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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全五册]-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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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也算是时机凑巧,况且又是大才子胡不归写的新戏,于是打起精神,带着芳馨和小莲儿去了梨园。
  离梨园的大门还有几丈,便见康总管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殷勤道了万安,亲自扶过我道:“大人可算来了,奴婢的颈子都望断了。”
  我奇道:“只是看看排演,康总管何必亲自来接?”
  康总管道:“朱大人难得过来,奴婢自当恭迎。”说罢引我进了梨园。但见前院张灯结彩,众人穿着戏服,盛妆而列,见了我一齐下拜。我认得为首的是太后最喜欢的一位旦角,叫作梁艳生。此人颇有些傲性,若哪一日嗓音不好,便是两宫都在,他也不肯唱。小小一次排演,他本无必要前来。
  我命他们起身,转头问康总管道:“一次小演,这般阵仗。康总管若不说清楚,这戏我便不瞧了。”
  康总管忙道:“大人息怒。这全是圣意。陛下命梨园排一出新戏,叫作《宪英劝弟》。陛下说了,三国时辛毗之女辛宪英最是聪颖,且人情练达,善能保家全身,和大人最像。陛下还说,自己要和大人一起来梨园看头场。昨日奴婢得了敕命,故此请大人过来。不想陛下自己倒不得空过来。”
  眼前每一张脸都像从红油中浸饱了捞出来的,每个人都面目模糊,又笑意明晰,甚至有人眼中还挂着泪花。情切戏真,化驰如神。
  我错愕之余,也甚是惊喜:“陛下还说什么?”
  康总管见我面有喜色,松一口气道:“别的倒也没什么了。”
  芳馨在我身后轻声道:“陛下如此相待,可见是不怪罪姑娘了。姑娘安心看戏便是。”
  我颔首道:“请康总管引路。”
  康总管连忙扶着我进了后院。但见戏台下梨花绽放,如同春景。我大奇,不禁上前细看,原来是用素帛扎的绢花。康总管在一旁笑盈盈道:“现下冬令,奴婢们便做了这些花扎在枝头充个春意。梨园么,没有梨花总是不大像样。大人闻闻,这花还香呢。”
  我轻轻一嗅,果然有香气:“康总管费心了。只是我今日出门匆忙,只怕没钱放赏。”
  康总管笑道:“大人得空多来指点几场戏文,就是梨园上下的福气了。”
  为了让我看得清楚,康总管特意在下面搭了一个高台,高台上铺着红毯,摆着一张雕花座椅,下设两张长几,放着糕点茶果。芳馨扶我上了高台,但见整个戏台掩在大片大片的梨花之后,如飘在云端。
  于是众人各自妆扮,纷纷唱了起来。全戏除楔子外分为四折,第一折 《出城》,第二折《惊变》,第三折《劝弟》,第四折《赦命》。辛宪英是梁艳生所扮,相貌绝美,音色宛若柔滑的缎子,婉转细腻,间闻寒冰碎玉的清冷之意,与辛宪英精明自知的性子颇为相和。
  正听得兴起,忽闻不知哪里传来一缕琴音,如闹市中飞来一只山野灵鸟,振羽化开一片温柔清远的气息。我拉了拉芳馨的衣袖,侧耳道:“姑姑,你听见了么?”
  芳馨笑道:“梁旦唱得这样好,奴婢自然听见了。”
  我摇头道:“不是他。姑姑难道没有听见有人奏琴么?”
  芳馨奇道:“台上有奏琴的么?怎么奴婢没有看见?”
