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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学记-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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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禅房里很安静,静得连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到,师徒俩彼此静坐,谁也没有再说话,清闺坐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睁开了眼睛,她哪里是坐禅?她只是想借机看看师父而已,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她竟然伤感起来。



  *******



  清闺躺在凉椅摇啊摇,似是有意,似是无心,从禅房里回来,师父给她一颗定心丸,说睡前服下就没事了,她托在手掌上,只觉得心好痛好痛,明明只是借机看看他,为什么见了反而更难过了?是因为他的无衷,还是因为明知不可能还要拼命的执着?他是她师父,她敬重他、仰慕他是都可以,若说爱上,叫她怎么能原谅她自己?可是她越是压抑这份感情就越炙热,她甚至想跟师父走的再近些,哪怕只是牵着他的手,她也是情愿的。

  清闺开始学习坐禅,一坐就是大半天,双腿压得酸疼,思绪也是乱七八糟,当然遇到师父的机会也更多些,师父还是那个闭目静心的师父,他说,坐禅,调身、调息、调心,缺一不可,他还说,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皆安然。

  容屿一遍遍的教导着,就像平日里给他讲书卷一样,她佯装点头,其实她根本就不上心,容屿也觉得她前面听后面忘,注意力完全不集中,就借口说她年纪轻,坐不住很正常,时间久了就好啦。

  转眼过了三天,外面又下了场大雪,清闺坐不住了,就跑到屋檐边接雪,傅泰从不远处缓缓而来,问师父在哪,她指了指屋里,师父从里面走了出来,傅泰跟师父道:“大人!赫连将军来了,人在外面候着呢!”

  容屿点了点头,同他打伞过去了。

  师父走了,只剩清闺一个人了,无聊当然无聊,好在周围院子大,有池塘,有假山,有梅园,她发现梅园里的红梅开的正浓,一喜,就掐了两枝下来。

  回屋,清闺把梅花插在一个白色的高瓶里,室内因这红梅显得更雅致了,她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发现好像少点什么,仔细一想,是书卷,如此美景,怎么能没有书呢?对!去她书阁淘书去。

  找啊找,翻了一本《论语》,太板!‘啪’的一下扔到边上。
  找啊找,翻了一本《诗经》,太琐碎!‘啪’的一下扔到边上。
  找啊找,翻了一本《长恨歌》,还行吧!可惜帝王难专情,杨妃枉死是薄情,何来凄美?都是好事者加的,‘啪’的一下也扔到边上。
  找啊找,翻了一本《情爱史》,里面全是才子佳人,夫妻情深,牛郎织女,西厢私会,孔雀东南飞,她翻了翻,才几页就被带进去了,这个好,就这本吧!

  挑灯夜战,一连看了好多回目,意犹未尽,便沾墨写了一些随笔,多概是仰慕、怜悯与爱恨交织,完毕后随手丢在桌上,致使第二天菱丫收屋子,抓了一大叠带字的稿纸,自己又不认得,只得俯身往廊外丢。

  一次两次三次,第四次竟然被容屿路过撞见,他喊住她,问怎么回事?菱丫拿着稿纸说,没什么,丢废纸。容屿问什么废纸,菱丫说从姑娘房间收出来的废纸,容屿问姑娘去哪了,菱丫说,姑娘去赫连将军那喝酒去了。容屿接过稿纸页页查看,眉心越拧越紧,一转眸,象没事似的对菱丫道:“你先下去,这些交给我就行了!”

