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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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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定棠方想开口,皇后已经明白了皇帝意思,忙向定棠递眼色道:“陛下要静养,你们先回去吧。只是劳动太子了,和我同守一夜吧。”定权听了皇帝的话,本有些松动的心内又是一片冰凉,勉强答道:“这本是臣份内的事情,臣愚钝,不能分君父之忧,已是天大的罪过。皇后殿下这么说,臣便再无可立足之地了。”皇后笑道:“是我话说的不周到。”定棠退到殿门口,听了这话,便朝定楷努了努嘴。定楷见了,也不说话,微微一笑便出去了。
  
  此刻皇帝呼吸之声已经渐趋平和,定权见御医送上煎好的汤药,问道:“用的是什么方子?”御医答道:“法半夏、紫苏子各三钱,茯苓、白芥子、苍术、厚朴各二钱,陈皮钱八、甘草钱半。”定权点头“嗯”了一声,见不过是化痰降气的寻常药方,思忖着皇帝的病情并无大碍。又从御医手中接过药碗,端起来自己尝了两口,这才亲自送到皇帝帐前,令宫人扶皇帝起身,半跪着一匙一匙服侍皇帝吃药。他极少与皇帝如此接近,此刻只觉得浑身无一处自在,端着药盏的手也止不住微微发抖。见皇帝胡须已现斑白之色,因为药味苦楚,嘴角微微下垂,鼻翼嘴角上便扯出了两道深深的腾蛇纹。皇帝年未五旬,正是春秋鼎盛之时,素日养尊处优,面容竟显如此沧桑之态,却是定权无法理解的。榻上这个半老之人于自己而言,竟然便是君是父,他也是一向想不明白的。还有母亲,她病的时候自己年纪还小,并没有亲自服侍过她一次汤药,这是他为人子最大的遗憾,而且永远都补不回来了。
  
  皇帝一直斜眼望着太子,此刻才微微笑道:“太子的手怎么了?连个药盏都端不稳,朕今日果真不祥,可如何放心你来端国家的法器。”定权思念先皇后,心中本来难过,此刻懒得遮掩,索性便顺水推舟哭了出来,道:“陛下吓死臣了,臣不孝,臣死罪,日日定省,竟连陛下御体抱恙都不曾觉察。天幸御体康和,否则臣万死不足以谢天下。”皇帝轻轻一笑道:“太子近来爱哭得很。”皇后在一旁笑道:“太子纯孝,所以如此。”皇帝点头道:“正是。”服完了药,又漱过了口,这才重新躺下。
  
  皇后见皇帝睡了,吩咐御医退守外殿,又教宫人放下帷幄,熄灭了几盏宫灯,殿内登时昏暗了下来,没有月亮,宫墙上幢幢跳动的只有烛火的影子。定权此时才静心坐下,细细思想近日的前后事体。顾思林在前方的战况皇帝怕是早已起疑,却又自觉无法约束。前几日的病情想是他下了严旨,定要瞒住了自己,自己在宫中虽有耳目,却竟然半声通报也不曾听闻。今日将自己扣在宫内,却急匆匆放了齐赵二王出去,原来心底已经将自己当做乱臣贼子来防备了。幸而皇帝无事,若出了一星半点差池,今夜自己进得宫来,怕就是再出不去了。思想到此处,愈发后怕,孟夏时分,竟觉得一股寒流从顶门直下,直沁到心里,连四肢百骸皆成冰凉。抬眼望着皇帝卧榻,嘴角的抽搐颤抖尽数化做冷笑,慢慢纂紧了拳头,再松开时,只觉得整个人都乏透了。
  
