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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宫令(低调君)-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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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当成什么好东西对桑枝十分感激。桑枝心里直犯尴尬,越发不好意思。
桐儿道,“桑枝,我们去看莽式舞吧!还能看到许多达官贵人呢!皇上,皇太后,皇后和皇贵妃都在,以往可是见不着的。”
九折十八式的莽势舞正如火如荼,桑枝听着热闹的声音,并没有要去围观的意思,“我们又进不去,外面这么冷,不如在储秀宫待着。”
桐儿可不干,“在这里待着有什么意思!”她见桑枝确实没有动身的意思,便邀了别的小宫女一块偷偷溜了去。没想到莽式舞对她们的吸引力这么大,转眼的功夫,储秀宫就剩下桑枝一个人。桑枝哭笑不得,自己待在炭火不足的储秀宫也很冷好吗!不得已,她起身跺跺脚,暖和身子。然而储秀宫实在太大了,她自己一个人总觉得冷清,天寒地冻的,倒不如出去走走,就当赏景好了。
耳边仍旧是若隐若现的歌舞乐声,桑枝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竟然朝着永寿宫方向而去。储秀宫距离永寿宫只隔着一个翊坤宫,旁边就是居于整座故宫正中的坤宁宫、交泰殿和乾清宫,只不过桑枝等人平日里待在储秀宫的时间不多,每日天没亮便要起身赶到承乾宫,晚上再回来就寝。而且紫禁城中轴线上的这些个宫殿,一般都严禁宫人轻易出入,桑枝她们对这三座宫殿都极为陌生,只知道那是皇上和皇后宫里的人才能进出的。
夜色愈发深沉,冬日寒风冷冽,桑枝虽然走动出了些微汗,但刺骨的寒风一吹,让她冷热交加十分不适。已是戌时三刻,舞乐声渐渐弱下去。桑枝才想起,亥时就要宵禁。她急急移步往回走,还没到隆福门,忽然看到前方銮驾,唬地桑枝连忙躲了起来——
随即又暗自懊悔。正常宫女见到銮驾只要低头跪下,等銮驾过去就可以了。可她自己倒好,第一念头竟然是躲起来!她完全没有立刻跪下的意识,一时没缓过神就躲在隆福门旁边的石狮子后面。得亏是夜里,看不甚分明,她自己又身形纤瘦,不然被人发现治她个大不敬之罪都是轻的,只怕要把她当成心怀不轨的刺客当场赐死。
眼见着銮驾越来越近,桑枝心里暗骂自己糊涂,直接跪下不就好了!她屏气凝神,不知道这銮驾是永寿宫的还是坤宁宫的。正想着,銮驾在隆福门停下了。
桑枝顿时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不会这么倒霉吧!”好死不死来的是皇后?要是永寿宫的,等过去后她就算躲过一劫。可换成坤宁宫的,就会在隆福门停銮驾,从此门步入坤宁宫。桑枝哭死的心都有了,除非皇后身边的人都是瞎子,不然怎么才能不发现自己啊!她提心吊胆,还是默默伏跪在石狮子一侧,悄悄往外挪点位置,假装不是躲起来的样子,头也不敢抬。
果然,余光瞥见銮驾刚停稳,蔡宛芸就眼尖地发现墙根处影影绰绰跪着个人,眸子一厉上前质问道,“谁?!哪宫的?”
“回姑姑,奴婢……承乾宫。”
蔡宛芸皱眉,“承乾宫的,到隆福门干什么?”