  菱丫退去,容屿并没有立刻召回清闺,当面对质,而是回到书房,将这些稿纸小心翼翼的用墨条压在桌角处,自己却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在想什么没人知晓,只知道他对拳轻咳,不敌寒冷。











第11章 第十一章

  清闺与赫连驿是老相识,三年前就认识,那时候她不满十五岁,说话快人快语,颠三倒四,还顶着个丫字髻,他去边关的时候,她曾哭得死去活来,她说,赫连大哥,你别走,边关风沙太大,还要打仗,太危险了,你别去了,我跟皇上求情去。赫连驿笑着道,那有什么?骑上骆驼,戴上斗笠,再大的风沙也入不了眼,倒是你,以后可要好好读书了,我不在,你师父那么严厉,万一要罚起来谁帮你说情呐,翻墙翘课什么的以后可要注意了。

  他说着,她应承,最后他上了马,同一群队伍缓缓远去了,她追着队伍奔跑,一直跑到宫门处,他回头道,在宫里好好待着,等我回来找你。

  如今,他真的回来了,比三年前多了几分成熟,唯一没变的是那双漂亮的眼睛,温文尔雅的个性,他看起来太不像个将军,跟个秀才似的,说起话来也是内敛含蓄,常常留有余地,他带了个羌笛过来,吹的清脆悦耳,她细细的听着,他说,我府邸还有更多好玩的,你要不要过去看看,她说好啊,把你们府里的好酒都端给我尝尝,两人对视一笑,鬼鬼祟祟去了。当时菱丫恰恰路过,什么也没听到,只听他们说喝酒什么的,于是,就跟容屿说姑娘喝酒去了。

  其实,清闺哪里真要喝酒,只是随便说说的,没想到去了他家,他家还真的有酒,说是三年前埋在地窖里的,名曰桃花酿,喝了美容养颜,能令百岁老人容光焕发,面如少女,清闺一边笑他夸张,一边倒了两盏吃,这酒的味道真不错,甘之入味,沁人心肺,经不住贪吃了两盏,谁知这酒烈得很,吃了之后头晕目眩,连站都站不稳了,后来怎么回府的也不记得了。

  容屿平日是不太管生活琐事的,就是她弄丢了书,他也只是淡淡的说补齐就好,可是现在呢,写艳词,跟男人一起喝酒,喝得的滚瓜烂醉,连叫都叫不醒,要不是他派人去接,她真的打算跟赫连驿过夜了呀?

想到这里,他紧紧握着拳头,恨铁不成钢,闺阁礼仪,行为端庄,他说了不亚于上百遍,平日里还好,只要一碰到情投意合的,就什么都忘记了,别说是他,换作脾气再好的人也不能容忍,他安顿好她,对菱丫说:明日她醒来,叫她书房找我。

  第二天艳阳高起,清闺才从醉酒梦中苏醒,菱丫就把容屿的话转述一遍,说是大人要书房见她,清闺脑子有些混,反应也有些迟钝,好在梳洗以后清爽些了,她怯怯的逼近书房,师父埋着头,旁边堆了不少书。

  “师父,你找我啊!”

  容屿放下手里的书卷,用眼尾斜睨着她:“醒了?头还疼吗?”

  原以为要挨训的,没想到开篇这么平淡,淡得有点不像是找她麻烦,不由得定了定心:“不疼了,睡一觉已经好多了!”说不疼的下一秒钟,师父的反应令他她咋舌,因为师父的训太不寻常了,语气好像有点不对:“你这酒喝得还真是‘挥霍有度’啊,连醒酒汤都无济于事,你可知昨夜你是几时回来的?谁接你回来的?一个姑娘家和一男人豪端狂饮,共处一室,传出去成何体统,你熟读圣书几百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遇到问的,也知说是我容屿的徒儿,你知不知道‘礼义廉耻’怎么写?”

  晕了晕了,师父一训人就咬文嚼字,明明一句话简单明了,他非要长篇大论,绕的头晕,这是他的病。可是,清闺真没心情玩笑,她在挨训,师父正恶狠狠的瞪着她呢,她除了低头,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怎么不说话?”容屿声音再一次响起。

  “字字在理,你让我说什么呀?酒也喝了,醉也醉了,礼义廉耻的‘廉’好像也模糊了,对了,师父,‘廉’字中间是两横还是三横?”不是装,清闺脑子确实有些混,不知道是酒没醒,还是被绕的头晕,总之就是晕。

  容屿差点没噎住,不过他历来表情少,也没什么异样:“问你话,你扯那么多干什么?”然后又说:“再问一次,你为什么要去赫连将军那边喝酒?还男女共处一室,今儿不交代清楚,四个字,钉板伺候!”

