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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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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也听见周总管这么说了,姑娘勿怪,待过几日册封的牒纸下了,自然就是娘子了。”她信口胡说,阿宝不再理她,转身倒在床上,那宫人却只是在一旁喋喋不休,不依不饶,一定要帮阿宝收拾好了伤处,阿宝教她闹得无法,为图清净只得随她去料理。一边里还有椅凳、盆架、烛盏、箱奁、钿络等许多琐碎物件陆续搬了进来,阿宝也不愿看,只是蜷在床上假寐。那几个宫人受了严旨,就在塌边站立守候,寸步也不肯离开。摇曳的烛火,将她们的影子投在壁上,阴沉沉的一道又一道,原来天早已黑了。宫人们焚起了炉香,是沉水的气味,她回想起了他水色衣香中的朵朵落花,也想起了那种锦绣的另一个名字:落花流水。这实在是对她的今春的最好的总结。
  
  定权站立在书房内,随手从阿宝房内寻出的几件物事里拈起了一叠纸,却都是她的仿书,循序渐进,虽无人处亦不露半点破绽。那日她出宫用的勘合并没有找到,许是早已经毁弃了,她说的那些话便也无从考证。其余一应物品,除去那只青瓷小盒和那本诗贴,都只是一个寻常宫人的普通用度。这才真叫心思缜密,滴水不漏。定权叹了口气,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周午答道:“听说已经睡着了。”定权一笑道:“像是她的为人。”又道:“照看好了她,膳食也都劳你支应周全。”周午答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瞧了定权一眼,小心翼翼道:“殿下,这种人留下终是祸害。”定权哼道:“你知道什么,杀她不过只是是翻手覆手的事情。她一个平头奴子,还怕她能翻上天去?只是人死万事休,前头那人的线断的干干净净,她背后的人究竟是谁,现下也难说得很,我怎可信她雌黄之词?”周午知道他的性子,劝不过来只得帮他补全,又问道:“那殿下往后怎么打算?就这么圈着她不成?”定权道:“她不是说自称清河顾家的人吗,在京中还有个养父,你也再去查查,到底是真是假?”
  
  眼见着周午去远了,定权这才又坐了下来,眼望着跳动的烛火,只觉得两太阳也在突突跳个不住。他伸出手来压在额畔,倒是突然想起许昌平的话:“殿下今后当临渊履冰,不可随意轻信半人。”他是一向如临深渊,如践薄冰,活得战战兢兢,可是这又如何;他们不还是一个又一个地计算上了他么?便是他许昌平,谁知道到底又怀着什么心思?
  只是她的计算算的上是别出心裁的了。她安静于人群间,一样会摧眉折腰,一样会曲意媚上,余人做的她都会做,并且不差分毫。但正是因为这样的人云亦云,他才察觉出了她身上莫名的奇异,如果定要述之言语,大概也只能说那是一种根本就不该属于一个寻常宫人的淡漠气质,她的顶礼膜拜,俯首帖耳无论多么循规蹈矩,以至于无可挑剔,骨子里却仍然透着敷衍和应付。他不知道这是她以进为守的刻意手段,还仅仅是因为她自己也没有办法收敛起这种气质。
  但刻意也罢,无奈也罢,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笔偏锋却确实有效。他移开桌上尚未写完的经卷,想起了另一个人。这样的念头让他深感自己罪孽沉重,但正是因为此人,他才能够敏感地觉察出那些隐忍中的倔强,柔顺中的坚刚,能够在这个年纪就彻悟,有着这样气质的人永不可以一柄麈尾来驯服。
  想必这一点她也清楚,他伸出手去,试探着拨弄了一下烛火,那火苗得了人气窜得老高,直朝他指上舔去,炽烈滚烫的疼痛,从指尖一下子传进了心里。
  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舐之,则有割舌之患。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他其实从不信佛法广袤,慈悲无边;亦不信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只是,这烧手之痛,他却是真真切切的尝到了。
  
  

