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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匪-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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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撤了掌,秦念便往后倒在了他的怀中。
谢随低头,便见她额上滚烫,全是细细密密的汗水,发丝濡湿了贴在脸颊,脸色苍白,嘴唇却发青,尚在轻微地翕动着,仿佛是在艰难地呼吸。他的手臂轻轻环住了她,才发觉她浑身冰凉,仿佛是刚从冰水里趟了出来,纵在昏迷之中,身子也本能地往他温暖的怀抱里拼命地缩。
这是发热了。
内伤之后,最忌风寒,若一个调理不当,就是十分的凶险。
谢随叹了口气,将被子捞过来给她裹严实了,自己也抱着她躺下来,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口中哄道:“念念乖,睡一觉,马上就好了……”
秦念忽然翻了个身,将脸埋在谢随的胸膛里,手指紧紧地攥住了谢随的衣领。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自己的衣领好像被什么沾湿了,但立刻又发现那只是错觉。
他慢慢地伸出手,悄悄地,张开五指,从秦念那攥紧的五指间穿了过去,十指扣紧,放在自己胸前。然后他抬起头,疲倦的双眸望着虚空,却并不肯闭上。
他想起很久以前,秦念也病过那么几次,有一次也是风寒、发热,她昏睡了足足三日三夜。他为了给她买药,险些将刀都当了,却在当铺里遇见了安可期,是后者帮他解了燃眉之急。
他抱着药奔回他们暂住的那间小屋,又守了她三日三夜,她才终于在虚弱中好转。
那时候她也如今日一般,额头滚烫,身体冰凉,明明在昏睡,却抓着他的衣襟不让他走。他也只好不走,就在她身边和衣卧下,抱着她,哄着她,不敢睡,到天明。
***
秦念又陷入了五年前的梦里。
五年前的那个春日,许是她人生中最美丽的一个春日。
他为她挽发、画眉、涂朱,她从铜镜中望见他的眉眼,也正温柔地凝睇着自己。
十年来,她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自己快快长大,而现在,她真的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了,她看着他时,已能清楚分辨出他眼中的许许多多重颜色。
她已能分辨出他眼中那迷醉般的欲望,她已能分辨出他是喜欢自己的。
但是他不会说出口,也不会做什么,他是一位君子,他从来不会强迫她。
所以那天晚上,在那小屋前的花树下,她特意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也灌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
但是那个时候,谢随的酒量太好了。她已经醉得快不省人事,他的眼睛却依然明亮有定,他灼灼地注视着她,柔声对她道:“你喝醉了,休息去吧。”
她却笑了,嫣然的笑,仿佛春日里的桃花开了,“谢随,你喜欢我么?”
后来的五年,她反复回想、反复回想这一日,却再也想不起他究竟是如何回答的。她只记得那一夜月华如练,窄窄的街道上空无行人,他们在自家的小院中喝酒,有一两片花叶落在了酒壶中,她却不记得那究竟是棵什么树。
如果时光能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
他尚且没有回答,她也还满怀期待,在这幽微明灭的夜晚,什么都还没有开始,也就什么都不会结束。
但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
谢随感觉到怀中的人动了一动,低头淡笑,“你比过去果然要厉害多了,这样重的伤,才半夜便醒来了。”
秦念的身体犹疲乏得连根手指都抬不动,眼睛眨了眨,便对上谢随敞开的、温暖有力的胸膛。她的眼神慌乱了一瞬,但听他笑起来,“你都梦见什么了?”
秦念默了默,“我梦见什么,同你有何关系。”话语是硬的,声音却虚软,像是被濡湿的柳条,轻飘飘地点在谢随的身上。
谢随笑道:“你一直在说梦话,叫大哥哥。”
他的笑声爽朗,胸膛也跟着震动,两人贴得太近,她几乎能听见他那胸膛下的心跳。但她却仓促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想挣开他,他乖乖地放开了手,又道:“你不要乱动,穴道我是封了,但你的内伤还未好全。”
秦念不动了。因为她看见了自己锁骨下的那团青气。
“你没有什么话想问我吗?”她低声道,“譬如安可期说的,我与绝命楼到底有何关系?”
谢随摇摇头,“那些事,待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不迟。现在,我们须得先去给你找药。”
说话间,谢随已起身穿衣,秦念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的动作。
他当真不在意吗?自己是不是欺骗了他,是不是背叛了他,他竟当真不在意,而仍然会像过去一样温柔体贴地对待她吗?
