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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第1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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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尚且未到——苻光、苻突出去吃酒了,若非主动撞上门来,估计一时间也找不到——苻洪和游遐正在室内叙话,忽听门外传来苻突的声音:“吕婆楼,汝主可在家中么?”游子远听到这话,就不禁是一愣啊——裴公要我寻访三人,其一苻洪,就在面前;其二姚弋仲,乃南安赤亭羌的某部羌酋,不久前也见着了;只有吕婆楼,尚无消息,谁想竟在此处!
难道说刚才进门的时候,瞧见守在门前那半大孩子就是吕婆楼?裴公不是说听闻此三人在氐、羌中有盛名,所以需要注意吗?苻洪不必说了,姚弋仲所部虽不甚大,但其人正当壮年,英武不凡,在赤亭羌中威信颇高;可就那为苻洪守门的小孩子,怎可能有什么名气啊?是不是碰上个重名的了?
随口便问:“门前孺子,名唤吕婆楼?”
苻洪笑笑,说对啊——“此子自称祖上并非我氐,而是中国人。本乃汉初吕氏族人吕文和,因诸吕见杀而避难至此。”
游遐还在琢磨,这“吕文和”又是谁了?陈平、周勃、刘章等杀吕产、吕禄、吕通、吕更始等,就没听说有个叫吕文和的……再一想也对,虽说“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总难免有一二漏网,而既然漏网嘛,自然史不书名啦。
就听苻洪招呼:“叔父请进,同谒天使。”
时候不大,苻光、苻突脱了鞋子,步入室内,旋即苻安和苻侯也到了。众人陆续与游遐见礼,听他介绍了身份。游遐先说自己新履此职,便即巡行雍、秦二州各郡国,抚慰氐、羌各部,说着说着,就提起来了:“今朝廷欲攻伐卢水胡,卿等可肯效命啊?”
苻光和苻突对视一眼,随即朝游遐拱拱手:“我等适才见了陇城陈将军,亦说起此事。南阳大王已下令陈将军发兵东进,与官军合击彭胡……”
南阳王司马保会趁机插一脚,不管是应了焦嵩等人所请来对抗官军,还是简单地想搅搅浑水、摘摘桃子,这都是情理中事,裴该在长安时便有预见,故此游遐也不以为怪。不过他没想到,司马保竟然只给陈安下令,没说派发大军——你是过于相信陈安的勇力呢,还是又听信了谁的谗言,打算让陈安去送死呢?
当下微微一笑说:“正好,如此卿等便各自点兵,协同陈将军东进吧。若能破了卢水胡,生擒或斩杀彭夫护,朝廷必有重赏。”
苻光说这是应该的,然而——“秋收在即,恐族人不肯效命啊,如何处?”
裴该专门挑在秋收之前发兵,谋图平定四郡国,就是因为地方兵马多为临时招募的农兵,在农忙时节必然不肯应征,即便应征,各思田土,士气也低,而他手下则多职业兵、半职业兵,无此牵累,胜算会比较大一些——四郡国兵马固然不放在眼中,但若彼等联络了氐、羌,再加上司马保,甚至再加上卢水胡呢?这些势力恩怨纠结,绝不和睦,却也要提防他们在强大外力压迫下竟然破天荒地会联起手来。
就好比当年曹操兵发关西,原计划去打汉中——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幌子——关中诸将都以为袭己,一时俱反。什么马超、韩遂、侯选、杨秋、马玩、梁兴……只有游戏里才会把他们做成一家势力,其实各不统属,尤其马超和韩遂还有杀亲之仇(韩遂曾攻杀马腾妻、子)。但是为了抵御曹操,十家兵马竟然就暂时联成了一气,马超甚至还跑去跟韩遂说:“今超弃父(其父马腾见在许昌为卫尉),以将军为父,将军亦当弃子(韩遂子也在许昌为人质),以超为子……”
故此谋势布局,要设想到最险恶的局面,无论把己方的长处增强多少倍,敌方的弱点放大多少倍,都不为过。此外裴该也担心他在长安几乎是坐吃山空的局面,则一旦四郡国得了今年的秋粮,势力将会稳步增长,若等秋后再动手就比较困难了。
时不我待,雍、秦未定,谈何积聚?还是先杀过一场再说吧!