  二三折之间,有片刻歇息。于是我下了高台,自往幽静处寻去。康总管见芳馨扶我下来,以为我去出恭,便没上前多问。我遣开所有的宫人,只带着小莲儿往梨花深处走去。但见东北角上一扇小门虚掩,琴声响了两下,接着传来两个男子的轻语。我好奇心起,便推门走了进去。
  但见高高的宫墙下,横着一排低矮的小屋。巴掌大的院落中,两只大水缸就占了一多半。一个青衣小厮正用葫芦瓢舀水喝,见有人进来,不觉呛了一口,大声咳嗽起来。他虽不认得我,却也知道我不是普通宫人,遂不敢阻拦。
  只听铮铮两声,一个男子道:“琴有七弦,君臣民事物文武。小王总觉,按古制五弦已足,何故多加文武之弦?”是睿平郡王高思诚。
  另一人也拨动琴弦应了两声,道:“只因文王被纣囚禁于羑里,思念长子伯邑考,便加文弦一根,后武王伐纣,又加武弦一根。二王德被天下,万民慕其雅意,是有文武二弦。”
  高思诚呵呵一笑:“小王常自觉自己便是五弦之外的文武二弦,多余且难用。”
  另一人道:“王爷何出此言?王爷天潢贵胄,正合此二弦之意。”
  听到此处,我不觉痴住。谁知高思诚并未答话,忽而扬声道:“是谁在外面?”
  不待那小厮答话,我忙退开一步,朗声道:“漱玉斋女丞朱氏参见睿王殿下。”
  只见高思诚亲自开了门,与一个身材瘦小的黄脸汉子并肩走了出来。高思诚一身墨绿色长袍,身形挺秀,似一株翠色深郁的松柏。而他身边的男子却形容猥琐,穿一件灰扑扑的棉直裰,越发显得面色蜡黄,似有病容。我忙行礼,高思诚虚扶一把,微笑道:“朱大人当安坐看戏,怎么寻到这里来了?难道是小王的拙陋琴音扰了大人的雅兴么?”
  我笑道:“臣女为琴音所吸引,不知不觉寻了过来。唐突之处,王爷勿怪。”顿了一顿,又道,“清音如许,纵隔千山万水,亦如在耳畔一般。”
  高思诚与那男子相视一眼,笑道:“想不到宫中亦有知音。”说罢指着那男子道,“这位是梨园琴师师广日。”又指着我向师广日道,“这位是漱玉斋女丞朱大人。”
  师广日上前施礼。我忙道:“师师傅不必多礼。师傅姓师,广日为旷,莫不是春秋师旷'87'之后么?”
  师广日道:“大人过誉。小人姓石,本名石磊。自学琴后,闻师旷之名,才改名师广日。”
  我一怔。这人改了名字也就罢了,竟然连父母给予的姓氏也不要了,想必是个蔑视礼法、狂傲不羁之人。却又肯隐身宫廷,做一名小小的琴师,当真匪夷所思。宫中不是没有举世闻名的琴师,只是都在乐坊供职,哪里肯屈尊到梨园来给戏子伴奏?遂还礼道:“原来是逸人,恕玉机失礼。”
  师广日道:“不敢当。”
  高思诚笑道:“师师傅琴艺绝佳,乃小王生平仅见。小王只要进宫,必到此处讨教一二,实是获益匪浅。”
  我笑道:“可惜今日俗务缠身,否则定要在此听上一曲才好。”
  师广日道:“小人天天来梨园当差,大人若想听,小人随时恭候。”
  我笑道:“果真么?那玉机先行谢过。”说罢行了一礼。
  师广日作揖道:“大人不必如此客气。王爷且和大人慢慢说话,小人先行告退。”说罢躬身退出小院。
  师广日只当高思诚与我约定借他的地方见面,因此匆匆告退。咫尺之地,只余我与高思诚默然相对,我不禁有些尴尬。高思诚笑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兴之所至,可以彻夜奏琴。兴致不好,便一言不发。十次中能见三次,已是难得。”
  我稍稍释然:“大隐隐于朝,果然不错。倒是玉机无礼,扰了王爷和师师傅的雅兴了。”
  高思诚笑道:“无妨。这会儿松阳该回府了,小王也该出宫了。”
  我一奇:“回府?”
