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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全五册]-第1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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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佩佩微笑道:“下官听闻弘阳郡王殿下现下炙手可热,所以就想看一看慎妃娘娘的故居。如此而已。”
这话颇有一些落寞的自嘲之意。龚佩佩是宫里最微不足道的女巡,服侍一位已经失去生母的公主。原本该心无旁骛、无忧无虑,却不得不像我一样,密切关注虚悬的太子之位。也许这已违背了她入宫选女巡的初衷,然而祁阳公主既已失去了生母,她的未来何尝不是系在新君的一念之间,连同她的侍读一道,像海上孤舟,无所依托。
我微微一笑:“入其境,视其土地人物'212',妹妹是这个意思么?”
龚佩佩忙道:“不……大人这样说,折煞下官了。下官怎敢自比……请大人恕罪。”初时有些慌乱,说到最后,自己也笑了。
我仰头望着承载过慎妃尸身的那道大梁:“难道你不知道慎妃娘娘是在这里自缢的么?你不怕么?”
龚佩佩道:“慎妃娘娘自缢的事,妹妹入宫以后,也颇有耳闻。听说龙颜大怒,姐姐的贴身姑姑和侍婢去漱玉斋坐了几日牢不说,连弘阳郡王所住的长宁宫都被搜了个遍。王爷不得不离阙三载,为母妃守陵,何等凄凉。到如今这般……”她凝神片刻,两分感慨,两分倾羡,“这般意气风发,实在不能不令人心生向往。”
“妹妹应当从未见过慎妃娘娘。”
龚佩佩淡淡一笑:“咸平初年入宫的一后二妃,下官只见过夷思皇后。下官也早就听说过周贵妃,姿容绝代,性情洒脱。唯有这位慎妃娘娘,当真有讳莫如深之感。”
十年前我初入宫时,在三个女人之间权衡掂量,盘算着我根本无能为力的事情。时光远逝,废后又立后,走了又崩了,那满是书卷气的青年,也已成了病危孱弱的中年人。我叹息道:“后宫早就换了新颜。旧日子,就让它过去吧。”
龚佩佩虚目看着我,笑意幽微:“弘阳郡王风头正劲,不但是下官,这宫中的每一个人都要面对这‘讳莫如深’的旧日子。”
十五岁的龚佩佩颇有我当年心事深沉的模样,在她身上,我仿佛看到了那些“旧日子”,像松弛的琴弦,一拨一捻,满目烟尘。我叹道:“没有慎妃娘娘,就没有玉机的今日。”
龚佩佩笑道:“这话怎么说?”
我笑道:“这不是显而易见么?”
龚佩佩摇了摇头:“依下官看,倒不见得。慎妃娘娘薨逝后,大人不是一样如鱼得水、平步青云么?”
我从女巡升作女史的时候,裘后已经被废。当年将我升作女史,本就是为了不使宫中看轻废后之子。若她安安稳稳地在凤座上,也许我永远也不得皇帝的赏识,遑论“平步青云”?慎妃给予我的,从来无关官位与恩宠——龚佩佩倒也没有说错。我微微一笑,动情道:“恩情才是无可替代的。”
龚佩佩眸光一颤,皇城的深远和繁华,都凝聚在她眉目之间。我环视一周,拿起妆台上的灯盏,道:“天黑下楼不便,我们出去吧。”
龚佩佩恍若行在梦中,目光被那盆明黄牡丹绢花所吸引。她捻了捻花瓣,低声道:“这花儿做得像真的一样。”
这四盆牡丹绢花是咸平十四年冬天我生病时,陆皇后赏给我的,我转手送到了历星楼,祭奠死去不久的慎妃。于是不知不觉又说起了往事:“慎妃娘娘甚爱牡丹,这是陆皇后赏赐给娘娘的。娘娘去后,嘉媛偶然看中,强要搬走,偏偏遇上弘阳郡王。弘阳郡王很生气,打了嘉媛。”
龚佩佩一怔:“嘉媛?”
