可他好面子,觉得自己的有些过了,又不好当着旁人面示弱,只好硬撑着。其实毕庆堂心里也知道,他好面子,他的小妹也好面子,所以他虽说一脸气势汹汹的和谭央对峙,神色间,却也露出了惴惴。

    片刻,谭央微微低下了头,抬手轻抚头,转过身去就走了。她走后,这事儿就在舞会上偷偷传开了,毕庆堂的几位朋友还说,你这才是本事,留了洋的新式女性也是你的旧式小媳妇。毕庆堂干笑着应付,转过头去跑到楼上打起了电话。

    “喂,是我,太太回去了吗?叫太太听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又将话筒换到另一边,笑着柔声说,“小妹,晚上外面就更冷了,等会儿过来,外衣换件厚的。”略顿了顿,他又说,“囡囡乖不乖?要是累了,不过来也行,我在这儿坐坐就回去。”说罢,他听电话那头轻轻的嗯了一声随即挂了电话,他才放下听筒,他知道他的小妹会很快换了衣服过来。

    等到谭央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旗袍含着笑再次出现在方雅家时,方雅围过来,颇为不平的揽着谭央道,“你还来做什么?还嫌他不够威风?都什么时代了,他同他父亲一样,穿着洋装做着洋买卖,骨子里,却是最最封建的!你不要怕他,一次两次,时间长了,他该欺负到你头上来了。”谭央笑着挽着方雅的胳膊,“看你说的,做夫妇的,一个人火气大的时候,另一个就让让嘛,一点儿小事,我惹他做什么?”

    方雅恨铁不成钢的直摇头,毕庆堂倒是满面笑容的过来了,拉过谭央的手腕,“走,听说你刚从德国回来,我有几个朋友非要见见你,”边说边将谭央拉走,还不怀好意的对方雅笑道,“失陪,失陪!”

    看着他殷殷勤勤的将谭央拖走,方雅无奈自语,“这女人的一辈子啊,哎。”坐在后面冷眼看着的邹四姨太笑了,“人家夫妻俩的事儿,咱们外人可弄不明白,依我看呀,谁制得住谁,还不一定呢。”

    毕庆堂带着谭央和几个朋友说了几句话,随即便拥着她进了舞池,谭央一直笑吟吟的陪着,“小妹,我要赶紧救你出来,不然,她们又要乱出主意了。”谭央低着头,也不回答,毕庆堂笑了笑,攥住她的手。

    他大概以为,拥她在怀,他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吧。

    整个舞会上,毕庆堂一直心虚的陪着小心,说着笑话。当着外人面,谭央也不驳毕庆堂的面子,低眉顺眼的挽着他的胳膊笑。

    舞会结束,他们坐着车回家,光影划过,昏暗的街灯将微弱的光照在车里,他们并肩坐着,毕庆堂笑着同她讲着白天在公司里的事,谭央将头微微的转向车窗外,心不在焉的听着,他追得紧了,她便敷衍的嗯一声。忽然间,他停住了嘴,侧过身凑近,抬手摩挲着她穿着墨绿色丝绸旗袍的肩,瘦削肩膀上的冰滑面料,像是结了薄冰的静谧湖面,“不是叫你出来时换件厚外衣嘛,怎么反而什么都不穿了?”“忘了,”她微启檀口,轻巧的说。

    毕庆堂无奈的笑了,随即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摊开盖在她身上,然后双手覆在她膝上,“这是凉不得的地方,不然岁数大了,膝盖疼,还不是要来闹我?”谭央闻言,下意识的笑了,婚后多年,连天长地久、白头偕老的情话也换了表达方式。汽车在行驶,谭央耳上戴的翡翠耳坠子,也跟着汽车的行进微微颤动,像是夏日夜里顽皮的小虫。毕庆堂见她笑了,才带着无奈的埋怨道,“自己挨冻,就为和我赌气?哎,说你什么好呢。”