  皇帝的病情在夜间又小小反复了两次,按着皇帝的意思,他既然还没有痊愈,见不得臣子,只好留太子在宫中暂时处理事务。虽说有临危让太子监国的意思,其实不过是想就近管辖。定权自然也深知此意,二话不说便又住回了东宫,且是除了就寝,镇日都守在皇帝身边服侍汤药,偶有事件,便无论巨细皆要请示皇帝的旨意。如是过了两日,暂无风波,皇帝的病情亦渐渐趋于平稳,朝中上下人等也渐渐松弛。定权夜间回到东宫,坐了半日,有暇想起一事,吩咐身旁内监道:“陛下圣躬仍未大安,本宫怕是要在宫内多留几日。接见臣子时穿这衣服实在失仪,你叫人到西苑我阁中去将我的公服取来。”那内监应了一声,又闻定权道:“我的衣物皆是一个姓顾的宫人掌管,你只管问她去要。再叫她送几件替换的常服过来,找朱色紫色的,不要青色白色,同簪缨鞋袜等一并带过来。”特意又嘱咐了一句:“还有前几日在暖阁书房内叫她收起的那只青色箱笼,里面最古旧的几件中衣,让她寻件最短的,孤穿着方便。”那内监一一答应出去了,在皇帝寝宫外找到了陈谨,一五一十向他告知。陈谨也知道太子素来于衣饰上格外在意,想了想便道:“你去说就是了,只是东西送进来,先悄悄给我看过了再说。”
  
  定权在宫内侍君之事,也一早告知了西苑诸人。此时周午为公事去了太子田庄上,并不在西苑,宫中来人便由一个执事内官接待,传了太子的旨意说要衣服,且是点了阿宝的名字,阿宝便不免觉得诧异。太子的衣物并不归她管理,她虽寻出了公服等,却如何都找不见那所谓的“放中衣的青色箱笼”。问了众人,也都皆说不知,中衣便有,却又不是放在青色箱笼内的。如是一来,更是疑心。待取了衣物回到自己屋内整理,忽然一眼瞧见了太子给自己的那本磁青面字帖,不由心中一动,急忙取过翻看。那字帖本是太子年少时所抄写的诗文,有前人的,亦有他自己做的,按他的说法是卢世瑜选了写的好的,定做了一本。她这几日无事时,临写的也皆是这帖内诗文。依着太子说的意思,帖中所录最古早的莫过于《毛诗》,也有风雅颂各几篇,最短的一篇便是《式微》,只有两节: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阿宝放下了帖册,双手已经止不住微微颤抖,呆立了半晌,方强自定神将衣物收拾好了,交到那内监手中。眼看他走了,又折回自己的房中,闭目细细思索前因后事。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束发易服,开了妆匣,拿出几吊钱,揣在怀中,悄悄掩门而去。
  
  那内监将衣物交到了定权手中,定权随意翻检了一下,道:“收起来吧。”那内侍答应着捧衣而去。待他走远了,定权方展开了手,手中携的正是他送给阿宝那只花形符袋,五色丝束,一面题着“风烟”二字。风烟俱净,天山共色,那不是好得很么?夜已渐渐深了,定权舒了口气,唇边慢慢浮上了一抹冷笑。
  

☆、微君之故

  
  雍风暧暧,鼓入袖中,隔开了肌肤和布衣,仿佛贴身穿的便是上好的丝绸。静夜中由青砖地面激荡起的脚步声,经过了花木、栏杆、回廊、深墙的反复折荡,已经变得暧昧柔和。中门的侍卫见阿宝一袭粗使宫人的青衫,只当她是来前庭取送衣物的侍婢,粗粗盘问便放了她过去。阿宝匆匆绕过后苑,猛抬首瞧见浣衣所的院门,不由放慢了脚步。晚归的杜鹃,在树顶声声嘶啼,诗中都说那声音就似“不如归去”。阿宝垂头,摸了摸揣在袖中的纸笺,在院门外踌躇了许久,终是转头行至西苑的后宫门处。
  
  周午派去跟随阿宝的内臣,见她经过层层戒备,皆畅行无阻,不过与那侍卫盘磨了片刻,那些侍卫竟都启门放了她过去,不由大感讶异。赶上前去询问,那侍卫上下睨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她手中有殿下亲书勘合手本,又未到封宫门的时候,我等为何不放行?”
  