  高思诚道:“自她母亲去了,这孩子忽然转了性子,喜欢上剑术。小王便将她送去抚军将军处,由启小姐教授。”
  我笑道:“启姐姐剑术极佳,松阳县主定能学得一身好本领。”
  高思诚一笑,摇头叹道:“女孩子家太刚硬了未必是好事。”
  我笑道:“县主万金之躯,自是百无禁忌。”
  正说着,忽见又一青衣小厮闯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奴婢就知道王爷在这里。昌平郡王殿下从西北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府里坐着,有要事和王爷商议。有请王爷快快回府。”
  高思诚甚是意外:“不是说还有十几日才到京么?”随即向我歉然一笑,“匆匆一见,不及详谈,甚为抱歉。只是府中尚有要事,小王必得回府。告辞。”说罢举手一揖,带着两个青衣小厮疾步而去。
  我行礼相送,默默思忖。小莲儿见我发呆,轻声道:“姑娘,咱们也回去吧。”
  我沉吟道:“昌平郡王本拟新年才回,怎的忽然提前回京?”
  小莲儿笑道:“还有十几二十天便是除夕了,便是这会儿回京,也很平常吧。”
  我摇头道:“昌平郡王在边关戍守,别说提前十几二十日,便是提前一天,也算擅离职守。”话音刚落,便见康总管和芳馨推门进来,康总管道:“原来大人来了此处,让奴婢好找。戏要开演了,还请先回去吧。”
  然而我已无心看这最后两折戏,只叫过小莲儿,吩咐她径直去掖庭属寻李瑞。直到戏快唱完了,小莲儿才回来,在我耳边轻轻道:“于姑娘已从西北回京,这会儿已在掖庭狱中。”


第三十六章 勿复王家
  我大惊,险些摔了手中的茶盏,一颗心早已飞去掖庭属。但皇帝赏赐的戏又不得不看完,于是剩下半折我面色铁青,如坐针毡。康总管以为我不喜欢,几次借添换茶点的工夫查看我的神色。我也无心去应付他。
  戏一唱完,我留下芳馨放赏,立刻动身前往掖庭属。谁知刚刚出了梨园的门,便见施哲迎面而来,他恭敬施了一礼,笑道:“听闻梨园今天演一出新戏,下官本想来听,奈何公务冗杂,还是赶了个散场。”
  施哲早已料到我会去掖庭属,竟来梨园阻拦。我不悦,还礼道:“大人若想看戏,还请早来。”
  施哲笑道:“大人可听了全本?未知这出新戏叫什么名字?”
  我望一眼施哲身后渐渐沉落的红日,心中愈加焦急,面上却还得不露声色:“这出《宪英劝弟》,说的是姐弟情深,保家全身。可依玉机看,比《赎孽》差了许多。”
  施哲道:“《赎孽》一出,唱的是手足之义,同生共死。虽然慷慨,却太惨烈了些。”
  我屈膝恳求道:“玉机不才,也想效仿一二。请大人准我与于姑娘相见。”
  施哲躬身一揖:“下官恕难从命。”
  这本也是我预料之中的回答。然而我仍是不甘心:“‘其为法令也,合于人情而后行之’'88'。玉机只想瞧瞧昔日的姐妹,大人竟不能通融一二?”
  阳光像一支描金的小楷,细细勾画出他面颊的轮廓,儒雅之中颇见堂堂正正。然而我此刻却痛恨这副充满善意和聪明的面孔。我甚至想,倘若他像李瑞一般愚钝老成,或者像乔致一般色厉胆薄,我都有办法让他松口。可他不是。除了皇命,他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所动,直是无懈可击。
  施哲微微一笑:“朱大人聪慧过人,岂不知‘人情得足,苦于放纵,快须臾之欲,忘慎罚之义’《后汉书·光武帝纪第一》:“(光武帝)下诏曰:‘人情得足,苦于放纵,快须臾之欲,忘慎罚之义。惟诸将业远功大,诚欲传于无穷,宜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其显效未詶,名籍未立者,大鸿胪趣上,朕将差而录之。’”?于姑娘与慎妃娘娘自尽一事有涉,事关重大,下官不敢擅专。”
  我不觉冷笑:“陛下不是说,掖庭属不必再过问慎妃之事么?”
  施哲道:“大人所言甚是。本来于姑娘回京,应直接去黄门狱。之所以进掖庭狱,是因为她身为官婢,做了不可饶恕的错事,在掖庭属审毕,就会移去黄门狱。”
  听说锦素回京,我脑中已是一片混乱,惊闻此言更是又惊又奇:“是何不妥之事?”
