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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匪-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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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解:“对啊。”她答应了爷爷,领到粥就回家的。
“那你拉我起来。”少年说着,大剌剌伸出了一只手。
他的手掌很大,指节上生着很重的茧,还错纵着皴裂的伤疤。她想了想,把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还没来得及拉他,就被他生生一拽——
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而少年已神清气爽地站了起来,那把明明很沉重的刀在手掌中一抛一举,便唰地落进了衣带上的环扣里,乖巧得就像他的情人。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方才他真的牵过她吗?这么快,像变戏法一样。
“就在那边!”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来,秦念转头便看见韩复生带了一群孩子跑过来,指着他们道,“就是那个人,他要欺负秦念!”
第7章 念念(二)
韩复生好不容易跑回去叫了一群半大小孩来给自己做帮手,不料转头却只看见一个言笑晏晏的少年人,秦念小小的个头倚在他身边,丝毫没有受欺负的模样。
韩复生瞪大眼睛道:“秦念,你过来!”
秦念皱了皱眉头,声音软软的:“你做什么呀。”
“那人肯定不是好人。”有了人数优势,韩复生的声音壮了许多,“你看他满身的血!”
秦念往前走了一步,挡在谢随身前,“那、那是他受了伤。受了伤就不是好人了吗?”
韩复生急了,跺脚道:“你别管他就行,我们回去吧!”
秦念想了想,觉得韩复生说的也有道理,这萍水相逢的人跟她能有什么干系?自己没必要管他的。可是她刚往前又迈出一步,后面的人却往她背上倒了下来——
“哎——”
他似乎也很想重新站起来,但是他的腿却支撑不起,双臂搭上秦念的颈,头朝她耳畔凑了过来。她慌得拼命挣扎:“我、我可背不动你呀!”
“抱歉……”谢随的声音拂过来,颓废、低哑、气若游丝,与方才的爽朗轻快已全然不同。秦念低头,便看见自己的衣角被抹上了他的血迹。
这个人,如果真的受了很重的伤,方才还逞什么强呢?
“韩复生,你们走吧。”她转头对河岸边的人道,“这个人是我救的,他如果、他万一是个坏人,那就是我救错了。”
韩复生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转身跑了。剩下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一个年纪稍大些的站出来对秦念道:“你可想好了,这里头万一有什么干系……”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秦念说。
背上的人好像笑了一声。她没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分明很认真。
她听爷爷说过,江湖人都敢作敢当。她不知道江湖人是什么人,但她喜欢说出这句话时,胸中满满的那种感觉。
那几个孩子也都走了。
秦念回过头来,少年同她两人的发丝便擦了过去,“大哥哥,你真的不能走了吗?”她问。
谢随哼哼了两声。
“你不能走,我也没法搬动你啊……”秦念思考了一下,又道,“也许可以拖着你走,但你的刀太沉了,我只能丢掉它。”
谢随忽而一手抓住秦念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随即又跌了回去,“那劳驾你……先给我包扎一下吧。”
秦念感到肩膀很疼,但她没有说出来,只睁着眼睛道:“原来你这么宝贝你的刀。”
“我只剩这把刀了。”谢随又笑了。
秦念没有听懂,因此不作反应。“怎么给你包扎?”
谢随指点着她道:“喏,从我衣服里,这里,撕一块布……嗯。”他皱着眉,一手将自己的衣领扯松了,一层一层染了血的雪白衣襟撩开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全弥漫成了深紫色;最后袒露出来一片光洁而结实的胸膛,肋下却是一团糊烂了的疮疤……
“……女孩子家家的,你还是别看了。”少年人忽觉尴尬,伸手欲遮住秦念的眼睛,秦念却侧头避开,一丝不苟地将撕下来的布条覆上了那个狰狞的伤口。他只好展开了双臂,她又将布条往后绕着他的腰身缠了两圈——
这姿势就像抱着他一样。可是她太小了,抱着他的时候,整个人几乎都陷进了他的衣袍里,他低着头凝视着她发顶上小小的涡旋,那两个小小的发鬏扎得很仔细,还缠着红色的丝线。
她的家人,应该是很宠她的吧?即使是这样贫苦的出身,也要费心给她打扮呢。
真是个毫无心机的孩子啊……笨笨的样子,却很认真,一双眼睛澄澈无瑕,仿佛可以倒映蓝天白云,和他自己黑暗的影子。
“你几岁了?”谢随问她。
“可能是六岁吧。”
“可能?”
