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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全五册]-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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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馨道:“太后是在叹升平长公主命苦么?”
我摇头又点头:“是,也不全是。这句话是有典的。”
芳馨道:“请姑娘指教。”
“南朝宋明帝刘彧平前废帝之乱,做了皇帝以后,将亲生兄弟几乎杀了个干净。其中一位始平王刘子鸾,因先帝在时,特别受宠,便被皇帝哥哥杀了,死时年仅十岁。刘子鸾临死时道:‘愿身不复生王家’'91'。十岁的孩子,何等凄凉和决绝。”
芳馨叹息道:“当真可怜。”
我接着道:“太后说这话时,是流泪的,可见她心里难过。虽然太后怜惜升平长公主,但若重来一次,恐怕她仍是不改初衷。升平长公主与昌平郡王,俱是如此。”
芳馨有些骇然:“姑娘是说……太后不会理会于姑娘之事么?”
“昌平郡王若只是私纳锦素为妾,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罪过,太后怎会不理?当初睿平郡王娶董妃的事,不就是太后求情的么?只因慎妃之死,一切都要秉公来办,否则难以服众。慎妃是皇子生母,且殷勤服侍了太后那么些年,太后也不好偏袒昌平郡王和锦素,否则岂不是对弘阳郡王不公?”
芳馨焦急道:“连太后都不管了,姑娘还如何救于姑娘?”
我冷冷道:“谁说我要救她?”
芳馨松一口气道:“那姑娘这么着急要见于姑娘是……”
我正色道:“我只是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倘若她真与慎妃之死有干系,我不会理会她。若无干系,也不用我救,陛下自会饶恕。”
芳馨道:“那就好。姑娘这些年为旁人操心太过,早该如此秉公行事了。若早这样,身子也不至于这样……”
我站起身,微微一笑道:“从现在开始也不迟。传膳,用过晚膳,早些歇息,明日还要写对联呢。”
第二日用过午膳,我正要午歇,皇后宫里的内监小罗来漱玉斋传唤,说是华阳公主不肯午睡,嚷着要听故事,所以皇后命我去守坤宫哄公主午睡。我只得重新梳头穿衣,匆匆忙忙随小罗去了守坤宫。
皇后在西配殿的寝室里,坐在华阳公主的榻边柔声哄劝着,无奈华阳公主只是不理。我上前去行了礼,皇后笑道:“华阳自从上次听你说了一则寓言,便心心念念的,非要你来说一个故事才肯睡。有劳你说一个,哄她睡了,本宫也少些头痛。”
皇后只穿了一件蓝白色短袄,将两股发辫低低盘在脑后,簪了一支赤金牡丹步摇。米珠穿成的流苏软软地附着在发髻上,凝成一片温润的华光,就像此刻的平淡和美好。华阳公主只穿一件贴身小衣,笑嘻嘻地从锦被中探出头来:“玉机姐姐说个什么故事给孤听?”
我正要回答,忽听皇后道:“前些日子本宫才说了韩信胯下之辱的故事,今日还说韩信吧。便说……韩信与蒯通的故事好了。”
第三十七章 伍被邹阳
一语惊破这一室刻意的温存。胯下之辱的故事,四岁的华阳公主或许还能理解,韩信与蒯通的事……也好,华阳公主若听不懂,便昏昏欲睡了。我恭敬道:“谨遵皇后旨意。”于是向华阳公主道:“韩信做了齐王以后,一个叫作蒯通的谋士对他说:汉王刘邦与楚霸王项羽对峙数年,彼此都不能前进一步。如今您是齐王,襄助汉则汉胜,倒向楚则楚胜。若两不相帮,占据三齐之地,向北占领燕赵以自广,则天下三分,鼎足而立。且臣相大王,面不过封侯,背则富贵无极。此乃天授,不可不取。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大王可要好生思量啊。”
华阳公主插口问道:“什么是‘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我微笑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上天摆在面前的恩惠如果不要,便会受到惩罚。”
华阳公主想了想,骄傲道:“父皇是天子,所以父皇的赏赐便是上天的赏赐,若不要,就是抗旨,自然要被罚。”
一语说中我的心事,我愕然不语。稚童戏语,竟如此真切,我几乎要疑心这是不是皇后事先教授过的。华阳公主催促道:“玉机姐姐快向下说。”
我缓过神,接着道:“韩信却说,汉王对我有知遇之恩,推饭饭我,解衣衣我,韩信不敢忘恩,终身不敢背叛。蒯通苦劝不果,只得作罢。”
华阳公主道:“什么是‘推饭饭我,解衣衣我’?”