  “我……我……”我被拉去的?不行不行,明明是我自己去的,他只是提议而已,算了,就说他喊我去的好了,刚要开口,师父估计她开不了口,神色一慌:“你果真喜欢赫连驿?”啊?什么逻辑啊?他怎么这样想啊?清闺侧眸看向书桌,桌子一角正压着她的稿纸?上面字写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朝朝暮暮的‘暮’字还被压去一半,清闺表示窘迫极了,脸也不由得红了起来:“师父,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

  “你以为师父傻吗?你最近有多反常,你自己恐怕都不知道!”容屿说道:“眼神飘忽,笑容荡漾,就连做事是也心不在焉,开始我还疑惑,你母亲是不是又病了,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赫连驿要回来了,你们暗中怕是早有书信吧!这些纸是你拟给他的情书,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师父,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些稿纸是我从别的地方抄的,是在一本书上?”

  容屿一愣:“书?什么书?你还背着我看了混账的书?” 不是他多心,这稿纸上布满了浓词艳赋,若说是抄的,此书有多不堪可想而知。他伸手,面无表情:“把书拿出来!”

  清闺实在拿不出手,只因师父曾经说过,多读书,读好书,远离糟粕之本,现在她居然背着他偷看爱情传奇,尤其是红娘啊,抱枕私会什么的,他会怎么想着,可是不拿出来,师父又认为她喜欢赫连驿,她真的是烦呐,为什么这两者非要让她承认一个?她到底该怎么办?不管了,书是打死也不能承认,否则师父肯定会生气的,相比说喜欢赫连驿还好一点,男未婚,女未嫁,难道他还要阻止不成?

  清闺看着他的手,心一横:“没有书,书是我诓师父的,只是想找理由搪塞而已,师父猜的没错,我喜欢上赫连驿了,我给他写信,写了好多……”

  容屿震撼的靠在椅背上,久久说不出话,好一会儿,他才试探性问:“你喜欢赫连驿,赫连驿喜欢你吗?”

  “这个……这个徒儿不清楚。”若说喜欢,师父肯定去问,若说不喜欢,漏洞百出,朝朝暮暮都写了,还能差到什么程度?她又不傻,只能含糊回答了,也许只有这样才不会特别难堪吧。

  容屿没有再问下去,而是静坐着沉思些什么。


  ******


  回来后清闺忐忑难安,连梳洗的心情都没有了,师父说她近日眼神飘忽,心不在焉,她居然一点都没发觉,难道真有那么明显吗?她问菱丫,菱丫说,可不是?跟平常太不一样了。清闺这才知道,原来身边的人都知道她心不在焉了,竟没有一个人前来点破她?师父观人入微,或许早就察觉到了倪端,他什么都不说,只是训她,把账单敲在她的头上。

  她骗他,一共骗了两次,一次胸被抓,一次是喜欢赫连驿,每次师父都沉默不语,她都不知他有没有相信,她不住的问自己,你希望他相信吗?心底是希望不相信的,可是他若不信她,她就更不安了。

  清闺把那本传奇给烧了,只剩下一小摊拾不起的灰,她想着,这事怎么解决都好,千万不能让师父知道她看了混账的书,不然他会失望的,师父认为她喜欢赫连驿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有理由搪塞,他不确定她,彼此都不会难堪。

  谁知赫连驿有一天忽然出现在她面前,还深情眷恋的看着她:“清闺,听说你喜欢上我了,是真的吗?你真的喜欢我?”他的眼神是充满期待的,不亚于期待一场旖旎的梦。

  清闺刚要否认,一转眸,却见容屿站在不远处,她怕他怀疑,就附和道:“是啊,我倾慕你很久了,你怎么知道的?”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被赫连驿拥入怀里,他笑了:“你知道吗?其实我也喜欢你……真的……情不知所起……”