☆、千峰翠色

  此后数日并无大事,阿宝只是终日昏睡,便是醒了也不过呆坐。定权也只是偶尔着周午询问她的近况,并不曾亲自再去探视。又过了五六日,周午回来向定权秉报道:“派去清河郡的人已经回来了,只说是顾家长子顾琮仍在,只是既不袭职,又早已分了家,早就败落了,另有几房也已经迁居它处。向顾琮的家人和乡人打听,都说是顾眉山活着的时候妻妾仆婢无算,子女更是不胜数。庶出姑娘的闺名原本就是随意取的,他们本就不
  知,上一辈的人分家时又流散得差不多了,是以顾姑娘的名讳,便是他养父也说不真切,只说是原是远方本家,前年年底因怜她而收养。”定权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且算了罢。”转念又笑道:“不意民间也有这般人家。”周午道:“正是。殿下现下如何打算。”定权用手指轻轻叩了叩几案,扯了张纸出来,望着案前摆的一双秘色八棱净水瓶,沉吟了片刻,又取过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下三个字来,周午延颈瞧时,却是顾瑟瑟三字。定权想算着阿宝年纪,又随意编了生辰八字,交给周午,吩咐道:“我有意纳她为侧妃,写给陛下的呈文已令春坊呈递陛下。你明日便到宗正寺去走一趟,将事情办好。”未等周午答应,又道:“你不必规劝,我自有打算。”周午无奈,只好答应着要去,定权又指着那净水瓶道:“送一只送到她那边去。”
  
  太子纳侧妃,这事情说小不小,说大倒也算不得多大,何况娶得又只是品卑阶低的六品孺人。只是因为定权的元妃侧妃俱是他冠礼后皇帝为其选定的,说到正经自己报选,这还是头一遭。是以周午将定权为阿宝捏造的名字、生辰、家世等等报到宗正寺,不等玉牒造好,阖宫上下,便都知晓了此事。
  
  定权次日一早入朝向皇帝问安,皇帝正展了双手,一旁有内侍在为他束带,见定权进来,遂挥手叫那内侍退下,笑问定权道:“朕看了你的剳子,你说想新纳一个孺人?”定权答道:“是。此等小事尚要劳陛下操心,臣惶恐。”皇帝笑道:“也不算小事了,虽只是侧妃,终究算是朕的媳妇,是谁家的女儿?”定权答道:“是前清河郡知州顾眉山之女,原本是臣近侍。” 皇帝拈须轻道:“知州。”定权脸上微微一红,道:“是,臣见她温柔知礼,家世清白,便抬举她作了这个孺人,若是陛下觉得臣行事孟浪了,臣这就去告诉宗正寺的人,将玉牒撤下来便是。”皇帝笑道:“那倒也不必,你如今也大了,这些事情就自己打算吧。”定权答了一声是,见皇帝没有别的话,这才施礼退了出去。皇帝望着他的背影,似是若有所思,良久方又轻轻念道:“清河,顾。”
  
  东宫筵讲结束,因定楷推说口干,定权便留二人在偏殿点茶。因为定棠颇精于茶道,此事便任由他去主持。定楷在一旁闲看了半日,又觉无聊,遂笑问道:“听得殿下近日有些喜事。”定权亦笑道:“你如今也敢拿我来取笑了。这算什么喜事,还值得一说?”
  定楷嬉笑道:“是,只是听说这位新妇亦是出于河西顾家,众人皆说,若她日后福重,我朝怕未必不会出第二个顾皇后。”
  定权拾起茶筅在他额上敲了一记,笑道:“你们都是听了谁翻嘴嚼舌,我纳个偏妃都能传出这种谣言来?”定楷吐舌道:“众人也只是这般乱传,殿下要怪,就怪戚畹实在是钟鸣鼎食的大族,听了这姓氏,谁能不往这上边演义。”定棠在一旁听到此处,横了定楷一眼,插口斥责道:“你放肆,这些话也是拿来浑说的?还不快向殿下谢罪?”定楷委委屈屈离座跪倒道:“不过说出来博殿下一笑罢了,殿下若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定权道:“你别理他,我就是着恼,也不会恼你一个小孩子家的。”瞥了齐王一眼,笑道:“二哥你吓他做什么?”定棠持筅击拂,一面笑道:“他确是欠管教了——前几日尚有言官上书,道我们陪着殿下读书,日子久了,礼仪疏忽,东宫内要重正君臣本位之语,陛下看了也颇以为然。他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言诽君上,殿下且让他跪着,只怕于他大有裨益。”定权笑道:“那这是你二哥要罚你,你可怨不上我。”定楷道:“二哥是恶人,臣只问殿下讨恩典。”定权笑道:“罢了,你快请起罢,恩典我给不起,叫你二哥赏你杯茶压惊。”三人混闹了一番,吃过了茶,各自散去。
  