  施哲道:“此事恕下官无可奉告。其实大人想见于姑娘,倒也不难。只需请了圣旨,下官无不从命。”说着望一眼我身后的梨园,瞳仁中映出五颜六色的灯彩,“以大人如今的恩遇,此事轻而易举。”说罢深深一揖,又道,“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于姑娘今日才进了掖庭狱,大人如何能这样快便得知消息,还命莲姑娘来掖庭属询问?”
  我如实道:“玉机无意中得知昌平郡王提前回京,故此猜测。”
  施哲笑道:“大人闻知王爷回京,便派人来打探于姑娘的讯息,想来是知晓他二人之事,如此怎能不知于姑娘身为官婢,所犯何罪?”
  我大为不解:“玉机也只是猜测罢了。于姑娘究竟所犯何罪?”
  施哲道:“大人难道不知,皇子宗室是不能随意纳罪官眷属与有罪的官婢为妻妾的么?于姑娘回京后自称昌平郡王的妾侍,所以才送来掖庭属的。”
  我大惊:“玉机以为他们只是有情。”
  施哲奇道:“大人竟然从未听闻这条宫规?”
  我叹道:“这是宗室规条,玉机略有耳闻。只是万万没想到,王爷会私纳锦素为妾。”
  施哲道:“下官有一言相劝,不知大人肯听么?”
  我忙道:“洗耳恭听。”
  施哲道:“比起与于姑娘相见,大人更应思想如何为于姑娘求情。只要于姑娘能活着走出掖庭狱,还怕日后不能相见么?”
  我叹道:“锦素与慎妃之死有涉,再加上——若坐实了罪名,只怕求情也是无用。”
  施哲道:“事在人为。大人尽力一试,问心无愧便好。”说着望了望天色,“时候不早,下官也该出宫了。下官告退。”说罢退后三步,转身而去。
  我迎着刺目的阳光,切齿而叹。关于锦素与慎妃之死的关联,我早已在心中掂量过无数次,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忽听芳馨道:“于姑娘这一次若不能救,便不要救了。姑娘已救了她两次,也算尽心了。”
  我叹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不要救她。”
  芳馨道:“以公心处事,方是最好的。奴婢记得姑娘读书的时候,曾念过一句话,什么‘君子之道’,什么‘语’。姑娘还教导过奴婢们,说君子知命,怎么行都是适宜的。”
  我漫声道:“易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89'又叹,“此事……容我好好想一想。”
  第二日,我去济慈宫拜见太后。从升平长公主处回来后,想着太后牵挂女儿,本应立刻去济慈宫请安。谁知连日事忙,竟给耽搁了。我几乎没有在朔望之外的日子主动求见太后,这也是头一遭。除了要向太后回禀升平长公主之事,更要紧的是,昌平郡王既然回京,必来拜见太后。探寻太后在锦素之事上的态度,也是我主动请安的意图之一。于是待小钱告诉我昌平郡王已然去过济慈宫,我这才带着小莲儿出门。
  太后坐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拿着一柄折扇,连比带画地教两个小宫女使剑。这两个女孩只有七八岁,舞得一身是汗,却不得要领。连佳期都在一旁看得连连摇头,太后却一丝不恼,仍旧心平气和地指点着。
  我站在一旁看她们练完一套剑法,方才上前请安。太后对那两个女孩儿笑道:“回宫去再好生练练,若下一次还这样三脚猫似的,本宫可要罚的。”二女连忙称是,恭敬告退。
  太后站起身,看着两个女孩子走出角门,方向我笑道:“一年多没有练剑,都生疏了。如今也只能看着她们练练,解解眼馋。”
  自从义阳公主、平阳公主和青阳公主在景园的金沙池中溺死之后,太后便折断佩剑,发誓再也不练剑。然而她终究是自幼习武的江湖女子,虽碍于誓言不能习剑,却也忍不住要看别人练。我心下黯然,微微一笑道:“启姐姐和邢二小姐的剑术都很好,太后闲来可常召二位小姐入宫。”
  佳期搬来绣墩,太后示意我坐在她的下首:“春儿近日在筹备婚事,本宫也不好总召她入宫。邢二小姐么,前些日子在宫里住着,本宫没少看。待开了春再召她二位入宫。”说罢饮一口茶道,“本宫听说朱大人前几日去了一趟白云庵,本想请大人来。只是听说你身子不大好,想着也没什么大事,就没说。如今你身子好些了么?”