“嗯,我是爷爷捡来的,爷爷不知道我几时出生,就从那一年开始算我的年纪。”
他静了片刻,道:“我今年十五岁。”
她忽然抬起头。
他失笑:“怎的了?”
她又低下头去,头顶上两个发鬏一晃一晃的,那红头绳便带出一片轻红的影,“你比破栅栏里那些十五岁的,都长得高,还比他们,看起来像大人。”
“我三岁读经,五岁摸刀,七岁上马。”谢随笑道,“是不是很崇拜我?你尽可以直说。”
“你真了不起。”她真心实意地道,“你会做的那些,我都不会。”
他顿了一下。
“嗯。”她给他包扎好了,“这样不顶事的,我带你回去,让爷爷找些药来给你重换一次。”
“好啊。”她的语气自然而然,而他竟然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
破栅栏原来是洛阳城北郊贫户聚居的地方。在积雪泥泞的小巷深处,有一间摇摇欲坠的小茅棚。
简陋的木板床上,棉絮都受了潮,只是摸一摸便觉冰凉刺骨。老叫化拿出一件敝旧的长袍垫在上面,让谢随坐下来。
这老叫化却是个瞎子。谢随不太敢去端详他的面貌,那深陷的眼窝、遍布的皱褶、脏乱的头发,都让他感到陌生的慌张。忽而这瞎子咧开嘴笑了,神容变得更加狰狞,声音却是出乎意料地温和:“这可是位贵公子吧?”
谢随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看小公子年纪不大,受了重伤却这样沉着。”老叫化笑着道,“定然不是我们这片儿的人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床底下搬出来一只箱子,探手进去摸了摸,抽出来一段发白的布料。谢随盯着那布料看了许久,竟猜不出它原本是做什么的。
老叫化道:“这是去年朝廷赈灾发的,我原想着给念念做点什么……念念让我用它给你包扎,小公子可不要嫌弃。”
“老丈说哪里话。”他呼出一口气,提到那个女孩,他的紧张感也消失了,“那个……念念呢?”
“小公子叫我老秦就行。念念啊,她到邻家借米去了。”老叫化虽然看不见,给谢随上药包扎却好像很熟练,“昨日官府发粥,她去排了一宿的队,却把粥给你喝掉了,是不是?”
谢随咳嗽两声,“抱歉……”
老秦道:“念念让你喝你就喝吧,念念是有主意的。”
***
“我娘说,我们家没米借你。”
韩复生站在门前,一板一眼地道。
秦念不能理解:“为什么呢?我爷爷上回还送了你们……”
“那是送的,又不是借的。再说我现在把米借了你,你还得起吗?”
秦念呆呆地看着韩复生,寒冷的春风将她的小脸吹得发白,一双眼睛清澈见底,没有任何杂质,却也没有任何内容。韩复生看着她这双眼睛就来气,她根本什么都不懂,都六岁了,还像个小傻子一样!他原还想听她继续求他的,可她却低下了头去,小小声地说道:“你说的对,我家还不起。可是,我家有客人,今天,我想让他吃上饭……”
韩复生怒道:“你自己想办法去!”
“念念?”一把清朗的声音在后头喊她。她转过头,却是包好伤的谢随跑了出来,宽松而破碎的衣裳散着前襟,露出胸膛上包扎好的几圈白布。
他对她笑道:“还没借到米?”