  阿宝从西苑后门出来,向前直走到民居巷陌之间,天已向晚,街上只行人见稀,一时无法打算,只得退至路旁守待,过了半晌才听见辘辘有声,终见一辆卖油果的推车过来,推车者却是一个须发俱白的老者。阿宝忙上前行礼,问道:“老人家万福,请问从这到齐王府要如何行走?”那老者面色狐疑,打量了阿宝一番,问道:“小娘子孤身一人,这个时辰去那里何事?小娘子家中人呢?”阿宝知道本朝虽无宵禁,但自己一个年少女子,夜晚出门难免惹人耳目,此时也不愿多作解释,只问道:“老人家,今日利市如何?”老者摇首叹道:“哪来什么利市,勉强糊口罢了。”阿宝从怀中取出钱来,推到老者怀中道:“妾实在事出有急,这才不顾廉耻,抛首出面,请长者行个方便,送我前去罢。”见那老者只是犹豫,又恳求道:“妾并非作奸犯科之人,只是要去那边为我家相公讨个救命的主意,还请长者成全。”那老者见她如此,又看了看怀中沉甸甸几吊钱,终是应道:“小娘子坐上车来,若是遇上巡街,便道你是我的女儿罢。”阿宝忙道了声谢,跳上车去,那老者一路推着她便向东去了。
  
  阿宝回头望了望身后,见那老者衣衫褴褛,满额都是汗珠,心下不忍,道:“妾可以自己行走。”老者笑道:“小娘子小小年纪,又是女娘行,如何走得动路?你只管安心坐着便好,我老虽老,力气还是有的。”阿宝越发难过,却也不再言语,只是抬首望天。药玉色的天空,明星其绚,虽无霁月,却有光风,吹到脸上身上,说不出的惬意。道旁人家门户,窗中透出星星灯火,伴着车上的油香,又是温暖又是安详,阿宝心下一动,禁不住牵袖掩目,那老者叹息一声道:“小娘子不必忧心太过,贵府相公自有吉人天相。”阿宝见他心地纯厚,微微一笑,道:“借你吉言。”老者笑道:“我活了许大的岁数,没见天下有过不去的沟坎。只要为人良善,皇天都是要庇佑的。”阿宝低头道:“正是。”
  
  那推车轧轧的走了小半个时辰,方到了齐王府门。阿宝道:“我只认得到此处了。上次随相公一同出门是坐轿,记得离此处还有几里路远,有条大街,街上有家极大的客肆,挨着内城门,好像唤作无比客店。”老者道:“提起它来,我便知晓了。”二人又接着向东,那老者问道:“小娘子是你家相公何人?这般事情却要你出去走动。”阿宝道:“不过是我家相公信得过我罢了。”那老者摸不到头脑,也不再问。一路行去,终于瞧见当日所过的街市,虽已晚了,却还有商铺尚未关张,亦有行人车辆来往,仍旧颇为热闹。阿宝一眼瞧见巷陌外许大的梧桐树,下得车来,谢过了那老者,朝着那株梧桐走去,果然瞧见了当日许府的黑漆门扇。
  
  阿宝上前叫门,许府老仆又是良久方应,见了她亦是大怪道:“小娘子叩门,可是荡失路了?”阿宝道:“妾主上姓褚,特遣妾来拜会府上大人。”老仆倒还记得前些日子有个姓褚的年轻相公来过,且许昌平对他颇为恭敬,忙将阿宝让进了院内,又吩咐童子去叫许昌平出来。许昌平不曾睡下,听了童子禀告,心中疑惑,遂披了外衣,走到院中,见了阿宝道:“小娘子是何人,为何事要见在下?”阿宝在定权书房中见过许昌平一面,此时知道并无寻错人,施礼道:“贵人可就是詹事府主簿许大人?”许昌平叫老仆扶起阿宝道:“小娘子无需多礼。小娘子尊上何人,如何认得本官?”阿宝道:“妾斗胆冒死来见大人,为的是殿下的事情。”许昌平眉头一皱,问道:“什么殿下?”阿宝知他明知故问,只得明白言道:“当今东朝,皇太子殿下。”许昌平微微一笑道:“下官芝员芥吏,何时有福得面殿下,小娘子说笑了,或者莫不是寻错了人。”阿宝道:“许大人,前日殿下驾临之时,妾也在一旁侍奉,这才识得大人门第。妾知道冒昧万分,可是情急之下,并无可以求告之人,还请大人休要疑心。”许昌平摇头道:“小娘子说的话,某一句也听不懂,还是速速请回吧。”
  