然而这也给了苻光和苻突以借口,他们假装为难地说秋粮还没收呢,谁肯听命出兵啊?这对于游遐来说,本在意料之中,当下笑一笑:“也不必多,只为官军助声势可也。”
苻突说既然如此,倒也勉强能够拉出一两千兵马来,随即注目苻洪,说:“阿洪既为盟主,须得亲出,才可见对朝命的尊重——我兄弟留此为阿洪守备田园、家宅可也。”
苻洪颔首道:“如此,便有劳二位叔父了。”指指兄弟苻安和苻侯:“汝二人亦不必去,为我留后,诸事多听二位叔父教诲。”
……
当日晚间,苻洪秘密召见两个兄弟,对他们说:
“游校尉已与我明言,朝廷此番攻伐卢水胡,斯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实朝中执政的裴公,欲一举而底定雍州各郡国耳。因而安定兵或不肯从命攻胡,反而会去阻拦北地兵入境,至于新平左袒、右袒,尚且不知。”
苻侯闻言大吃一惊,忙道:“如此说来,便只有阿兄这千余人,与陈将军千余人往攻卢水胡了?焉有胜算?阿兄还是不去为好!”
苻洪笑道:“无妨,游校尉已说得多部羌人,及鲜卑吐谷浑相助,则此去即便难以击败卢水胡,只要谨慎从事,亦不致大损。关键在于,羌人和鲜卑,为何会应朝廷之命,汝等可想过么?”
苻安道:“彭夫护受胡汉伪职,实为叛逆,众家应和发兵,是为向朝廷表示忠心……”
苻洪摇摇头:“那也须看这朝廷是否值得我等表示忠心,可肯与我等好处。汝等来前,游校尉便与我说起如今执政的裴公之事,本为清华显贵,名重天下,复又亲率强兵,自徐方一路杀来关西,半年之内,败刘粲、破刘曜、逐麴允、杀索綝,得执长安之政。倘若所言不实,我便走这一遭,虚应故事,也无损失;而若所言并无夸大,则裴公既平雍州后,必当兵向秦州,我等不先表示忠心,将来必受攻伐!
“且我虽为盟主,其实仰赖先父之名,与二叔之力,今二叔日益跋扈,不将我……我兄弟放在眼中。我此去即便不能破胡建功,亦可望朝廷赏赐名爵,若实得‘护氐校尉’号,则大义名分在手,诸部谁敢不服?那时欲除二贼,易如反掌——汝等且为我看好族人、堡寨、牛马、田亩,勿使二贼趁我不在而侵占之,待我归来,再收拾彼等可也!”
……
再说新平郡守竺恢接到来自扶风的急报,不禁大吃一惊:“裴某如何去了郿县?!”随即微微冷笑,自言自语地说:“此必攻卢水胡、袭安定为假,其实沿渭西进,要去打通陇道也。”眼瞧着麦子就要熟了,正当青黄不接之时,估计长安的粮草所剩无几,所以他才会耍一个花枪,着急要去对付司马保啦。
不管自己的猜想是不是正确,这安定我可以不救,扶风是自家兄弟所领,断无不救之理啊。于是尽起郡中兵马,有七千之众,浩浩荡荡向南方杀去。
要说雍州西部四郡国守相之中,唯有这位竺恢竺士伟素称知兵,他知道裴该亲自率兵,气势汹汹由长安杀来,轻松拿下始平国,继而进抵扶风国治郿城,将兵不可能少于一万,自己这七千军若是贸贸然直接撞将上去,即便有郿城策应,平原决胜也难保胜算。
关键就是郿县附近的平原地形,很难产生奇袭效果,一旦裴该得到自己来援的消息,必然将主力北移来迎,到时候即使暂时解了郿县之围,自军若在对战中失利,结果还是一样。虽然竺恢对自己的实力颇有信心,终究裴该曾于大荔城下击破过刘曜数倍于己的大军,威名素著,他也不敢过于托大。
故此竺恢并没有着急杀向郿县,而是将行军路线略往东偏,率兵进入了美阳城。消息传来,裴该恼怒得把水杯都给摔了……
第十七章 智者千虑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裴该千算万算,对于竺恢可能不来救援郿县,或者来救却逡巡于山地不敢入平,乃至于领着兵马直奔自己而来,以卵击石,种种可能性都筹划了预案,但他偏偏就没有想到,竺士伟竟然奔了美阳而去!