秦念道:“我去别家问一问。”
谢随一怔,抬头看向门口站得威严笔直的小男孩,挠了挠头,道:“是我的错,我忘了你们这儿……念念,”他抓住了举足便走的秦念的手,“我身上还有些银子,你赶紧拿去买米,我在家中等你。”
秦念万没有想到自己救回来的快要死掉的人,身上竟有那么多的钱。谢随也不知道买米要花多少,往外一掏便是一锭碎银,吓得秦念眼都直了——而一旁的韩复生看着脸都青了。
于是这一日,秦念难得从集市上晚归,带回来许多吃的用的穿的物事,谢随坐在床头看得咋舌:“原来半两银子能买这么多东西?”
老秦就在一边呵呵地笑。
小茅棚里用木板隔开了两间,一间有床,姑可称作卧室,一间有灶,姑可称作厨房。秦念提着菜去了厨房,谢随便听见“当啷”、“哐啷”地响,而后便是有条不紊的下锅翻炒声……
“君子远庖厨。”老秦坐在地上摸索着秦念买回来的新棉絮,一边念叨道,“小公子从没进过厨房吧?”
谢随有些不好意思,“嗯……那个,我去瞧瞧她。”
他足履无声地走到那木板边,便看见秦念站在一只矮脚凳上,熟练地对付着锅里的菜。厨房里只一盏灯,燃着细细的油芯,将她那小小的个头往茅屋的土墙上映出一个大大的影子。她好像做任何事情都非常专注,即使他走得近了,她也没有发觉。
“咳咳……那个,念念。”日间呼她念念时不假思索,这时候,他却觉得不太叫得出口,“我可以帮忙么?”
秦念转过头,反应了一瞬才道:“啊!大哥哥。可以把酱油递给我吗?”
“酱油?酱油啊……”他才不会说他认不出来那些花花绿绿的新瓶子哪个是酱油,只管在厨房里打转。秦念忽而从小凳子上跳了下来,自己伸手去拿,谢随看见了,也伸出手去——
两人的手一同碰到了酱油瓶,大手盖住了小手——
她倏地缩了回去,“帮我打开吧。”
谢随愣愣地“喔”了一声,用尽力气去拔瓶塞,结果瓶子一晃,酱油洒了他满脸。
满脸黑而浓香的汁水淋漓下来,他抬起袖子,简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却突然听见“扑哧”一声轻笑,然后一块巾帕覆了上来,轻轻地给他擦拭着。
他抬眼,便看见这六岁的小女孩踩在小凳子上踮起脚尖,一手拿着巾帕一手捂着肚皮,笑得不能自已,一双清透的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毫无芥蒂地凝着他笑。
那是从心到眼睛的笑,比他过去十五年所见到过的所有的笑,都要好看。
第8章 念念(三)
夜已深了,一轮浅白的月亮斜斜地临照下来。
屋里的一老一小已睡熟了,秦老叫化一手揽着念念小小的身躯,睡得迷糊了也不忘将新塞了棉絮的被褥推在她身旁。渐渐地老瞎子发出了震天的鼾声,也难为小女孩八风不动地熟睡着,月光穿庭过户落在她脸上,雪白的脸,衬出长长的睫毛下一圈暗弱而柔和的阴影。
谢随没有睡。他看了他们一眼,起身拿过了靠在门边的长刀,走出去带上了门。
月华如霜,将他的新衣洗得发白。他在门槛上坐下,将长刀搁在膝上,敛着袖子轻轻去擦刀鞘上的污迹。这是一把最好的刀,所配自然也是最好的刀鞘,磨得锃亮的鲨皮紧密贴合刀身,雕工繁复的花纹中点缀着明珠宝钻,即使这些天来沾了泥土血迹,也仍旧让人目眩神夺。
擦净了刀鞘,“唰”地一声响,他将长刀拔…出来一截——却忽而听见一声轻笑。
“谁?!”少年蓦然抬眼,一刹那间他的目光被刀光映得雪亮。
一个影子刹那从柴扉之间掠过。
谢随突然一下站了起来,提刀径自追了过去。然而立刻他就觉出伤口不适,强忍着喉头腥甜,提一口气一个纵跃飞上了屋檐,便听见斜刺里一声沙哑的冷笑:“好一手三步梯云纵。”
谢随听音、辨位、出手,月色之下,长刀骤然向身后划过一道光弧,刀锋立刻便见了血。谢随身随刀上,步步抢攻,那人终于也现了形,就站在屋脊末端的螭龙头上摇摇欲坠。
夜色黑暗,那人一身黑衣蒙面,一手捂着伤口,咳嗽了几声。
谢随往前一步,戒备十分,紧紧盯着那人。
那人咳着,咳着,慢慢地低下了腰去——
突然间,万点紫色寒芒闪过!