秦念只觉心上仿佛落了几滴雨,并不够润泽她干涸的心肠,但是却令她的心难以忍受地泛出年深日久的疼痛来。
是啊……谢随他一直以来,就是个这样的傻子啊。
第23章 怀毒(一)
谢随将长刀背在身后,又给秦念披上了外袍、系好了弯刀,再将她一把打横抱起。猝然失重令秦念一下子抓紧了他的肩膀,又立刻缩回了手。
安可期已经上岛,自己为了给秦念治伤又已耽搁了半夜,眼下这孤岛已是处处皆险,绝对马虎不得。他思来想去,这岛上唯一还可信任的,也只有钟无相了,且方丈禅房离客房亦近,于是当先抢去了那里。
深更半夜,方丈禅房中,竟亮着灯。
谢随耐着性子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于是径自将门推开了。
房中四角皆燃着灯火,一片堂堂皇皇,而无相就坐在正中的蒲团上,面色惨白,双眼却是正正紧盯着房门。
见到谢随和秦念,他的目光突然激动起来,颤抖着声音道:“快……快关门!”
谢随脸色一变,立刻抱着秦念一转身踢上了房门,但听得“笃笃笃”连响,竟是三枚甩手箭重重打在了门框上!
谢随将秦念放下便要去追,却被无相喝住:“别追了!咳咳……那人从远处攻击,此刻想必逃得远了。”
谢随回过头,面色一凛:“你受伤了?”
但见无相捂着嘴不停地咳嗽着,而他胸前的僧袍上竟已被血染红了大半!
谢随心头怆然,走上前来撕开无相的衣襟,便见他整个上身已全被青气侵袭!
谢随并指连出暂封住他的穴道,皱眉,“又是摧云掌?”
无相慢慢地笑了,唇角犹挂着血,“就是摧云掌。”
谢随抬眼看他,“又是安可期?!”
无相摇头,“来人全身黑衣包裹,我看不出他的长相……”
谢随看了旁边的秦念一眼,又道:“我先给你输一些真气。”
无相惨笑,“不必麻烦了,我已知时日无多……”他突然反手抓住谢随的手腕,双目几欲凸出地盯着谢随,咬着牙,一字字地道,“我有话说,你要听好……”
“我听着,你说。”
“我上次便同你说了,咳咳,安可期用尽各种手段……废了我们的武功,将我们赶上这孤岛,还要我们对他感恩戴德……不肯的人,便都被他杀了……全扔在那长江下的密道里!”无相的声音干枯,却含着无尽的痛苦,“但我还没有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可以这样做!”
谢随道:“他的背后,是谁?”
无相看着他,很久,很久,又笑了,“人入了江湖,便总以为自己就自由了,其实,怎可能呢!咳咳……纵是身怀盖世的武功,在朝廷眼里,还不就是一粒草芥而已?”
谢随的眼神慢慢地变了。
无相无力地咳嗽着,微冷的风仿佛在他眼底吹出了皱纹,谢随这时才发现,他确实已是个年过而立的人了。
他们曾熟识的那段年少时光,早已在江湖的倾轧中一去不返。
“当今圣上得位,本仰赖几位武林高人之助,他心中深知练武之人不好控制,所以用吹金断玉阁为爪牙,将整个江湖都筛了一遍!”无相厉声道,“谢季子,你也要……也要小心啊!”
他强撑着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蓦然又吐出一口浓稠的黑血!
身旁忽递过来一方手帕,谢随转头,便见秦念也正关切地望过来。她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甚至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脸色。
谢随接过手帕,想给无相擦拭嘴角,却被无相推开了。
无相那清癯的脸容已是死白,昔日冷亮的眸中已现出死亡的灰影。他看着谢随,看着自己的老朋友,手渐渐地垂了下去,口中却还在喃喃着什么。
谢随侧耳去听,却听见是:“对不起你,季子,我对不起你……”
话音还未落地,他已经断了气。
谢随轻轻地将无相放下,低头默了片刻,道:“我们去找安可期。”
秦念看着他,他的神容已十分疲倦了,目光却仍好像在坚持着什么。短短数日之间,他的两个自孩提时代便已熟识的朋友,一个背叛了他,一个被害致死,即使当年被满天下地追杀,他似乎也没有露出过如此刻这样的,疲倦又坚持的表情。
秦念轻声道:“这不是安可期做的。安可期中了小鬟的毒,又与你我缠斗了那么久,而无相大师只是个没有武功的废人,安可期若要杀死他,原有许多比全力使出摧云掌更简单的法子。”
谢随道:“但这些事,总是只能着落在安可期身上,才能问个清楚不是吗?”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敲门。
“方丈?”来人声音浑厚中带着些困意,却似是改尘,“方才弟子听见此处打斗声响,不知出了何事?方丈可安睡?”