  清闺欠了欠身,伸臂抱住他,等她看看容屿时候,容屿早就不在了,他大约已经回书房去了吧,清闺心里有丝丝难过,她推开赫连驿,一个人倚在栏杆边失落,赫连驿被冷落的莫名其妙:“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忽然间就不开心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没有,一切都是我的错!”清闺这样说,赫连驿有些不懂,清闺看着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你把我刚才的话给忘了吧!”

  “怎么?难道你心里没有我?”

  “不是的,我们认识那么久,我心里怎么可能会没有你呢?有是有,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哥哥,我的朋友,我的榜样,我敬慕你仰慕你,还可以一起喝酒,可这些都无关男女之爱!”

  “这么说来,容屿在骗我?我就不明白了,他为什么要骗我,难道他就那么恨我?”众所周知,容屿因为兵书,在皇帝面前失宠了,皇帝以撰书之名把他压在虚衔的位置,容屿看不惯他得势也正常,可是也不能这么卑鄙吧,连他的感情都要欺骗。

  “这事与师父无关,是我,哎呀,我都快解释不清楚了!”清闺一个头,两个大:“其实都是我的错,是我胡说八道,我给你道歉迟不迟?”

  赫连驿更加不理解了:“你为什么给我道歉?你又不欠我!”

  “我遇到一件事情,心急难耐,苦于没有对策,就跟师父说,我喜欢你!我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要不是师父问那句,你果真喜欢赫连驿?她也不会说啊,她也是被动的。

  “你师父逼相亲了?”

  “没有!”

  “不然能需要什么对策,还是男女之间的?”脑子一转,猜出个七八分了:“难道……难道你喜欢你师父,不敢承认,所以才说喜欢上我的?”赫连驿字字犀利,他虽不是什么大人物,走南闯北的经验告诉他,这事不简单,可能牵扯到婚配之事,否则,平白无故的怎么会说喜欢二字?可除了这个,他实在想不出什么了。得到了对方的否认,他半信半疑说:“你喜欢谁都没关系,唯独不能喜欢你师父,虽然容屿年纪只有二十八、九岁,也未娶妻,可你是他徒儿,你们是上下辈的关系,你喜欢他,那是乱了伦!”

  清闺没算到赫连驿那么机智,几乎很容易就猜中了她的心事,她有点害怕了,不知所错了。

  赫连驿瞟了她一眼,也不想逼上绝路:“好啦,别不开心了,我只是随便猜测,猜测总有不对之处,你说是不是?”然后又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可事出必有因,既然你苦无对策,我也不会趁机拆你的桥,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容屿的!”

  “真的吗?”清闺感动极了:“谢谢你。”

  “认识那么久了,还跟我客气?太见外了!”两人相对无言,赫连驿看了看远处的风景,忽然转头问:“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却苦于说出来不妥,你能替我指点迷津么?”

 “说吧?但闻其详!”









第12章 第十二章 

  谁知赫连驿却道:“这次回来,我总觉得容屿变了好多,没以前那么亲切了,跟他叙旧,他好像不爱搭理似的!以前哪里会有这样的事?你师父真如信中所言,是因为打击才变成这样的吗?我怎么总觉得他怪怪的?”

  清闺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就笑道:“这个问题我也不太清楚,打从家变之后,师父的性格确实变了好多,不止为人淡漠,就连之前的好友也不来往了,有人说他得了病,有人说他中了邪,我不相信,我只相信他遭遇打击,对人产生了敌意!”说到这里,又怕赫连驿为此疏远师父,便替师父补救道:“虽然师父看起来冷了点,不过他人可好啦,你感觉他怪,可能是你们许久未见,彼此生疏了,以后多跟他相处相处,慢慢的就好啦!”