谢随立刻举刀格挡,但闻叮当之声不绝,那带毒的暗器也不知有多少,竟仿佛在他的刀上奏出了一支乐曲一般——
待谢随再定眼看去,那夜色之下的飞檐上,已经空无一人。
***
谢随回来时,天已微亮,他看见那小茅棚外围满了人,各个交头接耳,面色慌张:“这是怎么回事?”“天哪,太惨了!”“衙门里来人了没有?来人了没有?”
日前那个姓韩的小男孩也站在人群中,此刻正侧转身来,一双幼小的瞳眸狠狠地盯着谢随。
谢随握紧了刀,三步并作两步地抢上前去拨开人群,便看见那柴门大开,昨晚还笑呵呵的秦老叫化横尸当地,从他身下漫出来的鲜血流满了整片地面。
而小女孩秦念就坐在那血泊的中央,双手死命地捂着秦老叫化胸膛上的伤口,捂着,死命地捂着,直到两只小手都浸透了鲜血。她睁大了眼睛,像是想喊爷爷,却没有喊出声音来。
她好像是吓傻了。
谢随一步一步踏进了血泊里,握刀的手在发抖。“……念念?”
她没有听见。
“念念!”他伸手就去拉她,她突然抬起了头,那双干净的眼睛染了血丝,令他心头狠狠一颤——
“念念……”她看着他了,众目睽睽之下,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偏偏她的目光是那么认真,她好像真的在等他说出什么话来。
他蹲下身来,看向秦老叫化。此时此刻,那双没有眼珠子的眼眶愈加幽暗了,黑洞洞地仿佛在凝视着谢随,谢随不由得将视线下掠,检视他身上的伤口。胸口上是致命伤不错,但在脸面、手足上都有血口,可能是曾徒手与有兵刃者搏斗过。身边的女孩开始颤抖,他不知道她到底看见了什么、看见了多少,一刹那间,他心中闪念过千百种选择,最后却是压低声音道:“念念,这里不能住了,你必须跟我走。”
秦念动了动喉咙,他倾身过去听,她好像是叫了一声“大哥哥”。
而后她突然就哭了出来。
***
后来谢随再也没见秦念这样子哭过。这哭得太惨了,一个尚不能全然懂事的孩子,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之后,只是觉出一种极痛的悲哀,而无法辨别这悲哀的来由——
最疼爱她的爷爷死了,除了他亲手撮结出来的红头绳外,他什么也没给她留下。
她将再也看不到他憨厚的笑,他再不会一边摸着她的脑袋一边说,念念就是洛阳城最好看的姑娘,这个啊连瞎子也知道。
突然谢随一手抱起了她飞快地转了个身,而后劲风擦过,一排飞镖“笃笃笃”钉在了木柱子上!
门外人群里一道影子抄了过来,紧接着又是一排飞镖射来,谢随举刀格挡,“当当当”金属撞击之声不绝,那飞镖的力道还迫得他连连后退了几步!