美阳县隶属于扶风国,县城在郿城东北方六十里外,在武功正北方二十里外,三城全都位于渭河谷地,在渭水以北。
正如韦鸿所说,渭河谷地“东起华阴,西到陈仓”,南北向最宽阔处(在长安附近)不到百五十里,东西则长达六百余里,主要地形为黄土台塬,其中渭北地区尤其平坦,加上开发得早,道路辐辏,交通非常方便。因此竺恢手持竺爽的求救信,可以轻松进入美阳城,并且就此直接威胁到了裴该的后路。
裴该若是转身往攻美阳,则郿县之厄得释,而竺恢七千兵马固守城池,想来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打得下来的,倘若竺恢趁机出城夹击,形势便断然不利了;若是分兵抵御,则是本欲逐一击破二竺,却反倒被二竺加以分割、牵制,战事很可能迁延日久;倘若不理竺恢,猛攻郿县,竺恢不但可以随时威胁、骚扰裴该的运道,甚至——
最要命的就是,长安距离美阳也不过百余里而已,且地势平坦,轻骑可以绕过诸城邑,一日一夜进抵长安城下。固然裴该根本不相信竺恢能够攻得下长安城,但自己初执国柄,倘若任由外军轻松杀到都邑近郊,导致人心浮动,则威望必然一落千丈啊!城里那个梁老头儿,会不会就此再起异心呢?
裴该这个懊悔啊。他原本为了快速进军,好打竺爽一个冷不防,即自槐里而向武功,武功直抵郿县,空过了美阳城没打——终究不是当道要隘,若是郿县克陷,美阳又岂能独存?若早知道会被竺恢利用,自己顿兵郿城之下,打算围点打援的时候,就该遣一军先去把美阳给拿下来啊!
然而若美阳守将不肯遽降,则一旦攻城,必有死伤。裴该当初考虑的是,既要一统雍州军政,又要尽可能地不杀伤民众,因为这属于内线作战,不管郿县还是美阳的老百姓,不都是晋朝的子民吗?
如今想来,真不必要为了这么一点点妇人之仁,而贻误了战机——当然前提是他能够料到竺恢会去美阳。
急忙召集诸将吏商议,裴嶷建议,让长安派出一哨兵马去阻遏竺恢有可能的东进,并且尽量将其牵制在美阳县内,我军则尽快先把郿县给拿下来。陆和不解地问道:“竺恢既将主力前来,欲行围魏救赵之计,我等何不分兵去攻他的新平,迫其回师呢?”
韦鸿摇头道:“不可。由此而至漆县,近两百里,且过岐山后道路难行,非可急袭者也。则万一竺恢不肯回救,趁机直向长安,又如何处?”
甄随拍胸脯道:“都督可在此处继续围城,我率本营前往美阳,必要取那竺恢首级来献!”
谁想到谢风又跳出来跟他唱对台戏了:“倘若平原决胜,甄督绝无败理,但攻城之事……岂有两千人而可轻易攻克六七千军驻守城池的道理啊?”
甄随豹眼一瞪,正待反唇相讥,就听高乐说道:“为今之计,为求稳妥,还当撤了郿县之围,退至武功,以监视美阳的动向……”
甄随当即就把矛头从谢风转向了高乐:“汝还是一般的怯懦!今我军几乎倍于贼军,即便分兵也无败理,何必要退?!”