谢随看着那扇门,没有动,没有说话。秦念依偎着他,也没有动,没有说话。
他们都知道,此刻只要多说一句话,便很可能保不住改尘的性命。
宝塔罗汉虽然昔年是江湖上打家劫舍的大盗,但武功全废的改尘又犯过什么错呢?
过了一会儿,改尘打了个哈欠,转身离开了。
谢随终于松下来一口气,对秦念道:“我先去后院找些药材,你在此处等我。”
秦念点了点头。伤后初醒的身体尚很困乏,她从无相的尸身边稍微挪开了些,便自闭目养神。
谢随走了。她闭着眼,将手按在了自己的弯刀上。
禅房中一片寂静,偶尔可以听见外边风吹枯树的声音。无相已死得透了,但却仍然端坐蒲团,好像高僧圆寂一般。
可谁又知道,他心中仍有多少的红尘牵挂,多少的贪嗔痴苦。他在南阳的家人,也许至今不过以为他只是跟老友安可期出门云游了而已,也许至今还在等着他回家。
秦念无可奈何地一笑。她虽然年轻,但她也已经知道这世上太多事情,尽是无可奈何的。她听着风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忽然——她竟听见了水声。
水声来自地下,她与无相所坐的地砖之下。
这座孤岛之大,便连周围的树林里都已听不见江涛,却在这孤岛正中央的方丈禅室里听见了水声?!
秦念尚来不及细思,谢随已经回来,扶起秦念道:“我们走。”
秦念跟着站起身,却又拉了拉他的袖子,目光掠向地面,示意他静听。
谢随屏息听了半晌,渐渐地,竟脸色变了。秦念清楚地看见他的眼中刹那间腾起了痛色,好像那水声竟然将他击痛了一般。
但是他又转头看向了她,那一瞬间,他的眼神柔和下来,他笑了,“我什么也没听见呀?”
秦念皱起眉头。
谢随一本正经地道:“你可能是伤到了耳朵——哎,哎你慢些走!”
***
安可期此次上岛,约莫就是坐船来的,他心疼自己中的毒,第二日天还未亮,就赶着谢随和秦念跟着他一同上船离开。而那寺中的僧人们却好像全没知觉一般,仍旧晨钟暮鼓地念经,便连他们走的时候也不来相送。
江波浩渺,大船行出许久仍不见对岸,安可期立在船头吹着江风,若不经意地问谢随:“你那两根剔骨针,可好些了没?”
谢随微笑,冷风挟着水汽濛濛扑面,他的眸光仿佛也在云遮雾罩之中,“托安老板的福,这大半年来,尚未发作。”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安可期却没头没脑地发出一声感叹,“你也不要怪老弟我,纵是那神医蒯蓝桥,恐怕也想不到自己的救命金针还有这等用处。”
“安老板虽然身不由己,但到底是得了皇命钦点,顺风顺水地做出了一番事业啊。”谢随微微挑眉。
安可期道:“什么事业,该垮的时候还不一下子全垮啦?”
“圣上总不会忘记安老板的好处的。”
“他?”安可期古怪而短促地笑了一下,“他可是天底下头一号忘恩负义之人,不然他怎么做得上皇帝?”
谢随笑笑,不说话了。
一时间,似乎有许多经年的感慨,但若再说出来,却是干瘪无味了。
安可期眯着眼睛看着这位老友——姑且算是老友吧——他有时候,真的很羡慕谢随。羡慕他不似自己这般,软弱、贪婪、虚伪、浑身都是弱点和破绽。
可是自己若不是这般,软弱、贪婪、虚伪,也许自己早已被这人吃人的江湖给吞得尸骨无存。
而谢随呢?谢随他纵是勇敢、淡泊、真诚,但他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呢?
“你当初离开家,”安可期想了想,慢慢地道,“是不是也因为,你不想再入朝堂?”
谢随怔了一怔,复宽容地一笑,“那个时候,我哪里懂得这许多。”
“也是。”安可期想起当年的谢小侯,不由得也笑了,“那个时候,说你是跋扈都抬举你了。”
谢随笑而不言。
“呐,谢季子,”安可期道,“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一定可以去吗?”