“春雨镖!”谢随脱口而出,刀光映亮了他的冷眸,“你是方春雨?”
“算你识相。不过像你这种小角色,还用不着我们座主出手——”那人披着宽大的黑斗篷,桀桀怪笑着从人群中鹄掠而起,“蹬蹬蹬”脚底踩碎了好几个无辜者的头颅——
“你是春雨镖门下?你姓李,是不是?”谢随一双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泛出冷冽的光。
“谢小公子好眼力——”那人仍是怪笑,“在下李春堂。”
李春堂,方春雨的同门师弟,一手飞镖绝不在方春雨本人之下。谢随一手抱紧了秦念,将秦念的小脑袋朝向自己的胸膛,另一手抓着刀将房门一推,“砰”地一声隔绝了外边围观者的视线,又闻钝声连响,是第三排飞镖扎在了门板上!
秦念将脑袋埋在谢随胸前,两只小手死死地攥紧了他的衣襟,咬着牙,没有再哭出声来。
他只感觉到自己的胸膛渐渐被泪水濡湿了,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涩感充溢其间。
“不要怕。”他低声说,“春雨镖再如何厉害,也是会用完的。”
她应该听不懂这样的话吧?
“砰”地一声,木板门骤然被撞开,包括李春堂在内的四个形貌各异的人飞飘进来,守定了这“卧室”的四角,两人站在土墙边,两人靠着邻厨房的木板。
他们四个人中间,正是那血流满地的老叫化,死不瞑目的尸身。
四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没有人。”
“跑了。”
“有暗道?”
“呲啦——”一声极轻、又极刺耳的响,是那木板被锋刃割开——
背靠木板的李春堂竟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身子就被刀劈成了两半!
剩下三个人眼神一凛,同时而动,足不沾地地掠向那木板之后——
一把乌黑的东西泼将出来,带着浓浓的酱香味!三人大为警惕,立即挥剑格挡——
“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
“是我,大哥,是我!”
三人俱挤在这窄小的厨房门口,各自的兵刃哐啷碰撞,乱七八糟……
谢随抱着小女孩慢慢地自厨房挤了出来,而后将秦念放下来,小声道:“不要乱动。”
秦念认真地点了点头。
谢随朝那三人走过去,手中的长刀拖在地上,鲜血顺着血槽一滴一滴地流落下来。
***
那是秦念第一次看见人杀人。
那三人加上李春堂,都是武林中的一等好手,若不是首先解决了擅使暗器的李春堂,谢随恐怕还赢不了他们。但饶是如此,谢随杀掉剩下三人时,身上的旧伤还是裂开了,他回转身来看向秦念,额头上冷汗涔涔,却还是艰难地笑了。
“我们必得马上走。”他说着,又低下身子将秦念抱了起来。
“你,”秦念好像是思考了很久,才问出这句话来,“你是坏人吗?”
“你说呢?”谢随反问。
“你杀人。”秦念说。
“是。”谢随说。
秦念不再说话了,只是抱紧了谢随的脖子。
谢随道:“你要不要再看一眼你爷爷?我们来不及安葬他了。”
秦念摇了摇头。
真是小孩子啊,刚才还哭得那么任性。谢随不由得想。
秦念将脸埋在了他的胸膛里,他瞧不见她的表情。
十五岁的他,心里清楚地知道李春堂那些人是为何而来的,知道她的爷爷是为何而死的,却怀着卑劣的自私和懦弱,不敢与她直言。他只是抱紧了她,好像这样子就可以用生命去保护她了一样——
“不要害怕。”他说,“跟我走,我会养你一辈子的。”
***
灯火微暗,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摇曳不定。
“谢公子,我家老板找您。”
“……嗯?”