我答道:“这句话的意思是,汉王刘邦将自己的饭推给韩信吃,又解下自己的衣衫披在韩信身上。是恩遇深重的意思。”
华阳公主沉吟道:“那韩信应该对汉王好些才是。”
我微笑道:“殿下所言甚是,所以韩信才没有听蒯通的。后来韩信因谋反被杀,临死前痛呼:恨不用蒯通之言,死于妇人之手。那时汉王已经做了皇帝,听闻此言,便深恨蒯通,想连他也一起杀掉。”
华阳公主倒吸一口凉气,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道:“汉王真的杀他了么?”
我笑道:“没有。蒯通对皇帝道,我那时是韩信的谋士,只知有齐王,不知有汉王,为齐王尽忠,又有何过错?皇帝觉得有理,便没有杀他。”
华阳公主吁了一口气,复又好奇道:“韩信不是说不肯背叛汉王么?怎么后来又谋反?”
我将她蹬开的锦被掖好,俯身笑道:“这便是另一个故事了,殿下若乖乖午睡,明日臣女便来说这个故事,可好?”
华阳公主并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毫无兴趣,昏昏欲睡,而是睁大眼睛认真道:“蒯通真聪明。玉机姐姐明天可一定要来啊。”我应了,她这才侧过头去,闭目而睡。不过一瞬,便传出安稳轻细的鼻息声。
皇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寝室,淡水色裙裾委地无声:“还是玉机有办法。华阳这孩子,聪明好学,像她两个皇兄。”当年皇后怀着华阳公主的时候,险些遇刺,因此太后和皇帝都对华阳公主格外疼惜。这句话中分明含着一丝惋惜,在叹惋华阳公主不是男儿之身。只听皇后接着道:“明天春天华阳就该选侍读女官了,本宫本来属意苏燕燕的,可惜她执意回家侍奉辞官的父亲。既然华阳喜欢你,本宫就去和陛下说一声,让你来做华阳的侍读,可好?”
我躬身道:“臣女无德无能,且年纪也大了,恐不适宜做公主的侍读。”说着扶起皇后的右手走下玉阶。正午的日光照在身上,几乎和放置了熏笼和炭盆的内室一样温暖,却少了几许燥热的逼迫之意。
皇后顺手取过小丫头手中的瓷碟,拈起碎饭往池中投去。但见原本在浅水中悠游的锦鲤,都摇头摆尾地聚了过来。皇后道:“本宫一直想知道,倘若韩信当初听了蒯通的话,背叛刘邦,自立为王,那会如何?”
我微笑道:“韩信当初若能听蒯通的,后来也不会勾结陈郗谋反,被萧何骗进宫,被吕后诛杀。可见,他本来便是一个没有头脑的人。”
皇后道:“韩信自拜将以来,从无败绩,是千古难寻的良将。玉机怎么还说他没有头脑?”
我笑道:“战时的良将未必是承平时的良臣,更非割据一方的贤王。三者不可等同来说。”
皇后颔首道:“那依玉机看,韩信到底是当叛还是不叛?”
我淡淡道:“功高震主,智力不逮,叛与不叛,都不免兔死狗烹的下场。”
皇后叹道:“说得透彻。不知自己不过功为猎犬,的确易陷迷局之中。想来若玉机是韩信,定然能安然终老了?”
我屈一屈膝,恭谨道:“前人的得失,在后人看来,便像看这池中的锦鲤争食,历历分明。只是前人身在迷局之中,难以自拔罢了。玉机又怎敢自诩比韩信更理智?”
皇后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复又喂鱼:“依本宫说,既然都是兔死狗烹,便叛了汉王也无妨。若有蒯通这等良臣谋士,君临天下也未必不可能。”
我忙道:“娘娘英明。”
皇后道:“玉机既然知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怎么前几日陛下亲口提起册封之事,玉机却还不允呢?”