  赫连驿点了点头,陷入沉思当中。

  ***

  事情平息后,清闺感觉对不起赫连驿,就挑了十几坛酒送给他,虽然无法弥补一丝丝的亏欠,最起码能让她心安一点,师父常说欠人情是大忌,她也不想一直欠着,既然他喜欢喝酒就送他酒好了,他们资政殿的酒虽比不上宫里的琼浆玉露,却也入口暖心,清洌动人。

  她安排几个人抬酒,来来去去,完全没在意容屿、傅泰路过,更不知道他们还听了她的嘱咐,当时她背身嘱咐抬酒人:这几坛是竹叶青,你们一定要好好抬到将军府去,不得有任何闪失。那几坛是上好的佳酿,塞子是木制的,不太牢固,走路一定要平稳。她一边嘱咐一边关切人,言谈举止无不透着小心翼翼。傅泰对容屿说了句什么,容屿眸子一剜,只身去了书房。

  他们走得匆忙,连话都没说,等清闺反应过来,容屿等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寒风凛冽,梅枝摇摇,她在原地愁眉不展,心就像被匕首来回的划过一样,痛,心痛,师父又误会她了,师父肯定又误会她了,如果说之前拥抱赫连驿,他半信半疑,那这次送酒无疑就是证据确凿,师父大约已经敲定了她的心思。

  目的达到,按说她应该高兴才是,可不知为何她却是那么的伤心,那么的患得患失,她不明白她明明喜欢师父,为什么非要牵强附会说她喜欢赫连驿,她只是想还个人情而已,现在竟然连人情都没法解释了,她悲伤至极,原来她是那么的在意他,在意他的一言一行。

  她错了吗?真的错了吗?

  她喜欢容屿,为之倾心,从不敢透露出半点爱慕之情,她把自己的心封锁起来,不让任何人来窥探,就算在某个地方撞见,她也是云淡风轻,谈笑自如,她合情合理的做事,合理的近乎不合理。她关心容屿,大半夜的跑到书房给他送披风,她说师父是国之栋才,理应保重自己的身体,她在宫宴上替师父挡酒,连皇上都为之惊讶,她说,师父是我的再生父母,你会眼睁睁的看着你的父母喝醉吗?她替师父誊写各种批红,写的手臂都要残废了,她说我没有要帮师父,我只是为百姓尽一份微薄之力,她总是找各种理由作搪塞,深怕他人看出倪端,容屿不是很理解,每每凝视着她,眼神深邃而又绵长。

  她和师父在这繁琐小事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她对他的付出,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只有他冷冷清清,漠不关心。转眼腊月二十八了,容屿说除夕近了,给她放个年假,清闺像往常一样回家过年,临走时容屿从菱丫手里接过包袱,亲自递给她道:“到了别忘记给报平安,师父在这也好放心!”

  “知道啦,师父!”清闺搂着包袱,瘦瘦的个儿,眼睛笑成了小月牙:“师父,你就别担心我了,我会武功,自己能保护自己的!明年初八见!”

  “嗯!”容屿立在风中两袖轻飘,看着她缓缓离去。

  又要离开十几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清闺靠在马车里思忖着,又是一年的除夕,时间过的可真快啊。

清闺的母亲住在城北小巷的白家庙,人称穆竺夫人,今年三十四五的样子,这个穆竺夫人来头不小,是前监察刺史的长女,由于庶出不受宠,十六岁便嫁刺史的手下,谁知命不好,才两年就丧夫守寡了,那年清闺才几个月,还没有名字呢。后来几经周转,她妹妹被选为贵妃,得了宠,穆家一干人全都受了恩惠,为官的为官,封地的封地,就连她也被封为贞德夫人,走路有人扶,出门有坐轿,那情形要多风光有多风光,看得人都嫉妒。可惜好景不长,还没享受几年先皇忽然驾崩了,新上位的储君名叫璃浔,年轻气盛,手段狠毒,他不喜欢穆家,就极力削减穆家势力,除了穆太妃没动过,其他人等全部革职弃用,穆竺夫人为人寡淡,不喜欢与人争论,也就趁机搬到白家庙度日,没想到这一住就住了七八年。