  阿宝从怀中取出定权那本字帖,道:“请大人过目。”许昌平接过翻看,见章印笔迹果然都是定权的,惊讶道:“这是从何处得来的?”阿宝道:“是殿下赐给妾的。妾在西苑殿下书房内见过大人一面,大人难道不记得了?”许昌平这才遣走了老仆童子,却也并不引阿宝进屋,只道:“夜已渐深,小娘子又是御前祗应人,下官并不敢与小娘子同处一室,只恐有辱小娘子清誉。如有轻慢之处,请勿见怪。”阿宝忙道:“大人勿拘礼。妾得了殿下消息,思来想去,只能来告诉大人。”遂将定权入宫前后的事情和他传出来的言语皆说了。许昌平翻到那篇《式微》,瞧了半日,将字帖交还阿宝,方道:“下官知道了。小娘子请先回吧。不知小娘子以何代步而来?”阿宝低头道:“殿下语出隐秘,妾恐有内情,不敢惊动他人,孤身出来的,现在宫门已经下锁,只能明晨再回,还需在主簿府上叨扰一夜,也请主簿早做打算。”许昌平点头,将她让进屋内,命童子奉茶后,自己便坐守在院内。阿宝知他有心避嫌,也并不多言。
  室内室外二人皆是一夜无眠,待次日天未明,便吩咐老仆亲自送阿宝回西苑,待到老仆回返后方更衣入宫。他身为詹事府主簿,职责便是司掌府中文移,要见太子也算名正言顺。到衙后问得太子正在宫内,寻了个借口,带着两三函书,径直去了东宫。到了方知太子一早便去了康宁殿,便又对东宫的内侍道:“臣便将书留在此处,烦中贵人转交殿下吧。”那内侍见他客气,便笑道:“殿下在陛下那边尽孝,也代陛下见见外臣,主簿便自己送过去也不妨是。”许昌平问道:“殿下果真可见外臣?”那内侍扫了他一眼,随口取笑道:“可见,只是殿下见的,都是些穿紫穿红的大老,大人这般穿绿的,就得看殿下得不得闲了。”许昌平道了声谢,既得知定权并未遭软禁,虽不解他和阿宝之间究竟在打什么哑谜,但也不去多事,人径直回去了。
  
  一日无事,到了夜间,宫人端上金盆来服侍皇帝濯足。皇帝摆手令殿内诸人皆退下。定权知道他有话要和自己说说,遂走上前去,蹲跪了下来,将手伸入盆中,轻轻为皇帝揉搓双足。他从未曾做过此等杂役,此刻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只等着皇帝开口发话。皇帝亦是低头瞧他,他如此举动,皇帝倒似有几分动容,见他此刻并未戴襥头,遂伸过手去摸了摸他的鬓发。定权不料皇帝突为此态,头一个念头竟是想侧首避开,竭尽全力方得忍住不至失态。忽而想起阿宝那日的动作,这才明白她竟是在全意防备着自己。正胡思乱想间,只听皇帝开口叹道:“这一头好头发,就跟你母亲一模一样。”
  
  皇帝绝少提起先皇后,定权听了,不由暗暗吃了一惊,不知如何作答时,又闻皇帝道:“今年因为朕病了,你也没能去拜祭,等过了这几日再补上吧。”定权只是低头看着盆沿,低低答道:“谢陛下。”皇帝瞧不见他脸上神色,咳了一声又道:“你舅舅那边仗打得不顺,你可知道了?”定权答道:“是。”皇帝道:“你舅舅那人,堪称国之长城,韬韫儒墨又能挑刀走戟,是不世出的国器。此战久而不决,定是前方有所羁绊,所以你也不必着急。”定权无言以对,只得又道:“是。”皇帝笑道:“太子在朕面前还是拘谨得很。”定权勉强笑答:“臣不敢。”皇帝又问道:“不敢什么?”定权取过巾帕,帮皇帝拭干了双足,又扶他躺下,方跪在床边道:“臣是不敢妄议未知,惹得陛下生气。”
  