  定权夜间却是去了阿宝的新居所,进得门来,见屋内陈设,已经颇具气象。阿宝正依在几前,呆望窗外。一宫人见定权入来,忙提醒阿宝道:“顾娘子,殿下来了。”阿宝这才回过神来,站起身来朝定权行礼,道:“殿下。”定权点点头坐了,上下打量阿宝,才发现她已经装饰一新。身着碧罗抹胸,外罩家常的鹅黄褙子,胸前露出的肌肤如凝霜皓雪一般。一头乌丝挽作一个同心髻,鬓边斜斜插了一支琉璃簪,垂挂着银线流苏,微一侧首,叫灯光一映,连带靥边的两点翠钿都跟着微微一粲。定权疑心那防似是她展颐所致,再瞧她脸上神情,却是如常,心内隐隐记得仿似在那里见过这情景似的,一时却又想不真切,倒是有些惘然。
  阿宝被他看得久了,微觉羞恼,偏过了头去。定权这才回过神来,笑道:“你别多心,我是看——这身衣裳你穿着并不好看,倒还不如你从前那么打扮。”阿宝点头道:“妾知道,婢作夫人,总是刻鹄不成。”定权摇头笑道:“倒也不是这么说话。你太瘦了,穿抹胸简直是自暴其短。”
  
  适逢宫人捧茶奉上,定权便也不接着取笑,持盏饮了一口,正色问道:“可还住的习惯?”阿宝答道:“是。”定权道:“还缺些什么,叫人去给你送过来。”阿宝道:“并不缺什么。”定权四下环顾,放下茶盏,笑道:“还少几部书吧,还有笔墨纸砚。你喜欢念什么书,说给孤听听?”阿宝不由面色一滞,亦不答话。定权笑道:“是小玉落节,还是红拂夜奔?”转口又道:“哦,孤忘了你诗礼人家,哪有给闺阁千金看这些东西的道理?”阿宝愈发觉得难堪,咬紧了牙关只是一语不发。定权倒也并不以为咎,施施然站起身来,朝阿宝欺近两步,伸手便朝她胸口探去。 
  
  阿宝大吃一惊,方欲回避,左手却已叫定权紧紧钳制住了,她从不知道他的气力是如此之大,未及挣扎,他的右手已经贴上了她左胸,还是凉的,却因为天热,也有了些温度,就仿似一块已经被稍稍捂暖的玉。定权只是觉得掌下覆着的那颗心突突跳的飞快,放下手来,任阿宝挣脱,笑道:“人心这东西,奇怪得很罢。虽是你自己的,却也猜不透,堪不破,握不住。世人皆说人心难测,其实也不然。我总是奇怪,你小小年纪,纵有泼天的本事,说谎的时候,手不冷吗?心不跳吗?脊背上不会出汗吗?阿宝,你的心为何跳得这般快呢?”这是他第一次明明白白的呼喊她的名字,她却无言可对,只是连自己都觉得心动得异常,仿佛要顶破了腔子跳出来一般,试着悄悄舒了两口气,却毫无作用,终是忍不住用右手捂住了心口。定权见她动作,笑道:“这就是了,好好管管它罢,能够管住了,你也便不是人了。”他的指甲堪堪的划过几面,停在了烛台面前,带出了一声仿似低叹的声音:“是佛。”
  