高乐不敢顶嘴,正自郁闷,忽然身旁的李义站起身来,朝着裴该深深一揖:“末将愚见,恳请都督垂听。”
裴该说你不必要如此多礼,有话就直说吧。李义环视众将吏,缓缓说道:“都督此番出师,本欲先定始平、扶风,再挥师北上,与郭将军等夹击新平、安定,务求在秋收前底定全雍,故此军行甚急。此前顿兵于郿县城下,不急往攻者,本为诱使竺恢下平,便于将四郡国中最强的新平兵先摧破也。倘若分兵为二,同时攻打郿县、美阳,即便能胜,也必迁延日久,此非都督本意——況乎暂退武功呢?”
高乐黑着脸不说话。谢风则道:“李将军此言有理,然以卿看来,我军当如何应对?”
李义先不正面回答,却问道:“诸位以为,我军或二分而攻两城,或并力而攻新平、扶风二郡国联兵,可有败理么?”
众将闻言,一起挺胸,那意思:咱们怎么可能会战败呢?即便面对两倍以上的胡寇,那都是胜多败少,何况对面多是些郡国外军,总兵力还要比我为少啊。
李义说那就对了——“不管竺恢如何谋算,他都无力回天。都督所虑者,不过二事:其一,虑彼冒险而向长安,有伤都督威名;其二,担心因此而使战事迁延,不能于秋收前底定雍州。因其一,则不可不发兵以向美阳;因其二,只有先击破最强的新平兵,才能缩短战事。”
裴嶷点点头,说:“确实应当先攻美阳——我料竺恢仓促而来,入城后亟须休整,若我军急往,尚可牵绊之,使其不能东向;若我军或先攻郿县,或迁延徘徊,则竺恢必然东进……”我刚才考虑得不周全,还是你所言有理。
竺恢未必会去打长安,但很可能想尝试把战火延烧到长安周边地区去,别的不说,他若一路杀过去,一路抢过去,我方就可能受到军争之外的莫大损伤啊。
裴该沉吟道:“如卿等所言,乃当将主力直趋美阳……”裴嶷说对,然而——“若竺爽趁机出城来挠我后,与竺恢相策应,则恐难以保安。”
裴该冷笑道:“竺由哲哪有这般胆量?!”跟从兄竺恢不同,竺爽向无武名,几乎就没怎么领兵打过胜仗,他如今又是这副假装聋子的德性,怎可能开城来挠我后啊?
裴嶷规劝道:“都督不可轻敌,还当谨慎应对才是。”
裴该又想了一想,便道:“不妨。我仍在此坐镇,各部营垒不撤、旗帜虚张,主力急出往攻美阳。想来竺由哲见我大纛犹在,必不敢出城来战也。”
裴嶷说他要万一还是出来了怎么办?裴该笑道:“郿城中不过四五千兵,且多不能战,我有部曲相护,足可以一当十。”手中竹杖朝空中虚挥了一下:“平原之上,便将那具装甲骑并头冲去,何敌可当啊?”
他原本训练了五十名具装甲骑,偃师之战折损近半,当时真把裴该肉痛得不行。好在很快就有北宫纯率“凉州大马”来投,进入长安城后,又得到了罗尧所部——那真是人皆勇锐减,马皆良骥——很快就补足了缺额,甚至还扩充到百骑。固然长安城内粮秣缺乏,但经过索綝多年经营,军械还是有不少的,多凑出五六十套人甲、马铠,诚为易事。
所以裴该说了,我知道郿城之中只有四五千兵,而且真正能战者可能还不到两成,骑兵数量稀少,既然如此,万一竺爽真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出城来战,我只要把那百名重骑兵撒将出去,横列直冲,还有何阵不破,何敌不败啊?