  皇帝叹了口气,用手扣了扣榻沿道:“你起来坐吧。”定权道:“臣这般也好和陛下说话。”皇帝抬首瞧了瞧帐顶,道:“你也许久没见你舅舅了吧。”定权道:“也有四五年未曾见到了。”皇帝道:“你舅舅倒是一直挂念着你的事情。”望了定权一眼,方接着道:“太子妃殁了也有一年多了,你也是快二十岁的人,总没有正妃也不是个事情,不单朕着急,你舅舅也在替你着急。他已经给朕上过两回奏疏,说到要为你再选妃的事情。”定权笑道:“这总都是臣不孝,让陛下操心。只是顾将军是边臣,妄议内宫的事情,怕是不妥。”皇帝道:“你能明白这个,朕心甚慰。只是他只有你这一个外甥,由他来提也是情理内的事情。朕总是给你留着心的,免得国舅抱怨朕心里没有你这个太子。”定权听了,忙退后叩首道:“若是顾将军有这样的心思,臣在这里为顾将军请罪。若是臣存了这样的心思,不敢求陛下宽赦,只求陛下治罪。”皇帝笑道:“朕只是这么一说,你又何必多心,去吧。你也可以跟你舅舅常写写信,自家甥舅,不要疏远了才好。”定权答应一声,见皇帝面有倦色,方唤了宫人进来,服侍皇帝睡下,这才退了出去。到了殿外,叫晚风一吹,方发觉内里中衣,已经被冷汗湿透。
  
  定权回到东宫,那内侍将书交给他,回道:“送书的官员自言是詹事府的主簿,姓许。”定权随意翻了翻,见是一部《毛诗》,白口单边,每页版心向内折叠粘连,再于书脊处粘贴书衣,不过是本朝最常见的蝴蝶装,再无出奇之处,便道:“是我几日前叫他们找的。他还说什么了?”那内侍想了想,将许昌平的话又说了一遍,定权点了点头道:“孤知道了,你下去吧。”见他走了,定权又从袖中取出了那只符袋,瞧了一眼,忽而将手中书册狠狠掷出。那书籍大约翻得旧了,书脊处浆糊干裂,此时受力,书页纸帑一般散落一地。那内侍闻声折返,但见定权横眉冷目,一语不发,看也不看他一眼,倨傲而去。
  四五日后,皇帝已渐大安,定权遂上奏请还西苑,借着离宫之机,便先去见了许昌平,问了事情来龙去脉。许昌平一一复述后道:“臣也是怕殿下当真有事,才去的东宫。”定权道:“我知卿用心,在此先谢过。”许昌平忙称不敢,又问道:“那晚来的娘子可是殿下身边的人?”定权笑道:“是。”许昌平道:“这位娘子冰雪聪明,又临事果决,方不致贻误殿下大事。”定权笑道:“她是有些聪明。”见许昌平面色犹疑,又道:“主簿有话不妨直说。”许昌平道:“臣原本不该僭越,只是听她说端五当日,殿下还曾携她到了臣宅,她才一路寻找过来。今次的事情又……”定权听到此处,打断笑道:“孤知道主簿的意思了,主簿不必忧心。”许昌平揖道:“臣惭愧。”
  
  定权回折返西府后,先行沐浴更衣,又一觉直睡到了午后,睡觉后方觉神清气爽。阿宝为他穿鞋,见他只是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心中亦有所了悟。起身后侍立在一旁,果然听见定权问道:“我不在的日子里,你的字写得怎么样了?”阿宝回答道:“奴婢没有再写了。”定权微微一笑道:“怎么不练了?还是你早就不必练了?”他虽而语气霁和,阿宝却不由硬生生打了个冷战。定权随手拈起几旁摆放的一只麈尾慢慢踱到她身边,仿似不相识般前后打量了她半晌。调转过檀木镶玳瑁的手柄轻轻击了击她的膝弯,坐下平静说道:“你跪好了,本宫要审你。”
  