  他终是抬起了头,问道:“你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阿宝道:“没有。”定权点头道:“你是真的聪明。”接着道:“宗正寺今日已为你造好了玉册,天下皆知你已是当朝太子的侧妃,食六品孺人俸禄,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至于册封礼,我以为你当下身体不好,可以免去。但女孩子家的心事我也不大清楚,所以若你执意要举行,我也并不阻拦。”她无言以对,终知道连日来的忧惧成真。他则审视她,评估她,以他一向的自满一厢情愿的下了结论:“不管你是什么人,能够嫁给我,总也是谈不上一个委屈的,日后便安生过日子吧。”阿宝听了这话,终是忍不住道:“殿下……”定权打断她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过去的事情,孤不想问了。只是你毕竟还年少,耐住性子好生想想今后打算,总是不错的。”
  
  他说着这话,抬眼已瞥见了架上摆的那只净水瓶,遂伸手取了下来,摆在案上,讲解道:“这是前朝越窑的秘色瓷,都说越瓷不及本朝耀瓷,但此物还是极难得的。”这话却并不假,那瓷瓶釉色温润,似青非青,瓷胎薄得与纸相似,背后映着烛火,竟真似玉暖生烟一般。阿宝点头附和道:“是。”定权道:“你说说看。”阿宝微微一哂道:“这是文献中俱已说尽了的。千峰翠色,雨过天青,澄莹如玉,素洁似冰。”定权道:“不错,后面的都说对了,只是头一句。”他提起了那只净瓶,轻轻撒手,阿宝未及惊呼,那数百年前的珍瓷已经坪然落地,如碎冰,如敲玉,如击磬,连粉身碎骨之声,都是悦耳至极。
  
  定权笑望着地上碎瓷,道:“这才叫做千峰翠色。”仿似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你的名字造册可不好听。我给你新起了个名字,叫做瑟瑟——顾瑟瑟。”他拉过阿宝的左手,伸出食指,指甲如刀笔勒石一般,在她掌心中刻出了一个“瑟”字,凑过脸去,低语道:“你可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吗?”他的气息吹到阿宝的耳畔,阿宝在他手中经不住颤抖了一下。
  
  他亦觉察到了,一笑放手。地下瓷片本薄,经他践踏,愈发零碎。阿宝望着那碎瓷发呆之时,定权早已经去远了。
  
  阿宝慢慢蹲下身来,欲拾捡那瓷片,一旁的宫人早已叫道:“顾娘子快放手,奴婢来吧。”阿宝已知她名叫夕香,遂笑道:“不妨事的。”夕香却急了,忙掺了她起来,又斥责另一宫人道:“还不快把此处收拾好了。”回首对阿宝笑道:“顾娘子且到那边坐坐罢。”阿宝转念,已知她是怕自己用这碎瓷自戕,遂一哂便随着她去了。
  
  虽然定权言语无赖,但终是命人将纸笔书籍皆送到了阿宝房中,一同送去的还有一大盒花钿,有金有翠,极是精巧,却不知是何用意。阿宝见守备并无半分松懈,看样子竟像是要将自己长久软禁了,不由也叹了口气。太子纳她为侧妃的用意,其实大抵可想而知。自己陡然间便大张旗鼓地变成了东宫的侧妃,又投递不出只言片语,不论主使者疑心自己变节泄密,或是功成身进,皆是人之常情,届时自己或成弈局弃卒,或成引蛇之饵,再问讯起来,再查询下去,自然亦可便利许多。她不得不感慨他的高明,这个六品的爵位,于他不过只是惠而不费的举手馈赠,就如同打发出几包不合口味的糖果。但于她,却是要她用一生来殉职了。不可展望的一生依旧是一生,依旧是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新封的顾孺人慢慢援手,将盒中翠钿一一装饰在脸上,镜中的面庞,是如此青春和美丽的生殉。
  