我笑道:“数年前的一位妃嫔,早已不在了。”
龚佩佩慨然:“我入宫晚,许多人我都没见过。想一想,皇后娘娘驾崩也才不过两年,怎么竟像过了很久一样。”
皇后于她,就像慎妃于我。只是她死得突然,也许不能像慎妃一样郑重托孤,也许这才是令龚佩佩最困惑的地方。我额角一痛,仿佛才被皇后手中的玉如意砸中似的。我本来想问一问祁阳公主的消息,这一来,竟战战兢兢开不了口。只是叹道:“是很久了。”
龚佩佩凝视片刻,鼓起勇气道:“其实下官一直有一件事情想问大人。”她不敢停顿,生怕好不容易凝聚的勇气散去,“宫里一度传言是姐姐——”
我知道她要问皇后病逝那一夜的事情:“当年我在椒房殿里跪着的时候,妹妹将自己的手炉借给我取暖。这份恩情我永远记着。妹妹可曾后悔?”
龚佩佩低下头:“我不后悔。”
我再一次拿起灯盏,昏黄的灯光与浓烈的夕阳辉映出一片明暗交织的心境:“既不后悔,何必再问?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很晚才用晚膳,奔波一日,已十分疲倦,于是歪在榻上闭目养息。耳畔仿佛有漫漫水声,一颗心飘忽不定。银杏道:“姑娘何不早点歇息?明日要去御书房么?”
我合目懒懒道:“圣旨写明是三日后,再过两日去也不迟。”
绿萼笑道:“姑娘在等人。”
银杏道:“这么晚了,谁还会——哦,是钱公公?”说话间,采衣在外面禀道:“粲英宫钱挺求见。”
绿萼得意道:“奴婢就知道小钱一定会来。”说罢扶我坐了起来。我抚一抚鬓发:“请他进来。”
小钱已是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十年前那一张聪明的椭圆脸已拉得老长,越发显得眉眼细致精明。小钱规规矩矩行过礼,一抬头,已满眼是泪:“奴婢早就想来给大人磕头了,这一日,真是急死奴婢了。”
绿萼笑道:“那你怎么不早来?我那会儿去粲英宫找你的时候,你就该来了。”
小钱拭泪道:“那会儿奴婢是得空,可是未得婉妃娘娘的准允,奴婢不敢私下来拜见大人。请大人恕罪。”
我笑道:“你做得对。”
小钱道:“后来婉妃娘娘回来听说大人回宫了,就差奴婢回府去看看老夫人。”
“差你回府?”我一怔,随即惭愧而又感动,“姐姐知道我提前回宫,怕母亲不痛快,这才差你回家探望的。母亲还生我的气么?”
小钱道:“正是。婉妃娘娘命奴婢禀老夫人:‘大人回宫,姐妹两个在一处,又可相互照应了。婉妃娘娘早就盼着大人回去了。’老夫人本来就在佛堂里念经,没说什么,奴婢也没看出如何生气。只不过,侯府的家人脸色都不大好。”
我叹息道:“你见到侯爷了么?侯爷怎么说?”
小钱道:“公子命奴婢转告婉妃娘娘和大人,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他,请两位姐姐放心。”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难为你了,母亲心里不痛快,你去一趟侯府恐怕连赏钱也没讨到吧。”
小钱笑道:“大人说哪里话?大人离宫前,给了奴婢那么多赏钱,奴婢在宫里,一辈子也花不掉。”
绿萼见状忙逗趣道:“好呀,既然花不掉,就给我吧。老实告诉你,咱们姑娘在青州是漫天撒钱的活菩萨,这两年着实亏了不少。你若忠心,就把你的积蓄拿出来,让我替你保管着。如何?”
小钱并无一丝难色:“奴婢既来了,从此还在大人身边服侍。至于钱财,自然照老规矩,都给绿萼姑娘打理。”绿萼和银杏相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我笑道:“别听绿萼瞎说。赏给你的就是你的,你若差事办得好,还有赏。”说着细细打量他的面色,“你的伤都好了么?这两年过得好么?”