我心中暗自冷笑,终于说到此事了。于是愈加恭谨:“臣女出身卑微,不敢攀龙附凤。”
皇后的笑意忽而转冷:“以玉机的聪明美貌,也只有侍奉君王,方能一逞平生志愿。本宫也一直盼望你早日册封,像颖嫔一样襄助本宫。你这孩子,任性妄为,实是辜负了本宫的一片苦心了。”
我恭敬道:“玉机志不在此,只望期满出宫,回家侍奉双亲。”
皇后道:“你家中的双亲固是能为你费心寻一门好亲事,可这天下的男子,又有谁能及得上天子?你也知道,陛下仁慈。前些日子你那样忤逆,陛下也没说什么。可见是真心待你好。”
我感激而惋惜:“臣女深知当今是一位仁君。只恨自己卑微无福罢了。”
皇后道:“你出身是卑微了些,可是陛下喜欢你,这也算不得什么。回去再好生想想吧。”
红芯奉熙平长公主密令将我的美人火器图送去如意馆裱褙,以期被皇帝看到。可见熙平希望我成为妃嫔。皇后一直企图用名利地位打动我们一家,希冀从父亲的口中得知熙平长公主当年主谋刺杀她的实证。她们都希望我嫁给他,只有我自己不愿意。我只有抱紧这个执念,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有一丝活气,不是一只任人摆弄的冰冷棋子。或许一只不听话的棋子下场会非常惨烈,但我已经顾不得了。
我下拜道:“臣女心意已决,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仿佛转头瞥了我一眼,一丝凉风从后颈拂过,像细细的冷刃。皇后微笑道:“陛下都没有责怪你,可见你没有罪。”说着一摆手,穆仙连忙将我扶了起来。
皇后放下瓷碟,抚额道:“本宫乏了,你先回去吧。”
我连忙躬身告退。退了几步,正欲转身,皇后忽然想起什么,叫住我道:“玉机熟读史册,可知道汉时的邹阳和伍被二人么?”
我一怔,恭敬道:“臣女略有所闻。”
皇后道:“你既然知道此二人的得失,是要做邹阳,还是伍被,自己清楚。”
我心念如电,微笑道:“臣女既不做邹阳,也不做伍被。”
皇后道:“怎么说?”
我屈一屈膝:“因为当世并没有吴王刘濞和淮南王刘安。”
皇后笑道:“也是,当世清明,自然没有吴王刘濞和淮南王刘安。是本宫比喻不当。”说罢自扶着穆仙的手回了椒房殿。
从守坤宫出来,我的头嗡的一声涨得老大,连发根里都沁出了冷汗。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头顶,眼前一白,半个身子都靠在了芳馨身上。芳馨连忙将我扶到墙根下,掏出帕子来为我拭汗:“姑娘怎么了?”我没有回答她,只是疾步走回了漱玉斋。
脱了衣裳躺在榻上,头痛欲裂,不能入睡。芳馨在外间听见我翻身的动静,悄悄进来查看,见我瞪着眼睛呆望屋顶,便柔声道:“姑娘这样睁着眼,小心梁上的灰尘掉下来迷了眼睛。”
我叹道:“口中无味,弄些酸甜的东西来喝。”说着坐了起来。芳馨连忙在我身后放上靠枕,又去外面吩咐绿萼端一碗栗子羹和一碟青梅进来,方小心问道:“从皇后宫里出来,姑娘似乎就不大好,是有什么心事么?”
我抚胸道:“我心慌得很。”胸前掺了银丝的梨花纹在窗下闪着微光,我这才发现我的右手在发抖。
芳馨道:“奴婢刚才在守坤宫听皇后娘娘和姑娘说的最后那几句话,虽不大懂,可也听出来大有机锋。姑娘若能说与奴婢听听,奴婢虽然愚钝,也愿尽力为姑娘分忧。”
我默然不语。这时,绿萼和小莲儿分别端来了栗子羹和青梅,见我面色不好,两人相视一眼,就要退下,我忙道:“你们都坐在这里,陪我说一会儿话。”
小莲儿怯怯道:“奴婢不敢。”
芳馨微笑道:“姑娘要赏故事给你们听,还不好生坐下。”
绿萼忙笑道:“姑娘许久没有赏故事给奴婢们听了。”说罢一扯小莲儿的袖子,两人搬了两只绣墩坐在下首。
栗子羹的甘甜香气逸入脑府,心情慢慢平复下来。芳馨用象牙箸拈了一颗青梅送到我口边,我张口含了,皱眉道:“好酸。”芳馨笑道:“酸的提神。姑娘吃了奴婢们的青梅,就告诉奴婢们,那邹阳和伍被究竟是什么人?”