众将吏多数都见过具装甲骑的威力——主要是威慑力——闻言尽皆颔首。
于是裴该只留下亲信部曲和高乐的“武林左营”,继续监视郿县,将其余一万多兵马全都撒了出去,往攻美阳,务求一举而击败新平兵。只是对于主将的人选,他一时间犯了难,要说在坐地位最高的,自然是“劫火营”督甄随和“武林营”督陆和了,但正如谢风所说,甄随野战凶悍,攻城战则未必拿手,加上此人桀骜难驯,裴该还真不怎么放心他。至于陆和,裴该虽然对他寄予厚望,但经过长期考察也逐渐发现了,其能仅仅为一营督耳,领两三千兵马顶天了,真要是交予上万之众,以陆和目前的指挥水平而言,根本就玩儿不转。
那么李义呢?从此前发动政变,擒拿索綝,以及刚才侃侃而谈,分析局势来看,这个李义头脑很清醒,且有急智,或许真是大将之才。然而李义终究才刚投效不久,所部也仅仅整编了一个多月而已,论战斗力距离老徐州军差得十万八千里,那甄随、谢风他们又怎可能心服?为大将者若不能服众,会有什么结果,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出来啊……
最终只得任命裴嶷担当全军主将,因为以其身份、资历而言,诸将莫敢不从;虽然裴文冀并不以军事见长,终究也跟着自己一路从徐州杀到关中来,多少积累了一点儿经验吧。裴该不禁暗叹,自己手下还是人才不足啊,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也未必能够很快就锻炼出来,若欲寄托方面之任,除了一个陶士行,貌似还真没谁可用。
然而随着军力日益壮大,总不能每当动用上万兵马,都由我裴大都督亲自上阵吧?这回,就算是锻炼一下属将好了,好在美阳距离郿县也并不太远,缓急可援。
裴嶷欣然领命——凡男儿多有指挥千军万马驰骋疆场的渴望,裴文冀也不能外。裴家军动作很快,当晚便即潜出营寨,悄悄地向西北方向而去,预估明日正午前后,可到美阳城下。裴该本人坐镇大营,遣人随时监视郿城中的动向。
然而当晚睡梦之中,裴该偶尔醒来,却听得帐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召唤侍卫过来询问,回答说:“都督,落雨了。”裴该当时并未在意,但等第二天早晨起身,掀开帐帘,却见天色阴沉,乌云闭合,四外全都是细密的雨丝——这雨下得不小啊,而且整晚都没停过!
裴该望望地上,已有泥泞,先是一喜:以这年月的道路状况而言,雨急路滑,竺恢就不可能再奔长安而去了。但随即却又深深蹙起了眉头:下雨对于军事行动的影响,于敌我双方都是一样的,如此一来,我军也很难再快速杀到美阳城下,而即便到了,也不可能展开攻城战。而且这种天气,火药、火箭也都难以施用,就少了攻防战的一大法宝!
直到午后,雨仍不停,且有增大的迹象。裴该指挥士卒在营中挖掘壕沟以泄水,但如今只有两千多人,要照管上万人的营地,实在捉襟见肘。好在当日立营时即按照兵法之常,挑选在地势稍高之处,暂时还没有被淹之虞——竺爽是北人,应该也不会滑泥袭营之法。
只是才刚入秋,便下此大雨,会不会影响到秋收呢?裴该急于平定全雍,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解决粮草问题,但若今秋因为淫雨而歉收,拿下雍西四郡不但无补于事,反倒是累赘啊!裴该为此愁眉不展,坐于帐中反复研究周边地图,筹思对策。
然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猛然间想到了:要命,这满地的泥泞,真要是厮杀起来,还是步卒占优势,起码我那百名具装甲骑就派不上用场了呀!真是越高价的兵种,对于气候、地形等应用环境的要求就越高……万一竺恢真冒险杀出城来了,我能够拦得住吗?可不要一个不慎,大江大河都过来了,结果在阴沟里翻了船……
正当此时,突然有使者牵马而至——实在是在泥地里摔了太多跤了,难再驰骋——呈上书信。裴该展开来一瞧,不禁大吃一惊。
信是裴开写来的。裴开就任始平国相后,便即率领一支小部队沿着渭水南岸西进,去收取郡西各县。始平国大致形状象一柄锥子,锥柄在东,锥尖向西,八成土地都位于渭水以南。唯国治槐里和其西的武功县在渭北,渭南由东向西则分别是:鄠县和蒯城。
杨像既降,那么裴开收取渭南各县,理论上应该很轻松,但当他走到陈仓、蒯城之间的时候,突然得到消息,南阳王司马保戏下大将张春统率数万大军,汹涌杀来,已然自略阳而踏入始平国境了!裴开大吃一惊,急忙向后退却,同时遣急使前往郿县向裴该禀报。
裴该接报,先是悚然而惊,继而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第十八章 莽夫
其实对于司马保很可能会发兵东进,利用裴该与雍西四郡国相争的机会,谋求扩大地盘,乃至于袭夺长安,裴该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不过即便如此,真当消息传来,他亦未免恚愤——
索綝在长安的时候,你丫不敢东进,也就跟麴允眉来眼去一阵子罢了,偏偏我执长安之政仅仅数月,你就发兵来袭了?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吧!