“回姑姑,”桑枝浑身冒冷汗,“夜深,看不清路,奴婢摸错了方向。”
这倒是没错,紫禁城太大了,迷路是很常见的。尤其是承乾宫几乎正对着坤宁宫,和隆福门相对的景和门就是皇帝常去承乾宫经过的地方。只不过,景和门和隆福门一左一右,承乾宫也和翊坤宫之间隔着紫禁城里最威严的三座宫殿——坤宁宫、交泰殿和乾清宫。
“迷路?”蔡宛芸声音发冷,“抬起头来。”
桑枝咽了口水,只好硬着头皮望向她。
蔡宛芸一看,“原来是你。”眼神里满是不屑。
桑枝咬唇,“见过姑姑。”
蔡宛芸冷哼一声,转而对銮驾里的皇后道,“启禀皇后娘娘,这个小宫女我见过,原来在辛者库的时候就很迷糊,后来分去了承乾宫。惊扰凤驾罪不容恕,奴婢这就好好责罚她。”
桑枝心里一抖,叫苦不迭。向来永寿宫和坤宁宫的宫人都和承乾宫看不对眼,这下自己落到蔡宛芸手里,只怕不死也得掉层皮。
她正心惊肉跳,冷汗直流,忽然见被遮挡在銮驾里的皇后娘娘伸出手,招过旁边的小宫女,低声嘱咐着什么,便听小宫女道,“姑姑,皇后娘娘口谕,不知者无罪,况今夜是除夕,不宜动干戈。”
蔡宛芸愣了愣,动动唇,却也没敢反驳,“是。”便高声道,“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桑枝伏跪在地,不敢再有丝毫动作,余光便看见蔡宛芸扶着皇后娘娘进了隆福门。从她的角度,不过只看见盛装华服的下摆而已,眼前是一堆宫人花盆底旗鞋不急不缓地踩过去。
待人已经全部进去,桑枝才松了口气。后背已经全部被冷汗沁湿。
她想站起来,却发现两腿发软。太紧张。
桑枝心想,以后不能再往这边跑了。位于后三宫两侧对称而建的东西六宫互相不对付,西六宫的永寿宫厌恶东六宫的承乾宫,便是坤宁宫也对承乾宫不冷不热,虽然很显然盛宠之下的承乾宫是众矢之的,但东六宫却因为挨着承乾宫的地理位置而颇得皇帝宠爱,而西六宫却因为和承乾宫不和,以至于皇帝几乎从不到这边来。于是东西六宫势成水火,只不过表面上看不出来罢了。
她摸摸藏在袖筒里的礼物,心中百味陈杂。这份新年礼物,只怕送不出去了。如果能留给素勒做个纪念多好——桑枝经过刚刚一吓,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以后能不往西六宫来就尽量不来。她在西六宫吃了不少亏,还险些命丧于此,不能再因为贪恋一个不知身份的素勒再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她在隆福门站着,缓缓情绪才准备走,忽然身后传来宫女的声音,“桑枝,皇后娘娘召见!”
☆、015
桑枝好不容易站直的腿顿时又软了几分,皇后娘娘召见自己干什么!但她当然不敢抗命,只好貌似恭顺地跟着宫女进去,一个字不敢多问,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辗转绕进坤宁宫,桑枝不由得被坤宁宫的宏大气势震慑。不愧是一国之母的居处!虽然皇后娘娘备受冷落,虽然承乾宫的富丽堂皇无与伦比,但独属于坤宁宫的端庄大气却是承乾宫无论怎样也比不上的。然而,正因为宏大而端庄,严谨而沉默,所以坤宁宫几乎没有人气。这是一座冷冰冰的仅仅象征无可比拟的权势荣华的宫殿,里面的每个人都被笼罩在“一国之母”的荣耀下,甚至连“皇后”也不过是个摆设。这里聚集了大清朝全天下女人都羡慕的高贵荣耀,却独独没有感情。
人,只是坤宁宫的陪衬,皇后,只不过如同坐镇坤宁宫的器物。皇后和皇帝最好的关系是相敬如宾,皇帝决不能过于宠信皇后,甚至连对皇后都不能过于亲密,因为帝后夫妻乃是天下楷模——夫妻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才是官方认可的最好模式。不能独宠,不能厚爱,皇后还要十分贤德为皇帝甄选后宫佳丽。男人不能沉溺于女/色,女人不能迷惑君上,所以皇帝和皇后的组合本来就很少恩宠有加的。只不过当今顺治帝不仅不恩宠,也不相敬如宾,心里记着的只是挑皇后的刺,为他所钟爱的皇贵妃废除皇后之位。