谢随迟钝地应了一声,片刻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正借住在扬州吹金断玉阁中,枕着长刀和衣而卧,虽然安老板知道自己不惯黑暗而吩咐留了盏灯,他却仍然未得好眠。
他想了一整夜,一整夜的过去。他已经很久不曾这样长久地回头过了。
第9章 十里烟花(一)
扬州,吹金断玉阁。
“啊啦啦。”安可期裹着一身金灿灿的袍子,低着头一颗颗数过自己十指上的宝石戒指,“我可是特意让你经过红崖寨的,我对你这样好,你却把我的箱子给弄丢啦?”
谢随懒懒地倚在柔软的美人榻上,眼风朝他斜了过来,“特意?”
“对呀。”安可期拍了拍掌,那宝石戒指便互相撞击发出奇怪的声音,“你老弟我可是江湖万事通,红崖寨那种小寨子又从来不挪窝,查一个人易如反掌。我也是看不下去你一直消沉,‘特意’给你安排一场故人相见——”
谢随忽而笑了,桃花眼柔和地弯起,“那可真是多谢安老板了。”
安可期愣住。谢随只有不高兴的时候才会叫他“安老板”。
“你不高兴?”安可期奇怪地道,“你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旁的牵挂了,若不将那女人抬出来,我总怕你去寻死——”
“我已说了多谢了。”谢随摆了摆手,显然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安可期盯着他看了半晌,将身子重又陷回软椅上,长出一口气道:“这回可好,那一百两黄金,是绝命楼的货。”
“绝命楼?”谢随微微皱眉,“你怎会同绝命楼做生意?”
“不做不行啊,谢公子。”安可期又叹了一口气,“明明几年前还觉着绝命楼的高楼主只是个扶不上墙的货色,怎的突然就野心膨胀到如今这地步,接连吞并十数大门大派,隐然有号令江南武林之势!绝命楼本号就在扬州,吹金断玉阁不同他们打交道是不可能的。”他拿起折扇故作潇洒地摇了摇,“天可怜见,我真是只想做生意而已。”
“你该早些告诉我这是绝命楼的生意。”谢随道。
“告诉你又能怎样?告诉你了,你便不会去见那个小妮子了?”
谢随不说话了。
安可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其实他身量颇高,面容也算俊美,只是身材太瘦,常年又披金戴银,反而显得很不健康似的。他摇着折扇走到谢随身边,“啪”地拍下来一张信笺。
“今早收到的,绝命楼送来的东西。”安可期冷笑,“生意做了这么久,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因为一百两黄金就要人性命的顾客。”
谢随看他一眼,拿过那信笺展开一看,却只有四个字——
“一命一两。”
“好大的口气。”谢随笑道,将信笺原样折好,推了回去。
“我倒是相信绝命楼的作风,不会少杀一个,也不会多杀一个。”安可期道,“但吹金断玉阁同他高千秋有何仇恨?想来还是财多招眼。”
“黄金失落是我的责任,绝命楼的问责也该由我承担才是。”谢随仍是安然地笑着,“我会去同那高楼主努力分说一番,顶不济也是以死抵罪,一定不会牵连到吹金断玉阁的。”
安可期回转身来看着他,后者的笑容温淡而诚恳,令人不得不去相信。安可期认识他很多年了,也许比那个小女孩认识他的时间还要长,可是却从来也没有看懂过他的想法。
“你是傻子么?”安可期拿折扇敲了敲额头,头疼地道,“高千秋岂会因为你一句话就放手?他堂堂一楼之主,下的战帖难道还能是放屁?”
“人命更重要。”谢随微微一笑。
安可期忽然问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十五年前你从自己家里逃出来,是不是也因为你这种傻气?”
谢随那无处不在的笑容僵住了。
“堂堂延陵谢小侯,三岁读经,五岁摸刀,七岁上马,十岁继承侯位,朝中官拜二品,武功师承少林——”安可期的话音冷了下去,“却因为自己有着莫名其妙的傻气,所以离开了家,被人追杀半死不活,在江湖上漂泊了整十五年——”
“明知道是疮疤,何必还要去揭呢?”谢随的面色又渐渐缓和,仿佛那张微笑的面具重又被他戴回了脸上。
“那个女人,她不知道,是不是?”