当然啦,他也很清楚,时局有若长江大河,波澜起伏,水势无形,变化万千,即便昨日之状,亦与今日存在着区别,是不可能这么简单类比的。想当初索綝固守长安,一兵不敢擅出,而司马保所据的秦州之内也是一盘散沙,巴氐又在南方蠢蠢欲动,他能够设兵断绝陇道,就已经费了老大力气啦。当然最重要的是,刘曜陈兵冯翊、北地,司马保若是夺了长安之政,就得由他来面对胡寇了,他又哪有这个胆量啊?
而如今刘曜败逃,巴氐则彻底占据了梁州,且需要时间消化呢,一时间难以继续北侵,据说秦州内部也敉平了数次叛乱,可能正是司马保外患最弱,而本身实力最强的时候。加上自己离开长安,往征四郡国,或许这就象是给司马保炽烈的野心之火上,浇了一瓢滚油一般。
再者说了,从前他若东进,也要防麴允来援,而雍州各郡国党同索、麴。如今则不同,自己正在与竺恢等作战,则一旦秦州军东来,雍西郡国肯定会站到司马保一边去的。
只是裴该虽有预见,却没想到秦州兵竟然会来得这么快!在原本的设想中,司马保有五成可能性放弃机会,仍然龟缩不动,有五成可能性发兵进入安定,以助攻卢水胡为名援救焦嵩——故此裴该遣游遐联络氐、羌、鲜卑,要弱司马保之势。他为啥偏会从南道发兵呢?自己拿下始平、兵逼郿县的消息,理论上应该还传不到上邽去才对啊。
裴该不禁狠狠地捶了一记桌案,自言自语地骂道:“娘的,这厮分明奔着长安而来!”
一定是焦嵩的求救信到了上邽,司马保误以为自己必将主力往攻新平、安定——也有道理,因为那两郡兵力最强——导致长安空虚,因此才着急发兵,沿渭水而东。真所谓“歪打正着”,他不救焦嵩,却无意间要救下竺爽来了……
裴该细细按查地图,心中默算时日。从略阳前往长安,五百多里地,几乎一马平川,渭南道路略微崎岖一些,则加上裴开遣使报信的时间,最快再有三日,秦州军便将抵达郿县附近。先不管到时候他们是继续东进,去攻长安啊,还是转过头来救援郿县,裴该都不可能再在城底下枯守不动了。
于是书写军令,遣人冒雨急递给裴开,要他不得与敌接触——就他那么点儿人,接触就是死啊——后退到武功,聚兵守备。到时候说不得,裴该也须退至武功,争取利用手上这些部曲和一营两千多人,将秦州军拦阻在武功城下。至于是否要调裴嶷他们回来夹击秦州军,还是继续攻打美阳城,且看情况再定。
仔细想想,司马保悍然发兵,对于自己未必没有好处。从前并没有好借口去攻秦州——仅以讨伐麴允为名,恐怕还嫌不够,故此裴该执政数月,并未遣人前往上邽,要司马保把麴忠克给交出来——如此一来,大义名分就有了,想什么时候讨伐司马保,就可以什么时候请旨发兵。只是,你一步一步来成吗?我军虽勇,终究数量有限,难以分道迎敌啊,嘴巴再大,胃口再开,也不可能一口吞下头牛去不是么?