桑枝心中默默感慨,被宫女领着在坤宁宫门外等候。可站了好大一会儿,也不见人带她进去。没得皇后口谕,她无论如何不敢擅入。然而寒风实在凛冽,她不由得悄悄搓了搓双手,试图给自己暖暖身子。坤宁宫里陆陆续续有宫女进出,却始终没人正眼看她,各个面无表情低眉垂目像是木偶一般进进出出,仿佛桑枝根本不存在。
这和承乾宫太不一样了。桑枝觑眼瞧着,忽然有点理解顺治帝。如果说承乾宫鲜活而明亮,那坤宁宫就恰好相反——寂静而沉郁。一进坤宁宫就觉得氛围整个冷静起来,这里的宫女也如此呆滞,让人如同进了坟墓,相比之下,承乾宫从里到外透着热烈的温暖,莫说顺治帝,便是桑枝自己在这对比之下,心中的天平也倒向了承乾宫。毕竟承乾宫才像人住的地方,坤宁宫威严则威严,却太过辽静,冷冷的让人几乎生无可恋。想起宫女们的闲言碎语——都说皇帝十分厌恶木讷寡言的皇后娘娘——桑枝觉得,住在这种地方能活泼了才怪。若是让皇贵妃董鄂氏住进这里,那董鄂氏也必然因着“皇后”的职责木讷起来。当然,这只是桑枝自己的遐想,话又说回来,董鄂氏到底有一个真心爱护她的人将她捧在手心,真住进来说不定能让坤宁宫也变得温暖起来呢。
胡思乱想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仍旧没人召见。桑枝冻得瑟瑟发抖。眼见着宵禁已过,她心里着急,又见坤宁宫里有年纪小的宫女过来,她几步上前拦住,“除夕好,不知道皇后娘娘何事召见?”
小宫女木然抬头,“娘娘已经就寝,并不曾说召见何人。”
桑枝顿时懵了,“可是刚刚…”她话没说完,小宫女就已经转身走了。
“这…”桑枝不知所措,没有召见?可刚刚她就是被宫女带进来的啊。难道是忘了?桑枝嘴角抽搐,倒不是没有可能。毕竟自己是无名小卒,忘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她现在走还是不走呢?天这么冷,又已经宵禁,难不成要站一夜?
想到这里,桑枝脑子里忽然一亮——不对!并不是没有召见,更不是忘记,而是…故意为难!就像永寿宫那日对绿莺一般!像她这样的马前卒,作为承乾宫的人险些冲撞皇后娘娘的凤驾,有心人肯定以为是承乾宫侍宠欺人。这种可大可小的事情,如果皇后处置了她,反倒显得皇后有意小题大做找承乾宫的不痛快,正好落人口实。可如果不处置,就显得坤宁宫毫无地位,作为皇后被皇贵妃的小卒子欺负了还毫不反击,那威严何在?!
桑枝心里一寒,顿时了然。坤宁宫对她既不能处置又不能不处置,于是就让她在刺骨夜风中站着。一来,以儆效尤,这种不摆在明面上的处罚当然是冲着承乾宫那位去的,表明坤宁宫并不是吃素的。二来,皇后完全可以用一时忘记做借口搪塞过去,这就和桑枝险些冲撞凤驾一样的性质,可真可假,但双方这不可说的哑巴亏都没躲掉。
心里一阵苦涩又一阵好笑,她不过是来找素勒而已。无意之举却可能成了东西两宫一场暗战,而无论哪方出招,倒霉的都必然是她桑枝。桑枝哭笑不得,对深宫女人既怜悯又厌恨,却不知不觉磨掉了她心中原本的恻隐之心。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既在深宫,那便只能按照深宫的游戏规则行事。桑枝的心,慢慢地冷硬起来。大概也唯有素勒和绿莺是她心中的一点暖色。
她挺直腰杆,面无表情地站着。暗自下了决心,从今以后,她要努力往上爬,攀附上皇贵妃董鄂氏这一棵大树。
坤宁宫的院落渐渐安静下来,宫女们也不走动了。看来大家都已经安歇。桑枝默默看着,唇角抿成一条线,目光透出几许无奈和冷漠。却在这时,坤宁宫里又出来一个小宫女,低着头走向她。桑枝目不斜视,也不在意,已经知道自己大约要站一夜,她反倒安定下来。然而那宫女路过她身边时,却忽然悄悄拉住她的手。
桑枝一惊,定睛一看,顿时心里一咯噔,“素…”她大喜又立刻警觉,止住话头没喊出来。
素勒微微一笑,握紧她手心,“跟我来。”
☆、016
桑枝握紧她的手,神色紧张。本想出口反驳,但唯恐惹眼连累了素勒,便咬咬唇顺从地跟着素勒走。
素勒带着她绕过坤宁宫前院,径直往门外走。刚出门口桑枝就一把拉过她,藏身在石狮子后面急切道,“素勒!你怎么跑到坤宁宫去了!”桑枝急了一身冷汗,“还穿成这样,万一被皇后娘娘发现了怎么办?”