    谭央微微撇嘴,不忿的说,“这次明明是你不对,又说得好像是我不懂事一样,”顿了顿,她又加了一句,“你总是这样,狡猾!”毕庆堂将脸别过去,撑不住的笑了。谭央抬起手,攀着他的臂膀,靠在他怀里,乖巧的说,“大哥,和你商量件事?”毕庆堂心中有愧,忙笑着连连应承,“有什么商量的,夫人吩咐就是。”“我想下周出去工作,反正也是迟早的事嘛,在家呆久了,怕业务也连带着荒废了。”毕庆堂闷闷的嗯了一声,随即一本正经的道,“你才是真的狡猾!”语毕,两个人都乐了。

    宝隆医院的小儿科是谭央和另一位资历老的医生分单双日轮流出诊,所以工作并不辛苦,还收入颇丰。第一个月的薪酬拿到的时候,谭央下了班直接去了毕庆堂开的百货公司买了毛线和一盒雪茄。

    毕庆堂坐在沙上,闭着眼睛闻着雪茄,笑道,“第一次带你出来,我就在百货公司里管你要洋烟,可老实说,我从没真的指望过会有这么一天!我琢磨着,供你吃穿,养着你,倒也没什么不好。”“你那么早就打算养着我了?”谭央停下手中团着的毛线,难以置信的回过头反问。毕庆堂笑而不语,看着谭央手中的毛线,“这个玫红色,囡囡穿起来,一定好看。”谭央点头笑,“我打算给囡囡织一件带兔耳朵的开衫毛衣。”说着,把手边包着纸的毛线向后扔去。

    毕庆堂看着银灰色的毛线,笑了,“哦?还有我的?真好,”随即又戏谑道,“不过我可不要带兔耳朵的!”谭央捂着嘴吃吃的笑。毕庆堂皱着眉将包毛线的纸摊开看,“哎呀!这不是咱们自己家的百货公司卖的吗?赚自己太太的辛苦钱,我于心何忍啊?”“那么下次毕老板给个进价?”谭央试探的问。毕庆堂皱着眉头为难道,“到时候再说吧。”“财迷!”谭央鄙夷道。毕庆堂开怀而笑,“那要看交情了,”他唯恐说得不够露骨,还补充,“看咱们今晚上的交情。”

    因为宝隆医院另一位儿科医生的年龄大了,住的又离医院远,所以每到夜里有孩子得了急症需要救治,总是谭央去出诊。这样的情况,每个月总有几次。因为言覃不喜欢母亲晚上离开家,总要哭闹一阵,所以总是毕庆堂在家哄女儿。

    四月晚春的一个晚上,女儿刚睡着,毕庆堂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看着报纸,谭央坐在旁边的沙上打毛衣,毕庆堂那件银灰色的羊毛衫刚开了一个头儿,毛线团随着谭央的动作在沙上滚动,夫妻俩说着刚刚女儿入睡前做的趣事,这时候,佣人在外面轻轻敲门,“夫人,您的电话。”

    谭央起身去楼梯口接电话,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医院打来的吗?”

    “是啊,一个老人家抱着孙子来看病,挺可怜的。”

    “非去不可吗?也给不了几个诊金。”

    “要去的,人命关天嘛。”

    “哎,都这么晚了,我陪你去吧。”毕庆堂说着,掀开了被子。

    “不用了,要是一会儿囡囡醒了,找不到咱们,又该闹了。我来回都坐小汽车,没什么的。”

    毕庆堂听了,也就没有坚持,“好,你早去早回,我在家等你。”

    十点多钟,上海的路上很安静,晚间,空气有些凉,谭央将手放在风衣兜里,对在她前面开车的司机说,“快点儿开吧,天这么冷,病人还等着呢!”