“说说看嘛。”
谢随叹口气,“我想回家。”
安可期一愣。
“钟无相说,我母亲快不行了。”
安可期眼中有一瞬的慌乱,“可是你母亲,延陵侯府的太夫人,五年前就已经往生了。”
谢随抬起头,笑,眼底却已然毫无笑意,“是吗,安老板?”
安可期啧了一声,“这种事情,我何必骗你。”
“我也不解,”谢随道,“安老板,你家大业大,而我不过一介草民,这种事情,你何必骗我?”
安可期看着他,沉默下来。
谢随道:“五年前,若不是你同我说我母亲病重,只想见我最后一面,我又怎会抛下了念念,星夜赶去延陵?”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这事情他早已想过千百遍了,无论有怎样的痛苦,也早都被自己消磨尽了,是以说出口时,甚至有些寡淡。
安可期冷冷地道:“你没有见上太夫人最后一面,也是你福气不够,竟要怪我吗?”
谢随的话音依旧淡淡,“我这人根本就没有福气,我早已认了。但是我的母亲,她真的往生了吗?”
安可期甩袖往回走,“你这人缠夹不清,若实在不信,我这便叫船工掉头,开到延陵去让你扫个墓便是!”
“这却不必。”谢随扬声笑道,“但安老板,我总当你是敢作敢当的。蒙你好心问候我身上的剔骨针,我才想起来我缘何会被种下这东西——原是因为我有一个好朋友啊。”
安可期停住了脚步。
“你当真以为就我一个人,能骗得了你吗?”他没有转身,只有冷酷的话音随风传来,“你当年去了延陵,看见了什么,你自己还记得吗?”
第24章 怀毒(二)
安可期离开后,谢随独自一人在船头吹了一会儿冷风。
他当年去了延陵,看见了什么,他自己,当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大船顺流而行,在江面上划开一道又一道的水纹,转瞬又严丝合缝地消失在船后的黑夜之中。那高悬的月亮仿佛潜入了水底,又被桨声打碎成千万晶亮的断片。
侧前方的不远处已可望见影影绰绰的万家灯火,延陵,大约也不远了。
他离家十五年,南北东西地漂泊,却只在五年前,回过一次延陵。
那时候是安可期来信同他说,延陵家中的老母亲病得糊涂了,什么家门耻辱都忘了,只日日夜夜地想要见自己的宝贝大儿子一面。他若晚了一时半刻,恐怕就来不及了。
那时他正与秦念住在无锡,从无锡到延陵,快马加鞭,不过大半日也就到了。
可是他到底还是晚了。
当他赶到延陵时,母亲已经去世。
他站在街角,看见侯府为太夫人出殡的仪仗,站在最前头的是手捧着诰命圣旨的弟弟和弟妹,他们身旁是宫里派来吊唁的特使,身后跟着众多的亲戚。他们哭泣着,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又一步一步地离他远去。
他们看起来好像都有些眼熟,但是无论他再如何从记忆里翻找,最终也只沾得满身灰尘而已。
直到他们终于都不见了,延陵的街道上铺满了厚厚的纸钱,仿佛在这盛夏里落了一场雪。
***
谢随回到船舱,先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才转头,对秦念平静地笑:“有客人来?”
秦念正倚靠着舱壁坐在床上,道:“也算不上客人,她原本就被安可期锁在这里。”
说着,一个娇小少女从阴影里走出来,朝谢随行了一礼,“小女子失礼了。”
原来正是秦念的丫鬟,林小鬟。
谢随笑道:“说什么失礼,若没有你在后应援,我与念念怕就要困死在那孤岛上了。”
小鬟掩嘴一笑,“那都是大当家的神机妙算。”
谢随看向秦念:“你今日精神好些了?”
“嗯。”秦念道,“被你灌了那么多药,没有法子。”
谢随满意地道:“那便甚好,甚好。”又问小鬟,“当初绝命楼攻打吹金断玉阁,究竟结果如何?”
小鬟看向秦念。秦念淡淡开口:“当初那一百两黄金,你觉得究竟去了哪里?”
谢随怔住。
“我从见你的第一日起便告诉你了,你偏不相信。”秦念微微一笑,“安可期托你护镖的那口箱子里,从来都没有过一百两黄金。从一开始,那箱子里就只有石头。”
“为什么?”