☆、逆风执炬

  
  用来逗弄猫儿狗儿的麈尾,末端的孔雀尾羽轻轻从阿宝的领口一路滑上,直到颌下。丝绸般的柔弱羽绒,却忠实地传递了他手指轻浮而残忍的力度,迫使她仰起头来。但是他波澜不兴的面孔上看不出轻浮,唯其如此,才越发显得残忍。她在华丽羽线的触抚下微微颤抖,双目中有流动的闪烁的光芒,却并不含一滴泪水。这让他想起了朝堂上不得不在皇权的淫威下折腰屈从的那些御史们,那些最像读书人的官员,看他们的眼睛就可以看见那些他们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委屈、愤怒和腹诽。这点发现让他饶有兴趣,那根用以代替他指尖的雀羽,一路拂过她青春得还稍嫌青涩的脸颊、鼻梁、双目和额头,因为愈发暧昧轻薄而愈发刻薄残酷。
  她没有按照礼法垂下眼帘,始终直目着这高坐在上的独夫,可以看得出她极力克制,这回要掩饰的却并非是对温柔污辱的愤恨,而是她自已在这温柔污辱下所感受到的羞耻。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暂时撤回了对她的逼迫,轻声道:“说罢。”她半晌才静定下来,反问道:“殿下想听些什么?”声音不大,咬字却明明白白。这般柔亦不茹,刚亦不吐的风度,倒是让他折服了一瞬,所以他在片刻后才清了清嗓子,略带嘲讽的哄诱:“这出戏你若想接着做下去,这么跟本宫说话,那可不成,你不怕本宫会起疑心么?”她轻轻一笑,亦不乏嘲讽,回答:“殿下一早便是旁观者清,何必来问奴婢这当局者迷?”定权摇头笑道:“不一样,孤偏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阿宝道:“既如此,奴婢遵旨——是齐王送奴婢来的。那封信也是奴婢送到周总管处的,齐王说她早已背主,留不得了。”
  定权看她半晌,不置可否,又问道:“那你能不能再告诉我,你出宫时用过的那张勘合,是从哪里得来的?”阿宝道:“硬黄纸砑蜡,双钩填墨,用殿下亲赐的字帖辑字,殿下间或不用印玺。”定权点头道:“倒省去你窃钩之劳,只是这钩填是个细致工程——”阿宝道:“殿下许久前就将那本帖子赐给了奴婢,奴婢虽愚笨,未雨绸缪的意思还是懂得的。”
  虽仍存疑惑,但她此说并非不可行,定权叹了口气,道:“你刚才说孤旁观者清,其实不全对——孤到底还是小瞧了你。看来你不光字写得好,书读得好,胆更是大得好看。这下子孤却是愈发奇怪了,你究竟是什么人?”阿宝道:“奴婢不过是个奴子,就算涂得两笔鸦,认得几个字,又怎敢承担奢企殿下如此青目。”定权一笑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你不肯说,孤自然有的是办法叫你开口。只是孤还要再请教一句,以你的聪明,应当明知道会有如此下场,为何还一定要去涉险履行,这究竟算是是孤勇,还是愚蠢?”
  阿宝忽然想起了那夜的杜鹃叫声,微一迟疑方笑道:“殿下带我去齐王府,带我去许主簿府,亲自督导奴婢写字,又命人日夜护送着奴婢。种种恩荫,种种苦心,奴婢不敢不仔细体会,顺着殿下的令旨去做。殿下何等天纵英明,奴婢这点伎俩哪里能长久瞒得过殿下?既然迟早要事发,倒不如借此机会一搏,若是真有裨益于殿下,得蒙殿下青眼相加亦未可知。”
  她停顿了片刻,接着道:“勇气和愚蠢,许多时候不过是一回事。事成即
  勇,事败即蠢,奴婢是个蠢人,或杀或剐,任凭殿下处置。”
  