我微笑道:“邹阳是汉时很有名望的文人。汉文帝时,他做吴王刘濞的门客。吴王刘濞的世子在长安,与当时尚是皇太子的汉景帝下棋,皇太子一怒之下,操起棋盘将世子打死了。文帝将世子的遗体送回吴国安葬,刘濞道:‘死在长安就葬在长安,何必送回来?’于是仍旧送回长安安葬。从此以后,刘濞深恨汉廷,称病不朝,且集聚豪杰,阴有反志。文帝宽宏大量,因刘濞年高,准他在封地休养,不进京朝拜。
“邹阳知道吴王欲反,便用秦朝灭亡的教训为隐喻,劝谏吴王刘濞不可谋反。吴王不听。当时景帝已经即位,景帝同母弟弟梁王贵盛,于是邹阳、枚乘和严忌便离开吴王投靠了梁王。后来吴王刘濞和楚王刘戊果然联合赵齐五王谋反,这便是七国之乱。梁王派韩安国和张羽奋力抵挡七国联军,功最大。邹阳和枚乘也因曾经正言劝谏名闻天下,游于危国而免遭屠戮。”
绿萼和小莲儿端坐在下首,你看我我看你,虽是满肚子疑问,却不敢说话。芳馨叹道:“如此说来,皇后提到的伍被,定然是和邹阳相反的人物了?”
我颔首道:“不错。伍被是汉武帝时淮南王刘安的谋臣。淮南王刘安是汉高祖刘邦的儿子淮南厉王刘长的长子。武帝到了二十九岁,卫皇后才生下皇长子刘据,立为太子。太子未立之前,有一年刘安去长安朝请,武安侯田汀阱鄙嫌恿醢玻帕醢驳氖滞菩闹酶沟溃骸噬厦挥刑樱笸跄歉咦娉に铮矸莨笾匚奁ァR坏┕店碳荩饰环悄簟!
小莲儿低声问绿萼:“什么是‘宫车晏驾’?”
绿萼悄悄道:“‘宫车晏驾’就是皇上驾崩。”
小莲儿皱皱眉,忍不住道:“那田汀舱媸堑ù螅垢艺庋祷啊:何涞鄣笔被共坏蕉潘辏谧衬辏芍床换嵊刑幽兀俊
我笑道:“不错。所以田汀篮螅何涞鄣弥耸拢沾笈溃骸籼锿‘活着,这罪过足以灭族。’
“这淮南王刘安本来就居心不良,听了田汀搜裕愀影崔嗖蛔∧狈粗摹N楸槐闶腔茨贤跽氏碌牡谝荒背迹茨习斯祝斡胫鳌痘茨献印罚菜闶歉霾抛印;茨贤醵啻挝仕旆茨芊癯晒Γ楸唤匝蕴煜麓笾危槭朴氤率の夤憬腋投鸬氖焙虼蟛灰谎旆淳豢赡艹晒Α;茨贤醣憬夜厝氪罄危轮笥址帕顺隼矗棵瞿被摺N楸晃弈沃拢坏孟琢艘患啤
“他提议刘安伪造圣命,四处逮捕无罪的诸侯和世子,又命百姓迁去朔方屯田守边,命官吏催办,想借此挑起汉廷和诸侯百姓之间的矛盾,趁此乱机,发兵造反。然而淮南王却蠢得连这条计策都听不进去,几番犹豫,终于被汉廷发现,只好绝望自裁。伍被当时已经向汉廷出首,俱言刘安反事,武帝本不想杀他。廷尉张汤却说,此人为淮南王献策谋反,罪大恶极,不能赦免。于是伍被终被杀掉。《汉书》曰:伍被安于危国,身为谋主,忠不终而诈雠,诛夷不亦宜乎!'92'”
小莲儿听得入神,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笑道:“这便是说,伍被身在谋反之国,不能将忠心贯彻到底,被皇帝诛杀也是很应该的。”
小莲儿吐了吐舌头:“这伍被其实并不想随淮南王造反的,这样也被杀掉,做臣子可真是太难了。”
我微笑道:“伍被的死,可算平常。那邹阳从吴王刘濞处出走,投靠梁王,被梁王的两个宠臣羊胜和公孙诡所害,投入狱中,梁王险些杀了他。幸好他文采口辩极佳,从狱中上书,打动了梁王,这才幸免于死。连邹阳这样正直的人都不免被谗害,况且伍被?”