军令传递出去之后,裴该就背手站立在帐门口,凝望着越来越大的秋雨,心中反复筹谋。如今河西各渡口已经设置了关卡,建造了壁垒,加上有祖逖牵制,刘粲应该不敢贸然来攻,而刘曜若不先平定了虚除部,也无力大举杀回,顶多在边境上骚扰一番罢了,既然如此,自己要不要再从陶侃麾下调点儿人回来呢?
只是陶士行手下可用之卒也不多啊,只有“厉风”两营,再加上一些新附之卒,七八千人顶天了……待等得了秋粮,详加点算,若有盈余,就又该爆兵了,起码把收的麴允、索綝余部先好好整训一番。但其中多为老弱,还有不少兵油子,裴该从前沙汰,除李义、罗尧部外,其余削掉了七成还多,安排在冯翊和京兆两郡修葺城防工事和水利设施,以备来年屯垦;可以通过训练,勉强敷用的,也仅仅四五千之数罢了。
关键是雍州人口太少,因为屡遭兵燹,大半流散到了秦州和梁州乃至于凉州去,尤以冯翊、京兆两郡最为残破。中国农民虽然安居重迁,可一旦流失了,再要返回乡梓,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巴氐得以挟裹关中和梁州的流民以夺取蜀地,便是前例。虽说裴该一旦底定全雍,稳定了局势,对于流散之民应该能够形成足够的回吸力,然以这年月的讯息传递速度来说,也且得两三年才可能泰半回归吧。
祖士稚在司、兖、豫三州,大致重建起了统治秩序,还须三天两头派兵去江北拉人,才能使部分百姓愿意回乡。主要是贫穷者与富贵者不同,就算再怎么想返归乡梓去耕织,也得有足够的盘费,以及熬到下一季收获的食粮、种子,才敢动身啊。
雨天总是使人心情难畅,裴该因此愈发的郁闷。不过他也竭力在调整自己的心绪,强迫自己多想想好的方面——自己肩上的担子太重了,若然颓唐,则麾下诸将吏与数万军兵必受影响。有什么好的方面呢?司马保主动授我以柄是一条,还有……这场降雨的范围应该不会小,或许可以迟滞秦州兵的东进,让他们再晚点儿到郿县来吧?
可惜老天每每要跟人做对,裴该才刚想到这一点,眼睁睁瞧着乌云就散开了,雨势渐稀。低头瞧瞧地面,仍然满是泥泞和积水,今天是没法解决了,希望明日艳阳高照,可以让道路略微好走一些吧,则自己无论抵御竺爽来攻,还是顺利退返武功,都要方便一些……先不考虑秦州兵了,反正他们还得有两三天才能抵达附近地区。
谁想翌日还是一个阴天,虽然无雨,空气仍很潮湿,地上泥泞依旧。裴该正感烦闷,突然小校来报:“郿县打开了东门!”
……
这场雨涵盖范围不小,半个扶风国和始平国都受其波及,降雨的时候,裴嶷统率上万兵马才刚扎下营来——为了避人耳目,他们是天擦黑之时离开郿县城下的,但士卒不可能全都惯于夜行,故此东出不到二十里便即扎营休整。
翌日起身,雨还不停,道路颇显泥泞。裴嶷为此而犯愁,召集诸将商议,谢风就说:“此战利在急,而不能缓,既然如此,当拣选精锐先行,起码可将竺恢牵绊于美阳城中,使其不敢觊觎长安——常侍率众缓行继进可也。”
甄随趁机又站出来请令,于是裴嶷便任命他为先锋主将,谢风为副将,从各营中挑选出精壮步卒两千人先发——倒有七成都是“劫火营”兵。甄随兴高采烈,披着蓑衣,踩着泥水就上路了,可也一直走到当日黄昏时分,才逐渐接近了美阳城——比原计划迟了小半天。
按照谢风所献计划,是前锋直抵美阳城下,然后多张旌帜,假装大军来攻,使得竺恢疑惑,不敢分兵去袭长安。然而甄随临出兵前答应得好好的,等接近美阳城时,却唤谢风过来说:“我意直前攻城,汝意如何?”
谢风闻言大吃一惊,急忙劝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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