“为什么?”秦念抬眼,轻笑,“因为他想用你,引出我。”
谢随凝注着秦念,等待着她的后话。
小鬟倒了一杯茶捧过来,秦念默默抿了一口,才开口道:“那口箱子,不过是安可期用来坑你的道具,与绝命楼全无干系。”
“那绝命楼——”
“绝命楼,是我在扬州置下的产业,目的就是监视吹金断玉阁。”
谢随原本打定主意无论秦念说什么他都不会惊讶了,然而听到这一句,却还是忍不住眉毛跳了一跳:“产业?”
“我是没什么钱,你也没给我留几个钱。”秦念淡淡地道,“是红崖寨老当家的钱,也是红崖寨老当家的主意。”
谢随莫名其妙地问出一句:“这个老当家,是男是女?”
小鬟抢着回答:“老当家始终云英未嫁,离开寨子的时候还漂亮得像个二八少女……”
谢随拖长声音“哦”了一句,便遭了秦念一个白眼。
秦念接着道:“吹金断玉阁虽在江湖上结缘甚广,骨子里却还是做生意的,若不是朝中有人,安可期怎可能将生意做到那么大?初时我还不能确定他在朝中的靠山究竟是谁,直到他让你来找我。”
谢随道:“他的靠山,便是你的敌人?”
秦念微微掩了眼睫,“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密道中看见的那些骸骨之中,有三具极特异的?”
谢随回忆道:“一个四肢大张被钉死在壁上,一个整副骨架被毒熏成青色,一个被切成了数十段,看起来却仿佛是完完整整的。”
秦念听着,目中也流露出不忍之色,“当时你说了一句话。”
“我说,圣上当年龙潜之时……”
“圣上当年龙潜之时,好养武林异人。”秦念慢慢地道,“其中四个,一个轻功冠绝天下,最擅飞檐走壁,足履无声,号四翼蝙蝠,他的四肢便是他的四个翅膀。”
“于是他的四个翅膀,便都被钉死在墙上。”
“一个精通天下草木习性,最擅制毒用毒、解毒藏毒,号百草神君,据说他身无兵刃,只随身背一只布袋,遇见了不认识的草木便放进布袋里带回去研究,但到得后来,他那布袋终日空空,因为世上已没有他不认识的草木了。”
“于是他也被剧毒致死,全身连骨头都毒透了……偏那只布袋还在他身边。”
秦念嘴角动了一动,像是想笑却没有笑,“一个内力刚猛而刀法奇诡,原本出身市井屠户,兵刃就是一把砍猪肉的大菜刀,可以将敌人像砍猪肉一般砍成十七八段,而敌人倒在地上时那尸身看起来还似是完整的。”
谢随不再说话了。
秦念也沉默了很久,才又道:“还有一个,第四个人,就是红崖寨的老当家。”
谢随顿了顿,“看来那位老当家,也必是当世奇人。”
“若论武功,她比另三位要差得多了。”秦念淡淡笑道,“但是她是个女人,还是个最好看、最年轻的女人。”
女人,总是有许多比武功更厉害的招数的。谢随没有再细问,但他也已不想再细听。
他已经知道这必是一个被欺骗、被背叛、被屠戮、被掩埋的故事。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种故事,原本就太多、太多了。
秦念却也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没有将这个故事继续讲下去,而是径自道:“安可期用你,将我从红崖寨引出来,大约就是知道了老当家离开了红崖寨的事情。他、或者他的靠山担心,老当家会将当年的秘辛告诉我。”
谢随道:“你也确实全都知道了。”
秦念道:“他用根本不存在的一百两黄金诓我,我便用那实打实的一百条人命诓他。”
谢随笑起来,“你们不都是在诓我么?”
秦念看向他。
谢随笑着,好像真的心无芥蒂一般。
“你号称自己去了一趟绝命楼,被高千秋打了两掌受了内伤,还满身是血地倒在我床边——都是诓我的吧,念念?”
***
秦念吩咐小鬟先退下了。
谢随道:“她能退到哪里去?”