小钱忙道:“奴婢的伤早就好了,当年亏得有李大人在,鞭子抽在身上,都是回了力气的,不然骨头都打断了。如今也就是留下些疤痕,不碍事。婉妃娘娘待奴婢很好,奴婢受之有愧。”
“是我连累你们……”想起父亲挨了铜鞭的惨状,心头一痛,说不下去。
小钱忙道:“大人这句‘连累’,奴婢担当不起。芳馨姑姑早就告诉过奴婢,无论经受什么,都是奴婢分属应当的。为了大人,都要咬牙挺着。”
鼻子里的酸气直冲脑府,眼前顿时模糊:“我们都在,只有姑姑……”众人都低头不言,绿萼掏出了帕子,一面擦眼泪一面瞪着小钱。我连忙转了话题,勉强笑道:“这两年姐姐究竟怎样?我才刚在粲英宫听说姐姐难产?”
小钱忙道:“是。那一日忽然胎动就要生了,偏偏老夫人在青州,公子也不能进宫。娘娘独自一个痛得厉害。幸好有黄姑姑在,娘娘这才能平安诞下小公主。黄姑姑曾经给夷思皇后接生,又给苗佳人接生,技艺甚好,加之娘娘已经生过两胎,所以倒并没吃太多的苦,只是刚开始有些害怕罢了。”
我愈加惭愧:“是我不好,明明答应了要陪在她身边看她生下孩子,终究还是出宫了。姐姐怨我,也是应该的。”
小钱道:“娘娘并未怨大人,娘娘还一直说,大人心中有说不出来的苦,还劝老夫人一定要体谅呢。”见我呆住,又道,“婉妃娘娘是个极其心善的人,否则也不会待奴婢这样好。奴婢一回宫,娘娘就打发奴婢过来,临行前还颇多赏赐。”
我叹道:“这两年陛下待姐姐好么?”
小钱道:“几个嫔妃之中,就数娘娘所出最多,自然是最得宠的。”
我又道:“我回宫,她真的不怪我么?”
小钱笑道:“大人回宫,娘娘只有高兴的。再说,陛下这个身子……还吃什么飞醋?”
我自觉固执和矫情,笑叹:“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是了,我出宫前交代给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小钱道:“李演卧病在床,每日请医用药,样样要人伺候。几个内阜院过去的内侍,早就不耐烦服侍他了,各个能躲就躲,能赖就赖。”
绿萼忍不住道:“服侍一个重病的老都知,又有什么前途?换作谁,都不耐烦。”
小钱笑道:“可不是么?若使钱呢,就好一些,若哪一日没有使钱,就要看他们的脸色。”
李演本该出宫去养老。我叹道:“这又何苦?”
小钱道:“依奴婢看,李演应该出去买个大宅子和几个奴婢,凭圣上的赏赐和这些年的积蓄,恐怕要省心得多。奴婢不明白,他为何非要留在宫里。”
李演与我有杀父之仇,他心知肚明。留在宫里,留在皇帝的身边,才最安全。我冷笑道:“我让你安排的人呢?”绿萼对我当年的安排并不知情,虽然好奇,却不敢再插话。
小钱愈加恭敬:“当年李演依靠慧贵嫔,也是为了老境安稳。慧贵嫔倒也知恩图报,每个月没少给养老月例,也专门拨了几个人服侍他。虽然都不用心,可这也怨不着慧贵嫔。大人早早命奴婢安排下一个人,当真远见。如今奴婢安排的这个小任在那几个人里面是最用心的,多亏了他,李演才活到今日,如今是一刻也离不开他了。”
我点一点头道:“你给了小任多少银子?”
小钱道:“大人离宫之前,奴婢是先给了五十两,说是将来无论李演在不在宫里养老,这银子都送给他了。待他去了李演身边,奴婢又足足补了他三百两。”
绿萼终于忍不住道:“这么多!”
我赞许道:“无妨。他要安心留在宫里养老,我就成全他。他能安安分分地养病,我也心安。”
绿萼不解道:“可是为什么要花这么一大笔银子?姑娘和李公公也并无深交。”
小钱像是回答她,又像是自说自话:“因小任服侍得好,李演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惊扰圣上和慧贵嫔。更何况……”他的眸中泛出冷光,“这几个人把他团团围住,他还上哪儿去说呢?”