芳馨沉吟道:“皇后提起这两人,是想姑娘做弃暗投明的邹阳?”
说了这么一大篇话,早已口干舌燥,于是将栗子羹一口饮尽。心头一片清凉,手也不抖了:“姑姑是知道的,去年夏天我查俆女史被刺一案时,皇后就疑心熙平长公主了。虽然后来查出翟恩仙与长公主府毫无干系,但皇后的疑心总没消除。”
芳馨一惊:“皇后娘娘以为姑娘知情,所以叫姑娘像邹阳一样投靠明主,而不是像伍被一样……那么,皇后娘娘命姑娘为华阳公主讲韩信和蒯通的故事,也是借以敲打姑娘的么?”
我细细打量着这只包了金边的定窑白瓷碗,碗口映出我细细的金色眉眼,阴郁而冷峻。定窑的白瓷是覆烧的,所以碗口粗糙,俗称芒口。包以金边是为了遮盖芒口,却也增添了华贵之气。世事便如这只定窑白瓷碗,有华丽的金边,有粗糙的芒口。我微微一笑道:“我只知道翟恩仙才是刺杀皇后和俆女史的元凶。我很愿意为皇后开释疑心,但要我攀诬长公主,却是不能。”
芳馨恍然道:“怨不得姑娘说,当世并没有吴王刘濞和淮南王刘安!”
我冷笑道:“不错,我当时若说自己要做邹阳或者伍被,便是承认我的恩主熙平长公主便是吴王刘濞和淮南王刘安了。”
芳馨抚胸道:“当真凶险!”
忽听绿萼道:“姑娘行事向来光明正大。皇后怎能疑心姑娘?”
我侧转了身子,歪着头道:“这些日子,咱们漱玉斋受过的疑心还少么,连静嫔娘娘和小皇子的性命都搭进去了,还怕皇后这点疑心?”
小莲儿看看绿萼又看看芳馨,大声道:“不错。姑娘问心无愧,什么也不用怕。”说罢微微鼓着腮帮子,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我和芳馨、绿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守坤宫的一切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小莲儿红了脸道:“姑娘的栗子羹喝完了,奴婢再去盛一碗来。”说罢拿了空碗出去了。谁知不过一瞬,又拿着空碗回来了,朗声禀道:“姑娘,简公公来了。”我连忙从榻上站了起来,请小简进来。
小简笑眯眯地行了礼,道:“圣上有旨,准漱玉斋女丞朱氏于今夜前往掖庭属看视犯妇于氏。”
我喜出望外,连忙还礼谢恩,又不免好奇:“请问公公,陛下为何下这样一道旨意?玉机原本还想去定乾宫求取圣旨的。”
小简欠身笑道:“朱大人的心事,陛下岂能不知?掖庭属一回禀于姑娘回京了,陛下便想着这个事情。虽然施大人一再劝阻,劫搁不住陛下心疼大人。”
我大为感动,忍不住问道:“玉机也有好几日未曾面圣了,陛下好么?”
小简笑道:“总算听见朱大人也问陛下好不好了。可见于姑娘若能早些回来,大人说不定就肯嫁了。”
我顿时无语。只听小简兀自道:“大人如今反悔,也还来得及——”我哭笑不得:“公公若不愿意答,也就罢了。”
小简忙道:“大人问到,奴婢怎敢不答?陛下这些日子很忙。大人知道,如今是腊月,样样事情都赶着过年了结。陛下除了处理政事,便是陪伴昱嫔娘娘。”
听见昱嫔的消息,我想起了颖嫔,不觉黯然。小简觑着我的神色,仿佛怕我不自在一般,又道:“昱嫔娘娘这些日子害喜得厉害,陛下总要陪陪她,其实只不过是陪着小皇子罢了。”
我微微叹息道:“这也是应当的。”
小简应了,忽然上前一步,神秘道:“还有一事,想必大人极想知道。”
我愕然:“什么事?”