  我欠身道:“臣女的身子已然无碍。多谢太后关怀。臣女从白云庵回来,当早些来向太后请安才是。如今才来,请太后恕罪。”
  太后微笑道:“无妨。升平这些日子可还好么?”
  我笑道:“长公主不但身子好了不少,连心境也开阔许多。这都是潜心修炼佛法的缘故。”
  太后双目一亮:“果真么?”
  我如实道:“是。自古蛮夷侵虐边境,必得以战止战。殿下说,她昔日前去和亲,是为亿万黎民免除战争之苦的。身为皇女,这本是义不容辞。陛下舍亲情而保庶民,是明君所为。”
  太后不觉怔住:“她……真的是这样说的?”
  我颔首道:“臣女不敢欺瞒太后,殿下的确是这样对臣女说的。”
  太后的眼中隐有泪光,她侧过头去,拿一幅手巾点了点眼角:“人老了,就有见风流泪的毛病。”复又自责道,“这些年,本宫总想着当年做的错事,害了升平一辈子。本宫本是乡野山间的女子,从前最是无法无天的。自做了这个太后,行事反不如从前了。”
  我忙道:“太后自有太后的顾虑,自然比不得年轻的时候。”
  太后摇头道:“说是‘顾虑’,倒不如说是‘枷锁’。连爱憎都被锁住了。”
  我知道,太后是在责怪自己,当年没有成全升平与谢方思的婚事,致使他二人一投缳自尽,一遁入空门。都是一念之差。我微微叹息道:“太后与陛下的难处,殿下深知。还请太后宽心。”
  太后默然,神思远逸。暖阳懒洋洋地照在人的身上,宫苑中一丝风也没有。抬头望,梧桐枝桠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树枝间的天空澄澈碧透,像一块布满金丝的青金石。我和太后静静相对而坐,彼此无言。其实,她的自责又何尝不是我的自责。倘若当初我勇敢一些,肯将谢方思的信传给升平,或许如今就不是这般光景。升平出家后,虽然愈加理智通透,却也更加无奈无趣。然而,有升平之事在前,太后若愿意为昌平郡王和锦素之事稍稍用心,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良久,忽听太后黯然叹道:“庄子言: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90'只愿来生不要托生在帝王家……才好。”一滴泪水如珠滚落,洇入胸前的金丝萱草纹中。皇家的怜悯和遗憾,就像这滴泪水一样真诚和稀薄。我心下一沉,不觉暗暗长叹。
  忽见宜修款款上前道:“颖嫔娘娘来向太后请安了。”
  太后不动声色地用指尖抹去了泪痕,微笑道:“请她进来。”
  颖嫔穿了一件白绿色花鸟纹短袄,下着牙白绫裙,整个人宛若一枝才抽条的春兰。只有腰间垂下的一枚美人蕉赤玉佩,仿佛凝住了宫苑中所有鲜亮的色彩,是天地间最坚毅最浓重的一点。颖嫔行过礼,笑盈盈道:“今日宫中放年赏,臣妾将济慈宫的送了来,已交予宜修姑姑了。”
  太后笑道:“进了腊月,本宫知道你格外忙碌。放年赏这样的小事,交给内阜院做就好了,何必亲自送来?”
  颖嫔笑道:“臣妾也有好些日子没来拜望太后了。”
  太后虚着眼睛瞧了瞧颖嫔的气色,含一丝怜惜道:“整日劳心,脸色不如从前那样好了。虽然忙碌,也要好生保养。昱嫔已经有孩子了,你也要上些心才是。”
  颖嫔恭敬道:“臣妾多谢太后关怀。”
  从济慈宫中出来,颖嫔道:“玉机姐姐去章华宫与妹妹一道用晚膳可好?”