素勒一派天真地望着桑枝,目不转睛,直到桑枝说完,她一言不发拉住桑枝快走几步,不多时躲到枯林中心的假山之后,这才神情莫测地发问,“桑枝,你为什么对我好?”
桑枝被她问的愣住,“什么?”
素勒盯着她的眼睛,“为什么对我好?”
桑枝皱眉,“我对你好吗?”
素勒一顿,扬了扬眉,“你今天是来找我的,对吗?”
她神色十分认真,却又带着几许孩子气,让桑枝无奈,“没错,我来找你的。”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我一直在找你,只是找不到。”
“找我做什么?”素勒唇角噙了笑意。她当然知道桑枝去过永寿宫很多次,也知道桑枝是为了什么,只是她没有去见而已。她并不只是桑枝认识的素勒,更是这坤宁宫的主人,中宫的皇后。扮作宫女这种有失体统的事情,她可偶尔为之——实际上她不过是太过苦闷才冒着风险溜出去一次,谁料竟结识了桑枝——但决不能任意妄为。而且,她到底是后宫之主,东西六宫无论发生什么事出现了什么人,只要她想知道,就没有不知道的。宫里人都以为协理六宫的承乾宫才是真正掌权的,当然也确实如此,但她博尔济吉特·素勒难道就当真被架空了吗?她虽不管事,可她知道的事远比半路杀出来的董鄂氏多得多。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愿意做个被架空的皇后,她头上的皇太后也绝不会允许。
这后宫绝不允许任何人一家独大。这道理她懂,董鄂氏却未必懂。不过这个董鄂氏也是少有的妙人,皇上越宠幸她反倒越战战兢兢畏首畏尾。素勒冷眼看着,心里倒是对董鄂氏渐渐不那么反感。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董鄂妃已是众矢之的。相比她自己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董鄂妃却是整个后宫的眼中钉肉中刺。帝王盛宠,稍有不慎,只要她这个中宫之主冷眼旁观,董鄂妃势必会死在众怨之下。想来董鄂妃也是个明白人,因此才小心谨慎半点差错都不敢犯。
但素勒又岂是个糊涂的?她纵心藏逆骨,但行事也绝不逾矩半分。所以装成宫女这种事,她不会多做。只是今夜不知道怎么了,许是除夕宴上多饮了几杯薄酒,又许是被皇帝毫不遮掩的厌恶眼神惹得心中郁结,因为妃子们对承乾宫的殷勤与对自己的不冷不热感到恶心,也或许只是单纯想散散心,她竟然又一次做了这等出格的事情,尤其还是在除夕夜。
其实…其实她不过是想有人真心真意和自己过个年罢了。素勒神色如常,桑枝听着却心生不快,“找你自然是因为想见你。”
“想见我?嗯…”素勒眨眨眼,“想我?”
“…”桑枝被噎了下。然而望着素勒剔透的眸子,桑枝心里一软,拉住她的手柔声应答,“嗯,想你。素勒,很久没见,我很想你。”桑枝心里软软的,说话声音就跟着带了温腻,“素勒,新年快乐!”