  齐王依旧是午睡后去赵王府,见定楷仍在窗下临写定权送的那两卷字帖,心中毕竟微感不快。一面看一面笑道:“五弟的字当真是进益了。”定楷笑道:“二哥坐吧。”自己洗去手上墨痕方陪着他坐了,问道:“二哥可是为了前几日说的那个顾氏来的罢?”定棠笑道:“我只是过来瞧瞧你罢了。”顿了片刻又道:“不过你既已提起来了,我这几日倒也在疑惑那顾氏究竟是何人?”定楷道:“太子前日的模样二哥也是看着了的,不像是有什么隐情的样子,不过偏巧是一姓罢了。”定棠冷笑道:“你哪里知道这其中的事情?”定楷笑道:“正是,二哥又不肯告诉我,我向何处知道去?”定棠忖度他话中意思,竟似对自己有了疑心一般,遂正色道:“宗正寺的人说是前任清河知州的嫡女,知州既无罪过,他的子女怎么悄没声又会到了他宫中去了?五弟想想便知,他为人素来刁滑,又行事缜密,不是假造了此女的家世,便是……”却留了半句不说,只是低头沉吟饮茶。定楷方想答话,忽闻窗外有侍者报道:“二位殿下,凌河的军报午时已经送进了宫中,中宫殿派人来传与二位殿下知晓。”定棠忙站立起身,急步走到门前,问道:“什么军报?”那侍者应道:“是我军大捷的军报。”定棠倒退了两步,问道:“是么?”定楷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端起茶盏来缓缓喝了一口。
  
  

☆、碧碗敲冰

  凌河大捷,称得上是靖宁二年朝中头一桩大事与喜事。世人皆知,此役一毕,国朝与虏寇便算是攻守易势,接下的作战比拼的不过是车马钱粮罢了。若待最终决战过后,虏祸肃清,边境少说也有二三十年的安然可图。故而长州军报一到,不出三个时辰,上至省部公卿,下至在京各个司衙的芝员芥吏,皆已经得知。众人莫不奔走相告,额首称喜,太子母家近些年来颇不得志的几位侯伯的门槛,也险些叫报喜之人夷平。如是未等天子颁旨,京中百姓便也辗转得闻,上灯时分,便听见街头巷角零星的爆竹声响,竟如过节一般。
  
  詹事府衙门的所在,是禁中大内御沟的东面,酉时已过,早到了散衙的时候,许昌平仍坐在府衙中,一个小小主簿,自然无人留意他在做什么。何况今日正官在本部,未到衙内,众人又心中欢喜,也没有几人先走,是故他倒也并不算扎眼。许昌平此刻便是嘴角衔着一抹笑,冷眼望着自己的顶头上司们聚在一旁眉扬色舞,口沫横飞。虽离得远了,但到底兴致上来,免不了高声大气,终有些只言片语落入了他的耳中。“顾家人到底还是有几分硬本事的,不然能够撑过这么多年?”“是极是极,自太宗朝始,到如今已近七十载,戚畹之族,实属难得了。”“这一仗打得不顺,听闻圣上也是忧心成疾,不想突然峰回路转,到底是天佑我朝,大司马此番可是不世之功啊。”“正是,虽说圣意近年来颇有些压制外戚之意,待得东朝接了大统,只怕这顾氏又是一番新光景了。”“新光景?呵呵。”“吕府丞觉得这话好笑?下官倒是要请教了。”“本官何曾笑了?”“列位皆听得清楚,府丞大人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笑我说的东朝……”“喝呀,两位大人,我们是在说大捷,哈哈,大捷么。”他们乌乌泱泱,闹得不堪,许昌平觉得多留无益,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众人面前揖道:“诸位大人,卑职先行告退了。”众人正说的得意,哪里去理会他,许昌平遂拂了拂袖子径自出去了。
  
  其时晚照方好,半天斜阳徐徐铺开,如流丹,如吐火。映得瓦釜飞甍流光错彩,青槐弱柳含翠耀金,街上熙来攘往的行人,头脸衣衫也皆成了朱赤之色。偶有官马过闹市,搅起漫天红尘,看来明日又是太平盛世里的一个晴好天气。许昌平猛可里倒是想起两句话来:“田单破燕之日,火燎于原;武王伐纣之年,血流漂杵。”太子说的那句“他们都是我的子民”,虽是煌煌正论,但他听的时候也并不以为然。此时在这普天祥和下,反倒微微觉得有折心锥骨的疼痛。
  