我淡淡道:“暂且不要告诉他小任是我派去的。若小任还需要钱,就再给他。”
小钱道:“这些年断断续续也给了五百两了,怕他一辈子也花不掉。李演统共也没几天了,小任与奴婢好歹还有些交情,不好意思再问奴婢要钱的。”
我笑道:“既如此,这件事一了,想办法把他调到漱玉斋来。漱玉斋正少这样办事利索,又心思通明的人。”
小钱笑道:“奴婢也正想求大人,想不到大人就先说了。小任说,大人做了好事,还不让李演知道,是个大好人。他是一定要来服侍大人的。”
我冷哼一声,微笑道:“希望老天‘食功不食志’‘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213'
第三十九章 质不受饰
一觉醒来寝室已经大亮,我猛从床上弹了起来,没好气道:“谁在外面?!这么晚了,怎么不喊我?!”
床帐闻言掀开,绿萼笑吟吟地伸进头来:“昨天姑娘又是跪又是拜的辛苦了,奴婢见姑娘睡得安稳,就没唤姑娘。反正也不用去定书房,多睡一会儿又何妨?”
“什么时辰了?”
绿萼道:“快巳时了。”说罢扶我下床,披了一件寝衣在我身上。
我坐在妆台前,叹道:“是我昨晚没交代清楚,今天要去遇乔宫向昱贵妃请安,还要去拜访颖妃娘娘。若去得太晚显得不敬。都巳时了,也不知道还该不该去了。”
绿萼正在往牙刷上涂青盐薄荷膏,命小丫头捧好漱盂,笑道:“姑娘不必烦恼,定乾宫的陶公公已经在楼下候了好一会儿了,定是宣姑娘去御书房。”
我大惊:“陶公公来了你们怎么不叫醒我?”
绿萼抿嘴一笑:“陶公公说,圣上有旨,若姑娘还睡着,就不要惊扰。反正御书房的奏疏积下也不是一两日了,慢慢去不迟。”我这才松一口气,于是匆匆忙忙地刷牙。绿萼又道,“陛下待姑娘还真是体贴,这样细微的事都想到了。”我白了她一眼,漱盂哗哗地响。
换上一身淡姜黄色红鱼纹窄袖长衫,簪了一枚七珠银钿,正对镜挂一线黄玉耳坠,门外小丫头报陶公公来了,于是忙命请进来。小陶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躬身行了一礼:“陛下召朱大人去御书房。”
我笑道:“陛下这会儿是才下朝么?”
小陶道:“是。陛下一回书房,就命奴婢来请大人。”
我笑道:“请问公公,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小陶一咧嘴,垂目迟疑:“这……奴婢不好说。”也是,皇帝的言行自是不能轻易泄露。小陶想来才在御前不久,还不敢像小简那样放肆。
御书房的门口有几个内监垂首恭立,见我来了,眼也没抬一下。室中没有开窗,皇帝坐在窗下的紫檀龙榻上,弓着身子,握着朱砂笔,对着一本奏疏发呆。天气已渐渐转暖,他还是披着一件大毛衣裳,仿佛不是用来保暖,而是防止南窗灿烂的春光把他给晒化了。我见他面色不虞,先望了望小简。小简见小陶出去了,这才向我挤了挤眼,摇了摇头。
行过礼,皇帝道:“你来得正好,朕正在头疼。”
我笑道:“不知陛下因何烦恼?”
皇帝向小简道:“你说!”
小简缓缓道:“事情是这样的,原河北路行军大总管、安东都护府、左将军黄泰林忽然卒了——”
我颇为震惊。咸平十四年年底,征北将军黄泰林在东北平叛有功,升为左将军,一时风头无两,与大将军陆愚卿并驾齐驱。甚至有人猜测,黄泰林将取代陆愚卿,做下一任大将军。随后他一直执掌河北路军民大事,颇有武功政绩,到现在也不过才五六年。正当壮年的黄泰林竟然死了。我忍了忍,没有插口。
只听小简又道:“陛下赐黄将军谥号,叫作‘孝武’。谁知诏书发下去,让给事中封还了。”
去年的亲征诏书上,的确没有黄泰林的名字。我原本以为是黄泰林镇守河北路离不开的原因,现下看来,也许他早就病了。我叹道:“黄将军武功卓著,羁抚各部有功,这‘武’字极为恰当,难道问题出在这个‘孝’字上么?”