  我满腹心事,哪有心情和她一道用膳?“我有要事在身,恐不能作陪。妹妹见谅。”
  颖嫔神色一黯:“姐姐既有要事,那便改日吧。”
  我微觉不忍:“你回章华宫,我回漱玉斋,彼此同路。妹妹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颖嫔微微苦笑道:“是妹妹有事请教姐姐,还请姐姐不吝赐教。”说着微微屈膝。
  我携了她的手缓缓走着。阳光从西面的高墙飞跃过来,径直往东面去了。东墙顶留下窄窄一道光斑,仿佛天地不情愿的施舍。没有阳光的地方依旧有些冷,我这才发觉原来手炉中的炭已经燃尽。我知道她的心事,却帮不了她。
  只听颖嫔道:“听闻陛下前两日亲自去漱玉斋瞧姐姐了?”
  我淡淡一笑道:“那一日在白云庵见了升平长公主,陛下只是来问问皇妹的近况罢了。”
  颖嫔叹道:“我也时常派人去白云庵看望升平长公主,她的近况我甚是清楚。怎么也不见陛下来问我?”
  我笑道:“妹妹这是在怨我?”
  颖嫔艰涩地一笑:“姐姐何必如此多心?妹妹只是想请教姐姐,究竟如何才能留住陛下的心?”
  我甚是诧异:“我……不知道。”
  颖嫔叹道:“自从昱嫔有孕,静嫔殁了,我总以为他会多怜惜我一些,谁知……自他回宫,还没有往我宫里来过。今日太后说起孩子的事情,我和他……我哪里会有孩子呢?”说着不觉伤心垂泪。
  颖嫔向来聪明坚毅,这是我第一次见她落泪。想是这大半年来恩宠稀薄,她也终于灰心绝望。她曾经说过,她父亲已有爵位,兄弟子侄为官有望,她身为妃嫔,已心满意足。我知道,这只是她希望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不知何时起了风。高墙之间又深又远,仿佛野兽的深喉,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吼。我当怎样回答她?我不知道。美人当前,我也不明白皇帝为何无动于衷。男女情爱,是我即使读遍古往今来的浩浩繁帙都不能悟透的奇谈怪论。况且帝王之心,更加难以捉摸。
  脑中空荡荡的,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得陪她无言感伤,直到分手。
  我在漱玉斋门口目送颖嫔远去。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浓黑修长,仿佛望不到尽头。左边是一道决绝的墙,我和我的年少痴情便是在这道墙下诀别的。右边不远处,仍旧是一道高墙,一道朱红色的高墙。漱玉斋白墙灰瓦,一到春夏,外墙便布满了碧油油的藤萝,满园玫瑰盛开。在漱玉斋住得久了,我总有一种错觉,仿佛那些如山排压过来的殷殷血色离我远了些。呵,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
  颖嫔背影的新碧中透着些寂寞无奈的灰,望得久了,自己也落下泪来。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只听芳馨在身后道:“颖嫔娘娘已经走远了,姑娘进去吧。”
  我拂去脸上的泪痕,轻声道:“颖嫔娘娘容貌是一等一的出挑,人又聪明,又识大体。自太后到宫人,没有不说她好的。为何陛下却……”
  芳馨道:“姑娘是在问奴婢么?”