  巷子越来越近了,远远的可以看见那扇陈旧的木门,既陌生又熟悉……

  在宫里求学一年,再见到母亲,清闺抱着母亲哭了起来,哭了好久,穆兰夫人才帮她抹泪道:“既然回来就好好休息吧,想吃什么娘给你做,你知道吗?你不在的日子里,娘在后院里养了好多鱼,娘做鱼给你吃。”

  “不用了,娘,女儿不想吃鱼!女儿只想陪娘多说说话!”

  “那怎么行?你看你瘦的?”

  瘦了?多瘦?清闺打量着自己,发现自己丝毫没有变化,不由得与之调侃两句,后来才知道,娘说她瘦不过是溺爱之辞,没别的意思,她咬帕笑了起来,她也觉得她睁眼说瞎话呢。

可是问题来了,娘平日里吃斋念佛,根本沾不得荤,这次居然要为她杀鱼,想想都过意不去,她说她要帮忙,母亲怕她冻着,什么都不让她弄,还说等她的好饭,她挺无言的,她在宫里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偏偏母亲执着如此,也许这就是一个母亲对子女的爱,简简单单,甚至有些老土,细想无不催人泪下。

  吃过饭,母亲说要打理些年货,清闺拿出笔砚,列了一大张清单,不出一日,一一办齐,乐的母亲都忍不住夸了她:“不愧是容屿教出来的学生,说话办事就是不一样,还是你姨母眼光好,拜了大学士为师。”

  清闺笑而不答。

  买了东西,自然要归纳好,明日就是除夕了,也该准备准备了,穆竺夫人坐在屋里修剪一盆茂兰,清闺擦桌子,挂灯笼,贴对联,也许因为无聊,穆竺竟问她许多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平日里吃穿可好?容屿严不严厉?他有没有娶亲?什么时候娶亲?你姨母可曾去那边?小怀峥还好吗?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问的清闺一个头、两个大,她最讨厌俗事长短了,府里丫鬟是这样,回来后母亲也是这样,回答吧,太繁琐,不回答吧,又不孝,只是嗯嗯啊啊,说了一些很敷衍的话。

  穆竺大约也问不出什么,就啐道:“你这妮子,什么时候跟娘说话也掖掖藏藏的了?岁数不大,心思倒是挺多,容屿平日都是这样教你的?”

  “那倒没有,师父只说过做好份内的事,少论他人是非,上头若有吩咐,照办就是,毋须多问。”

  “哎呦呦,一句一个师父,叫的也不害臊,常年离家的人果然不如家养的,看的娘都后悔了!”穆竺说话酸溜溜的,稍后又道:“你也说了,那是在宫里头,现在这里只有我们母俩!我是你娘,有些事你不跟娘说,还能指望跟谁说呢?罢了,不说也没关系,你从师也有八年了,按照太学的规定,明年也该出师了,出师以后容屿不再是你师父,你爱隐瞒就隐瞒吧?”

  一听要出师,清闺顿时乱了:“出师?为什么要出师?我在学士府待得很好啊,我还有好多知识还没学呢!”

  穆竺并不在意:“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又不出官入相,朝廷是男人的天下,难道你想谋官不成?”

  “娘,您说哪里的话,我是那种贪图权势的人吗?”清闺说:“我只是舍不得师父,一想到要出师,我整个人都乱了,时间过的太快了,我都还没反应过来呢!”

  看她犯孩子气,穆竺噗嗤一笑:“没反应过来的事还多着呢,比如你的岁数也不小了,明年怕是该找个婆家了!”

  “娘!女儿终生不嫁!”