小简道:“正是。群臣计议,说黄将军的母亲在京中病笃,黄将军未能侍奉在榻前,这个‘孝’字是称不得的。因此封还诏书。”群臣并没有说错。小简接着道,“黄将军得知母丧,立刻赶回京城,缞绖徒跣,千里负棺往家乡安葬,见者无不落泪。黄将军守墓半年,哀不自胜,那样好的身子,竟一病病死了。听说临终时哀戚惶愧,一句话也说不出。黄将军因孝而亡,因此陛下谥一个‘孝’字,以安英魂。”
皇帝的右手轻轻颤抖,朱砂笔尖在龙纹砚中一点一点,如泣血的尖喙。他低低道:“黄将军之所以没有回京侍母,全因国事。他几番上书,朕因河北路民心未稳,诸部犹怀叛逆之心,命他镇守不移。即便他不孝,也是因为朕。他们明知朕的意思,还要封还诏书,分明是彰君之恶,以博直名。”
看来,皇帝真的是病糊涂了。我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奏折,周身红鱼一动,似在被日光照暖的春水中悠游。我将奏疏放在龙榻上,淡然一笑。
皇帝问道:“你笑什么?”
我屈一屈膝道:“此为天朝之幸,因此微臣心中欢喜。”
皇帝叹道:“朕连一个谥号都不能做主,幸从何来?”
我笑道:“这种事情,也能难倒陛下么?只需遣使往黄将军府中传旨,木已成舟,那位封还旨意的给事中反倒要落个‘封敕脱误’的罪名。然而朝廷制度,君臣共遵。所谓‘上不信,下不忠,上下不和,虽安必危’'214',所以陛下才不忍如此行事。君信臣忠,如何不是国家之幸呢?”
皇帝也笑了,搁笔道:“你从未处置过政事,对如何应付群臣,倒是很精通。”
我垂头道:“微臣不敢。”
皇帝道:“你只说怎么办。”
“皇上不怪罪微臣妄议朝政,微臣才敢说。”
“这也算不得什么朝政大事,不过是朕的一点私心罢了。”
我肃容道:“谥者,子议其父,臣议其君。‘饰终之称也,得失一朝,荣辱千载’‘义不可夺,官不可侵’'215'。”说罢,停了一停,见皇帝若有所思,合目颔首,这才续道,“古人云,‘质有余者,不受饰也’'216'。微臣以为,强要谥一个‘孝’字上去,反而不好。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似从梦中惊醒,阒然张目:“‘不受谥’?”我谦恭一笑,低下头去。皇帝叹道,“言之有理。传旨,黄泰林谥曰‘景武’,诏书发回中书重拟。”门外一个小内监往中书省传旨去了。
皇帝的笑意这才松快下来,向我道:“你过来。”我本已站在榻前,闻言只得走上一步,贴着小几站住。皇帝道,“到朕身边来。”我只得走到他的身边,在他身后半步侍立。
皇帝一抬手:“你看那边。”但见大书案后的七扇金丝楠木云龙屏风边,摆了一张樱桃木雕花小书案和一把榆木圈椅,铺着崭新的芙蓉褥子。书案上一套干净的笔墨,洁白的笔尖微微张开着,似要吸尽天下的不平之气,“从此后,你就在这里坐着,替朕看大臣们的建议,拣要紧的有新意的说给朕听。”
走近了,才闻见他被重重包裹的身体透出浓烈的药气,说话也像秋风的温凉与无力。他细瘦修长的手指懒懒一抬,但见指节粗大,色泽黧黑,分明是焦皮裹着枯骨。我心底蓦然一酸,怔在当地。皇帝道:“你过去坐吧,看看可还舒适。若不好,只管命人调换。”