“她不知道。”谢随温和地道,“我希望她一辈子都不要知道。”
“你还当她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娃娃,要躲在你身后听你的保护?”安可期嘲笑道,“你这样去找绝命楼,便连她也会嫌弃你的。”
谢随失笑,“她早已嫌弃我了。”
安可期一甩袖,“同你这人根本说不清楚!”
“仲连。”谢随忽然叫出了他的字,“我是打算先去绝命楼查探一番,断不给你多添麻烦。至于谁的责任——你应该已知道了,那箱子中的黄金,是在红崖山上失落的。我总不能,让念念来承担这过错吧?”
安可期一愣,“是在红崖山——这,这个你没跟我说!我只是特意安排了走镖的路线经过红崖山而已……”
谢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还端起了酒杯,抬袖掩饰自己的笑,“我若同你说了,你便要怪在人家小姑娘的头上,还不如便怪我呢。”
“我早已说了她不是什么小姑娘。”安可期恶狠狠地道,“你迟早在她身上栽个大跟头。”
“我这一辈子,总之无时无刻不在栽跟头,不是么?”谢随笑意盈盈。
***
深冬的瘦西湖,粼粼的、清透的波光极寒而冷,耀入眼中如一片冰渣子。歌吹之声沿岸不绝,倒映在那流冰般的天水之间的,是无数艘连在一处的画舫游船,时近黄昏了,便热闹地耸动起来。
吹金断玉阁的安老板已是这些花船上的常客了,今晚他难得没有穿得一身珠光宝气,只是紫缎锦袍,金镶玉带,大冷天里还摇着折扇,总也难免叫人侧目。而与他并肩而行的男人却没有华丽的衣装,一身青衣直裾,长发以素色带子束起一半,露出一双款款的桃花眼,却不带笑意——
“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个保镖?”与安可期相熟的歌姬依着他肩膀窃窃私语,“长得真好看,像画里的一样,要是再笑一笑就更好了。”
安可期将酒杯与她一碰,大着舌头道:“你让他笑还不容易?这世上他最擅长的就是对人笑了!”
对面的谢随明明听不见他的话,却还真的对他身边的歌姬笑了一下。
那歌姬愣了一愣,旋即晕生双颊,几乎让她拿不住酒杯。可是,可是那人的笑,其实并不是开心的笑,而只是一种疏离的、陌生的、甚至带了几分怜悯的笑……
安可期干脆站了起来,端着酒杯走到谢随面前去,强行给他斟了一杯酒,盯着他一口不剩地喝干,“你要女人,我给你女人。你要酒,我给你酒。可待我真的把酒和女人都找来给你了,你又在这里发呆。”
谢随遭他猛灌了一大杯,脸上微微地发红,“我是来查事情的,不能多喝。”
“为什么?”安可期很直白地反问,“你何时因为喝酒误过事吗?”
“因为……”谢随竟尔语塞,“因为念念说,喝酒会误事。”
“我看你还应该多喝几杯解解毒。”安可期扬眉,在他桌案对面盘腿坐下来,“我同你说,你那个念念,我是见过几面的,不巧还打过几次交道……”他没有注意到对面愈来愈深暗的眼神,“她啊,可是个心机深重的女人,恐怕早不是你以为的那个要人保护的小姑娘啦……哎,哎你去哪儿呢!”
一阵衣袂带风,谢随竟突然从他身前夺门而出。
哗啦——掀开厚厚的门帘,便是激荡的江南的冷风扑打在他脸上,明明没到下雪的地步,却冷得令人身心发颤。他站在甲板上四顾张望,笙歌声中,烟水茫茫,一座连着一座的画舫在风雾之中微微摇摆,仿佛美人的腰肢——
他方才明明从舷窗里看见了……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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