小简将左手比在我的耳边轻声道:“昨日刑部郑大人来了,说是找到奚桧了!”
我大惊:“果真么?”
小简嘿的一声道:“新年之前,一切就要见分晓了。大人且擦亮眼睛瞧着。到时候陛下一定会传大人去听的。”
锦素回来了,奚桧也找到了。不论是三位公主和皇太子的暴毙,还是慎妃的自戕,一切都即将在剩下的十几日中了断。咸平十五年的春天,注定是一个干净明快的季节,没有暧昧湿冷的怀疑,也不会有焦灼苦闷的等待。
她和她,也该分出善恶了。
用过晚膳,我忽然坐立不安起来。捧着一册书坐在榻上,却只顾发呆。芳馨将我手中的书抽走,笑道:“姑娘看了这半天书,一页都没翻。”说罢端上茶来,指着窗外道,“绿萼和小莲儿在贴窗花,姑娘要出去瞧瞧么?”
我放下茶盏,叹了一声道:“她们乐她们的,与我何干?”
芳馨笑道:“姑娘怎么和丫头们赌起气来了?坐在这里发呆也是难挨,出去散一会儿闷就好了。”我无奈,只得起身披了一件斗篷,随她出去。
只见廊下挂满了宫灯,绿萼和几个小丫头也不顾天冷,埋头围成一圈,细细挑着剪好的窗花。见我出来,绿萼忙扶过我,指着一桌子鲜红细致的花样道:“奴婢们剪了这么些,姑娘说贴哪一张好?”
我随手指着一张又大又圆的“福临春到”,道:“这一张就很好,有春也有福,又大,就贴在南窗上好了。”又指着一张“雀儿落梅”道,“这张小巧喜庆,贴到我的寝室中去。”说罢又指出几张剪得好的。绿萼忙带着小丫头们分散贴了。一时间漱玉斋室内室外、楼上楼下俱是小姑娘们轻快的身影和娇俏的笑声。不一会儿,糊窗明纸像一片片洁白的土壤,骤然开出许多生动明快的鲜花来。
芳馨拣出一张双鱼图道:“姑娘也自己动手贴一张,来年自然福气满满。”
这一对红鱼,像一条鱼的两面,几百镂空的鳞片,剪得细致匀称,两片尾鳍骄傲地翘起,显出跃跃欲试的姿态。比目双鱼,并肩而立,是皇帝与周渊,是高旸和启春,是睿平郡王高思诚和董妃,是昌平郡王高思谊和锦素,是年少的升平与谢方思,唯独没有我。虽知伤感无益,仍是忍不住喟叹。于是亲自涂了浆糊,贴在榻边,细细抹平。
芳馨听我叹息,方觉自己拣错了花样,不禁叹了一口气。我抚着双鱼窗花,微微一笑道:“来生我愿做一尾鱼,遨游于江河湖海。或者做一只鸟,翱翔于青天。”
芳馨默然,无从回答。我回身坐在榻上,又问道:“带给于姑娘的东西都预备好了么?”
芳馨忙道:“都备好了,有两幅褥子、两幅被子、两件冬衣、两双棉鞋,还有手炉和素炭,一副梳头洗脸的物事和吃食。”她迟疑片刻,又道,“于姑娘在掖庭属,真的用得上这些么?”
我叹息道:“先带着吧,万一能用上,也算是我的心。也许,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尽心的地方了。”
正说着,人报小简来了。小简一见我便笑道:“朱大人这样快连斗篷都穿好了,可见是心急见到于姑娘。”
我笑道:“刚出去看丫头们贴窗花儿,才披上的。”
小简道:“奴婢刚才见到檐下堆着许多物事,这是要捎给于姑娘的么?”