素勒未料到桑枝如此直言不讳,更没想到桑枝此刻竟如此温柔。她眼前的这个宫女,用一种明显爱怜珍惜的柔声细语说着话。从来没人用这种眼神看她,也从来没人用这样温软亲近却又不亲密的语气跟她说话,素勒耳听得她声音,目对着她的眸,不知怎的脊梁骨蓦然一阵酥麻直冲头皮,却也只是转瞬而逝。素勒吓了一跳,想开口说话时却发现嗓子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大概普天同庆的日子里一个人的孤寂会加倍难捱,她心头一热,眼睛竟有些涩,慌忙转过头去“嗯”了声算是应下。
桑枝从袖筒里掏出礼物来,放到素勒手心,“新年礼物!愿你能像这不倒翁一样,永远开开心心不会倒下。”
素勒一怔,看向自己手心。那是一匹骏马,踩在月牙状的泥上,奔腾。整体被镶嵌在椭圆的橡皮泥里,不过掌心大小的玩物,却煞是可爱,只骏马的四肢和脸庞有明显的瑕疵——四肢粗细不等,脸上眼睛鼻子极为粗糙,一看就是工匠手艺不精。但胜在立意出奇,整体一观竟也可爱。
那是素勒不知道“卡通”一词。桑枝见素勒盯着马腿和马脸看,顿时面色微哂,忙转移话题,“你说你擅长骑马,我看你又很想家,所以给你做了这匹不倒翁骏马。马蹄下是月亮,素勒,即便不能轻易离开这里,但希望你的心可以自由自在。送你一匹踏月骏马,愿它能载着你的心意驰骋天下。”
“你亲手做的…”素勒目光锁在手里的不倒翁上,爱不释手地把玩,低声道,“我很喜欢。这是我收到的…第二份最有心的礼物。桑枝…”她抬头,又轻唤一声,“桑枝,你…你可愿意…”
她话没问完,桑枝忽然听到脚步声,连忙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她的嘴,把人拉进怀里,直到脚步声远去才松了口气。
素勒哭笑不得,“你怎么怕成这样!”
“怕,当然怕!”桑枝叹气,“我一时开心差点忘了,不能跟你耽搁太久,我还得回皇后娘娘院子里站着呢。”一说完才觉得又冷了些。她打眼一扫,动作极其自然地把素勒往里拉了拉,让人站在避风口里,她自己反倒瑟瑟发抖地给素勒挡着风,还不忘说,“难道你不怕?纵使你是…”桑枝截住话头,“…这样也是有失体统,得受罚吧?”
“我是?”素勒好整以暇地看她,“我是什么?”
桑枝顿了顿,“我朋友。”她斩钉截铁道,“素勒,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我的朋友。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想知道。在这深宫里,唯有没有身份地位之别,你我才能成为朋友。素勒,你不会知道我有多珍惜你,如果连你这个朋友也失去了,我不知道这里还有什么价值。”说着她低下了头,“所以,我不想知道你是谁。”
素勒愕然,本来满口的话这会儿却不得不硬生生吞了回去。她望着桑枝,“你觉得,我是什么身份?”
“反正不是宫女。”桑枝勉强一笑,“看你的年纪,大约是格格公主之类的吧,谁知道呢。”
素勒不知道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有话难言,无奈道,“桑枝,我不能经常见你。”
“我知道。”桑枝故作轻松,“其实今天我也是要跟你告别的。”
素勒心头蓦地一跳,“什么?”
☆、017
素勒愕然,有一瞬间的呆滞。桑枝看着心里不落忍,拉住她的手问,“素勒,你是不是……也没有朋友?”
素勒抿抿唇,不管桑枝在说什么只自顾问道,“你要去哪儿?你才进宫两年不到,不可能放出去的。”
“唉……”桑枝轻叹,“自然不能出去。只是……”她咬咬牙,有些艰难地开口,“我知道你不是宫女。你这样见我,必然是冒了风险的。而且,我自己到这里来,也要冒风险。”桑枝神情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却见素勒眸子深起来,桑枝心里一狠,壮着胆子说,“素勒,你知道我是承乾宫的人。东西六宫素来不和,承乾宫的人虽然处处吃香,但唯独永寿宫和坤宁宫得罪不得。你……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大约你是明白的,毕竟你也是宫里人——”桑枝顿了顿,“废后静妃生性好嫉妒,本就十分厌恨承乾宫,素来对我们这些宫女没好脸。便是中宫皇后娘娘……”桑枝下意识地望一眼素勒。毕竟在宫里嚼舌根这种事,稍有不慎只怕要掉脑袋,但她对素勒实在有好感,便冒死道,“承乾宫冠宠六宫,皇上又素来喜新厌旧,巴不得再废后。要说这宫里最倒霉的大概就是皇后娘娘了,你想,皇后她老人家岂能不恨承乾宫?”