    一楼的值班医生告诉谭央,病人在她楼上的诊室,谭央连忙上了楼梯,值班医生转身就去了后楼的住院病房。因为要省电,二楼的走廊只点了走廊尽头的那盏白炽灯,谭央的诊室在走廊的中央,门半开着,里面的光透出来,惨白惨白的,门旁有个木牌,白底黑字的写着——小儿科,毕太诊室。

    谭央紧走几步,推开门,就见包着小被的孩子被放在查体床上,一个穿着打补丁衣服,戴着黑毡帽的老头抄着袖,蹲在床头旁。老人的头伏得极低,谭央因为急着救人,也没有来得及仔细看,就脱了风衣,取来衣架上的白大衣穿上,口中还安慰,“老伯,您不要着急,我这就看孩子。”说着,她取来桌上的听诊器,俯身来看。

    孩子七八个月的大小,浑身青紫,肢体僵硬,谭央探手去摸,无呼吸,无脉搏。谭央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后脊梁骨直冒冷汗,她不怕死孩子,可凭借她的知识,浑身冰冷、肢体僵硬,这孩子至少死了一天了。

    可是,有谁会抱个死了的孩子来看病呢?谭央顿觉不寒而栗。

    “毕太太。”听到有人叫她,谭央下意识的直起身回头,却觉得枕部一阵剧痛,顿时天昏地暗,她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司机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的向医院看去,就见医院的偏门开了,从里面慢悠悠的出来了一个推着杂物车的老人,破旧的毡帽压得很低,看不清楚面貌,就见下颌上凌乱的络腮胡子,花白一片。

    上海滩的春夜,安静,却带着凌乱与躁动,怪力乱神一般充满着未可知。



☆、47。(45)端倪


    凌晨时分,毕庆堂去女儿的卧室,言覃梦中顽皮,莲藕一般雪白的小腿露出被外,他为女儿重新盖了被子,再回房间时楼下的座钟响了,只一下,回荡在午夜的公馆里,空落落的,毕庆堂倚在床上,接着翻那份没有看完的报纸,一字不落,甚至连中间夹缝的小块启事、讣告都没放过,漆黑寒冷的午夜,因为期待归来,因为等待团圆,因为有所希望,才显得不那么难熬。

    看报纸看得脖子都有些僵硬了,毕庆堂稍稍活动了一下,抬起手看腕上的表,快要两点了,焦虑在他心中滋生泛滥开来,他掀开被子,几步走到楼梯口,拨通心中酝酿着的号码,医院一楼传达室没人接电话,冗长的嘟嘟声在寂静的公馆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

    皱着眉,缓缓放下听筒,毕庆堂略作徘徊,随即在楼梯口探出一半身子,对楼下说,“准备车,去医院。”

    车开到宝隆医院的门口,刚停下,送谭央来的司机连忙下车来到毕庆堂的车前,“老板,您来了?”毕庆堂抬手扶了扶西装的衣领,漫不经心的说,“我来看看,这么晚了,太太还不回去,小姐在家闹得厉害。”司机点头,“我也原想上去看看,可又怕打扰了太太看病做手术,太太会恼的。”毕庆堂微微点头,伸手抓着车门把手,想开门,却又迟疑,“再等等罢。”他靠在车座上,微阖双目,一刻钟后,他睁开眼对坐在前排的随从说,“你上去看看。”

    没过多久,毕庆堂从车里看到惊慌失措的随从跌跌撞撞的往外跑,他的脑子一下子木了,厄运的乌云毫无预兆的笼罩在他头顶,他动弹不得。

    人生往往如是,好事,要你付出千辛万苦的筹谋努力才能达到,且难得长久,难以维持;坏事,总是出乎你意料的不期而至接踵而来,叫你逃不得,动不得,摆脱不得。

    毕庆堂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的楼,只见“毕太诊室”门窗大开,风从窗子灌进来,穿堂而过,屋里带罩子的吊灯被吹得摇摇晃晃,连带着屋里飘飘忽忽、光影惨淡,里面空荡荡,无一人。

    毕庆堂走到谭央的办公桌前,蹲下,拾起在桌角刚刚露头的一根生铁棒,他心头一紧,喘不过气来,拿铁棒的手脱了力,咣当一声,铁棒落地,他无力的倚在桌旁,但见墙角衣架上,谭央的风衣在风中无助的抖动着……

    毕庆堂和司机随从在前楼上上下下找了一遍,半个钟后,毕庆堂的几十个手下也都到了。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警察局局长带着人赶到,宝隆医院附近的几个街口都戒了严,封了路。上百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从医院开始,挨个房间,挨门挨户的搜起来,依旧是一无所获。