“哪里都可以。”秦念道,“这船上除了安可期自己,其他都已不是安可期的人了——也许连他自己,也不属于他自己了。”
谢随笑道:“我家念念果然算无遗策。”
秦念道:“这次还真多亏了小鬟,她留在后头接应高千秋,用毒将安可期牵制住了……待上了岸,我给他指个找解药的去处,他也就一时半会不会再来扰人清静了。”
谢随拊手笑道:“我家念念不仅算无遗策,还宅心仁厚。”
秦念身子疲惫地往后一靠,没有接话。
船行虽稳,舱中烛火仍微微摇晃,一缕烛烟袅袅而上,又四散开去,将整个舱室笼在氤氲迷雾之中。谢随只觉眼前女子也似一团迷雾,只不过是短短的五年而已,他却已然看不懂她了。
不,也许五年前,他就不曾看懂过她。只是那时候的感情都鲜明易露,看懂看不懂都可自作聪明。
秦念微微侧头,轻轻动了动唇,“大哥哥。”
谢随道:“嗯。”
见她如此神色,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她却蓦地笑出声。
没有发热,他松了口气,便在对面床上坐下。秦念望着他,眼中犹带着盈盈的笑影:“你还担心我?”
“自然。”
“我这样诓你,你还担心我?”
谢随摸了摸鼻子,“说不得,大人总是会被小孩子诓几回的。”
秦念当即变了脸色,抓起一边的枕头就朝他扔过去:“谁是小孩子!”
“谁乱扔东西,谁就是小孩子。”谢随一把抓住那枕头,郑重其事地道。
秦念手底本已抓起了包袱皮,被他这样一说,悻悻地哼了一声松开了手。谢随放柔了声音:“我看你过去全不是这样的,定是被那红崖寨的老当家给带坏了。”
秦念冷冷道:“你对我们老当家,很感兴趣么?”
谢随道:“不敢不敢。”
“感兴趣也是应当的。”秦念阴阳怪气地道,“她可是当年武林第一美人,若不是被那时的穆王、如今的圣上金屋藏娇,也说不定有多少人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谢随装模作样地道:“话虽如此,美人迟暮,总是令人伤感。”
“你没听小鬟说么?老当家驻颜有术,直到离开寨子的那日,容颜还如二八少女。”秦念说着,又补充一句:“看起来比我还年轻。”
谢随摇摇头,“女人的容貌,我总是看不出真假。”
秦念讥笑道:“那你还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你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谢随道,“我感兴趣的从来都只有你,你同我说那么多武林第一美人的事情,是想我作何回答?”
秦念满腹的牢骚都将发到口边了,得他这一句话,却突然全部哑了。
烛火飘忽,伴着涛声阵阵,将男人的影子落落拓在墙上,随光荡漾着水的波纹。一时间仿佛万籁俱寂,能听见船的上空鹞子飞过的嘎嘎之声。
谢随罕见地没有笑。他若是笑,她至少还能分辨一下他的用意,但他没有笑。
这样的一句话,他竟然说得很严肃,严肃得令她心中窝火。
谢随背着光,静了片刻,道:“待解决了安可期的事,你还有何打算?”
“你呢?”秦念轻轻反问,“你有何打算?”
谢随低声道:“我想去一趟延陵,去家里看一看。”
秦念抿住了唇。
“带上你。”他又道。
秦念蓦然抬起眼,然而她还来不及分辨谢随眼中的颜色,门外突然响起急切的呼喊:
“大当家?大当家!”
是小鬟在焦急地敲门。
谢随开了门,“何事?”
小鬟的脸色几乎要哭出来,“安可期——是安可期——”
他们赶到船上主舱,但见舱中一片金光灿烂,正是安老板的习气。
在那金碧辉煌的大床上,安可期正靠墙半坐,带着碧玉扳指的那只手还正抚着胸口,好像有什么不适。
但仔细看去,他双目大睁,脸色铁青,好像是看见了什么,却根本来不及出手,整个人就已经凝固。
谢随两步上前,探他鼻息——
已是气绝。
第25章 怀毒(三)
安可期,竟会就这样死了?
谢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无论如何,他总以为一个像安老板这样会来事的人,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林小鬟在一旁查看安可期的尸身,突然“啊”了一声:“他是中毒死的。”
“什么毒?”秦念问。
林小鬟的脸色颇为难看,“就是我给他下的毒,七日醉。”
谢随转头看向她。
“这毒要过七日才会毒发,但今日才第六日……按大当家的意思,待我们上了岸,我会再给他一个月的药暂缓毒性,让他自己去找解药……”林小鬟着急地解释道,“这七日醉在体内,若没有混入其他毒…药,怎么也不可能提前发作呀!”
谢随沉吟道:“那是这艘船上,有人给他下毒?”
“船上都是我的人,他们不敢的。”秦念冷冷地道,“长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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