“老人家?”素勒唇角一动,讶异地望向桑枝。
“兴许就是因为皇后年纪大了人老珠黄,所以皇上才那么讨厌她吧。哎,你别打岔,”桑枝深呼吸一口气,愈发压低了声音,“永寿宫和坤宁宫都不是好惹的,偏偏我每次来永寿宫,对面就是坤宁宫,指不定哪次小命就没了——”说着想到当初第一次来时中毒的事情,桑枝脸色都白了几分,“你有风险,我也有风险,我们何必贪一时之欢冒着丧命的危险?”
素勒皱紧眉头,“人老珠黄?”
“……”桑枝张张口,无奈扶额,“你有听我在说什么吗?”
“哼,”素勒冷笑一声,“人老珠黄怎么了。”
桑枝哭笑不得,“哎呀女人都会老的啊,你怎么关注点净在这里。”桑枝对皇后没什么概念,她下意识地觉得皇后都是印象里的那种三十多岁的女人,毕竟受影视剧荼毒太深,完全没想到皇后只是个少女而已。
“就算人老珠黄,也是你先人老珠黄。”素勒撇嘴,很不高兴。
桑枝扑哧一声笑出来,“是是是,我人老珠黄!素勒呀,你怎么这么可爱!”她忍不住揉了揉素勒的脸。
素勒瞪大眼睛,连忙捂住脸,结巴道,“你你你……你……”
“我怎么了?”
“你怎么敢……你!”素勒不知道是应该生气还是惊讶,竟然有人敢揉她脸!从小到大还没有人如此放肆过。毕竟她出身高贵,即使至亲之间也谨守规矩,不曾有过这等行为。
桑枝没想到她这么大反应,但看她一双美目顾盼流连,露出几分慌乱无措,更让桑枝心里爱怜,忍着笑意捧住她的脸道,“我怎么了呀,素勒妹妹?”
素勒张张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有些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要拿桑枝怎么办?能拿出皇后的架子来处置桑枝?不,要是搬出身份来,桑枝早被处死了。然而,素勒并不想,甚至并没有觉得反感。这种亲昵,除了让她无措之外,竟让她还有些莫名的……雀跃?
原来她不过当桑枝是个打发无聊的乐子罢了,并没有真心结交。后来,越发觉得桑枝是个有趣的人,素勒也就对这个宫女愈发感兴趣了些。但素勒没料到桑枝竟是真心实意和她要好,明明那么害怕永寿宫却还经常借着由头跑过来找她。很多次,素勒在坤宁宫阁楼上,远远望见桑枝满怀希望地来,徘徊许久又失落地去。她的心似乎渐渐生了些变化,原本只是无聊才看桑枝的,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渐渐地竟变成全神贯注地望着桑枝了。看见桑枝希冀的表情,她会心中欢喜。看见桑枝落寞地离去,她竟十分不忍。好几次,她险些冲动地想去见桑枝。只不过,每次都被自己压下这种情绪。
素勒搞不懂自己是为什么。她并没有经历过什么感情,她的一生顺顺利利,从小出身优渥,适龄后被送入皇宫成为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没有人再敢亲近她。唯一可能亲近她的人,她的夫君——大清的皇帝,却厌恨她。
她不是没有对自己的丈夫产生过情愫,哪个少女不怀春!从进宫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将会是那个男人的女人,会是他的正妻。她乖顺的服从着,入住中宫。也曾想像额娘教导的那样尽心侍奉博得丈夫欢心,可怎奈她实在年幼,毫无伺候人的经验,只能按部就班地照着嬷嬷教导的一般伺候君前。她身边的人——额娘、教养嬷嬷甚至太皇太后,都教导她中宫之道,教导她怎样做一个贤惠的皇后,可唯独没有教她该怎样应对自己面对一个陌生男人时的慌乱。
椒房之喜那日,她心里像揣了十多只兔子七上八下,按下忐忑和不安等着她的夫君,那个将要陪伴她一生的男人。她等来了,年轻的皇帝相貌堂堂一身硬气,素勒心中不免欢喜。毕竟她的夫君是如此的人中龙凤,让人怎敢不敬畏!然而她没料到的是,这个男人是那样的冰冷,整晚只说了一句话——你是母后选的人,我虽然不想要但也没办法,但是,你最好不要像静妃一样不安分。