  太子此刻早已被皇帝召入晏安宫中,却破天荒没有同召齐王和赵王。见了他的面,也是颇为欢喜的样子,笑道:“朕早就言过不必担忧,这捷报果然就已经送到了。”定权亦笑道:“陛下圣明。”皇帝与他言笑了片刻,忽似想起一事,将军报原件递给定权,道:“你舅舅在上说斩首四万余,折损近三万,惨胜如败,在奏报里向朕请罪,你以为如何?”定权展开奏报,略一过目,回道:“此战甚是艰难,将军想也已行尽全力。不管如何,总归是胜了。陛下还是宜嘉奖将士,论功行赏。至于顾将军处,可不事赏罚,敕令他以为后事之鉴即可。”皇帝笑道:“你终究不肯替你舅舅说话呀。此役便是迁延过久,若能速决,倒不致于如此。只是前方有前方的难处,也怨他不得。太子身处九重宫中,虽不能亲临亲蹈,却也要知道明白体恤。”定权垂首应道:“臣谨遵圣诲。”皇帝看了定权一眼,道:“你舅舅今次还是立了奇功的,朕的意思是,叫他安顿好了军中,回京来一趟罢。一来可以庆功献俘,张扬我朝天威;二来朕也想同他当面说说决战的钱粮准备;三来你们甥舅也许久未见,不说朝上公事,私下一家人也可团圆。你如何看?”定权将奏报双手递还,回道:“全凭陛下主张。”皇帝道:“如此便好,你去告之秘书台,让他们拟敕给顾思林,叫他旨到后两旬之内,入京述职。”又笑道:“今晚不必出宫了,留下来陪朕用晚膳吧。”定权躬身答应,随着皇帝一起出了晏安宫。
  
  皇帝的敕令第二日便由快马送出了京师,顾思林返朝的消息顷刻上下传遍。一时间西苑及刑书吏书以及东朝宫官礼书和几个侍郎的门前也有了几分门庭若市的样子,只是定权除了入宫,便闭门不出,不论戚族还是吏员,不肯轻易再见半人。饶是如此,仍生怕皇帝起忌,后来索性声称中了暑热,向皇帝告了假。皇帝亦明白他的顾虑,不过在心内骂了两句竖子狡猾,便下旨令他荣养,又亲派了御医时时过西苑去看拂。定权遂终日窝在自己阁中,专等着顾思林进京的日子。
  
  他虽是极力挂念着母舅入京一事,但既身处西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也慢慢安下心来,只是写信告知张陆正等人,令他盯紧了省部中的口风动态,又嘱咐他及诸人慎言慎行,万不可去搅和顾思林反朝的事情,尤其不可于御前妄做议论云云。信既送出,一时无事可做,尽日里写几笔字,读两句书,倒也乐得几日清静。
  
  一日午睡醒来,见窗外云淡风轻,晴丝袅袅,只觉日长无事,又挂心池中菡萏开放否,遂换过衣服,慢慢踱到了后院水榭。方坐下便听周午差人来报,说大内来了敕使。定权不知何事,只得叫周午先将来使迎了进来,自己又折返回去换了公服,一番折腾不免又是满身躁汗。到了正厅一看,立等的却是王慎,不由笑道:“奴子们不懂事,也不知道报告一声是常侍来了,倒劳烦常侍多等了许久——只是我也没有想到,陛下总算舍得放常侍出宫了。”王慎笑道:“是臣自己讨来的差事,今年这最后一茬樱桃,今日送入的宫中。陛下说殿下害暑,想必胃口不振,吩咐给殿下送些过来。又嘱托说殿下身罹暑热,要少饮冰。”定权连忙跪倒叩首道:“臣惶恐,劳陛下挂心,请常侍代为上达,臣叩谢天恩厚爱不尽。”王慎避至一边,待他做作完毕,扶起他笑道:“殿下忒多礼了,大热的天气,何苦还穿做这副样子?”定权一面吩咐周午将樱桃收起,又笑对王慎道:“常侍且稍坐,我这里可存了好茶,我亲自来点,常侍尝一盏再走。”王慎笑道:“来日再叨殿下的光罢,臣这便回宫复命了。”定权方欲挽留,又闻王慎轻声道:“陛下想让齐王一同主持郊迎的事宜,已经照会了礼部。殿下现在去同詹事副詹说说,只怕还阻得住。”定权一愣,方回过神道:“我知道了,多谢阿公。”王慎悄悄叹了口气,方欲辞退,忽闻定权道:“母后薨时,将我托付给了阿公。我独身在宫内住的几年,也全赖阿公照拂。这些事情,我总是记在心上的。”王慎听到他提及旧主,倒也觉得心酸,揉了一把眼角道:“老奴有本事的地方,总是向着殿下的。没本事的地方,殿下也勿怪。”定权点点头道:“我只是这么一说,我又何尝不知道阿公的难处?”又说了两句好话,到底叫周午取出了两饼小龙出来,才亲自送王慎出门去了。
  