  “又在混说了,女孩子长大后终是要出门子的,难道想当女道士?”穆竺看见女儿有点害羞,就没继续调侃下去:“娘知道你不好意思,不过你放心,娘一定会给你寻找一个好归宿的!”然后又问道:“哎,你觉得你姨母家的怀峥怎么样?”

  “娘啊,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怀峥比我小两岁,是我姨弟啊!”

  “那有什么,女大三抱金砖,才两岁而已!”

  清闺一转身,什么都懒得讲了,她怎么会不懂母亲的心思,母亲喜欢怀峥,时常在姨母面前明示暗示,她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姨母基本是默认的,娘口中的‘好归宿’大概就是这个。

  哎,简直是胡闹,清闺把灯笼怒挂到墙上,从小到大,母亲从来都不懂她,更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其实她想要的不过是平常人的安定生活,而母亲呢,一味的想把她往富贵上推,她不是信佛吗?信佛之人大多崇尚清贫,她怎么就那么好银钱?遂跟母亲争执起来,母亲当时被气得半死,最后还是她闭口了,当然,心也与之隔离起来。

  人世间最大的悲剧就是,心情再不好,第二天依旧会继续到来,而且还完完整整分毫不差,她卧着懒得起床,还是母亲再三呼喊她才作罢,起来后,外面下了一场大雪,雪花漫天飞舞。她漫步在雪舞中,望着家家户户的红灯、鞭炮、孩童的嬉闹,不由得悲从中来,她伸手接着雪花,雪打在冰冷的手心,化了,再也找不到了。

  年年除夕都要下雪,今年似乎比往年惆怅一点。

  首先是她和怀峥的关系,再个就是学满出师,明年她的命运会怎样,她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她很确信,她真的快要离开师父了,八年了,出师也不远了,就算师父要挽留她,也不成体统,更何况师父是一个遵从制度的人,规矩大于一切,妙时他必定不会反对,学生从师没有一辈子的道理。

  想着想着,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眼睛……

  白天也不知道是怎么晃过去的,记得好像洗了不少菜,擀了不少饺子皮,大碗小碗,多的数不清。夜晚,处处都在放烟花爆竹,就连她们家也放了,漫天的绚烂,迷了双眼,母亲在屋里没出来,清闺是个坐不住的人,就站在屋檐底下看烟花,她的双手紧紧拢着披风的领子,披风是兔毛的,是师父狩猎带回来的兔皮,当时他说,这兔皮太茸太软,没什么用处,比较合适女孩子作衣裳,清闺!你身子骨弱,晚上读书又冷,给你做个披风恰到好处。

  她以为随便说说的,谁知几天后他真叫人做了披风,还是个兔毛披风,那时候她穿着兔皮小披风,到处转,逢人就说师父做的,就连睡觉也舍不得脱下来,要不是睡觉落毛,把毯子沾成白的了,估计没几个人能劝得了她。

  往事历历在目,就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清闺搓搓手,一直看到烟花散去,正要进屋,忽然外面有人敲门,清闺讶然,慌忙去开门。

  门外站着几名官兵,身上还落着斑斑驳驳的雪花,见到清闺,把手里一卷红色对联递给她的,说是皇上在栏边赏花,偶得佳句,和大学士相对,意犹未尽,想请郑小姐试填上一句,小姐,你填吧,填好了小的快马好去复命。

  清闺打开一看,上面御笔,方正大气,书写严谨:大江东去,浪淘尽风流英雄,问楼外青山,山外白云,何处是唐宫汉阙。

  这皇上挺有趣的,大过年的还在叹东叹西,赏花也没有半点花咏,罢了,既然他在赏花,她就送他一联,正合时宜,她把对联拍在墙上,接笔回道:小苑春回,莺唤起一庭佳丽,看池边绿树,树边红雨,此间有舜日尧天。

  下一首是容屿的,运笔如行云流水,结构错落有致:一心守道道无穷,穷中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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