那时才十三岁的素勒被这个握有生杀大权的男人给了下马威,一晚上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确实像个木讷蠢物。皇帝本还想说句软话,但一见小姑娘如惊弓之鸟,顿时耐心全无。再加上少年天子正是叛逆,本就十分反感太后强令给自己选妻,于是对素勒更无好感。裹在衾被里的素勒赤身裸|体在凤榻上躺着,整个人都僵住开始发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好。皇帝碰到她的时候,兴趣已经全失。然而皇太后派来的嬷嬷就在外间守着,夫妻之礼不能不行,皇帝便毫无怜惜例行公事地要了她,只为那帕子上一抹血红而已。
素勒痛得额上尽是冷汗,却不敢发出声音,于是几乎咬破了下唇,身体绷得僵直,让皇帝只破了她身子便冷着脸退了出来。
自此之后,皇帝寥寥几次想到她前来临幸,素勒都暗自心惊胆战,床榻之上更是木讷呆板,便让皇帝也没甚兴致。不过令素勒松一口气的是,自从董鄂氏入宫,皇帝再也没到坤宁宫来过。旁人都只道皇后多可怜,唯有素勒心里谢天谢地,再也不用受那苦楚。
她就没遇到敢这么亲近她的人。中宫皇后,注定孤独。可并没有任何人不渴望与人亲近,尤其是,从未与人亲近过的素勒。
素勒整个人都呆住了。
桑枝看着少女迷茫慌乱的神情,心头蓦地一跳,莫名的涌出心疼的情绪来。她摸了摸素勒的头,“要是你我不在这深宫该多好。”
“放肆!”素勒终于回过神来,原本白腻的小脸登时涨的通红,“桑枝你……你大胆!”
桑枝眼神温柔地能掐出水来,她满心爱怜,上前一步轻吻素勒额头,“对啊,我很大胆。”
素勒身子一颤,下意识地攥紧了桑枝衣角,闭上眼睛几乎要哭出来,“桑枝……你欺负我……”
她喃喃着,声音软糯地不像话。似是委屈又似是撒娇,桑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撞进耳膜,心里软的一塌糊涂,伸手把她抱在怀里,柔声哄道,“素勒,我不欺负你。我喜欢你啊,你这么可爱,值得全天下人喜欢。”
“可是,没有人喜欢我……”素勒声音有些放空,“谁会喜欢我呢?他们……不是怕我,就是讨厌我……桑枝,你喜欢我,是真的吗?”
桑枝心里好像被针扎了一下,心疼地不行,“当然是真的,我很喜欢你。你这么可爱,我真的把你当妹妹疼爱。”
素勒眉眼弯下来,凑到桑枝脸颊低声道,“桑枝姐姐,谢谢你。”她抓紧桑枝的衣服,“到我身边来,好不好?”
桑枝一时没明白过来,“你身边?”
素勒微微离开她的怀抱,轻声问,“你喜欢承乾宫,还是坤宁宫?”
“都不喜欢。”桑枝狐疑地看她一眼,“你不会是皇后的女儿吧?”
“你想知道?”素勒目光炯炯,望向桑枝。
桑枝连忙闭嘴,“不想。”
素勒叹气,“你想留在承乾宫吗?”
“自然。”桑枝沉吟下,如实答道,“承乾宫至少安全。不像坤宁宫,听说皇上经常拿坤宁宫里的宫女出气,指不定就没命了。”
素勒脸色一僵,笑得有些勉强,只“嗯”了一声。
桑枝打量她神色,心中不安道,“素勒,你要真是坤宁宫的人,下次皇上来的时候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素勒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却自顾带着几分自嘲说道,“人人都怕死,我明白。”她神色恢复正常,握紧手中的礼物,“我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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