我慢慢走过去,趁背对着他的工夫,小心拭去一线泪意。我坐下来,微笑道:“微臣觉得很舒适,多谢陛下。”
皇帝笑道:“既觉得好,那便不要偷懒了。”话音刚落,一个小内监便上前来研墨,大宫女良辰亲自摆了一杯茶在桌角。新笔被濡湿,坚毅地凝聚起所有的意志。皇帝拿了一本奏疏一目十行地看过,不一会儿已用朱笔批了五六本。他埋头不起,好一会儿,我才能安下心来拿起一本奏疏。待我看完,却不知该不该立刻就禀告。正犹豫间,皇帝道:“看过了就说。”
我忙道:“是。这一封,是中书舍人白大人的奏疏,共有三谏,一是朝廷取士太滥,请托成风;二是铨叙不依成制,黜陟不依考绩;三是朝廷每年科考取士太少。建议多多开科取士,从学子中选官。”
皇帝默然,一路圈下去,头也不抬道:“传旨,朝廷甄选擢赏,自有制度,县令及以上起家者,吏部尚书或侍郎必面考其才学,庸下违学者,依旧回县学读书。让国子监重新议定考目和取仕人数,三日内报上来。淮阳男、中书舍人白子琪忠正体国,直言敢谏,赏物百段。”一时间小内监们分头传旨去了。
我不想他竟这样快便打发了,捏着白子琪的奏疏呆住了。皇帝抬眸温然一笑:“呆着做什么?看下一封,看好了直说便是。”我这才回过神来,拿起下一封奏疏。我看的工夫,他又批了几封,随口交办了些事情。如此到了午时,他手中不停,口中不断,耳边还要听我奏事,一口气处理了二十几封奏疏。
临近午时,皇帝起身道:“今日到此为止,以后每日你巳时来,一月一日休沐。”
我起身行了一礼:“其实陛下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又何须微臣?”
皇帝捧着热茶,连直起腰来都嫌疲累:“从前朕连小书房的折子都看,如今这身子,已经处理不了这么多了。何况太医只准朕用半日来处理政务,若没有你和封大人,朕恐怕要疲于奔命了。”又向小简道,“传膳吧。”小简扶着他缓缓走出御书房。
我垂手恭立,目送他走入空旷高远的仪元殿。簇簇浓烈的阳光像蘸饱了藤黄的鞭子,狠命地抽打他臃肿而迟缓的身子。他咳了两声,按住右肋下,慢慢弯下了腰。停了一会儿,继续扶着小简向寝殿走去。我正要离开御书房,忽然听见一声短促而隐约的呻吟。他的脚步并未停下,反而加快。我疑心起来,那一声呻吟也许只是我的错觉罢了。
因没用早膳,走出仪元殿时已是饥肠辘辘。绿萼从茶房里出来接我,忙不迭地问道:“陛下和姑娘说了这么久,究竟什么事?”
“让我帮他读两封奏疏罢了。”
“是大臣写的,还是百姓写的?”
“是大臣写的,不过都是些建议书,不着急办。长篇大论、诗云子曰的,陛下不耐烦看。”
绿萼笑道:“陛下怎么不选个朝臣来看?”
我淡淡道:“从集贤馆或者昭文馆寻一两个不是不可以,但这些人整日在朝中,难免没有私心,或泄露个一言半语,或有人故意亲附以窥伺上意,这就不好了。女官嘛,毕竟不能随意结交外臣。何况定乾宫这个地方,妃嫔公主也常来,外臣常在这里,也不方便。”
绿萼笑道:“奴婢懂了,因为姑娘在这里会常常见到大臣,所以陛下昨日命姑娘去谨身殿谢恩,先见一见面,对不对?”