    日上三竿,毕庆堂在医院的院内踱步徘徊,渐渐的步伐里少了一开始的无措和慌乱,警察局的张局长有些犹疑的走近他,正要开口说话,毕庆堂回身道,“还没找到,对吗?”张局长有些为难的点了点头。毕庆堂微微舒了口气,“是好事,附近找不到是好事,证明掠走的,”他略顿了顿,“是活人。”张局长连忙附和,“对对,毕老板是明白人。”

    毕庆堂面色凄苦的自嘲一笑,“我能不明白吗?这杀人越货的行当,从我老子那一辈开始到我这儿,干了几十年了,没成想今天,居然摊到我自己头上了!”接着,他又咬牙切齿的说“真他娘的,真他娘的是报应!”说着,他眼眶有些红了,张局长见他这么激动,既不好说什么,又不好直接就走,只能在一边干陪着。此时此刻,他眼中的毕庆堂,不是威风凛凛的洋场大亨,不是只手遮天的上海枭雄,是个满目忧惧的男人,孤立无援的匹夫。

    张局长抬头看了看医院的围墙,几只麻雀啾啾的叫着,他清清喉咙,“毕老板,要想些对策,不变应万变。”毕庆堂僵硬的慢慢坐下,“到此为止,你就不要再找了,内人在他们手上,不要打草惊蛇。我来找!我这就叫人放出话去,谋财的,只管开口;寻仇的,找我便是。”说罢,他将头深深的埋下去,伤悲,不能一语。张局长缓缓的点了点头,随即转身,悄然离去。

    一个钟头以后,毕庆堂坐上了停在宝隆医院门口的小汽车,手中紧紧地握着谭央遗落在诊室的那件靛蓝色的风衣。

    毕庆堂一进公馆的大门就听见哭哑了的女儿喊着爸爸妈妈,他信手将谭央的风衣搭在沙的靠背上,连忙把女儿抱在怀里哄着。失神的望着妻子的衣服,毕庆堂不无苦涩的想着,他并不祈求生活会过得比当下更好,只要别有什么变化就好。如今的他并不贪心,只这点儿要求,老天爷竟也不愿成全吗?

    黄昏,赤红色的光线从仓库上方的通风口射进来,照在谭央的脸上,不远处,轮船停泊时的号角声低沉的响起,唤醒了谭央的知觉。她后脑的枕部很疼,眼睛被蒙着,看不见东西。吸一口气,空气里带着湿润的味道。谭央动了动被绑着的手脚,她的手摸到了身下湿冷的地面。她的嘴被绑住,想喊也喊不出。这时,离她不远处传来了沙哑而苍老的声音。

    “怎么?你醒了?我劝你还是老实些吧,不然,门外就是码头,绑块石头扔进去就是个毁尸灭迹。虽说早几天,晚几天的都是死,也总要一家人齐齐全全的上路,孤魂野鬼的,像我一样,有什么意思啊?”那声音中全无半点生气,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不由得叫人不寒而栗,语调也奇怪,广东人的腔调里夹杂着山东口音。

    这个人的弦外之音将谭央从恐惧中硬生生的拉回来,她的心中惴惴不着底,生死置外,她担心的是她至亲至爱的人,她的丈夫和女儿。

    一天,一天,又一天,毕庆堂死守在电话旁,却没有一点儿消息,虽然他也明白,这是在暗处的歹人的缓兵之计,就是要挫他的威风,乱他的阵脚。他明白,他却终是失了方寸。红着眼,暴躁易怒,连女儿都不敢接近他。不眠不休的深夜里,陈叔为他披上衣服,他紧紧地抓住老人枯瘦的臂膀,颤巍巍的说,“叔,我怕,我怕啊!”陈叔叹着气,恍若时光倒转,攀着他的手的,是他那个三十年前不懂事的小少爷。

    头部的伤没有好,每天只被灌入半碗馊米汤,谭央总是陷入昏睡中,冰凉的地面,冷气嗖嗖的往她的骨头缝里钻。不过每每梦中,她的大哥都会推门而入,来救她,带她回他们那个温暖的家。

    听见远远的开铁锁的声音,随即铁链哗啦啦的响了,那人从外面慢慢悠悠的走进来,从里面关上门,锁好后便径自摆上碗筷,吃起饭来,空气中散着饭菜和劣质白酒的味道。那个人今天的兴致出奇的好,几碗酒下肚,就南腔北调的哼起来,最后,竟唱起了京戏。一段唱毕,他拍着桌子,唱白道,“如今,老夫大仇得报,竖子,尔等拿命来啊!”