  定权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随手抓起她的下颏,估价般捏了捏,笑道:“杀你嫌无血,剐你嫌无肉,没有乐子的事情,孤还真不愿意费这个力气。只是孤本只打算抓一个穿窬探耳的小贼,却不仿碰上了一个胸中有大沟壑的女萧何。贵上还真瞧得起孤,这样的人才也舍得往孤这里送,竟还叫你这双研墨捧诗的手洗了许久的粗布衣服,这等焚琴煮鹤,是孤的罪过,还是他的罪过?”阿宝偏头从他手中挣了出来,一哂道:“青宫乃未来天下之主,奴婢虽不过是蒲柳贱质,齐王却也不敢用滥竽来搪塞殿下的。”定权哈一声大笑道:“好个三尺喙,还要竟日装成无口匏,真是难为你的很了。”又问道:“孤知道,不许人说话,最后吃亏的都是自己。孤不想吃这个亏,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这或许是可以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此时日影幽浮,如春波般摇荡于他水色紫曲水锦道袍的衣裾上,可以清楚看到其上水波的暗纹是怎样承载着朵朵桃花,绵绵不绝的在他的沉水衣香中传递流转。她的思绪滞后于时空,仍在思考他之前的疑问。那夜她决定走险的时候,除了与他旗鼓相对的计算、权衡和取舍,那春日书窗下的花影、他修长冰凉的手指,他飞扬跋扈如明媚春光的神情,究竟起到了怎样推波助澜的作用,则是她直至此时才有所领悟的——而是勇是蠢,恐怕也需要重新评估。
  阿宝终是回过了神,回答了最后一个提问:“奴婢心中也有个疑惑,请殿下告解。”定权微微偏了头,看着她:“你说。”阿宝道:“那个阿宝是什么
  人?”定权面上的神情逐渐凝重沉滞,握着麈尾的小手指微微抬起,又不堪重负似的放下,只闻阿宝接着道:“齐王也是因为奴婢这名字,才肯收留了奴婢的。”定权转过身去,看了她片刻,脸上慢慢聚敛起了嫌恶无比的神情,如同在看什么不祥的东西。忽而扬手,那麈尾的手柄已经狠狠从她的耳畔直批到了颧上。力道之劲,竟连自己的虎口也震得微微酸麻。阿宝倒伏在地上,耳边嗡嗡乱响,颊上一片木然,便觉得似有温热液体蜿蜒滑落。
  手中的麈尾在此时成了一个弄巧成拙的可笑证供,他是把她当做一只的小花狸来逗弄的,他从中得到的乐趣即是对它的惩处,亦是对自己的补偿。所以他能够容忍它的张牙舞爪,并认为这不过使它更加有趣,也更可消除赏玩者的无聊。但是他忘记的是,小畜生究竟还是小畜生,有意无意,它探出了它的爪子,即使没有伤及赏玩者,也足够让他心存厌恶了。
  
  定权将麈尾掷在一旁,咬牙冷笑道:“死到临头了,还想玩什么把戏?”
  
  阿宝拭了拭颊畔,触手方觉刻骨疼痛,鲜血胶着在脸上,扯得半边脸发紧。
  她抬手望了望掌中血痕,开口问道:“不杀不剐,殿下想要奴婢怎么死?”定权却已经恢复了平静,弯腰看看她,冷笑道:“你想像那人那样,一索子就过去了,天底下却没有这般便宜的事情。”他反剪了手,从她身畔跨了过去,叫人唤过了周午来,指着阿宝吩咐道:“去叫人给她收拾出一间阁子出来,离孤的寝宫近些。她如今是孤的人,安排人日夜侍候着,务必要照顾好了她。若是短了她一根头发,孤就先揭了你的皮。”
  
  周午跑来得急,此刻看了看屋内情景,又见了定权脸色,伸手擦了一把汗,审时度势不敢相劝,只得唯唯连声。定权也不再理会他二人,甩手便去。周午见他走远,方呵斥两个探投探脑的内侍道:“殿下的话没有听见么?还不快去将东阁收拾出来,迎接……”太子那句话实在不可理喻,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称呼,只得道:“迎接顾姑娘。”又慢慢蹭进了屋内,伸手扶起阿宝一支臂膊,脸上似笑非笑,道:“顾姑娘快请起身吧。”
  
  内侍们得了严旨,手脚倒是颇快,不过一个多时辰,果然将离定权正寝不远处的东厢便收拾了一间出来,并把床榻妆台箱笼也都安排了进去。周午亲自送阿宝过去,又派了四名宫人在身边日夜守着,又命两名内侍在门外日夜守着,疾声厉色吩咐了半晌方起身离开。内中一宫人上前来擦阿宝脸上血渍,见阿宝只是避让,无奈道:“顾姑娘不肯上药,消不了肿,将来留下疤来可怎么得了?”阿宝这才仿似回过了神来,道:“不要这么叫我。”那宫人道:“姑娘也听见周总管这么说了,姑娘勿怪,待过几日册封的牒纸下了,自然就是娘子了。”她信口胡说,阿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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