  我转头笑道:“才刚颖嫔问我,我答不上来。请姑姑为我解惑。”
  芳馨凝神瞧了我一会儿,似在查找我脸上的泪痕:“奴婢也说不好。不过,奴婢记得弘阳郡王殿下小的时候,姑娘给殿下讲过的一个故事。”说着扶我进了漱玉斋,坐在秋千架上。“奴婢记得清楚,那一夜慎妃娘娘也在的。大约是华阳公主满月的那天,殿下看了一出《李广射虎》的戏回来,缠着姑娘说飞将军李广的故事听。”
  我叹道:“是。那时慎妃娘娘新废,且大病初愈,抱着殿下在灯下听我说故事。说起来,我有许久没有为殿下说故事了。殿下如今也不需要我说故事给他听了。”
  芳馨命小丫头沏了一杯热茶,转头笑道:“若姑娘现在还在给殿下说故事,恐怕自己就先要急死了。”
  我低头一笑:“不错。”
  芳馨道:“那一夜,姑娘说了李广的故事,其中有一件事奴婢记得清楚。李广年老时问王朔,为何自己在军中效力数十年,身经百战,手下的许多将领都封了侯,而自己却没有封侯。王朔便问他:‘将军这一生可有遗憾?’李广道:‘当年戍守西北,羌人造反。我诱降了八百人,当日便杀了。这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恨事。’王朔道:‘杀降不祥,这便是将军不得封侯的因由了。’”
  我接过热茶,怃然不语。芳馨接着道:“颖嫔娘娘样样都好,但是早年出卖于姑娘,致使于姑娘的母亲被杖死,便和李广杀降是一样的,伤了阴德,所以才不得宠。”
  我微微诧异:“姑姑竟然是这样看的。”
  芳馨道:“不然还能是什么?当初静嫔娘娘不过是姑娘身边的侍婢,在颖嫔和昱嫔册封之前,都专宠了好一阵子。难道颖嫔娘娘还不如静嫔么?”
  我一怔,淡然一笑道:“姑姑说得有理。从前我总以为,这种说法不过是史家借以劝讽后人的,当不得真,谁想却让姑姑拿来用了。”
  芳馨道:“其实这也是好事。颖嫔出卖于姑娘,姑娘却救下于姑娘,这是积德。姑娘前前后后善待的人也不少了。正因如此,陛下才特别中意姑娘。即便姑娘不肯嫁,陛下也没有怪罪。”
  “真的么?”
  芳馨微笑道:“怎么不真?当今是仁君,自然盼望身边的女子都心地良善,人品纯正。周贵妃不就是极好的一例么?不然她年长了十来岁,容色早衰,就是再美再聪明,也不能固宠那么久。依奴婢看,陛下对姑娘,是有几分对周贵妃的真心的。”
  我一哂:“几分?哪怕是半分,我也不敢受。”
  芳馨道:“奴婢斗胆,想请问姑娘……倘若他不是皇帝,姑娘可会应允么?”
  忆起他初回宫的那个深夜,他的关切和我的孤寂,我并非没有一丝向往。若他不是皇帝?这个问题就像芳馨当初问我若皇后所生的祁阳公主是一个皇子情势将会怎样,虚无缥缈得教人不愿费心去想。或许也是因为想起来便有些隐痛,更多的是深深的无望。
  太阳终于沉在西面的高墙之后,我身处无边的暗影之中,面对光秃秃的花圃,心中一片荒芜。玫瑰深秋凋落,明春再开,会比往年更加幽艳馥郁。而情花,是凭愚勇滋润,借时而放的。我自问自己是一个谨慎胆小的人,我的愚勇,早早便淹没在故纸堆中了。回头望,我不过是连一丝愚勇都没有的木偶人罢了。忽觉脸上冰凉,用指尖一摸,原来是一滴冷泪。
  芳馨心痛道:“奴婢多口,不该问姑娘这个的。天黑了,姑娘回屋坐吧。”我点了点头,起身回玉茗堂。芳馨拿起我放在秋千架上的手炉,轻声惊呼道:“姑娘的手炉已经冷了,怎么也不早说?”
  我微笑道:“在太后宫里的时候就冷了。想着就要回来了,便没说。”
  芳馨道:“姑娘的身子弱,经不得一点寒。若冷了,一定要早些和奴婢们说。”
  我叹道:“小事而已,太后宫里的冷,又何止这个呢?”
  芳馨机警道:“姑娘向太后请安,也是为了查探太后在于姑娘之事上的心意,不知……”
  我在西耳房的榻上坐定,解下斗篷覆在双腿上,低头把玩着绣了银丝的衣带。银丝华贵,绸带触手丝滑,却寒过冰凉的指尖。皇家亲情,不过如此。我冷冷一笑道:“姑姑知道太后所言‘愿来生不要托生在帝王家’是什么意思么?”
  芳馨道:“太后是在叹升平长公主命苦么?”
  我摇头又点头:“是,也不全是。这句话是有典的。”
  芳馨道:“请姑娘指教。”
  “南朝宋明帝刘彧平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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