    安静了片刻,那人将一份报纸撇到了谭央旁边,不屑的说,“下了血本悬赏的寻人启事,你那人渣男人还真把你当回事儿,约摸你是高官巨富家的闺女,他得罪不起你娘家,看来老子的宝,押对了!”语罢,他几步走上前来,捏住谭央的翡翠耳环,狠狠一拽,耳环连着血肉被他握在手中,谭央疼得一阵抽搐,因为巨痛,本能的要喊出来,可是她的嘴被紧紧地绑住,声音闷响在喉咙里,听得人心惊肉跳。那人却从中得到了莫大的激励,哭哭笑笑的叨念起来。

    只可惜,这时的谭央已经在疼痛和惊吓中昏死过去,她听不到他说话,无法在他的语无伦次中听出来龙去脉……

    这天清晨,毕公馆的仆人在早晨的报纸中现了一封无名无姓的信件。信交到毕庆堂的手中,他慌乱的撕开信封,里面的那枚翡翠耳环从信封中滑落到茶几上,毕庆堂看着碧绿耳环上的暗红血迹,连气息都喘不匀了。他颤抖着手,一面打开信,一面咬着牙气急败坏的说,“我要杀了他!我非杀了他不可!”

    一张纸,寥寥百字,毕庆堂竟看了足足一刻钟,陈叔急了,急急的在旁边问,“怎么样啊,少爷?怎么样啊?”纸片从毕庆堂的手中飘落到地毯上,他脱了力一般的倒在沙靠背上,绝望的说,“是他,怎么是他?”

    陈叔从地上捡起那封信,刚一打眼,脸刷的一下就变了颜色,他抬眼望着毕庆堂,又无奈又哀戚,随即,他的眼神模糊起来,似乎想着遥远的事情,轻声说着,“作孽呦。”

    毕庆堂苦笑着指了指那封信,“你看这是他的字吗?”陈叔点了点头。“怎么办?他这是想要我们一家子的命啊!”陈叔慢慢的蹲下,靠着沙,闭着眼压低声音说,“别去了,就当没收过这封信,去与不去,少夫人是生是死都不会跟着你了。”听了陈叔的话,毕庆堂摇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我是宁愿我们一家三口死在一起,也不愿意她知道!”说罢,他猛地转过头,冲着楼上大喊,“来人!小姐呢?把小姐抱过来!”



☆、48。(46)残局


    这天深夜;离码头不远的大仓库里一片昏暗;一盏煤油灯;一点豆亮;离远看不真切。几辆车停在仓库外面;“就是这里?”“是的;老板。”毕庆堂开门下车,按了按头上的灰呢礼帽。

    随从跑了几步;狠狠地拍打仓库的大门,稍许,里面传来了声音,“毕庆堂,叫你的人都离远点儿;然后,带着你们毕家的千金小姐,进来吧。”旁边人都看着毕庆堂,毕庆堂点了点头,属下会意便撤了下去。陈叔从后面的车上把孩子抱出来,毕庆堂从陈叔手中接过了孩子,把自己的灰呢大衣盖到孩子身上,用衣领小心的遮住了 小孩的眼睛。

    门锁开了,毕庆堂抱着孩子腾出一只手,推开了仓库的大门。刚走进去,还没适应里面的漆黑,门便被从后面关上了,上了锁。毕庆堂忽然笑了,开腔道,“您老了,胆子也小了。”言语里带着嘲讽。“大哥,大哥你来了吗?”墙角传出谭央低声的呼唤,带着哭腔。毕庆堂只是短短的嗯了一声,并没多说话,手紧紧的按着怀里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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