我忙道:“天气这样冷,于姑娘在掖庭狱用得着。”
小简笑道:“大人不必费心了。今天一早太后就命人送了许多吃用之物给于姑娘,昌平郡王府里也时时有人看着,可谓应有尽有。嘿,这于姑娘虽然在掖庭属坐牢,却有这么多人想着她,可见是个有福的。”
我听了略略放心,于是对芳馨道:“既然如此,只把那绣了蝴蝶兰的棉鞋带一双,算作我的心意吧。”
第三十八章 褚小怀大
内宫已经落锁,戍守西门的侍卫显是一早得了密令,见了小简立刻开了锁,悄悄放我们出去。夜幕中的掖庭属,静得怕人。空荡荡的场院中,寥寥几盏路灯,像鬼火一样幽冷。梁上用金漆描绘的《刑统》,如同地狱之门上的训诫。只有一个青衣小吏守在门口,沉默得像一个无主的影子。我忽然有些害怕起来,粗重的呼吸声像小鬼叽叽咯咯的嘲笑。冬夜风如冰刃,我恍惚觉得,我已经死了。
小简回头看了我一眼,道:“朱大人别怕,这外宫一到晚上就没人了,所以有些阴沉。”说着一指东北角的一扇小窗,“于姑娘就在里面等着大人。”
东北角的耳室是掖庭令办公之余休憩的场所。只见南窗下摆着一张花梨木罗汉榻,几上放着一盏孤灯,照不见屋子的深处。榻下的熏笼中,火光缥缈。熏笼旁站着一个白衣少女,听见声音抬头一笑:“玉机姐姐,你来了。”
这样平淡无奇地唤我,仿佛她从没有离开过这个宫廷。又或者她只是出宫省亲,然后按部就班地回到宫里履行她侍读女官的职责。她比从前更加美丽端庄,却没有了昔日的孤清萧索。一身白衣更添冰雪之姿,有摒弃一切杂念的落落大方。她愈是如此,我愈是心惊。我执起琉璃灯盏,细细查看她的容貌,但见她的眉眼温暖澄澈、淡然无争。
良久,我叹息道:“许久未见妹妹了。”
锦素道:“姐姐见了我,倒不高兴么?”
我手执灯台,在室中环视一周。北墙上挂着几幅当代名家的字画,桌子上摆着一套上好的青白釉剔花茶具。墙角立了一面通天獬豸黄檀木四扇屏风,在东北角辟了一间小小的更衣之所。灯光晃过,汲水的酱釉瓷瓶和铜盆上俱闪过一道暗沉的流星。启窗一望,出乎意料的,东窗外是几株白梅,发出惨淡的光。枝条猝不及防地伸了过来,噗的一声弹在我的额头。这几株白梅,在掖庭属的前院中是望不到的。隐而不宣的花圃,像是不可言说的宫闱秘事,只可慢慢体味。
我合上窗道:“这里真是一个极好的所在。我和妹妹在此重逢,自是欣喜无限。”说罢将灯台轻轻顿在小几上,灯影一晃,锦素眉心一跳,低下头去。
锦素道:“姐姐这一年过得好么?”
我微笑道:“很好。你在西北过得好么?王爷对你好么?”
锦素道:“锦素得姐姐搭救,捡回一条性命。本以为此生休矣,不想在西北得王爷眷顾,并没有吃什么苦。王爷待锦素……很好。”
我哼了一声,不无讥讽道:“所以你便甘心嫁给他当侍妾?”
锦素摇头道:“不。王爷待锦素是真心实意的,他本拟新年回京来求太后赐婚。只因怕我在黄门狱吃苦,所以才命我谎称他的侍妾,暂且在掖庭狱,等他设法搭救。”
我一怔,叹息道:“他竟如此情深意重。”
锦素安然微笑:“是。王爷如此待我,是我从来不敢想的。”
我叹道:“他真心对你,我也就放心了。”说罢轻击两掌,芳馨将那双蝴蝶兰绣花鞋捧了进来。我笑道:“这是绿萼前些日子才绣的新棉鞋,妹妹且试试。”
锦素斜身坐在我的对面,换上新鞋。她一踢双脚,裙角如烟散开,鞋面上的四朵蝴蝶兰缥缥缈缈,如蝶隐花间。锦素笑道:“绿萼姐姐的手艺长进了。以后妹妹就只穿这双鞋。”
“妹妹喜欢便好。”于是深吸一口气,径直问道,“妹妹究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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