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方觉周身舒泰。在青州的那些日子里,我虽然自在,但心中总有些不足,就仿佛那些在庭院中、梨树下判断的案件都不够大、不够惊险,又像永远吃着隔夜的米饭,味道并无异样却总嫌不新鲜。直到此时此刻,一颗心才像是熨平了一样舒展开来——原来,御书房才是我一直恋恋不舍的地方。
我微微一笑:“大约是这样。但愿漱玉斋从此安定下来,再也不会有人受伤、死去……”
我和绿萼正要从定乾宫出去,忽听有人在身后道:“下官封若水拜见朱大人。”
我转身,但见封若水上着牙色窄袖对襟襦衫,自肩头到袖口,用杏黄色丝线绣着大小不一的菊花。日光下瞧着不甚真切,倒有彼岸花的飘逸冷峻。蟹青色齐胸襦裙绣了几朵天青色牡丹,缀满灰色碎叶。绾着单螺髻,只簪了一朵淡黄牡丹宫花,似冰绡透着火光,清冷通透。我连忙扶起她:“封大人安好,当真许久未见了。”
封若水容色清减,似春花浸染了秋霜,又像秋菊浸沐着春阳,像我在青州的心事,总嫌美得不足。寒暄一番后,她微笑道:“姐姐这是要回宫么?”
“正要回去用膳。”
封若水笑道:“姐姐若不嫌弃,往我那里坐坐,一道用膳可好?”
我笑道:“好是好,可是我用过膳还要午歇片刻,午后还要往定乾宫来,恐怕来不及。”
封若水笑道:“姐姐未免太勤勉,陛下每日在御书房只在巳时到午时,用过午膳便要好好歇息养病,如今连经筵也免了。姐姐午后可以不用来御书房。”
我推却不过,只得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我与封若水相识十载,面谈次数屈指可数。在我心中,她是百折不扣的向阳花,花期越长越明丽,越没有陈冗斑驳的旧色。和她一道沿西一街向北走,因是背阳,自然不如向南走顺理成章,颇有一种面向心背的荒诞感觉——尤其在得知封羽上书建议立高曜为太子之后。
封若水微笑道:“昨日姐姐才一回宫,陶公公便来宣旨,说陛下升我为正五品女丞。我细细问了情形,才知道是姐姐提了一句。一会儿妹妹该多敬几杯,答谢姐姐的提携之恩才是。”这样随意淡然,听上去不像有感激之情,倒像是自嘲。
裙角红鱼游弋,轻快得快要融化在暖阳中。我亦淡然:“不敢当。昨日午宴,封老大人就在那里坐着,陛下自然想起妹妹。况且陛下早有此意,只是差一个能让妹妹扬名的好机会罢了。”
封若水笑道:“只怕是见了姐姐这位女录,才想起妹妹来。”
这话似有酸意,我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径直问道:“妹妹这话何意?”
封若水笑道:“我是真心实意多谢姐姐的。听说姐姐当年在小书房的时候,于朝政颇有纠弊,妹妹就远远不如了,可说是尸位素餐。”
我笑道:“封妹妹自谦,若妹妹不好,也不会升作女丞。令尊大人与妹妹共效国事,有前朝宋氏父女之风。”
封若水道:“宋氏父女?”
我笑道:“便是尚宫宋若昭和她的父亲宋庭芬'250'。”
封若水道:“那样的三朝女学士,妹妹比不得。”
说话间已从永和宫门前穿过,到达封若水所居住的映月阁。北面是龚佩佩的出云阁,南面是华阳公主的鹿鸣轩。映月阁夹在两处富丽高华的宫苑之间,精致小巧,不显山露水。恰似她这个人,经多年砥砺,美得明晰而含蓄。
我淡淡一笑道:“如何比不得?事在人为罢了。”
第四十章 笃志而体
午歇起身后去遇乔宫向昱贵妃邢茜仪请安。昱贵妃正在暖阁里教授三皇子高晔认字,见我来了,只得打发乳母宫女下去。我见她一心只在儿子身上,无心与我交谈,请过安便出来了。走出遇乔宫,我不觉呆了片刻。遇乔宫从前是周贵妃的居所,相比章华宫和粲英宫,更加宽敞奢华。然而居住在里面的人,尽管身处高位,多年来却沉默得像一道埋没在深海中的影子。大约不但是我,连她自己也当自己是影子——周贵妃的影子。
银杏见我站住了,以为我心里不痛快,便道:“这位昱贵妃是很美,只是太骄傲,像是……嗯……”她一怔,忽然说不下去了。
我笑道:“像是不屑与我交谈,是不是?”
银杏忙道:“请姑娘恕奴婢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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