  周午随定权折返,却见他陡然间又面色阴沉,陪小心问道:“殿下,赐下的樱桃怎么分配?”定权哼了一声道:“那是天恩,你说该怎么办?打个神龛供起来吧。”周午无故又碰了个钉子,只得自认晦气,答应道:“是。”定权亦是说赌气话,想了想,终是转口道:“难得陛下心里也有想到我的时候。你去敲冰,把樱桃湃起来,送到水榭那边,叫良娣她们都过去,共沐天恩雨露吧。”周午擦了一把汗唯唯道:“老奴这就去办。”
  
  待定权再换回衣服,又从新擦过了脸,周午已将冰块、乳酪和樱桃都在水榭中安排好了。六月初的末茬樱桃,已是肥厚甜美之至,剔去核渥在晶莹寒冰当中,溉以乳酪,粒粒便如雪中珊瑚珠一般。府中良娣昭训孺人奉仪等一干侧妃也皆已等候在了亭中,围着低声说笑。定权自元妃殁后,平素极少与她们会晤,是以几位侧妃竟日无聊,又无可拈酸吃醋处,私底里相处得倒颇为和睦,莺莺燕燕五六人,老远便闻得一片笑语声。定权听了,不由轻轻皱了皱眉。众妃见他进来了,一时间便缜默无声,定权自己也觉得无趣,遂强笑着指着几上樱桃道:“宫中才送到的,想来你们四月间都已吃过了,也不算尝新,只当是消暑吧。”几位侧妃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见礼道谢。定权环视了一眼,皱眉问道:“顾孺人呢?”一个内侍答道:“总管没差人去请她。”定权骂道:“不是说让娘子们都过来的么?你去跟他说,叫他亲自把顾娘子送过来。”
  
  几位侧妃素来寡宠,先前蔻珠的事情已闹得人人尽知,近日里又有个卑贱宫人莫名其妙得了号封,心中本已颇为不快,此刻见太子又专程邀她出来,更不由悄悄撇嘴。阿宝顷刻便到了,衣色清浅,脂粉单薄,看得出来装饰匆匆,她莫名被周午叫出,又见了水榭中的架势,不知就里,心中自然感到疑惑。上前去按照定权的指点向良娣昭训们一一行礼,又尴尬受过了两个奉仪咬牙切齿的祷祝,便敛裾默默退至一旁,跟随她的两名宫人也寸步不离,一并立到了她身后。诸妃见她品位不高,架子却摆得十足,竟还将使女直携入亭中,更是心中厌唾。不过碍于主君在面前,不好表现,只是各各暗中狠看,以预备下将来谈资。目光交流,意在语前,均觉得这个贱婢也不过是尚称清秀,除了皮肤略白些,实在看不出出奇的地方。她们眼中的官司打得热闹,是以虽无人说话,但水榭内气氛却还是活跃的,定权不由也觉得好笑,佯作不察,对阿宝道:“你也坐吧。”
  
  内侍见各人坐定,上前将樱桃分盛在盏中,首先奉与定权,定权摆手道:“叫她们用就是了。”自命人进上沙塘绿豆甘草冰雪凉水,连饮了两盏,只觉得腹内冰凉,肌肤上仍是燥热,四顾一周,点阿宝道:“来给我拨扇。”阿宝只得起身,捡起手中团扇,上前慢慢为他扑摇。诸妃含酸望去,见定权身穿一件素白褙子,既不戴冠,也不束带,倚于朱红栏杆上,愈发衬得眉目如画,丰神似玉,一旁却是阿宝侍立,不免便起了蒹葭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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